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抵抗死亡:菲利普·拉金詩歌研究
- 劉巨文
- 8883字
- 2021-04-23 18:32:54
引言
研究對象
菲利普·拉金[1](Philip Larkin,1922—1985),20世紀50年代后英國最優秀的詩人之一,“運動派”杰出代表。W.H.奧登(W.H.Auden)曾稱其為“英語語言大師”(a master of the English language)。[2]羅伯特·洛威爾(Robert Lowell)也對其在詩歌形式方面的成就贊賞有加。[3]安德魯·桑德斯(Andrew Sanders)認為拉金以冷嘲熱諷的洞察力勾畫出英國社會和文化的變動,是二戰后的核心詩人,并指出拉金“回避現代主義實驗和夸張的語言,贊成傳統的韻律形式和嚴謹樸實的用語……不僅表明了拉金對他那一時代旋律聽覺的敏銳,而且也表明了一種新的、在當時有點激惹人的坦率”[4]。199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德里克·沃爾科特(Derek Walcott)認為日常生活“直到拉金的出現……在英詩中才獲得了非常精確的定義”[5]。中國學者王佐良則指出拉金“以回到以哈代為代表的英國傳統的方式寫出了一種新的英國詩……結束了從20年代起就開始樹立于英國詩壇的現代主義統治”[6]。簡而言之,學界大部分學者認為拉金是二戰后英國最重要的詩人之一,其主要成就在于對日常生活清晰具體的書寫和對現代主義詩歌的反撥。但是,如果我們回顧自20世紀中葉拉金登上詩壇以來對他的研究,就會發現,圍繞拉金及其寫作的爭議是一直存在的。詹姆斯·布斯(James Booth)在其編纂的論文集《拉金新說》[7](New Larkins for Old)的序言中曾慨嘆,在他編纂的這本論文集中,還很難“發現共同的批評或理論線索”[8],這恰恰反映了我們的判斷。簡而言之,這些爭議主要集中在拉金的詩歌取向與現代主義詩歌之間的爭論、詩歌的地方性、拉金與讀者的關系以及拉金對待死亡、女性和帝國主義的態度等方面。
一 成就
學界對拉金成就的肯定往往會涉及他對日常生活的書寫,具體來講就是拉金在詩歌書寫中注重普通人每天都要經歷的各種平凡的行為事件,而不是超驗世界或高高在上的人所專注的宏大功業;書寫的形式相較于現代主義詩歌更注重結構的清晰易懂,語言也更接近日常語言,使普通讀者更容易進入;對于詩人的身份,拉金不認為詩人是超出普通人的特殊角色,而是和普通人無異的平凡人,他的職責就是誠實地書寫包圍自己的日常生活經驗,讓更多的人理解到日常生活的本質和價值。這一點和以葉芝和艾略特為代表的現代主義詩歌構成鮮明的對比——對于葉芝和艾略特來說,日常生活往往是一個需要逃離的領域,即詩歌最終要從破敗不堪的日常生活指向超驗存在,他們所持的是一種精英主義的態度,所使用的詩歌形式和語言往往是高度實驗性的。
拉金對日常生活經驗的注意與歐洲19世紀以來的思想演變有關。首先是宗教。歐洲基督教信仰在這一時期發生了重大的變化,盡管不同地區的演變細節有差異,但總體來看,是一個逐漸世俗化的趨勢。[9]世俗化從本質上來講是基督教在人類生活領域的大規模撤退,無論是上帝還是天堂,其真實性都受到廣泛的質疑,難以再賦予人類生活意義和價值。這激發了歐洲人不再從超驗的上帝,而是轉向具體的人間追求意義和價值。其次,與基督教在歐洲的演變相類似,歐洲人的思想也漸趨向日常生活世界靠近。這主要表現在傳統哲學到現代哲學的演變中。傳統哲學主要關注外在于日常生活的超驗或先驗的秩序和系統,并且有強烈的貴族傾向,這些哲學身處高位,往往自認為可以代普通人立法或者闡釋整個世界,建構出絕對意識、絕對精神、絕對理性和絕對物質等形而上學體系,并覆蓋到整個世界。但是,自19世紀以來,西方哲學發生了重大的轉變,傳統哲學受到質疑,哲學日趨遠離絕對形而上學體系,向著日常生活世界靠近。趙敦華稱“19世紀后期是西方哲學的危機時期,黑格爾哲學體系的崩潰,自然科學的挑戰以及這一時期的哲學家對哲學傳統的激烈批評,都使哲學面臨著深刻的危機,于是才有了本世紀初的‘哲學革命’時期,產生出兩大新的哲學運動:分析哲學和現象學”[10]。但是,趙敦華認為這兩大哲學運動均未完成自己的革命目標,在之后的哲學發展階段,這些哲學日益“走出純理論、純思辨的象牙塔,面向生活,面向日常語言,對傳統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進行了猛烈的沖擊”[11]。我們可以以胡塞爾晚期的哲學著作《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驗現象學》來說明這一點。胡塞爾針對歐洲科學的危機——“自然主義的科學把價值規范與自然規律等量齊觀,不能面對人生價值與意義的問題”[12]——提出了回歸“生活世界”,“生活世界是永遠事先給予的、永遠事先存在的世界……一切目標以它為前提,即使在科學真理中被認知的普遍目標也以它為前提”[13]?!吧钍澜纭笔且粋€和本文引用的“日常生活世界”相類似的概念。“最為重要的值得重視的世界,是……作為唯一實在的,通過知覺實際地被給予的、被經驗到并能被經驗到的世界,即我們的日常生活世界?!?a id="w14">[14]胡塞爾對“生活世界”和“日常生活世界”的換用顯然印證了兩者的相似性。對于和日常生活世界相類似的生活世界,胡塞爾賦予了極高的價值和意義,是彌合他所面對危機的基石。在這一思想轉變過程中,人對天堂以及超驗或先驗秩序和系統的關注弱化了,更加關注此在的日常生活。
二戰后,英國也處于這一大的演變之中。基督教的進一步衰退和諸種宏大理論的幻滅促使人更加傾向于從日常生活中尋找價值和意義。二戰后,英國基督教的衰落在理性和科學精神以及兩次世界大戰的沖擊下不可避免地加速了。人們越來越不相信基督教對世界的解釋和救贖。深受理性和科學精神熏陶的英國人已經難以接受上帝創世說,而感受過世界大戰的慘烈,內心絕望的受害者以及同情者們更難再有救贖的信心了。另外,經濟的發展刺激了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的興起,使人們更加樂于追求花樣翻新的現世享樂,而不關心上帝為何物了。社會的進一步自由化和平等化也起到了推動作用,人們擁有了更多寬松的表達空間,于是反對包括宗教在內的各種權威漸成流行趨勢。在這種情況下,英國的信眾急劇下降,僅英格蘭和威爾士兩地“教會成員在……20世紀80年代……比20世紀初低了一半”[15]。教堂也大規模出現了關?,F象,甚至出租給商店、體育場、舞廳和夜總會等行業,接受商業文明的“洗禮”。這些無疑都是日常生活凸顯的表現。至于諸多宏大理論,回顧二戰前后英國的歷史,我們可以發現源于蘇聯的社會主義思潮的影響。社會主義思潮作為一種強勁有力的意識形態當然展現出非凡的勇氣,其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對未來社會(沒有階級、沒有壓迫、沒有剝削、建立公有制)的和諧想象,當然吸引了不少英國人的目光。然而事與愿違,這種勇氣在歐洲卻變得矛盾重重。國家社會主義的秩序效率同樣對二戰前的英國人產生了吸引力。然而,二戰的爆發以及戰爭帶來的災難性后果讓英國人對這種狂熱的極權主義喪失了信任。這些宏大理論的失效無疑促使英國人更加趨向于日常生活。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的思想轉變就是一個非常有力的證據。二戰后,奧威爾一改1930年代對社會主義的認同,表現出對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強烈的恐懼,希望退回到具體個人經驗當中去,不以抽象的主義代替現實,壓迫現實。發端于20世紀50年代的“運動派詩歌”延續了奧威爾的思路。傅浩曾指出,運動派詩人特別注重對日常生活的書寫,自認為是“非浪漫時代的普通人”[16],不是特殊生靈,只是有工作責任的普通公民,他們的作品總透露著一股平凡的味道,認為平淡即美,崇尚寫日常生活中的真人真事,反對現代主義詩歌的超驗寫作和自我膨脹。運動派中最重要的詩人之一羅伯特·康奎斯特[17](Robert Conquest)在其編纂的《新詩行》(New Lines)序言中鮮明反映了這一傾向。他指出,運動派詩歌的觀念“最重要的共同點是既不服從理論建構的宏大體系,也不服從無意識命令的混亂。這就避免了神秘和邏輯的壓迫,并且,就像現代哲學,對所碰到的一切采取經驗主義的態度”[18]。這段文字很好地說明了包括拉金在內的運動派轉向日常生活的原因以及關注日常生活的哲學基礎,即現代主義、新浪漫主義和天啟文學各自的超驗性追求對運動派詩人已經無效了,它們是虛假的、高蹈的和教條的,必須轉向并采用經驗主義的態度來觀察分析日常生活。
盡管拉金本人不承認自己是運動派的一員,但很明顯受到了這一發展趨勢的影響。拉金對基督教和超驗秩序持強烈的懷疑態度,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無神論者。拉金的父親曾告訴他“永遠不要相信上帝”[19],他本人似乎也是這樣做的,比如,在寫給薩頓的信中就曾直言不諱地說:“現在人已經不可能成為基督徒了……上帝搞得我很抑郁,這卑鄙的家伙在哪里?”[20]另外,他熱衷于從日常生活中提取詩歌題材,不遺余力地對日常生活展開具體書寫。拉金喜愛日常生活,視自己為普通人,聲稱“無意超越平凡,我喜歡平凡,我過著一種非常平凡的生活。日常事物對我來說是可愛的”[21]。拉金本人的詩歌轉向也證明了他對宏大理論的拒絕。1946年,在閱讀了《哈代詩選》中《聽到菲娜的死訊,想起她》(Thoughts of Phena at News of Her Death)后,拉金的詩歌寫作發生了重大變化,他的詩歌楷模從葉芝轉向了哈代,進入了詩歌寫作的成熟期。對于這一轉變,他是這樣說的:
我認為哈代作為一個詩人,并不適合年輕人。當然,說我二十五六歲時已不年輕,聽起來可笑得很,不過,至少我已開始明白生活是怎么回事,而這正是我在哈代的詩里發現的東西。換言之,我是在說,我喜歡的首先是他的氣質和他看生活的方式。他不是一個超驗作家,他不是一個葉芝,他不是一個艾略特;他的主題是人,人的生命,時間和時間的流逝,愛和愛的枯萎……我讀哈代時,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就是我本來不需要努力硬撐著自己,按外在于自己生活的詩歌觀念去創作——也許這正是我感到葉芝在慫恿我做的事。一個人只需回到自己的生活,從那里寫開去。[22]
從這段材料來看,拉金對葉芝的批評焦點是他們的寫作是超驗的,是遠離他的生活的。注重超驗意味著注重超出人經驗的抽象存在,而反其道而行則意味著注重和人具體相關的日常生活世界。拉金反對超驗這一概念就是為了與現代主義詩歌拉開距離。他批評葉芝和艾略特在寫作中試圖為讀者提供一個比現實經驗世界更為真實的世界——這個世界蘊含著真理和秩序,可以賦予人的存在以意義。對于葉芝來說,這個超驗的世界主要是他借助凱爾特文化傳統發明的個人神話體系,對于艾略特來說,則主要是基于基督教的宗教體系。這些超驗追求,對于拉金來說,無疑是虛假的,不誠實的,是需要硬撐的詩歌概念,已經喪失了真實性,只有回到日常生活才能真正確立自己的寫作。
二 爭議
圍繞拉金展開的爭議主要包括如下三個方面。
首先,對拉金的評論最早是在運動派與現代主義和新浪漫主義等不同詩歌流派之間的辯駁中展開的。最早對拉金的詩歌展開評論的是羅伯特·康奎斯特??悼固?956年編輯出版了標志著運動派誕生的《新詩行》。該書收錄了拉金的9首詩。在該書序言中,康奎斯特認為他所選擇的詩人都反對現代主義和新浪漫主義文學的超驗性追求,他們專注于日常生活,基本的哲學觀念則是經驗主義。而此時,查爾斯·托姆林森[23](Charles Tomlinson)對運動派和拉金提出了批評。托姆林森在1957年為《新詩行》所撰寫的書評《平庸的繆斯》(The Middlebrow Muse)中指出《新詩行》所選的詩人被“日常陳腐的情感”折磨,“對于外在于他們的連續統一體至關重要的意識,對于受造宇宙中體現出的和他們對立的神秘,他們表現出異常的匱乏,無論何種程度的清晰,他們也無法感受到”[24]。托姆林森的這段話一方面認識到了運動派詩人對日常生活的關注;另一方面也表現出對運動派日常詩歌寫作的批評態度。從根本上來講,這是兩種精神取向的對立,托姆林森認為從“受造”的宇宙中是能獲得肯定的超驗性回應的,而以拉金為代表的運動派詩人則在這一點上充滿了懷疑。另外,戴維·洛奇[25](David Lodge)對運動派和拉金也持批評態度。洛奇認為現代主義與反現代主義兩種文學傾向的相互辯駁始終貫穿于當代,呈現出一種鐘擺式的運動方式:二戰后的年輕詩人迪倫·托馬斯(Dylan Thomas)繼承了現代主義詩歌的傳統,而20世紀50年代中期興起的運動派則是鐘擺朝相反的方向擺動。在洛奇看來,金斯利·艾米斯[26](Kingsley Amis)、菲利普·拉金以及約翰·韋恩[27](John Wain)等人是反現代主義的,他們“對文藝創作中表現形式方面的探索實驗即使稱不上是反對至少也是持懷疑態度。從寫作技巧上他們滿足于使用稍經改變的20世紀三十年代和愛德華王朝時期的現實主義的傳統手法,他們自己的獨創性主要表現在語氣、態度和主題上。對于詩人們來說,迪倫·托馬斯集中代表了他們蔑視的東西:詞義的晦澀、矯揉造作、寫作時的浪漫狂熱。他們的目標是清晰而簡潔地把他們對現實的感受如實的表達出來,使用不加渲染的、克制而稍稍壓抑的文體”[28]。洛奇本人更傾心于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文學的實驗性,因此對運動派和拉金多有貶低,認為拉金的形式過于保守,過于散文化,“可能被誤認為是麥克尼斯或奧登在某種情緒上寫的作品——甚至也可能被誤認為是某位喬治王朝詩人的大作”[29]。
其次,隨著運動派的式微以及拉金獲得越來越多的關注,針對拉金的爭議就更為具體深入了,爭論的焦點主要集中于拉金的地方性和對死亡的態度。比如,阿爾瓦雷茲(A.Alvarez)[30]就認為菲利普·拉金不能承擔偉大詩人的稱號,這個稱號對于他來說過于沉重,如果拉金是偉大詩人,“那將是一個遺憾”。[31]阿爾瓦雷茲給出的理由是拉金是一個杰出詩人,他的杰出之處是“他了解自己的限度,正如他精確地了解自己的力量一樣,并且他對兩者都不做高估……(拉金的主要成就)可能是為那個特殊的,地方化的時刻創造出一種特殊語調”。[32]唐納德·戴維[33](Donald Davie)在其《托馬斯·哈代和英國詩歌》(Thomas Hardy and English Poetry)中討論了拉金的詩歌。戴維闡釋了哈代和拉金詩歌的關系,他們的相似性和相異性,在討論過程中,他認為指責拉金詩歌過于褊狹和地方性的流行論調是不成立的。戴維的辯護側重于拉金書寫內容的英國性和其建立在英國性基礎上的普遍性,在他看來,拉金寫出了最先實現工業化的英國的經驗,是具備普遍性的,因為這種工業化已經開始在全球蔓延。[34]理查德·羅蒂(Richard Rorty)在《偶然、反諷與團結》(Contingency,Irony,and Solidarity)中為說明“自我的偶然”,引證了拉金的《繼續活著》(Continuing to live)。羅蒂指出,在這首詩中“拉金討論的是對死亡和消失的恐懼”[35],而對抗這種恐懼的是如“裝載單”般記錄下來的個體的獨特感受,因此,羅蒂認為拉金是一個如布魯姆所言的強健詩人,即不是一個復制品和仿造品的詩人,而是一個發現自己的獨特性,某種意義上通過自己的詩歌戰勝死亡的詩人。但是,希尼對拉金的死亡態度則提出了批評。在《歡樂或黑夜:W.B.葉芝與菲利浦·拉金詩歌的最終之物》(Joy or Night:Last Things in the Poetry of W.B.Yeats and Philip Larkin)中,希尼指出,盡管拉金詩藝精湛,但拉金的詩對于死亡造成的空場過于消極暗淡,他“堅持顧及全部的消極現實”,“不能希冀以由愛和藝術所激發的巨大的‘是’字來回應”[36]死亡,其晚年的《晨曲》,則完全聚焦于死亡,認為“哀嘆與抗爭對于死亡并無分別”[37],這種態度和葉芝的勇氣相比無疑是喪失了人類精神偉大勞役的責任感。拉金的詩對于希尼來說當然是獨特的,但對于希尼來說,這種獨特性是不夠的,唯有對死亡吼出的“不”字才能產生真正的抵抗力。切·米沃什(Czes?aw Mi?osz)對拉金的詩藝也表示贊嘆,但是面對拉金對于死亡的態度,和希尼一樣,也持強烈的批評態度。在其晚年的《反對菲利普·拉金的詩歌》(Against the Poetry of Philip Larkin)中,米沃什拒絕了拉金“生活都是可憎的”說法,認為雖然“死亡不會錯過任何人”[38],但對于詩歌來說,這不是一個得體的主題。詹姆斯·布斯(James Booth)則對希尼的批評做出了反駁,“西莫斯·希尼對拉金面對死亡時的畏縮感到不快。他譴責《晨曲》在詩人需要做出的確實的精神糾正方面的失敗。埃德娜·朗利更喜歡愛德華·托馬斯對‘探索未知積極的好奇心’,而不是‘拉金被動地屈服于必然性’。‘人寧可和托馬斯一起沿著“通往森林深處的綠色道路”漫步’,她寫道,‘也不愿“沿著墓地之路”和拉金跛行’,好吧,某些讀者可能確實偏愛托馬斯陰郁冷靜的斯多葛主義,但其他讀者更喜歡拉金黑色幽默和戲劇性的倒霉困境”[39]。布斯在這里把圍繞詩歌的爭論演變成一個權利問題,即讀者有權按照自己的興趣選擇自己喜歡的詩人。
最后,圍繞拉金展開的權力批評引發的爭議。這些爭論涉及拉金是否為一個保守主義分子和厭惡女性的人,以及因此引發的對他詩歌的判斷。1990年代初,隨著安東尼·史威特編輯的《菲利普·拉金書信選》(Selected Letters of Philip Larkin)和安德魯·莫辛撰寫的拉金傳記《菲利普·拉金:一個作家的一生》(Philip Larkin:A Writer’s Life)的出版,大量拉金的私人信息得到發現。這些信息為拉金詩歌研究提供了大量可信的材料,極大地促進了拉金詩歌研究。然而,諸如種族主義的、蔑視女人的和咒罵工人階級的言論也顛覆了拉金一直以來呈現給公眾的謙遜有禮、勤奮公正、幽默嘲諷,略帶古怪色彩的詩人形象,引發了對拉金鋪天蓋地的批評。彼得·阿克羅伊德(Peter Ackroyd)在其1993年發表在《泰晤士報》上的《詩人向人傳遞不幸》(Poet Hands on Misery to Man)中認為“拉金本質上是一個小詩人,僅僅靠些局部和臨時的原因才得享盛名”[40]。湯姆·波林(Tom Paulin)則依據拉金的書信集對拉金展開了批評,他認為這些信件“揭示了……拉金這座國家紀念碑下的陰溝”[41]。麗莎·賈丁(Lisa Jardine)則批評了拉金保守的民族主義意識,提出針對拉金書信的爭議應該啟發當代英國多元文化共存合理性的思考,另外她還希望讀者要注意拉金源源不斷的污言穢語和對女性的蔑視。由此,賈丁進一步提出,應該在課堂上少講拉金的詩歌,而且她本人也是這樣做的——“在英語系,我們已經不太講拉金了。他為之歡呼的英格蘭本土主義在我們修訂的課程表上坐不穩了?!?a id="w42">[42]除此之外,據約翰·奧斯本(John Osborne)在其專著《拉金,意識形態和批評暴力:不合法定罪案例》(Larkin,Ideology and Critical Violence:A Case of Wrongful Conviction)中的介紹,1990年代中期針對拉金已經發明了很多指責性的標簽,諸如“同性色情詩人納粹菲利普·拉金”、“野蠻的怪物”、“虐待狂”、“壓抑”、“乏味”、“毫無寫詩天賦”和“從沒想過寫首好詩”等。針對上述對拉金的一系列批評,詹姆斯·布斯和約翰·奧斯本為拉金做出了辯護。布斯在其2005年出版的《菲利普·拉金:詩人的困境》(Philip Larkin:The Poet’s Plight)中辯護的主要立足點是拉金和他詩中的敘述主體并不是一回事,即“拉金的作品經常折射出在偽裝的形式中的詩人常見的原型或老一套的困境”[43]。布斯以此為依據把自己的研究“集中于詩歌本身,而不是詩歌中的其他因素,盡管這些可能有趣或重要”[44]。奧斯本在《拉金,意識形態和批評暴力:不合法定罪案例》中回擊了圍繞拉金因傳記和書信集引發的“意識形態”式的批評。奧斯本的回擊主要從兩個方面展開。首先,他批評了用傳記資料分析拉金詩歌的缺陷。奧斯本首先回顧了“包德勒式刪改”(bowdlerism)的歷史,他引用漢麗埃塔·包德勒(Henrietta Bowdler)[45]和其弟托馬斯·包德勒(Thomas Bowdler)對莎士比亞文本的凈化等例證,說明了把文本中的敘事者和作者等同起來會嚴重影響對文本文學價值的判斷,遮蔽對文本的真實理解。奧斯本認為拉金在1990年代初所受到的批評和莎士比亞文本所遭受的命運本質上是相同的,“當‘包德勒式刪改’在20世紀后半期再度出現時……拉金是一個主要受害者”。[46]除了上述批評之外,布雷克·莫里森(Blake Morrison)曾指出拉金有操控讀者的嫌疑[47],傅浩也曾指出拉金有精英主義傾向,這與拉金對普通讀者的偏愛似乎矛盾。這些批評本質上也可列入權力批評的范疇,畢竟涉及的是文本闡釋權問題。
為什么圍繞拉金及其詩歌出現如此多的爭議呢?主要原因包括如下兩點。
首先,拉金本人及其詩歌寫作是極為矛盾和復雜的。在生前,拉金展現給大眾的是一個孤獨避世、機智有趣的形象,而當他去世,隨著《菲利普·拉金書信選》和傳記《菲利普·拉金:一個作家的一生》的出版,私人信息得以暴露,人們卻發現他是一個臟話連篇,頗有歧視女性、黑人、工人階級之嫌的帝國主義分子,可以說他的公共形象和私人形象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反差。毫無疑問,這反映了拉金的復雜性。具體到他的詩歌,我們可以發現在他的詩歌中也存在著眾多矛盾。這些矛盾往往處于一種“既……又”和“既不……又不”交織的臨界狀態,任何一方都無法戰勝對方,并不是黑白分明的絕對對立關系。這種矛盾關系特征決定了拉金的詩歌中總是充滿了懷疑和否定,判斷與判斷之間總是在進行持續不斷的辯駁,因此,他的詩歌中的態度或者說判斷總是搖擺的,令人難以確定。莫里森曾指出,“在他(拉金)自言自語的時候,邀請讀者來聆聽,大膽地做推測性的解釋,然后用另外一種解釋推翻它,他講的話里充滿結結巴巴和自我修正(‘是,真實;不過……’‘沒,沒什么不同;相反,多么……’)似乎為代言人的誠實做擔?!?。[48]這無疑是一個精準的描述。另外,莫辛在《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中指出拉金的詩歌雖然是反現代主義的,但“事實上,拉金吸收和改進了許多來源于現代主義和象征主義的策略……拉金在其早期并不是簡單地把葉芝替換成了哈代……他的大部分作品是在他的兩位導師的態度和品質之間選取了辯證的形式”。[49]莫辛在這里強調了拉金和現代主義的關系不是簡單的反對關系,無疑從詩歌譜系角度驗證了拉金詩歌的復雜性。如果我們承認拉金及其詩歌的矛盾和復雜,那么圍繞拉金出現如此多的爭議也就順理成章了,畢竟在眾多搖擺的認識中找出相對確定的立足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其次,以拉金傳記為基礎的女性主義和后殖民主義的權力批評的興盛。這些批評的產生實際上是20世紀文學理論圍繞話語權力以及意識形態為核心的文化批評的組成部分。這類批評的代表主要是上文提到的湯姆·波林和麗莎·賈丁。兩位學者分別基于后殖民主義和女權主義,對拉金展開了尖銳的批評,無疑讓我們了解到一個更為復雜的拉金。但是,把文學批評化約為話語權力和意識形態分析無疑忽視了文學本身的存在價值,也是對拉金與其詩歌復雜性的過度簡化,甚至可以說偏離了拉金詩歌的核心特征。上文我們提到的布斯和奧斯本正是基于拉金及其詩歌深受上述女性主義和后殖民主義批評的威脅,刻意把研究的主要對象集中于詩歌文本,并把詩歌文本中的敘述者和拉金本人區分開來,主張拉金的詩歌成就應該以他的詩歌寫作為主,不能因為他私人生活中不堪的一面而使他的詩歌受到損害。兩位學者中最為典型的是奧斯本,他把波林和賈丁對拉金的批評視為一種極端的意識形態式的粗暴簡化,甚至試圖把傳記批評徹底從自己的研究中驅逐出去。這種方法當然從某種程度上保衛了拉金的詩歌,恢復了拉金詩歌本身的價值和意義,但是,如此回避拉金的傳記材料(事實上也回避不了),也無益于客觀有效地理解拉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