第三節 象數易學的盛極而衰
東漢尤其是中葉以后,人們注重對《周易》經文的注釋,代表人物為馬融、鄭玄、荀爽及虞翻等。東漢易學家雖很少言及占筮及陰陽災異,但在對《周易》的注釋過程中,也程度不同地吸取了西漢易學的卦氣說。人們常常稱東漢易學為注經派象數易學。兩漢象數易學,至虞翻時發展到了頂峰。由于象數易學的極度泛濫及其自身的種種局限性,從而導致了魏王弼盡掃象數、專闡義理的易學革命。至南北朝時,南朝頗尊王弼易學,北朝雖亦崇鄭玄易學,但兩漢象數易學在這一時期,基本上處于衰落的狀態。及至唐代,孔穎達奉敕撰定《五經正義》,于《周易》則專取王弼《易注》,鄭玄易學也隨之而消失,兩漢象數易學則徹底走向衰亡。
一 鄭玄象數易學體系
東漢后期,政治腐敗,社會黑暗,包括易學在內的經學也受到巨大沖擊,其統治思想和官方學術的權威地位發生動搖。最高統治集團不斷背離、拋棄經學的政治理念和思想原則,并對清正的經學家大打出手、殘酷迫害,而這同時也促使劉漢皇朝迅速走向滅亡。“自桓靈之間,君道秕僻,朝綱日陵,國隙屢啟,自中智以下,靡不審其崩離”[87]。隨著與政治的逐漸脫鉤,經學不再緊跟政治需要而亦步亦趨,不再簡單追求經世致用,其直接表現就是今文經學衰微,古文經學興盛,今古文之學出現某種程度的合流。作為經學的組成部分,易學同樣如此。在這一過程中,鄭玄是一個關鍵人物。鄭玄,北海高密(今山東高密)人,字康成。自幼好學上進,博聞多識。“造太學受業,師事京兆第五元先,始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統歷》《九章算術》。又從東郡張恭祖受《周官》《禮記》《左氏春秋》《韓詩》《古文尚書》”[88]。又師事扶風馬融,傳古文費氏易等。后聚徒講學,遍注群經,創立鄭學,實現了經學上的小一統,在易學發展史上也出現了一個新的局面。鄭玄的易學著作十分宏富,主要有《周易注》《易贊》《易論》《易緯注》等。可惜除了《易緯注》,其他皆已亡佚,僅見于一些類書、舊注等。好在后人有多種輯本,便于我們認識、把握鄭玄的易學思想和成就。
爻辰說是鄭玄易學的重要內容。爻辰說源于京房的納支說,后來劉歆以乾坤兩卦爻象配十二個月,使之有所發展,到《易緯》時則更加完善。在對這些思想成果進行吸收、改造的基礎上,鄭玄提出了自己獨具特色的爻辰說。《周易·系辭上傳》曰:“乾坤,其《易》之門邪!”本于此,鄭玄的爻辰說沿著乾坤生六十四卦這一基本運思理路,將乾坤十二爻辰視為產生《周易》其他六十二卦三百七十二爻辰的根本。鄭玄認為,乾坤十二爻與十二辰交錯相配,且分別代表十二個月。乾六爻自下而上,依次配以子、寅、辰、午、申、戌,并代表一年中的單(奇)月,即十一、一、三、五、七、九月。坤六爻自下而上,依次配以未、酉、亥、丑、卯、巳,并代表一年中的雙(偶)月,即六、八、十、十二、二、四月。這樣的排列,反映出鄭玄對自然界陰陽變化及其規律的深刻認識。《易緯·乾鑿度》鄭玄注:“陽氣始于亥,生于子,形于丑,故乾位在西北。”“陰氣始于巳,生于午,形于未,陰道卑順,不敢據始以敵,故立于正形之位。”陽氣產生于子,當十一月;陰氣本產生于午,當五月,但由于避諱以陰為始,故陰氣之生不用午(五月),而以未(六月)為正。乾坤兩卦自初爻至上爻,分別表示隨著月份的變化,陰陽二氣由微而顯。鄭玄認為,《周易》其他卦的爻辰是由乾坤十二爻辰派生出來的,所以逢陽爻從乾爻所值,逢陰爻從坤爻所值。例如,屯卦初九為陽爻,納辰同于乾卦之初九,故納子;六二為陰爻,納辰同于乾卦之六二,故納酉。這樣,以乾坤十二爻辰為中心的系統的爻辰說就被建構起來了。在這里,鄭玄尤重象辭,并以象解辭,目的在于揭示象辭之間的聯系,但他同時又或多或少地夸大了爻辰取象的作用,故而其中有不少牽強附會、抵牾矛盾之處。
五行說在鄭玄易學中亦占有重要地位。以五行解釋八卦的爻位始于京房,將五行同《周易》中的數聯系起來,始于劉歆《三統歷》。在此基礎上,鄭玄進一步將五行理論融合到易學之中。《禮記·月令》孟春之月“其數八”,孔穎達正義引鄭玄注曰:“數者,五行佐天地生物成物之次也。《易》曰: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而五行自水始,火次之,木次之,金次之,土為后。木生數三,成數八,但言八者,取其成數。”可見,在鄭玄看來,五行之數即《系辭上傳》中的天地之數,天地之數各有五,一、二、三、四、五之數即五行水、火、木、金、土的次序,六、七、八、九、十之數亦然。天地之數配五行,有生數和成數。前者為一、二、三、四、五之數,即生萬物之數;后者為六、七、八、九、十之數,即成萬物之數。八為木之成數,故曰“其數八”。這是以五行相生的順序解釋《系辭傳》中天地之數的排列順序。關于《系辭上傳》所謂“五位相得各有合”,鄭玄解釋道:“天數五,地數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地之氣各有五。五行之次,一曰水,天數也;二曰火,地數也;三曰木,天數也;四曰金,地數也;五曰土,天數也。此五者陰無匹,陽無耦,故又合之。地六為天一匹也,天七為地二耦也,地八為天三匹也,天九為地四耦也,地十為天五匹也。二五陰陽各有合,然后氣相得,施化行也。”[89]在這里,鄭玄將五行之生數與成數相配,即地六配天一,地二配天七,地八配天三,地四配天九,地十配天五。天的五個數與地的五個數各相配合,是謂“二五陰陽各有合”。這樣,天地之氣方能化生萬物。如此配合,其總數為五十有五。鄭玄認為,天地之數以五行所居方位分居四方,而五十有五之數即大衍之數。鄭玄指出:“大衍之數五十,天地之數五十有五,以五行氣通,凡五行減五,大衍又減一,故四十九也。”“天一生水于北,地二生火于南,天三生木于東,地四生金于西,天五生土于中。陽無耦,陰無配,未得相成。地六成水于北,與天一并;天七成火于南,與地二并;地八成木于東,與天三并;天九成金于西,與地四并;地十成土于中,與天五并也。大衍之數五十有五,五行各氣并,氣并而減五,惟有五十。以五十之數不可以為七八、九六卜筮之占以用之,故更減其一,故四十有九也。”這就是鄭玄的五行說或稱五行生成說。很顯然,此說旨在解釋《系辭上傳》中的天地之數和大衍之數。“這種解釋,具有哲學的意義,即將大衍之數看成是五行之氣生化萬物的法則。其將筮法中的陰陽奇偶之數,推衍為五行之氣的生數和成數,以‘二五陰陽之合’說明萬物的形成”。此說“乃五行相生說和卦氣說相合的產物”[90]。
本于《易緯·乾鑿度》之說,鄭玄提出了獨具特色的九宮數說。《乾鑿度》:“太一取其數,以行九宮,四正四維,皆合于十五。”鄭玄注:“太一者,北辰之神名也,居其所曰太一,常行于八卦日辰之間,曰天一,或曰太一。出入所游,息于紫宮之內外,其星因以為名焉。故《星經》曰:天一、太一,主氣之神。行,猶待也。四正四維,以八卦神所居,故亦名之曰宮。天一下行,猶天子出巡狩,省方岳之事,每率則復。太一下行八卦之宮,每四乃還于中央。中央者,北神之所居,故因謂之九宮。天數大分,以陽出,以陰入,陽起于子,陰起于午,是以太一下九宮,從坎宮始。坎,中男,始亦言無適也。自此而從于坤宮,坤,母也。又自此而從震宮,震,長男也。又自此而從巽宮,巽,長女也。所行者半矣,還息于中央之宮。既又自此而從乾宮,乾,父也。自此而從兌宮,兌,少女也。又自此從于艮宮,艮,少男也。又自此從于離宮,離,中女也,行則周矣。上游息于太一天一之宮,而反于紫宮。行從坎宮始,終于離宮。數自太一行之,坎為名耳。出從中男,入從中女,亦用陰陽男女之偶,為終始云。從自坎宮,必先之坤者,母于子養之勤勞者。次之震,又之巽,母從異姓來,此其所以敬為子者。從息中而復之乾者,父于子教之而已,于事逸也。次之兌,又之艮,父或老順其心所愛,以為長育,多少大小之行,已亦為施。此數者合十五,言有法也。”在這里,九宮和八卦的關系、九宮數和八卦數的關系都得到了很好的揭示。鄭玄認為,九宮是太一居處游息之所,也就是天上八卦所在的位置。太一行九宮,先坎宮,后坤宮、震宮、巽宮,然后返回中宮,再由中宮到乾宮、兌宮、艮宮。太一行九宮的次序數就是八卦的數,即坎為一,坤為二,震為三,巽為四,乾為六,兌為七,艮為八,離為九。鄭玄強調,這一圖式是合于自然規律和家庭倫理規范的。太一之行始于坎,終于離,一方面符合“陽起于子,陰起于午”的規律,另一方面又合于父母教養的倫理道德規范。按鄭玄所說,“此數者合十五,言有法也”,這里的“有法”,也就是《乾鑿度》所說的“一陰一陽,合而為十五之謂道”。因此,鄭玄的這一圖式完全可以歸入天地之數的衍生系統中。鄭玄九宮數說的推出,標志著漢代象數易學的最新發展,也在一定程度上為宋代圖書之學的產生準備了重要的思想前提。
鄭玄還創立了爻體說這一解《易》的重要體例。爻體是指某一爻可以代表某一卦體,同時代表某一卦義。如屯卦上體為坎,下體為震。震之初為陽爻,凡初或四為陽爻,皆可稱“震爻”,并取震卦之義。又如兌之上為陰爻,凡三或上為陰爻,皆可稱“兌爻”,并取兌卦之義。這樣,根據一爻就可以推導出一個新的卦象。這是對以往象數理論中卦主說的繼承、豐富和發展。除了上述諸說,互體說、爻位說等也是鄭玄常用的解《易》體例。
統觀鄭玄易學,可以發現,鄭玄重視象數的出發點在于揭示和把握由各種卦爻象體現出來的天地變化之道,因而他在論象之后,最終又歸本于人事,歸本于社會政治問題。這樣,借象明理就成了他解《易》的一個主要目的。例如,同人卦,離下乾上,鄭玄注曰:“乾為天,離為火。卦體有巽,巽為風。天在上,火炎上而從之,是其性同于天也。火得風,然后炎上益熾。是猶人君施政教,使天下之人和同而事之。以是為人和同者,君之所為也,故謂之同人。”同人卦象下體為離為火,上體為乾為天,而卦體互巽,巽為風。天在上,火的性質為炎上,而有了風,這種性質就更突出了。所以,鄭玄以此來表示君主應該主動和同百姓。明夷卦,離下坤上,鄭玄注曰:“夷,傷也。日出地上,其明乃光,至其入地,明則傷矣,故謂之明夷。日之明傷,猶圣人君子有明德而遭亂世,抑在下位,則宜自艱,無干事政,以避小人之害也。”明夷卦象下為離為日,上為坤為地,象征日入地中。而鄭玄又進一步借卦象來發揮義理,以代表光明的離為圣人君子,代表地的坤為小人,并指出圣人君子對待亂世的正確態度。《革卦》鄭玄注曰:“革,改也。水火相息而更用事。猶王者受命,改正朔,易服色,故謂之革也。”這是借革卦水火上下相滅相生的卦象來說明王朝更迭的道理。此外,有些卦象在鄭玄《易》注中只起一種類比作用。如在注解《艮卦》時,鄭玄用卦象艮為山來作類比,引發出君臣關系應相順互通之理。他說:“艮為山,山立峙各于其所,無相順之時,猶君在上,臣在下,恩敬不相與通。”卦象之中并無此意,而鄭玄卻賦以其特定的思想內涵。再如《隨卦》,震下兌上,鄭玄注曰:“震,動也。兌,說也。內動之以德,外說之以言,則天下之人咸慕其行而隨從之,故謂之隨也。”這樣,隨卦就被賦以君子進德修業的義理內涵。又如《賁卦》,離下艮上,鄭玄注曰:“賁,文飾也。離為日,天文也。艮為石,地文也。天文在下,地文在上。天地二文,相飾成賁者也。猶人君以剛柔仁義之道,飾成其德也。”于是,賁卦就具備了人君以剛柔仁義成其德性的象征作用。這些都對王弼等人有所啟迪。從這種意義上講,鄭玄易學乃注重義理的玄學派易學之濫觴。鄭玄此舉也不妨視為他在社會政治問題上的一種二難心態的隱約表露:既要一心向學,遠離政治,以避免小人加害,又向往通過各種方式甚至改朝換代這樣的激進方式來消除社會危機,從而實現自己的政治理念,實現《易傳》所高揚的太和、中正的社會理想。這也再次說明,在任何時代,任何學術研究都會自覺不自覺地與政治牽扯、糾纏在一起。我們說東漢后期經學與政治的分離,只是相對于此前劉漢統治者以經治國的局面而言。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鄭玄的爻辰說除了含有京房、《易緯》等的遺傳基因,也與古文費氏易學不無關系。清代錢大昕在談到這一問題時指出:“康成初習京氏易,后從馬季長授費氏易。費氏有《周易分野》一書,其爻辰之法所從出乎!”[91]后來皮錫瑞亦曾提出類似的觀點[92]。也就是講,鄭玄爻辰說或出于費氏易學的分野之說。分野,本指王侯封國,上應星宿之位。費直解說《周易》,以八卦與星宿、干支等相配,故亦曰分野。惜其說已佚,清代馬國翰輯有費直《周易分野》一卷。以八卦和干支相配,與鄭玄的爻辰說相同,故曰爻辰出于費氏分野之說。這些都應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從鄭玄易學的上述內容亦可看出,易學史上的象數之學與義理之學及其分別側重的天象和人事又是相互交織、密切聯系在一起的,很難截然分開。象數易學雖然偏重天象,偏重自然之道,但也常常比附人事,具有明顯的社會政治內涵;義理之學盡管偏重人生和社會問題,但又往往將天象、天道作為自己的理論依據和邏輯前提。二者只是在側重點上有所不同,不可視如冰炭。我們研究易學,應該將象數、義理熔為一爐,兼治并重,綜合考察,從而對易學人物、著作的思想和成就有更深刻的認識。
總之,鄭玄綜合眾家之說,遍注群經,研《易》注《易》,系統清理和總結了漢代經學、易學的研究成果,堪稱易學史、經學史乃至中國學術思想史上的一件盛事。然而,恰恰是鄭學的興起加速了漢代經學的衰落。“鄭學雖盛而漢學終衰”,“鄭《易注》行而施、孟、梁丘、京之易不行矣”[93]。就易學而言,鄭玄一方面繼承了古文費氏易學的傳統,傾心于對經文進行義理性的詮釋,另一方面又在其間援引、發揮象數之說,這就使漢代象數易學煩瑣、虛妄的弊端暴露無遺,并將其引入死胡同。與政治密切相關,大講天人感應、災異譴告的孟、京象數易學及整個今文經學從此一蹶不振,中國思想文化史上開始迎來新的局面。不過,必須指出的是,鄭玄的貢獻主要表現在延續學術文化的傳承,表現在對經書的一種幾乎是純學術的詮釋,因而也就不具備直接調節現實生活的功能,與當時的社會批判思潮相比,缺乏一種特有的時代氣息。所以余敦康先生指出:“盡管鄭玄的經學閎通博大,無所不包,對經文字義的訓詁遠遠超過了前輩經師,但是,貫穿在漢代經學特別是今文經學中的濃郁的生活氣息以及跳動著的時代精神,卻是消失不見了。從思想史的角度來看,所謂‘鄭學雖盛而漢學終衰’,這種轉變的意義,只是標志著自漢武帝以來陰陽術數與經義相結合的時代思潮至鄭玄而終結。鄭玄的經學,可以說是舊的時代思潮的掘墓人,卻不能算作新的時代思潮的催生婆。”[94]此論極為精當,且具有重大的啟發意義。當然,我們不應忘記鄭玄的學術貢獻及其在易學由象數易學向玄學派易學轉型過程中所起的激發和推動作用。
二 荀爽象數易學體系
荀爽,潁川潁陰(今河南許昌)人,字慈明,一名諝。他是與鄭玄同時代而略晚的易學大師。據現有資料,荀爽、鄭玄雖不曾謀面,但他們都是推動易學轉型和發展的關鍵人物。我們知道,進入東漢以后,立于官學的孟喜、京房象數易學漸衰,主要流行于民間的費氏易學則日趨興盛。《后漢書·儒林傳》說:“建武中,范升傳孟氏易,以授楊政。而陳元、鄭眾皆傳費氏易,其后馬融亦為之傳。融授鄭玄,玄作《易注》,荀爽又作《易傳》。自是費氏興,而京氏遂衰。”的確,從漢末易學發展的趨勢看,荀爽易學乃是費氏易學興盛的重要環節,但就具體情況而言,荀爽又與鄭玄一樣是兼采今古文各家之說的,其中自然包括孟、京象數易學。正是在吸收、借鑒孟、京、《易緯》等象數之說的基礎上,荀爽建構了一個以乾升坤降說為核心的獨具特色的易學體系。
乾升坤降說或稱陽升陰降說,是荀爽易學的核心內容。“易以道陰陽”,這是戰國時期莊子學派對《周易》主旨的高度概括。雖然《易經》中尚無明確的陰陽觀念,但由六十四卦組成的符號系統,卻已具有陰陽變化的意蘊。到了《易傳》,圍繞著“一陰一陽之謂道”的命題,形成了關于陰陽變化的系統理論。然而,對這些理論進行具體闡釋并用以建立龐大象數體系的,則是漢代孟、京等象數易學大師。荀爽的乾升坤降說,同樣是對《周易》及漢代陰陽變化之說加以詮釋和發揮的結果。乾坤升降說的理論前提是,乾坤兩卦為陰陽之本、萬物之祖,六十四卦都是乾坤中陰陽二爻交相推移變化而形成的。京房曾說:“奇偶之數,取之于乾坤。乾坤者,陰陽之根本。”“八卦之要,始于乾坤,通乎萬物。”[95]荀爽對此加以發展,并形成了乾坤為體、陰陽為用的思想。荀爽說:“天地交,萬物生。”[96]“陰陽相變,功業乃成。”陰陽二氣的交感變化,相易相生,引起了宇宙萬物的生成。“陰陽相親,雜而不厭,故可久也;萬物生息,種類繁滋,故可大也”。荀爽強調,乾坤為體,陰陽為用,“毀乾坤之體,則無以見陰陽之交易也”[97]。在這里,象數的形式與義理的內涵在一定程度上被統一起來。
荀爽認為,陰陽二爻交相推移變易所遵循的原則是陰升陽降,陽升陰退,陽由七上到九,陰由八降至六。類似的思想已經在京房那里出現。如京房說:“內外剛長,陰陽升降。”[98]“陽升陰降,陽來蕩陰。”[99]《易緯·乾鑿度》說:“陰麗陽而生,陽由七上九,陰由八降六,故陽性欲升,陰性欲承也。”但這些說法一則簡略,二則偏重于占筮方面的意義,而荀爽則在以往思想成果的基礎上,指出了陽升陰降的內在根據,并將其確立為爻變的體例,試圖依據陽升陰降的象數形式來闡發六十四卦所蘊涵的義理。荀爽強調,陰陽二氣相易相生,相感相成,這是一種天道法則。“陽升陰降,天道行也”[100]。所以荀爽指出,“天地既交,陽升陰降”[101]。依荀爽此說,乾升坤降,陽升陰降,乃是由其本性決定的。在他看來,陽當升在上,陰當降在下,如此則吉無不利,反之則是一種不應有的反常狀態。《升卦》上六:“冥升,利于不息之貞。”荀爽注:“坤性暗昧,今升在上,故曰冥升也。陰用事為消,陽用事為息。陰正在上,陽道不息,陰之所利,故曰利于不息之貞。”由此可見荀爽對升降說的重視。
那么,乾升坤降、陽升陰降時的爻變以什么為標準呢?荀爽由重二五之位入手,將中和確定為爻變的理想目標。我們知道,在易學領域,通過強調卦爻的得位、得中,《易傳》提出了中正、太和之說,其后漢代易學家又不斷加以闡發,《易緯》更明確使用了“中和”一詞,這樣就在易學史上逐步形成了系統的中和思想。荀爽進一步將中和貫徹到象數易學模式之中,將其確定為爻變所應趨向的理想標的。《系辭上》:“天下之理得,而易成位乎其中矣。”荀爽注:“陽位成于五,五為上中;陰位成于二,二為下中。故易成位乎其中也。”一卦六爻的象數模式,五為陽位之中,二為陰位之中,故而陽必升居五,陰必降在二,才算得上是“成位乎其中”。此處荀爽強調的是陰陽各得其位,并相互協同配合。“陰陽正而位當,則可以干舉萬事”“陰陽相和,各得其宜,然后利矣”[102]。在這里,“中和既是爻變所應當趨向的理想目標,也是判定爻變是否正常的最高的價值標準”[103]。
通過分析《周易》六十四卦的爻位配置,荀爽認為,只有其中的既濟卦最符合中和的準則。《乾卦·文言》:“云行雨施,天下平也。”荀爽注:“乾升于坤曰云行,坤降于乾曰雨施。乾坤二體成兩既濟,陰陽和均而得其正。”荀爽認為,原來乾二、四、上三爻失位,坤初、三、五三爻失位,經過乾坤十二爻按照陽升陰降的原則互易而使陰陽得正,乾坤二卦也就變成了兩既濟卦。既濟卦坎上離下,初、三、五三爻陽居陽位,二、四、上三爻陰居陰位,九五與六二兩爻俱得正得中,陰陽分布均衡,剛柔各得其位,是一個最理想的卦象。由乾升坤降說出發,荀爽還論述了卦爻的動轉關系及范式,這些范式包括據、承、乘、征、求、比、應、貞等。
卦變說也是荀爽易學的重要內容。卦變,是指由陰陽二爻的變動而引起的整個卦的變化,即因爻的變動而使某一卦變成另一卦。《易傳》中已含有卦變說的思想因素,特別是泰、否、損、益等不少卦的《彖傳》多有剛柔往來上下及“損下益上”“損上益下”之語,說明它已意識到此類卦是由其他卦爻變動而來的。然而,這些觀念在《易傳》中還不夠清晰、明確。荀爽是最早較為全面、系統地闡明《易傳》卦變說并用以解經的易學家。就流傳至今的有關卦變說的資料的數量而言,荀爽遠遜于其后的虞翻,但就理論的深刻性來說,荀爽并不亞于虞翻。荀爽的卦變說大體可以分為以下幾類:首先是一陽五陰之卦。如荀爽注《謙卦·彖傳》“天道下濟而光明”云:“乾來之坤,故下濟。”意謂謙卦由消息卦中的剝卦而來。剝卦上九為陽處極位而失位,應降居下體至九三而當位。其次是二陽四陰之卦。如荀爽認為屯卦來自坎卦,來自其初、二陰陽爻之易位;蒙卦來自艮卦,來自其二、三陰陽爻之易位。此外還有二陰四陽之卦、三陽三陰之卦。這些都對后世易學家特別是虞翻等產生了較大影響[104]。
在漢代易學中占有中心地位的卦氣說,同樣也是荀爽易學的重要內容。荀爽吸收、借鑒孟喜的十二辟卦(消息卦)說,肯定了《周易》陰陽變化之道是以一年四季節氣的變化為基礎的。他說:“一冬一夏,陰陽相變易也。十二消息,陰陽往來無窮已。故通也。”[105]在他看來,十二消息卦陰陽消息,周而復始,變化流行,充分體現了節氣的變化。京房、《易緯》曾提出八卦卦氣說,認為震主二月,巽主四月,離主五月,坤主七月,兌主八月,乾主十月,坎主十一月,艮主正月。荀爽在注《易》過程中,亦運用、發展了京房、《易緯》的八卦卦氣說。如《姤卦·彖傳》荀爽注:“乾成于巽,而舍于離。坤出于離,與坤相遇,南方夏位,萬物章明也。”此處荀爽是以巽為四月,離為五月。在注《說卦》“雷以動之”至“坤以藏之”一段經文時,他也完全采用了八卦卦氣說。另外,在荀爽易學中,互體說、八宮說、飛伏說等也占有一定地位。
無論就形式而言還是從內容來說,荀爽易學的出現使漢代易學得到進一步豐富和繁盛,在中國易學史上影響巨大。“由是兗豫之言《易》者,咸傳荀氏學”[106]。后世虞翻、王弼等易學家于此多有取資和借鑒。但應該指出的是,就經文的詮釋而言,荀爽做得并不成功,主要表現在他過分看重卦象,試圖使其與卦辭一一對應。尤其是他夸大乾升坤降說的作用,幻想以此解決易學中的一切問題。這就違背了立足于義理而以傳解經的《費氏易》傳統,也使自己的易學不時陷入捉襟見肘的窘境,以致有時不得不自破其例,強為之解。他將陽升陰降視為定則,同時又以陰升陽降為變例,認為若當位得正,即使陰升陽降亦無咎。如荀爽注《隨卦·彖傳》云:“動爻得正,故利貞。陽降陰升,嫌于有咎,動而得正故無咎。”意謂隨卦乃由否卦而來,由否之初六與上九相互易位而成。否之初六升于上,上九降于初,這顯然屬于陰升陽降。但由于升降得正,故而無咎。類似于這樣的情況,一方面說明荀爽在治《易》方面具有的較強的靈活性和變通性,顯示出其“依經立注”原則的合理性,另一方面也使注文中的穿鑿附會、自相矛盾之處明顯增多,凸顯出荀爽易學所存在的嚴重弊端。漢代象數易學發展到荀爽這里,象數形式與義理內涵的沖突、矛盾更加激化和劇烈,王弼義理易學的產生已經順理成章而呼之欲出了。這本身也是荀爽易學對中國思想文化發展的重大貢獻。
三 虞翻象數易學體系
虞翻,會稽余姚(今屬浙江)人,字仲翔。他是繼馬融、鄭玄、荀爽等之后的又一位易學大師,同樣也是推動易學轉型的關鍵人物,所注《周易注》在易學史上影響很大。據《三國志·吳志·虞翻傳》裴松之注引《虞翻別傳》所載虞翻奏文,自其高祖虞光起,經虞成、虞鳳、虞歆至虞翻,五世俱傳孟氏易。但按之現存虞翻《易》注,虞翻并非單傳孟氏一家,而是吸收、綜合各家之說,集漢代易學之大成。虞翻自己曾說:“前人通講,多玩章句,雖有秘說,于經疏闊。臣生遇亂世,長于軍旅,習經于桴鼓之間,講論于戎馬之上,蒙先師之說,依經立注。……所覽諸家解不離流俗,義有不當實,輒悉改定,以就其正。”[107]虞翻治《易》的總的特點就是依經立注,以象解經,并進一步以《老》注《易》。
卦變說是虞翻易學的核心內容之一。荀爽對本于《周易·彖傳》的卦變理論加以總結,形成較為系統的卦變說,虞翻的卦變說則此基礎上進一步融合和改造,從而更加詳備、宏大。虞氏卦變說的主要內容為:一是乾坤父母卦衍生六子卦,二是十二消息卦衍生其系別卦。虞氏卦變說起自乾坤。早在《易傳》以乾坤為本,乾為純陽、為父,坤為純陰、為母,乾坤交合而產生震、巽、坎、離、艮、兌六子卦。虞翻在借鑒此前漢易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易傳》的這一思想作了進一步發揮和發展。如虞翻注“《易》有太極,是生兩儀”云:“太極,太一。分為天地,故生兩儀也。”太一分為天地,故生兩儀也。又虞翻注“兩儀生四象”云:“四象,四時也。兩儀,謂乾坤也。乾,二、五之坤,成坎離震兌。震者,兌秋,坎冬,離夏。故兩儀生四象。”四象指四時,如乾坤所生。乾卦的二、五爻來居坤卦的二、五爻之位,從而形成了坎、震兩卦象。同樣,坤二、五之乾,則形成離、兌兩卦象。春、夏、秋、冬四時,即由震、離、兌、坎四正卦用事,所以說四象由兩儀所生。又“四象生八卦”虞翻注:“乾二、五之坤,則生震、坎、艮;坤二、五之乾,則生巽、離、兌。故四象生八卦。”又“剛柔相摩,八卦相蕩”虞翻注:“乾以二、五摩坤,成震、坎、艮。坤以二、五摩乾,成巽、離、兌。故剛柔相摩則八卦相蕩也。”在這里,乾陽感坤陰則生震、坎、艮,坤陰感乾陽則生巽、離、兌。具體說來,乾、坤兩卦二、五爻互易,形成坎、離兩卦。在離卦卦象中,初至三爻為離,二至四爻為巽。三至五爻為兌。在坎卦的卦象中,初至三爻為坎,二至四爻為震,三至五爻為艮。當然,這里也蘊含著互體說。由此可見,虞翻的卦變說解釋乾坤生六子,不僅受到荀爽乾升坤降說的影響,也吸取了魏伯陽《周易參同契》“牝牡四卦,運轂正軸”之說,從而使《周易》陰陽變易之道以及八卦之間的內在聯系和動態結構得到很好的展示。
正如有的學者所指出的:“虞氏卦變是兩漢象數易學發展的必然產物,是為了滿足當時人們易學研究的需要而產生的。它所揭示的六十四卦之間相生相變的關系,補充和深化了《易傳》關于六十四卦相聯系的理論,對于當時人們注經和后世易學家重新探討《周易》六十四卦的內在聯系提供了現成的資料和方法,故它在象數易學發展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雖然虞氏卦變體系如此不完善,以至于用它注《易》近于牽強附會的臆說,但它力圖從卦爻及其內在聯系找到‘系辭’的根據,這比起西漢以來盛行的以《周易》以外的陰陽五行災異說《易》是一個大的進步。同時,虞氏卦變說中暗含了陰陽互含消息變化、變化的復雜性與特殊性等思想以及在表述卦變思想時所表現出的成熟的、思辨的哲學思維,是對中國古代哲學的特殊貢獻。”[108]惟其如此,虞翻卦變說對后世影響頗巨。比如,朱熹的卦變圖、俞琰的先天六十四卦圖都是以虞翻卦變說作為理論依據的。
除了卦變說之外,在虞翻易學中,之正說也占有重要地位。之正說是就爻位而言的,最早源于《易傳》的當位說。但是,對于越來越錯綜復雜的辭義,《易傳》此說不可能作出解釋,因而出現了不少相互抵牾和矛盾之處。到了漢代,有些易學家意識到《易傳》的局限性,不再簡單機械地看待當位與失位,而是打破二者之間的界限,使之能夠相互轉化,即本正可以變不正,本不正可以變正,從而形成了之正說。應該講,荀爽的升降說中已經包含了一些之正說的因素,但還比較零散和隱晦。系統、廣泛、明確地展示和運用之正說的是虞翻。對虞翻的之正說,可以根據卦分六爻的情況,將其分為初爻、二爻、三爻、四爻、五爻、上爻變正六種情況,亦可以將其分為窮、通兩種。有的學者在此基礎上對虞翻之正說作了更為全面的總結,認為凡一卦中有陰陽兩爻失位者,虞翻多言兩爻互易變正。如虞翻注《損卦》九二云:“失位當之正,故利貞。……二之五成益,小損大益,故弗損益之矣。”注六五云:“謂二五己變,成益,故或益之。坤數十,兌為朋,上失位,……三上易位成既濟也。”在這里,損二五失位,三上失位,二五與三上易位,變不正為正而成既濟。與形式上類似的卦變說不同,之正說關注的不是卦,而是爻自身的居位。有些卦爻,虞翻只言變正,而不言變正方式,例如需、履、大畜等卦的某些爻只提到失位。就其變化趨勢看,虞翻多言變正成既濟,只有個別的變成其他卦爻象。此外,虞翻直接用之正說注解《周易》,這顯然是秉承了以傳注經的治《易》傳統[109]。
作為漢代象數易學的核心內容,卦氣說也是虞翻易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孔融曾說虞翻治《易》,“觀象云物,察應寒溫,原其禍福,與神合契”[110]。這其中確實體現了卦氣說的傳統。虞翻將魏相、孟喜、京房、《易緯》、荀爽以來的相關理論整合加工、融會貫通,形成了自己的卦氣說。虞翻指出,《周易》經傳所謂“時”、“四時”,都是代指春、夏、秋、冬,而四正卦坎、震、離、兌則代表春、夏、秋、冬四時之象。如《歸妹·彖傳》“歸妹,天地之大義也”虞翻注:“震東兌西,坎南離北。六十四卦,此象最備四時正卦,故‘天地之大義’。”又如虞翻注《節卦·彖傳》“天地節而四時成”曰:“泰,乾天坤地。震春兌秋坎冬,三動離為夏。故天地節而四時成也。”關于十二消息卦,虞翻認為它們循環往復,相互變通,周于四時。如《系辭上傳》“變通配四時”虞注:“變通趨時,謂十二月消息也。泰、大壯、夬配春,乾、姤、遁配夏,否、觀、剝配秋,坤、復、臨配冬。謂十二月消息,相變通而周于四時也。”在虞翻看來,四時的形成源于陰陽二氣消息盈虛、彼此消長而導致的寒暑更迭。如《系辭下傳》“寒往則暑來”虞翻注:“乾為寒,坤為暑。謂陰息陽消,從姤至否,故寒往暑來也。”又《系辭下傳》“暑往則寒來”虞翻注:“陰詘陽信,從復至泰,故暑往寒來也。”虞翻還將乾坤十二爻當作十二月的表征,用以解釋十二辟卦之外諸雜卦。他十分重視孟喜的卦氣說,曾運用其六十卦值日及物候來解《易》。例如,《損卦·彖傳》“二簋應有時”虞翻注:“時,謂春秋也。損二之五,震二月,益正月,春也。損七月,兌八月,秋也。謂春秋祭祀,以時思之。”可見,“虞氏卦氣說雖非虞翻獨創,但由他所重新詮釋的卦氣之理,卻成了虞氏易學終始一貫的核心內容”[111]。
納甲說在虞翻易學中同樣頗為重要。我們知道,明確將歷法中的天干與《周易》八卦相配的納甲說最早見于《京氏易傳》,后來魏伯陽《周易參同契》又創月體納甲之說。虞翻在此基礎上對納甲作了更加深入的研究和廣泛的運用,形成了系統的納甲說。虞翻關于納甲說的論述比較集中地見于對《坤卦·彖傳》和《系辭傳》的注解,闡明了“易道陰陽消息”合于月體運行的規律。虞翻認為,與循環往復的月體運行一樣,八卦陰陽消息也呈現出周而復始的特點。因為隨著時間變化,月體出沒的方位不同,它所以顯示的月象也就不同,這近似于《周易》的八卦之象。如《坤卦·彖傳》:“東北喪朋,乃終有慶。”虞翻注:“陽喪滅坤,坤終復生,謂月三日震象出庚,至月八日成兌見丁。庚西丁南,故西南約明。謂之陽為朋,故兌。……二十九日,消乙入坤。滅藏于癸,乙東癸死,故東北喪朋。”《說卦傳》:“乾,西北之卦也。”虞翻注:“月十五晨象西北,故‘西北之卦’。”在《周易參同契》中,月體圓缺變化,與八卦頗為相似。受這一說法的影響,虞翻認為,八卦卦象就在天上,即日月在天空中所呈現的八卦卦象。《系辭上傳》:“在天成象。”虞翻注:“謂日月在天成八卦。震象出庚,兌象見丁,乾象盈甲,巽象伏辛,艮象消丙,坤象喪乙,坎象流戊,離象就己,故在天成象也。”《系辭上傳》:“彖者,言乎象者也。”虞翻注:“在天成象,八卦以象告。”《系辭上傳》:“具象著明莫大乎日月。”虞翻注:“謂日月具天,成八卦象。三日莫,震象出庚。八日兌象見丁,十五日乾象盈甲,十七日旦巽象退辛,二十三日艮象消丙,三十日坤象滅乙。晦夕朔旦,坎象流戊,日中則離,離象就己,戊己土位,象見于中,日月相推而明生焉,故具象著明,莫大乎日月者也。”根據注經的需要,虞翻將納甲廣泛地運用于《易》注之中。據有的學者研究,有取十干為象注《易》者,如《訟》上九、《蠱》卦辭皆注云:“乾為甲。”《歸妹·彖傳》注云:“乾主壬,坤主癸。”有取納甲之數解《易》者。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代表了一至十的自然數。虞翻以天干所代表的自然數解《易》。如于《屯》六二、《損》六五、《益》六二、《豐》初九及《節卦·彖傳》皆注云:“坤數十。”《震卦》六二注云:“震數七。”有取納甲含五行關系注《易》者。十天干與五行的關系是:甲乙為木,丙丁為火,戊己為土,庚辛為金,壬癸為水。虞氏以此注《易》。如《系辭傳》:“五位相得而各有合。”虞翻注:“五位謂五行之位。甲乾乙坤相得合木,謂天地定位也。丙艮丁兌相得合火,山澤通氣也。戊坎己離相得合土,水火相逮也。庚震辛巽相得合金,雷風相薄也。天行壬地癸相得合水,言陰陽相薄而戰于乾,故五位相得而各有合。或以一六合水,二七合火,三八合木,四九合金,五十合土也。”虞翻在注《系辭傳》“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時分別注以“水甲”“火乙”“木丙”“金丁”“土戊”“水己”“火庚”“木辛”“金壬”“土癸”。有取月體納甲方位解《易》者。納甲方位,是以月體的出沒變化來確定八卦的位置,并與其中所含的五行相對應。甲乙為東方,丙丁為南方,戊己為中,庚辛為西方,壬癸為北方。這樣以月體為參照物,將八卦納入天干,從而使八卦方位不同于《說卦傳》,即乾坤列東,艮兌列南,震巽列西,坎離居中。虞翻此說,使納甲說以及整個象數易學得到進一步豐富和發展[112]。
由上述內容不難看出,虞翻易學在以往成果的基礎上,對象數易學作了集大成式的總結和發展,提出了一系列解《易》的新體例,表現出一種博大精深的學術氣象,同時也使象數形式與義理內容的內在矛盾更加激化,進一步將易學帶進了死胡同。王弼在批評東漢后期的易學風氣時說:“互體不足,遂及卦變;變又不足,推致五行。一失其原,巧愈彌甚。縱復或值,而義無所取。蓋存象忘意之由也。”[113]的確,就虞翻來說,他調動漢易中幾乎所有的明象條例,交錯使用,試圖完全適應解釋經傳的物象要求,結果造成了許多煩瑣蕪雜、隨意附會的現象,也使《易》之精義淹沒在種種物象之中而難以彰顯。
但是,我們必須指出,虞翻易學也與馬融、鄭玄等人的易學一樣,體現了以道家思想解《易》的易學發展的基本走勢。如《周易·乾卦·象傳》:“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虞翻注:“君子謂三,乾健故強。天一日一夜過周一度,故自強不息。《老子》曰:‘自勝者強。’”又如《屯卦》卦辭:“利建侯。”虞翻注:“震為侯。初剛難拔,故利以建侯。《老子》曰:‘善建者,不拔也。’”除了援引《老子》注釋《周易》,虞翻還運用道家特別是老子學說來創立新的《易》說,像其旁通說就貫徹了老子“正言若反”的思想要義[114]。虞翻對道教易學也頗有所取。他自己在奏文中就說:“臣郡吏陳桃夢臣與道士相遇,放發被鹿裘,布《易》六爻,撓其三以飲臣,臣乞盡吞之。道士言易道在天,三爻足矣。豈臣受命,應當知經!”[115]或許虞翻真的與道士有所交往。虞翻不僅引用《周易參同契》之說,還曾有注解《周易參同契》的著作傳世。這些都反映出治《易》與治《老》相互會通、相互契合的學術傾向,成為魏晉玄學派易學以《老》注《易》的先聲。另外,生當漢末三國之際動亂年代,虞翻同樣向往《周易》以仁德之治為基礎的太和、中正的理想境界。在《易》注中,他非常關注“正中”和“不中”,要求統治者“居寬行仁,德博而化”[116]。與此同時,他的這種關于和諧境界的理念,又是以維護現有的宗法制度和封建統治為出發點、落腳點的。如《坤卦·文言》:“積不善之家,必有馀殃。”虞翻注:“坤積不善,以臣弒君,以乾通坤,極姤生巽,為馀殃也。”這說明,在虞翻這位集大成的象數易學家建構的易學體系中,也仍然隱含著人文義理的傾向,反映了一定的社會政治理念,而這對后來王弼易學的興起同樣具有某種啟發意義。
[1] (漢)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二十一《儒林列傳》,中華書局,2013,第3127頁;(漢)班固:《漢書》卷八十一《儒林傳》,中華書局,1962,第3597~3602頁。
[2] (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七十九上《儒林傳》,中華書局,1965,第2554頁。
[3] 《史記》卷一百二十八《龜策列傳》,中華書局,2013,第3889頁。
[4] (漢)司馬遷:《史記》卷五《秦本紀》,中華書局,2013,第228頁。
[5] 《左傳》卷十四《僖公十五年》,(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805頁。
[6] 《史記》卷一百二十七《日者列傳》,中華書局,2013,第3879頁。
[7] (漢)司馬遷:《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2013,第325頁。《李斯列傳》也載有李斯焚書之議,文字略異。
[8] 劉長林:《中國系統思維》,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第143頁。
[9] (唐)杜佑:《通典》卷五十四,中華書局,1988,第1508頁。
[10] (漢)司馬遷:《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2013,第308、310~311、329頁。以下所引刻石文字均出于此。
[11] 朱伯崑:《易學哲學史》第一卷,昆侖出版社,2009,第44頁。
[12] (漢)司馬遷:《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中華書局,2013,第321頁。
[13] (漢)司馬遷:《史記》卷八十七《李斯列傳》,中華書局,2013,第3092頁。
[14] (漢)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中華書局,1962,第1704頁;《漢書》卷八十八《儒林傳》,中華書局,1962,第3597頁。
[15] (漢)荀悅:《兩漢紀》卷二十五,中華書局,2002,第434頁。
[16] 郭沫若:《青銅時代·〈周易〉之制作時代》,《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82,第402頁。
[17] 熊十力:《原儒》下卷,上海龍門聯合書局,1956,第1頁。
[18] 楊向奎:《〈易經〉中的哲學與儒家的改造》,載《北京大學學報》(哲社版)1995年第2期。
[19] 陳鼓應:《易傳與道家思想》,三聯書店,1996;朱伯崑:《帛書易傳研究中的幾個問題》,載朱氏主編《國際易學研究》第1輯,華夏出版社,1995。
[20] (漢)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第二》,(清)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第35頁。
[21] (漢)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一十七《司馬相如列傳》,中華書局,2013,第3698頁。
[22] 楊向奎:《司馬遷的歷史哲學》,《繹史齋學術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第126頁。
[23] (漢)董仲舒:《春秋繁露·立元神第十九》,(清)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第168頁。
[24] (漢)董仲舒:《春秋繁露·陰陽義第四十九》,(清)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第341頁。
[25] 徐復觀:《兩漢思想史》第二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第241頁。
[26] (漢)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第二》,(清)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第36頁。
[27] 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第二編,人民出版社,1964,第113頁。
[28] (漢)董仲舒:《春秋繁露·陰陽義第四十九》,(清)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第341頁。
[29] 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商務印書館,2015,第99頁。
[30] (漢)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相生第五十八》,(清)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第362頁。
[31] (漢)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中華書局,2013,第3975頁。
[32] (漢)董仲舒:《春秋繁露·天辨在人第四十六》,(清)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第336~337頁。
[33] (漢)董仲舒:《春秋繁露·基義第五十三》,(清)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第350頁。
[34] (漢)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之義第四十二》,(清)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第322頁。
[35] (清)皮錫瑞:《經學通論·易經》,中華書局,2017,第26頁。
[36] 金春峰:《漢代思想史》(修訂增補版),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第339頁。
[37] 田昌五、安作璋主編《秦漢史》,人民出版社,1993,第8頁。
[38] 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第194頁。
[39] 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竺可楨文集》,科學出版社,1979,第475~798頁。
[40] 王子今:《秦漢時期氣候變遷的歷史學考察》,載《歷史研究》1995年第2期。
[41] 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第624頁。
[42] (清)王念孫:《讀書雜志·讀淮南內篇雜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第2033~2034頁。
[43] 王鵬飛:《節氣順序和我國古代氣候變化》,載《南京氣象學院學報》1980年第1期。
[44] 唐明邦:《〈大衍新解〉序》,王贛、牛力達《大衍新解》,濟南出版社,1992。
[45] (漢)焦延壽:《易林·坎之漸》,徐傳武、胡真校點《易林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1112頁。
[46] (漢)焦延壽:《易林·需之咸》,徐傳武、胡真校點《易林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204頁。
[47] (漢)焦延壽:《易林·觀之大畜》,徐傳武、胡真校點《易林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774頁。
[48] 陳興民:《自然災害鏈式特征探論》,載《西南師范大學學報》1998年第2期。
[49] (漢)班固:《漢書》卷七十五《眭兩夏侯京翼李傳贊》,中華書局,1962,第3194頁。
[50] (漢)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中華書局,1962,第1723頁。
[51] 徐復觀:《兩漢思想史》第二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第295頁。
[52] (漢)揚雄:《法言·寡見》,汪榮寶《法言義疏》,中華書局,1987,第215頁。
[53] (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序》,中華書局,2016,第1頁。
[54] (漢)班固:《漢書》卷七十七《蓋寬饒傳》,中華書局,1962,第3247頁。
[55] (漢)班固:《漢書》卷七十四《魏相傳》,中華書局,1962,第3139頁。
[56] (清)全祖望:《讀易別錄》卷一,中華書局,1985年影印《叢書集成初編》本,第5頁。
[57] (漢)班固:《漢書》卷八十《宣元六王傳》,中華書局,1962,第3314頁。
[58] 盧央:《京房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第205頁。
[59] 連劭名:《〈漢書·魏相傳〉與西漢易學》,載《周易研究》2000年第2期。
[60] (漢)班固:《漢書》卷七十四《魏相傳》,中華書局,1962,第3137頁。
[61] (漢)班固:《漢書》卷八十八《儒林傳》,中華書局,1962,第3599頁。
[62] (唐)一行:《卦議》引《孟氏章句》,(宋)歐陽修《新唐書·歷志》,中華書局,1975,第599頁。
[63] (唐)一行:《卦議》引《孟氏章句》,(宋)歐陽修《新唐書·歷志》,中華書局,1975,第599頁。
[64] (漢)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第二》,(清)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第34頁。
[65] (漢)班固:《漢書》卷八十八《儒林傳》,中華書局,1962,第3599頁。
[66] 劉大鈞:《“卦氣”溯源》,載《中國社會科學》2000年第5期。又參見連劭名《長沙楚帛書與卦氣說》,載《考古》1990年第11期;廖名春:《〈周易〉經傳與易學史新論》,齊魯書社,2001,第26~41頁。
[67] (唐)一行:《卦議》引《孟氏章句》,(宋)歐陽修《新唐書·歷志》,中華書局,1975,第599頁。
[68] (漢)班固:《漢書》卷八十八《儒林傳》,中華書局,1962,第3599頁。
[69] (漢)京房:《京氏易傳》卷下,中華書局,1991,第31頁。
[70] (漢)京房:《京氏易傳》卷下,中華書局,1991,第31~32頁。
[71] (漢)京房:《京氏易傳》卷上《解卦》、《井卦》,中華書局,1991,第5、7頁。
[72] (漢)京房:《京氏易傳》卷中《同人卦》,中華書局,1991,第25頁。
[73] (漢)京房:《京氏易傳》卷下,中華書局,1991,第33頁。
[74] (漢)京房:《京氏易傳》卷中《渙卦》,中華書局,1991,第24頁。
[75] (漢)京房:《京氏易傳》卷下,中華書局,1991,第33頁。
[76] (漢)班固:《漢書》卷七十五《京房傳》,中華書局,1962,第3160頁。
[77] 余敦康:《內圣外王的貫通——北宋易學的現代闡釋》,學林出版社,1997,第458頁。
[78] (漢)京房:《京氏易傳》卷上《革卦》,中華書局,1991,第9頁。
[79] (漢)京房:《京氏易傳》卷中《家人卦》,中華書局,1991,第19頁。
[80] (漢)京房:《京氏易傳》卷下,中華書局,1991,第33頁。
[81] (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三十下《郎顗傳》,中華書局,1965,第1054頁。
[82] (漢)班固:《漢書》卷七十五《京房傳》,中華書局,1962,第3162頁。
[83] (晉)陳壽:《三國志》卷二《魏志·文帝紀》,中華書局,1959,第65頁。
[84] (清)王夫之:《讀通鑒論》卷四,中華書局,1975,第97頁。
[85] (漢)班固:《漢書》卷七十五《京房傳》,中華書局,1962,第3167頁。
[86] (漢)班固:《漢書》卷七十五《翼奉傳》,中華書局,1962,第3172頁。
[87] (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七十九《儒林傳》,中華書局,1965,第2589頁。
[88] (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三十五《鄭玄傳》,中華書局,1965,第1207頁。
[89] (宋)王應麟:《周易鄭康成注》,中華書局,2012,第57~58頁。
[90] 朱伯崑:《易學哲學史》第一卷,昆侖出版社,2009,第221頁。
[91] (清)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第59頁。
[92] 參見(清)皮錫瑞《經學通論·易經》,中華書局,2017,第30頁;《經學歷史·經學中衰時代》,中華書局,1959,第142頁。
[93] (清)皮錫瑞:《經學歷史·經學中衰時代》,中華書局,1959,第149頁。
[94] 余敦康:《內圣外王的貫通——北宋易學的現代闡釋》,學林出版社,1997,第480頁。
[95] (漢)京房:《京氏易傳》卷下,中華書局,1991,第33頁。
[96] (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卷二,中華書局,2016,第32頁。
[97] (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卷十四,中華書局,2016,第442頁。
[98] (漢)京房:《京氏易傳》卷上《屯卦》,中華書局,1991,第9頁。
[99] (漢)京房:《京氏易傳》卷中《大壯卦》,中華書局,1991,第17頁。
[100] (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卷一,中華書局,2016,第23頁。
[101] (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卷十二,中華書局,2016,第379頁。
[102] (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卷一,中華書局,2016,第9頁。
[103] 余敦康:《內圣外王的貫通——北宋易學的現代闡釋》,學林出版社,1997,第484頁。
[104] 劉玉建:《兩漢象數易學研究》下冊,廣西教育出版社,1996,第564~567頁。
[105] (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卷十四,中華書局,2016,第435頁。
[106] (清)朱彝尊:《經義考》卷九《易八》,林慶彰、蔣秋華、楊晉龍等主編《經義考新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116頁。
[107] (晉)陳壽:《三國志》卷五十七《吳志·虞翻傳》,中華書局,1959,第1322頁。
[108] 林忠軍:《象數易學發展史》第一卷,齊魯書社,1994,第203~204頁。
[109] 林忠軍:《象數易學發展史》第一卷,齊魯書社,1994,第207~211頁。
[110] (晉)陳壽:《三國志》卷五十七《吳志·虞翻傳》,中華書局,1959,第1320頁。
[111] 周立升:《兩漢易學與道家思想》,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第276~277頁。
[112] 林忠軍:《象數易學發展史》第一卷,齊魯書社,1994,第218~219頁。
[113] (三國魏)王弼:《周易略例·明象》,樓宇烈校釋《周易注(附周易略例)》,中華書局,2011,第415頁。
[114] 周立升:《兩漢易學與道家思想》,載《周易研究》2002年第2期。
[115] (晉)陳壽:《三國志》卷五十七《吳志·虞翻傳》,中華書局,1959,第1322頁。
[116] (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卷一《乾》,中華書局,2016,第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