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濟遺民動向
其一,入唐。
百濟滅亡后,至少有四次遺民入唐。第一次為660年。百濟都城被唐軍攻陷,百濟國王、王族、臣僚、百姓等作為俘虜并被帶往唐朝。第二次為664年,唐朝平定百濟復興軍,將俘虜的百濟復興軍人士以及向唐軍投降的將領黑齒常之、沙咤相如等帶回唐朝。第三次為668年,高句麗平壤城陷落,當年十月唐軍回師,在押回高句麗王高藏等同時,還帶回660名泗沘城破時逃至高句麗的百濟遺民,包括白江之戰后逃往其地的扶余豐等。第四次為唐朝在百濟故土設熊津都督府解散后,由于熊津都督扶余隆無法立足,百濟遺民遂歸入唐朝內地。除第一次移居時約12000人的記錄外,其余三次因缺少具體記載,難以準確統計人數。百濟遺民多以戰俘或曰被征服者的身份入唐,唯獨熊津都督府內遷遼東后的移居者是非戰俘的自發移民。
入唐百濟遺民中的上層(即王公貴胄)在得到唐廷赦免后多居于洛陽、長安等地。中下層遺民,據《資治通鑒》所載:“徙熊津都督府于建安故城;其百濟戶口先徙于徐、兗等州者,皆置于建安。”[24]可知,熊津內徙建安前曾安置在徐州、兗州等地,其后轉徙遼東。一些韓國學者依據《唐六典》卷三《尚書戶部》“凡嶺南諸州稅米者,上戶一石二斗,次戶八斗,下戶六斗;若夷、獠之戶,皆從半輸。輕稅諸州、高麗、百濟應差征鎮者,并令免課、役”[25]認為依據嶺南的百濟、高句麗遺民數量不小,扶余豐有可能也在此間,是百濟遺民集團首領。入唐百濟人群全部編入唐朝戶籍,參加唐朝軍隊者也較多,在唐出生的百濟人后裔與入唐其他蕃族非漢群體一樣,逐漸融入唐朝政治文化生活之中。近年來,隨著西安、洛陽等地百濟人墓志的出土,他們在唐朝的個人生命史得到一定程度的復現。
其二,赴日。
根據《日本書紀》卷二七《天智紀》記載,白江戰后周留城(州柔)陷落,日本列島成為反唐的百濟人一個去向:“百濟州柔城,始降于唐。是時,國人相謂之曰‘州柔降矣,事無奈何。百濟之名絕于今日,丘墓之所,豈能復往?但可往于弖禮城,會日本軍將等,相謀事機所要。’遂教本在枕服岐城之妻子等,令知去國之心。辛酉發途于牟弖,癸亥至弖禮。甲戌,日本船師及佐平余自信,達率木素貴子,谷那晉首,憶禮福留,并國民等至于弖禮城。明日,發船始向日本。”百濟亡后,連年都有規模不小的百濟人群安置于日本境內的記載:百濟亡后五年(665),“勘校百濟國官位階級。仍以佐平福信之功,授鬼室集斯小錦下。復以百濟百姓男女四百余人,居于近江國神前郡。”亡后六年(666)冬,“以百濟男女二千余人居于東國。凡不擇緇素,起癸亥年至于三歲,并賜官食。”亡后九年(669)“以佐平余自信、佐平鬼室集斯等男女七百余人,遷居近江國蒲生郡。”無疑,在百濟與日本密切關系的支撐下,遷居列島的百濟遺民數量眾多(參見表1-18)。日本境內保存有相當多的百濟遺跡遺物(例如表1-19所示),一方面固然是由百濟覆亡之前的文化輸入所致,另一方面則是百濟移民群體大規模引入所致。
表1-18 百濟系日本人的動向
表1-18 百濟系日本人的動向-續表
表1-19 西日本地區朝鮮式山城一覽
表1-19 西日本地區朝鮮式山城一覽-續表
其三,留韓。
所謂留韓,指的是繼續留在百濟故地的民眾。首先是有一些百濟人在戰爭期間被俘或逃亡新羅,其次是更多的百濟人仍然留居故地,先是在唐朝羈縻府州的統治之下,隨后復入新羅版圖成為統一新羅的編戶齊民。唐朝初滅百濟,其中一個目標是經略其地,南北夾攻高句麗,同時也有唐軍將領表現出來的治理熊津諸都督府地,光大唐朝聲威的鵠的。正如《大唐平百濟國碑銘》所記,“凡置五都督,卅七州二百五十縣,戶廿四萬,口六百廿萬。各齊編戶,咸變夷風”。百濟民眾納入唐朝,舊有統治體系瓦解,新的統治秩序初建,中上層人士躋身羈縻府州官僚序列:“舊有五部,分統三十七郡、二百城、七十六萬戶,至是以其地分置熊津、馬韓、東明等五都督府,仍以其酋渠為都督府刺史。”[26]
統一新羅之后,百濟舊地被來自都城慶州的王廷更為長久持續地統治,《三國史記·地理志》所記載的郡縣沿革中,百濟故土的變革也有跡可循。百濟遺民也在一定程度上融入新羅王朝,例如新羅的九州五小京制度,“始與高句麗、百濟地錯犬牙,或相和親,或相寇鈔,后與大唐侵滅二邦,平其土地,遂置九州。”其中,“于故百濟國界置三州:百濟故城北熊津口曰熊州,次西南曰全州,次南曰武州”。五小京中的西原小京(清州)、南原小京(南原)分別在熊州、全州,中原小京(忠州)也在附近的漢州南部。再如,新羅的中央軍事制度九誓幢和地方軍事制度十停。九誓幢實際為九支混成部隊集團軍,其中三支新羅人部隊、三支高句麗人部隊、兩支百濟人部隊和一支靺鞨人部隊;十停則是分別駐守在小京、州、郡要沖地帶的十支部隊。百濟故地及其遺民由此在嚴密的統治體系中成為統一新羅國家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這并不代表百濟遺民及其后裔的復國理想徹底消失了,在新羅王朝末年,舊百濟地區再度興起一個史稱“后百濟”的政權,它的歷史活動充滿了對百濟歷史的追憶和再造。
表1-20 新羅的九州、五小京、十停
圖1-11 錦江(公州附近)
圖1-12 百濟泗沘王京遺址西北方水井遺址
圖1-13 扶余郡定林寺址五層石塔
圖1-14 益山王宮里寺塔
圖1-15 益山彌勒寺址石塔
[1] 《周書》卷四九《異域·百濟傳》,中華書局,1971,第886頁。
[2] 〔高麗〕金富軾等撰《三國史記》卷二三《百濟始祖溫祚王本紀》,楊軍校勘,吉林大學出版社,2014,第274頁。
[3] 《周書》卷四九《異域·百濟》,中華書局,1971,第886頁。《北史》卷九四《百濟傳》略同,唯曰“王姓余氏”(中華書局,1974,第3118頁)。
[4] 《通典》卷一八五《邊防·百濟》,中華書局,1988,第4990頁。
[5] 《三國志》卷三〇《魏書·韓傳》,中華書局,1982,第849頁。
[6] 《后漢書》卷八五《東夷·三韓傳》,中華書局,1965,第2818頁。
[7] 《舊唐書》卷二三《禮儀志三》,中華書局,1975,第907頁。點校者將“伯濟”改為“百濟”。
[8] 王堯、陳踐譯注:《P.T.1283號〈北方若干國君之王統敘記文書〉解題》,《敦煌吐蕃文獻選》,四川民族出版社,1983,第159—161頁。
[9] 馮立君:《百濟與北族關系問題》,《韓國研究論叢》2016年第2期(2017年6月出版)。
[10] (唐)賀遂亮:《大唐平百濟國碑銘》,《全唐文》卷二〇〇,中華書局,1983,第2026頁。
[11] 《三國史記》卷四〇《雜志·職官》,吉林大學出版社,2014,第596—599頁。
[12] 主要參考姜孟山主編《朝鮮通史》第一卷,延邊大學出版社,1992,第228—239頁。
[13] 盧重國:《高句麗·百濟·新羅???力關係變化???一考察》,《????》28,1981。
[14] 馮立君:《高句麗與柔然的交通與聯系》,《社會科學戰線》2016年第8期;馮立君:《百濟與北族關系問題》,《韓國研究論叢》2016年第2期。
[15] 曹中屏:《駕洛國史研究與其意義》,《韓國研究論叢》2013年第1期。
[16] 李宗勛:《百濟族源與麗濟交融過程之考察》,《清華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
[17] 楊通方:《漢唐時期中國與百濟的關系》,收入《中韓古代關系史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韓國磐:《南北朝隋唐與新羅百濟的往來》,《歷史研究》1994年第2期。
[18] 〔日〕江上波夫:《騎馬民族國家》,張承志譯,光明日報出版社,1988。
[19] Gari Ledyard,“Galloping along with the Horseriders:Looking for the Founders of Japan,” Columbia University reprint edition,1973.
[20] Wontack Hong,Ancient Korea-Japan Relations:Paekche and the Origin of the Yamato Dynasty,Seoul:Kudara International,1994(1st),2010(2nd);Wontack Hong,Korea and Japan in East Asian History,Seoul:Kudara International,2006.Wontack Hong,“Ancient Korea-Japan Relations:Dating the Formative Years of the Yamato Kingdom(366-405 CE)by the Samguk-sagi Records and Reinterpreting the Related Historical Facts,” The Open Area Studies Journal,2009(2),pp.12-29.
[21] 《日本と朝鮮半島2000年》,日本放送協會,2010;又見NHK同名紀錄片訪談。
[22] 《資治通鑒》卷二〇〇,唐高宗顯慶五年條載:“百濟故有五部,分統三十七郡、二百城、七十六萬戶,詔以其地置熊津等五都督府(熊津、馬韓、東明、金連、德安五都督府),以其酋長為都督、刺史。”(中華書局,1956,第6321頁)。
[23] 馮立君:《高句麗泉氏與唐朝政治關系》,《社會科學戰線》2018年第8期。
[24] 《資治通鑒》卷二〇二,“唐高宗儀鳳元年”條,中華書局,1956,第6379頁。
[25] 《唐六典》卷三《尚書戶部》,中華書局,1992,第77頁。
[26] 《通典》卷一八五《邊防典》之《東夷·新羅》,中華書局,1988,第4990—49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