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研究(第38輯/2019年·秋)
- 周憲 陶東風 胡疆鋒 周計武
- 8749字
- 2021-04-29 18:43:45
記憶與歷史之間
〔法〕保羅·利科著 張淳 李紅編譯[1]
我在此關注的問題很多學者都討論過,即歷史中的真相問題。也許,在急于擔起記憶責任的時候,人們必須堅持這個關鍵的維度。我的思考并不是以作為一種責任的記憶為出發點的,但在討論的最后會回到這個問題上。我的方法屬于后黑格爾的歷史知識認識論。對于齊美爾和新康德主義者來說,歷史事實與社會學事實的不同之處在于事件不可重復的獨特性;狄爾泰(Dilthey)強調闡述者在建構客觀性中的作用——這一方法在法國人羅伯特·阿隆(Robert Aron)和亨利·馬洛(Henri I Marrou)的思想中得到了延續,英國的敘事主義者如路易斯·奧·明克(Louis O. Mink)以及法國人保羅·維恩(Paul Veyne)都研究了歷史話語與敘事的相似性;我自己也在《時間與敘述》一書中遵循著這條道路;還有一些人則與維柯(Vico)相聯系,再次強調歷史的修辭特性,目的是像海登·懷特(Hayden V. White)那樣將這一特性與實證主義進行對照,而人們從科學的角度誤解了實證主義。
我在這里選擇了一種不同的切入點,希望根據對過去的“再現”(representation)來考察歷史與記憶的關系。對記憶可靠性的渴望與對歷史真實性的要求之間有什么聯系?我將記憶的模式納入討論范圍,不是因為這個主題目前正是熱點,恰恰相反,而是因為自詭辯家和懷疑論者提出挑戰以來,它就是哲學家所面對的最古老問題之一。在這種背景下,大家能夠理解我這本關于記憶、歷史和遺忘的書,為何要以描繪缺席物的圣像(eikon)所反映的古希臘難題——缺席之在場開篇,甘愿冒著嚇退讀者的風險。再現已不在場事物的問題是我們以一種基本的方式面對再現中真理這一問題。
在下文中,我想首先討論作為歷史母體的記憶以及由此產生的問題;其次,我將提到歷史脫離記憶獲得獨立的發展,直到歷史開始將記憶的事實視為具有特權的對象,盡管它們已嵌入某段自詡為“新”歷史的新對象之中;最后,論述歷史對記憶的改造。這是一種穿越歷史的記憶,可能被歷史馴養過的記憶,并且通過與歷史對抗而轉變之后,提出記憶本身的運作和責任問題。
一 作為歷史母體的記憶
如果說歷史在知識層面上有一個明顯可識別的開端,以希羅多德或修昔底德這樣的名人甚至更早的來源為標志,那么歷史的主要問題(以及——直截了當地說——它的困難和錯位)有比其自身更早的來源,即記憶。在這里,我看到了三重遺產:謎題的表述,謎題既涉及“再現”這個概念本身,也涉及對過去的再現;解決這個謎題的首個模型;記憶話語與一個或多個講述者的連接,講述者即記憶者,因此也就是記憶話語與記憶主體多樣性的連接。
(1) 謎題是什么? 對于大腦來說,記憶似乎相當于符號的一幅圖:它不是從自身中獲得它的存在,而是產生于其他已經不在場的東西,如果具體到圖像記憶,它的特征是曾經存在過。因此,可以總結出記憶的三個特征:在場、不在場、先時性。這三個特征可以分別賦予不同的實體:在場的是圖像本身,而它是作為某種不在場事物的痕跡、印記或標記而存在的圖像。這些相似的表述掩蓋了一個巨大的問題,這可以通過印章在蠟上留下印記的隱喻來說明:當印痕出現時,蓋章的動作已不復在場。這就引出了記憶的第二個特征:不在場。這種不在場有可能是虛構、幻想、幻覺或真實事件的不在場。通過這種方式,我們直接面對記憶與想象、記憶與虛構之間的界限這一棘手問題。修辭在另一個層面上對這個問題有所助益。對過去的再現之謎的第三個特征——也是決定性特征——是時間上的距離感,這種距離通過動詞的時態或“以前”“在……之前”等時間限定詞在語言中得以體現。由此我們已表述明白這個謎題之謎。這就是:圖像中的過去是作為一種已經不在場的東西的符號而出現的。毫無疑問,它即使已經不再存在,但也曾經存在過。這種存在正是記憶所追求的目標,而對存在的回歸正是記憶所要忠誠的對象。
(2)在解釋了這個謎題之后,我們現在來看記憶對此給出的第一個也是一個臨時的解答。通過或多或少的智性努力[希臘人稱之為anamnesis,即再次回憶、回憶(rappel)、喚起回憶(récollection)],有時沒有經過調查、搜索和復雜的研究,得到過去的回歸,我們稱之為“重新識別”(wiedererkennen)。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物質與記憶》使我們得以重構記憶的整體問題;它基于兩點:圖像的重新識別和圖像的持久性。正如我喜歡說的,重新識別是一個小小的奇跡。即使歷史可能注定要尋求重新識別的幸福,它也將無法擁有這種幸福。重新識別具有確定性。你可以反對它,懷疑它,用證據來反駁它。
但是,除了重新識別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原始經驗能讓我們知道不在場事物的存在——它雖然消失了,已經不在原地,卻宣稱自己仍然存在。重新識別實際上是一種調整,使在場圖像與曾經存在的不在場事物同化,記憶保留了它的痕跡。通過這種方式,事件再現的確定性伴隨著圖像持久所依賴的前提,該前提是本能的、經過修訂的,但毋庸置疑持續事物的經久忍耐、復活、堅韌和穩定性,持續在其本義上意味著留存,而不僅僅意味著時間的流逝。這是怎么發生的呢?大腦在這里起了什么作用?我們對此知之甚少。對我們來說,解釋驚人的識別(identifikation)體驗中的經歷也沒有意義,它讓我們驚嘆:那就是她,那就是他!確定性在這里如此不可超越,我們不得不承認,無論在重新識別的那一刻,記憶是多么可疑,我們也沒有比它更好的東西去證實、去相信、去說、去敘述:曾經發生過某事,與我們記憶中的一樣。確切一樣嗎?這就是整個問題的所在,這個問題將帶有強烈不安氣息的記憶轉達給歷史。那么,在這個謎題本身留給我們的遺產之后,我們有了其解答的遺產。
(3)讓我們談談第三個遺產。記憶不僅僅是通過它在我們身上留下的痕跡來指向過去的事情;記憶也不僅僅是當我們偶爾幸運時通過重新識別這個小小奇跡而獲得的搜尋;除此之外,記憶還是記憶主體的自我命名。法語和德語一樣,說到“記得”這個動詞時要用反身代詞,比如,“我們記得”表述為“wir erinnern uns”(我們記得我們自己)。在這里,記憶是我們的,而且首先是我的。我的記憶屬于我。不過,自我記憶行為被歸為某人的表達方式,并未將該行為局限于記憶持有者的第一人稱的自我命名。通過對他人心靈的參與和體諒,基于他人和其他非語言符號的表述,我們能夠將記憶歸為我們自己之外的他人。這種多重歸因使我們有可能敘述他人的記憶,例如,像小說或戲劇中的那樣。漸漸的,我們將記憶分派給所有語法主體:我、你、他/她、我們等,包括分配式代詞“每人”、不定代詞“人們”或“某人”。基于這種多重追憶權的歸屬,我們可以談論集體記憶。在這個意義上,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理所應當能夠說集體記憶是個人記憶的框架。但他并沒有掌握“多重歸屬”的概念,這使他免于相互爭論。我們的記憶是互相交織的,我們的敘述也是如此,這使我們輪流成為各個敘事的主角、個人或與大眾融合的參與者。“參與到歷史中”是記憶的宿命。歷史和參與其中相聯系,卻又首先與其斷絕關系。
二 作為歷史客體的記憶
歷史作為一門人文科學開始掌權后,引發了一場顛覆了記憶和歷史二者角色的運動。兩者之間的細微差距很早就出現了,在很多方面可以追溯到記憶及其敘述的時代,由文字肇始。人類用文字將自身經驗記錄在人類身體之外的物質載體上,如磚頭、莎草紙、羊皮紙、紙、硬盤,更不用說所有非語言記錄(口頭語言的文字轉寫),如面具和文身、繪畫、服飾花紋、園林、石碑或紀念碑,等等。相較于字母和文學意義上的文字形式,我們必須進一步理解非語言的記錄。現在我們懷疑,上述文字記錄使記憶面臨競爭甚至遭受不公對待,文字記錄與支持記憶的行動相競爭,與由于重新回憶而給出的錯誤建議相競爭。柏拉圖在著名的《斐德羅》神話中提出了這一懷疑,認為由于作者空缺而被剝奪辯護權的文本只能任由不確定的流傳過程中的偶然性擺布,比如,pharmakon這個詞究竟指毒藥還是療藥? [2]
柏拉圖之后,人們從未停止發問:歷史的書寫是否以某種方式損害了重新回憶(anamnèse)——記憶喚起回憶(récollection)的努力?這種努力將在本文結尾以回憶工作與回憶責任兩種形式再現,更有影響力。
我現在想通過各個階段的歷史認識來研究記憶與歷史之間差距的發展,并采用德塞都(Michel de Certeau)所提出的分類。他區分了文獻階段、解釋/理解的階段,以及文學寫作的階段。不言而喻,這些階段是為了分析而加以區分的,而歷史認知的過程則是作為一個整體進行的。“歷史編纂學”(historiographie)這個概念讓人以為它從頭至尾是關于寫作的學科。我對構成歷史編纂工作的各個活動的技巧并不感興趣,我只對記憶的命運感興趣,因為這是我所選擇的切入點。
(1)標志文獻階段的突破并非一蹴而就,它更像是邁過一道道門檻逐步發展而達成的,這樣有利于更加全面的操作,在無形障礙的每個側面都有一定程度的涉及。事實上,只要記憶具有陳述屬性,見證就已始于記憶本身:記憶在思考和敘述。在記憶的公開階段,它會在不同的秩序間搖擺。證人在另一個證人面前作證,對事實真相進行簡單陳述,與此同時,他聲稱自己是可信并可靠的陳述者,例如,“我當時在場,相信我”。通過這種方式,證言中就有了一定的記憶重新識別的確定性。誠然,這種自我確定伴隨著接受另一方的懷疑和不信任。證詞就這樣進入受托人(fiduciaire)的范圍。經過署名的書面證詞如有需要還會輔以誓言,并承諾在任何情況下都會在權威機構要求時再次作證。證詞在進入托管時,也進入比較和批判審查區。對于這一過程,洛倫佐·瓦拉(Lorenzo Valla)對Constantine捐贈的研究是重要的參考。在我們這個時代,馬克·布洛赫仍然是一位不可逾越的理論家。但是,通過給予證言應有的地位,他也同時標出其界限,這也是記憶對解決文本問題的作用的界限:并非所有的證言本質上都是有主觀意圖的。也有違背意愿的證人,歷史學家會將他們視為證人并進行采訪。因為沒有哪一項事實的證實不會成為統計調查的答案,即使證實是通過批判程序的,統計調查有其自身的紀律和規則。
漸漸的,由強迫、搶奪、勒索而得到的證詞,與證據一起混在我們的檔案中,其中一些證據根本不再是原始意義上的證詞。我們就這樣進入文獻這一廣泛的范疇,它遠遠超出了記憶的軌跡。文獻這一范疇涵蓋了人類活動留下的所有類別的物質痕跡,這些痕跡時刻有被磨滅的風險,因此,它們需要我們保存。我們有責任將這些文獻存檔。檔案是真正的公共機構,在記憶方面,沒有其他與之等價的東西。
伴隨文檔跟蹤與檔案,出現了一種認識論范式,它確保歷史的自主權不受另一機關——自然科學——影響。伽利略范式通過實驗、建模和驗證之間的關系得到定義,與另一種適當考慮物體的符號性質的范式形成對比。卡羅·金茲伯格(Carlo Ginzburg)稱之為證據范式。在這里,檔案文獻得到考慮、解釋,并接受專家的判斷,因此類似于醫學癥狀和記錄著間接的、推測而來的知識的其他載體。歷史中介的這種推測性質并不表示它缺乏客觀性;相反,它是歷史知識客觀性的特殊模式。對文獻真實性的評估以可能性為基礎,依據評估結果,允許采納真實度來表示文獻真實性——可以根據證據的緊密程度、連貫性和有效范圍,以及證據在經受審查時的表現來衡量,其評估手段是比較和討論。通過這種方式,由于文獻和檔案的原因,歷史中的真相進一步遠離了記憶的忠誠。
(2)使歷史獨立于記憶的下一個步驟,通過回歸解釋程序和理解來完成,它們超越了判斷這一手段,是由簡單敘述層面上的記憶帶入我們考慮的范疇的。下面我想舉幾個歷史編纂學分離的例子。
讓我們首先來看看連詞“因為”(weil)的多種不同用法,它在回答“為什么”這個問題時是如何使用的。在這方面,歷史大量使用了建立因果關系的范疇,從接近自然科學的實踐(其中原因與規則差別不大),到談論“行為理由”(handlungsgründen),因果關系的范疇得到廣泛使用。與此同時,數量和系列、重復或循環范疇也得到同樣的多層次使用。只有歷史的責任是以方法論精神來確定的,它是用來解釋和理解的手段。
歷史的另一個特權是把經濟、社會、政治和文化現象在不同層次上加以分配。這是以重新安排日常經驗中紛繁復雜的聯系為代價的。更引人注目的是使用標準范疇,這是一種令記憶覺得陌生的做法。標準的概念是從地圖學中的比例尺處借用的,為城市建造者、規劃師和建筑師所熟悉。它意味著人們在不同的標準下會看到不同的東西。在最簡單的形式中,持續時間的標準在記憶中有一定的根源,這樣我們有一個長期和短期的概念,可以將其結合起來。但是,歷史通過將不同的標準和規律分配給相互分離的持續時間形式,使這種用法系統化。在這里,當然,首先應該提到年鑒學派,特別是弗爾南多·布勞德(Fernand Braudei),他更喜歡考慮“長時段”(longue durée),因為這可用于結構分析,而結構分析為稍縱即逝的事件保留短暫的時間間隔。之后,意大利微觀歷史學家做了一些研究,雅克·里維爾(Jacques Revel)稱之為“標準游戲”(game of standards),其作用于不同的閱讀水平。16世紀意大利的磨坊主或承受著來自上層村民的壓力,學會適應不符合大標準體系的結構和規則的不安全局勢。此外,標準游戲不僅適用于各種類型的持續時間,而且適用于有效性和強制性的規范與程度。歷史帶來了它所獨有的區別和表達。
(3)在這種背景下,角色可能會出現逆轉,記憶從歷史的母體轉變為歷史的客體,從而與歷史的其他“新客體”(自稱為“新”)處于相同層次。這種逆轉已成為可能,因為出現了一個特殊的歷史主題領域,即心態史(mentalit?tsgeschichte)。它被重新命名為“再現的歷史”(histoire des représentations),因為呂西安·列維-布魯(Lucien Levy-Bruhl)之后的“心態”(mentalit?t)這一概念仍未擺脫所謂“原始”(primitiv)的內涵,從而喚起落后、迷信與同樣非理性的聯想。通過這種重命名,在歷史話語中不禁產生了關于“再現”概念的有趣歧義。它可以有三種不同的含義:可以指定代表過去的記憶圖片;對世界的設想,像進行中歷史的參與者所擁有的那樣;文學活動,其中歷史學家完成用文字描述過去的工作。“再現”一詞的豐富性必須得到恰當處理。這里我們有整個問題的關鍵字。就記憶的歷史而言,它構成了一個主要在集體記憶層面的分析領域。敘述所支持的記憶的選擇性意味著,即使在相鄰的時代,也不會強調同樣的事件。例如,1945年之后很久,法國人只討論合作和抵抗,到審判巴比(Klaus Barbie)和以色列6天戰爭時才開始討論對猶太人的驅逐和滅絕。另一個例子是公眾對阿爾及利亞戰爭事件的興趣消失后又重現。但是,與證詞本身這一方面的記憶扭曲相比,記憶敘述層面的這些變化并不重要:記憶有源于痛苦或過去內疚的克制,有壓抑和抵抗、恐懼和否定——精神分析和社會心理學在小的個體標準層面發現的機制,然后再現的歷史將其與更大標準聯系起來,權力的機制在此進入游戲。記憶的歷史由此與意識形態和烏托邦的社會學聯系在一起,成為對記憶的批判。因此在當代史框架內,這個歷史和批判面臨著被歷史學家混淆的巨大風險,他們面對其附和者、調解人和審判者都表現輕率。那么,這里不應忽視的情況是,歷史評判銘刻在同時代人的集體記憶中。記憶就這樣從歷史的母體成為了歷史的客體,只為再次成為歷史的聚集地和媒介。
三 歷史指示的記憶
要理解歷史通過記憶得到恢復,只能給歷史編纂活動增加一個新的維度,即在它字面意義的書寫階段,它賦予“歷史編纂學”這個概念嚴格的意義。歷史自始至終都是文字,是的,它與文字一同誕生,跟隨文字而誕生;并且創作新的文字形式:出版的文本,如文章、書籍,有時還附有地圖、圖片、照片和其他記錄。在這個階段,歷史一旦與文字閱讀材料有關系,就會回歸記憶。作者創造——運用并制造——歷史。讀者同樣創造歷史,并通過創造歷史,將歷史學家的實踐轉化為公民的實踐。
現在歷史學家認識到,除了受制于檔案中文獻記錄的嚴謹、受制于解釋/理解之外,還有表達因果關系和動機的約束,以及將經濟、社會、政治、文化層面相互關聯的約束,或者熟悉關于結構、聯系、事件的閱讀材料的標準的約束。這些限制都應該得到承認,它們有時會在作者毫無意識的情況下體現在各個領域的文獻中。
首先是敘事限制,因敘述派而廣為人知,可能被他們過分強調。這里的敘事限制因其在呈現時對真相意圖的矛盾影響而使我們感興趣。敘事限制盡可能接近事件,賦予它可讀性和可見性;同樣的,敘事限制也傾向于在聚焦于現實與敘事形式再現之間設置一個屏障。現實的陰謀在于它們的不透明性,不像敘事那樣結構合理、有理有據、令人信服、討人喜歡和一目了然。
上述特殊的敘事限制,與通常不明顯的修辭限制及其短語和形象化表達相伴隨。對歷史知識進行修辭處理的捍衛者,強調這些限制和威望,比如,海登·懷特,19世紀偉大作家中杰出的歷史想象分析家。他把矛頭指向沉迷于自然科學成果的實證主義,但同時也反對歷史客觀性本身的想法,在此基礎上闡明上文所提的證據范式,其手段是警覺真相忠實度的可能性邏輯。然而,針對修辭程序和效果的討論忽視了這樣一個事實,即歷史真相的命運不僅僅發生在書面記錄和文學文本意義上的文字層面,而且貫穿認識論鏈的整個過程:從證詞到檔案,從因果解釋到原因理解,從分析層面的表達到對標準度的熟悉。關于過去再現中的真相,必須將歷史編纂活動作為整體進行評估。
我在此處回頭看比較記憶對忠誠的向往和歷史對真相的追求。歷史并沒有得到重新識別的小幸福,這是歷史的痛苦,而不是歷史的不幸。歷史的建構最多只是一種或多或少相近似的重構。這一點不應被輕視。這種近似系統賦予整個建構活動一定的討論余地,具有將信將疑的特征,因此我更喜歡用“表現相似”(representance)這個詞而不是“再現”。“表現相似”既警惕又信任。這樣,歷史“令人不安的陌生感”并沒有剔除,但它拒絕修辭學派所縱容的懷疑主義。
有了這一關鍵工具,我現在談談記憶的責任問題,大家都知道,這個問題會引起譴責、驚慌和懷疑。對記憶義務的擔憂是道德的、法律的、政治的,直接涉及同時代人的集體記憶和個人記憶。在這個層面上,擔憂是完全有道理的,我認為只是在公眾輿論層面的普通表述中表示擔憂為時尚早。我更傾向于先提出什么是歷史真相的問題,再討論對記憶責任的呼吁。因為如果我們尚未展示并證明事件的真實性(意思是經過證實的事實),我們如何能夠履行與事件相關的責任呢?我堅持沿認識論鏈的批判性調查所指的“證實”“認為真實”。
在說明并重復這些限制條件之后,我們現在可以討論記憶的責任。
在我看來,這個問題只出現在一個已經受到歷史檢驗的記憶中。然而,一些人認為,歷史活動有被忽視或拒絕承認的風險,承認的要求主要是由最大罪行的受害者提出的。事實上,回憶的范圍和歷史一起都通過回歸比較被大大拓寬了;回憶的范圍由于視角和方法的多樣性變得更加復雜,由于中介的多樣性也退縮了一定的距離。尤其是有時似乎理解的努力阻礙著審判和裁決的努力:歷史學家不像自封為正義辯護人的法官和公民那樣,滿足于得出結論。他們的框架是理解、討論和爭論,而不是譴責。我想從這個關鍵的角度去討論關于記憶的責任問題。即使是歷史學家也無法擺脫其記憶責任,只要他的作品在閱讀過程中與其他作品如文字性的小說、戲劇、散文、傳單以及諸如照片、繪畫、電影等非文字作品形成新的組合。此外,他的回顧性話語還與展望性話語、改革項目或烏托邦——簡而言之,與面向未來、面向建設和重建的話語——相互競爭和混合。因此,回顧性話語被要求成為一種預測工具并提供方法。在這里,歷史學家把公民看作活躍的歷史主體。從這一觀點來看,公民不會拒絕“記憶責任”的概念,記憶責任的最高理由是給予受害者正義,而這種正義有可能在勝利者的歷史上被遺忘。因此,歷史學家/公民也承認由記憶的目標和歷史的目標之間的差異所引發的爭論的合法性。記憶的時間跨度更短,它更接近正在進行中的歷史的創傷,因此它更有選擇性,表現更弱的敏感性,對超出這個范圍的痛苦則更少同情。痛苦的記憶和道德的憤怒有其獨特性,但歷史學家的工作工具仍然是比較。對于歷史學家來說,得出“史無前例”(“無法比較”[imcomparable])的結論是出于權衡考慮,即相對于相似之處優先考慮差異。無法比較也是通過比較得出的結果。
作為這些不可避免的緊張關系的見證人,哲學家只能呼吁謹慎行事。他可以借鑒精神分析學說,并參考記憶工作,弗洛伊德認為重復性強迫具有抵抗性,而記憶工作就是針對抵抗的。這個模型被轉移到公共領域,鑒于荒唐對待過去的場景,證明是非常有啟發意義的,荒唐對待過去使得重復與再次回憶相對立。哲學家還可以借鑒精神分析的另一個學說——傳播和反傳播的分析經驗,傳達了一種觀點,即我們的識別能力不可避免地受到限制。無論記憶還是歷史,都無法擺脫這種情感限制;它同樣限制著歷史的影響范圍以及記憶與同情的親密程度。
但這還不是全部。記憶的責任和回憶的工作并不是在同一背景下被喚起的。人們說到記憶責任,而不是某些遺忘策略,這些策略的目的是不看、不知和逃避積極(或更確切地說,被動)公民的責任。鑒于這種遺忘的做法,記憶責任意味著不遺忘的責任,但不是不斷地回憶創傷、痛苦、羞辱和挫折,而是在所有政治爭議和對局勢的評估中意識到這些經歷。對上述經歷有思想準備并不意味著要反復回憶過去。在這一點上,記憶工作對抗、促進重復的抵抗,以此方式有益于實現記憶責任。從這種回憶工作和責任的結合中,可以產生一種積極的記憶,這種記憶同時是可理解和可忍受的。
但是,回憶工作不應與悲傷截然分開,悲傷是逐漸地脫離愛和恨的對象,并將其形象內化。在這方面,悲傷與憂郁相反,因為憂郁意味著沉溺于憂傷和痛苦中,直到失去自尊。最后,我想說,為什么悲傷是最難記住的事情,無論工作還是責任;為愛或恨的對象而感到悲傷,同時也哀悼那種重新回到過去的重蹈覆轍。在我們的分歧中總會有一些無法原諒的東西,在我們的廢墟中總會有一些無法修復的東西,在我們的廢墟中總會有一些無法彌補的東西。正因為無法修復,所以才有歷史。
[1]本文譯自Paul Ricoeur, “Zwischen Ged?chtnis und Geschichte,”Transit,No.22(2002),pp.3-17;保羅·利科(Paul Ricoeur),法國當代著名哲學家。張淳,上海大學文學院文化研究系講師。李紅,中國礦業大學外文學院講師。
[2]pharmakon一詞具有非常復雜的含義,既可以用來指解藥,也可以用來指毒藥。——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