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霽野選集
- 李霽野著 宮立編
- 5643字
- 2021-04-23 13:06:49
在敵陷的北平
1938年秋,北平輔仁大學增設女生部,約我去任教。這個學校是美國和德國的天主教會合辦的,美國當時并未參戰,德國和日本是同盟國,所以日本帝國主義還不曾干擾。我經過考慮應聘了。
為找住房,我走訪老朋友常維鈞,他同徐旭生夫人和兒女合住一所大宅,有幾間空房,歡迎我們去同住。地址是白米斜街三號,緊靠什剎海,步行到輔仁大學只要一刻鐘。我早有午睡后散步的習慣,從家里到北海公園,登白塔繞園一周,回來整一小時。我快步疾走,冬季也出一身汗,回來洗洗,喝杯茶稍稍休息,大約從三點鐘起,晚飯稍停,一口氣可以工作到十點鐘。即使在嚴冬,我也到院里散步二十分鐘,全身涼透,回房洗漱睡覺。我多年從不感冒,也不生病,一定是這種生活方式給我的好處。
我教的功課是:翻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文學和歐洲文學史,最后一種比較吃力,因為要從頭來起,編寫簡單的講義。男女二部分開上課,一備二用,稍省力氣,因此我還有時間精力,繼續翻譯《戰爭與和平》,終于共用四年半時間,把這部巨著譯完了。可惜稿寄香港,后被日寇毀掉了。
北平雖被敵陷,日寇為敷衍國際輿論,表面上比在天津用便衣擾亂時還要稍稍“文明”。食品一上來控制得不太嚴,一般還可以維持飽暖。魯迅先生的母親和朱夫人還安住在西三條二十一號,景宋每月從上海寄五十元來,由我轉送去,她們說生活并不感到困難。我從北平出走前兩三個月,上海和北平的情況就起了很大變化了。景宋寄不來生活費了,糧食也漸漸不易買到,她托我寫信請周作人設法,他倒按月送去米面和零用錢。周作人被刺,還親自去西三條給母親看看腹上一小片紅痕。但平時他和孩子都是不去的。我走后太師母和師母先后逝世,聽說安葬的事都是由周作人負責辦理的。
我到輔仁大學不久,一天外文系主任來訪,談到輔仁有一個“文教委員會”,和學校一樣,是秘密受國民黨教育部領導的,主要的任務是替留平的文化教育界人士謀工作維持生活,不做漢奸;其次是輸送學生到蔣管區;第三是對學生進行愛國思想教育。他請我加入這個委員會,我立刻答應了,因為我認為這是一個公民應盡的起碼義務。他接著告訴我,北平有一個秘密的國民黨市委會,輔仁三個教授任委員,他是其中之一。他們的政治立場是反對共產黨。他請我加入任市委。我聽了十分詫異,但因為他對我總算開誠布公,只問我是不是共產黨員,所以我也老老實實告訴他,我是相信共產主義的,敬佩共產黨,但我雖有共產黨朋友,我自己還不配做共產黨員。我進一步勸他,要認清國民黨的本質,其中雖然也有些好人,就整個政黨說,卻是腐朽反動的,所謂“攘外必先安內”,尤其是禍國殃民的罪惡政策。我們倒沒有不歡而散,相勉站在愛國主義的立場上,各人做點力所能及的工作。
我認為解決文化教育界人士的生活問題是十分重要的,我尤其注意周作人。我去看望他,了解一下情況,那時他還未就偽北大文學院長職。錢玄同適逢也在他家。從他們的談話看來,反日的立場還是很明顯的。但我已經聽說,周作人家里有四個日本人,文化基金委員會撤到香港,不肯留下一人與所約譯稿人聯系,他的惟一收入來源也就斷絕了。我將這情況告訴了文教委員會的負責人,并建議請周作人到輔仁大學中文系任教,由會給以經濟補助,我認為這是完全可以辦到的,但他不置可否,以后也再沒有談起來了。
這位負責人以后又對我說,周作人找他閑談,沒談到任何正事,不知道有什么意思。我笑笑說,他是在做托缽僧化緣了吧。因為這時候胡適給周作人寄來一首打油詩,稱周為居士,說夢到他正整裝南下,未免太辛苦。周答詩一首,有一句說,將來有臉見胡的面。我不知道這是否是他的真情實感,不過至少他還在彷徨。這以后,這位負責人又向我說,周作人拿一把新寫的折扇去找他閑談,他說完全不知周是啥意思。果真不明白嗎?那真是愚不可及了!不久周作人就做了偽北大文學院長,更進一步做了什么教育督辦了。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中給這位“老朋友”一個很不敬的稱號,并談到“劫收”,就不是偶然的了。
那時候,俞平伯、顧羨季、張谷若等人都還留在北平,也常有幾個青年作家找我談天,很希望能辦一個文學刊物,至少可以鼓舞人心。我同文教委員會商量,他們贊成由我籌辦。我約了幾個人寫稿,很快就收到一些篇。刊名想定為《北方文學》,封面也請人畫好了。這時我想到魯迅先生的日記,便寫信給景宋,請她隨時抄寫作為副本,在刊物上發表,增加保存的機會。日寇先還敷衍,并用一個社的名義請我吃飯,同時請的還有一位協和醫院的大夫和一位數學教授,他們都還未與日寇合作。很容易看出,日寇的用意是拉我們下水。我們都只談點一般應酬話。這消息很快就傳開了,說我已經準備為日軍辦刊物。我們原想以“純文藝”,“為藝術而藝術”為借口,爭取把刊物出版;但日寇是十分狡猾的,先拖,最后說“目前不宜印行”。刊物自然就流產了。文教委員會托我為寫稿的人送點稿費,杯水車薪而已。景宋在抄寫日記時,日本憲兵去逮捕她,取走的日記損失了1922年的一本,是無法彌補的了。為這件事,我一直覺得很不安,比失去《戰爭與和平》譯稿更為惋惜。
輔仁大學因為新增女生部,很缺教師,我介紹了三個人,他們都聘請了。文教委員會的存在,我雖然沒有告訴他們,我卻把它的意圖向他們委婉說明了。兩個人引起了不同性質的問題。一個人因為結婚生活不幸,給一個女生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情書,她向女校的主事修女揭發了,她自然向外語系主任談了這個問題,請求處理。我知道這個人的家庭情況,了解他的品質不是很高尚的,并不愿為他辯護;但是我覺得對于遇到這類事情的學生,應當進行適宜的教育。我向外語系主任說,若是我的女兒接到這樣一封情書,我會教導她不要大驚小怪,更用不著聲張,不聲不響退回,寫幾句婉謝的信自然更好。不料他竟同意我的意見,并答應轉達女院修女,看她如何看法。更出我意料,修女完全贊成照我的意見辦理,向學生說明一聲,情書由我退還給本人。這場小小風波就平息了。
另一個人的問題卻性質不同,很嚴重了。一個中級的日本軍官不知怎么住到他的家里去了。我雖然知道他是受了別人欺騙,無意引狼入室,但既成的事實無論如何是不可原諒的。我建議立即將他解聘。這給我一個很大的教訓。回顧我的一生,我覺得我還不是完全缺乏知人之明,對結交的人的品質,雖然有時不甚了然,但通過一些具體事實,大體還是心中有數。我知道自己也有很多缺點,所以對人并不求全責備。這類人,我還不認為是朋友,所以在事情或金錢上受些欺騙,一般不大介意,只在很必要的時候,對極少數人說說罷了。在我已經認為朋友的人,我十分珍惜他們的友誼,若有人信口胡說,信手胡寫,意近誣蔑,或者閉目不看事實,似乎意在混淆是非,我便不免覺得傷心難過。但我遵循古訓:“君子絕交,不出惡聲。”
文教委員會每月發給五十元活動費,用以在必要時接濟實在困難的文化人,我領取過一百元。輔仁大學外文系一個男生,有一天向我說他因經濟困難要退學,去上日本人辦的公費新聞記者訓練班。我勸阻他不要去,將一百元送給他了,他終于在輔仁畢了業。我出走后,他送還百元給妻做生活費。一個學生幫助妻賣書籍度日。一個學生一月借給幾十元。他們都十分關懷,我萬分感謝。但那個騙借我的錢近千元的人,不僅未還分文,連我家的門也不敢上了。我出走前夕去向他告別,寫下故鄉永久通信址,他翻開一本英文字典,在里面草草畫了幾筆。我不免為自己的愚蠢嘆息。
文教委員會商量事情,一般采用在公園喝茶談天的形式,原以為這樣更為機密呢。1942年新歷年終,常維鈞突然被捕,我們找與警察局有關系的人去營救,得知文教委員會的情況,日本憲兵隊已經清清楚楚了。在這以前,負責人已經逃出淪陷區,幾天之后,另一主要成員被捕,會也就實際散攤了。就我來說,從我看來,都是一事無成。
1939年5月13日,我們的長子方平出世了,家庭的情況有了小小變化。對于育嬰,我們幾乎毫無所知,只好臨時抱佛腳,找一本翻譯的書來閱讀,并按照書本的所說辦法行事。這本書頗有可取之處,它特別強調:從嬰兒出世第一天起,就要作為教育的第一步,養成良好的食睡習慣,盡量使嬰兒在戶外接受陽光和新鮮空氣。我們也按期帶他到協和醫院兒科檢查。這樣做的結果很好,方平在幾年中幾乎沒有生過病。
方仲是1940年7月14日出世的,我們雖然稍有經驗了,卻發生了兩次使我們吃驚為難的意外。一次我們正吃午飯時,保姆突然驚叫一聲:“你們快看看,孩子不好了!”我們一看孩子出粗氣,翻了白眼。幸而來了一個稍有經驗的朋友,他說使孩子平臥床上,如抽瘋,萬不能動他的手腳,把上下齒間放上一把湯匙或一雙筷子,防止咬嘴唇。同時我們請來急診的醫生,他說病不嚴重,可能是痢疾,要發高燒。他給孩子服了藥,觀察一會兒之后才走,臨行還說不要緊,我們才放心了。他一兩天后就下地跑著玩了。
為難的事,現在回想起來倒覺得有點好笑了。妻在為方仲哺乳期間突然發高燒,協和醫院診斷是肺炎,這在當時是嚴重的病,勢必住院治療。哺乳怎么辦?大夫建議用罐頭奶,只好由我親任保姆了。幸而方仲的睡食習慣好,總在該吃奶時一分鐘不差醒來,我先使他準時小便,然后將奶瓶在他嘴里一放,他一口氣喝完奶,將瓶子用手向外一推,馬上就入睡。兩個星期中,他未哭過一聲,未尿濕過一次床。半個月后,妻從醫院回到家里,嘆為奇跡,笑說以后你做媽媽好了。這是真誠的謙虛,孩子有這樣好的習慣,當然是她平常十分注意的結果。
在戰爭的艱苦歲月,我們能看著兩個孩子比較健康地成長,我的教書譯書工作還可以照常進行,妻雖找不到適當工作,家務也很夠她忙碌,在這個小小的范圍之內,我們總算是萬幸的了。但在我們的心里隱藏著“長夜漫漫何時旦”的憂思,覺得頭上懸著隨時可以落下的利劍——日寇的迫害與宰割。
大約在1942年初冬,我接到潘應人的一封來信,說是有一個朋友來北平,托他為我帶點土產來,希望接談。我知道這里有文章,等待著。幾天后,輔仁的兩個不相識的女生來找我,約我同帶土產來的人見面,我答應了,她們才說他是從冀東抗日根據地來的。我說我認識寫信的人和他的哥哥潘漠華,信得過,不過最好在女校內院的客廳里見面,比在別處好。在約定的時候,我拿一本書,以給她們輔導做掩護,等待來訪的人。等一個多小時人還不來,我并不擔心發生意外,知道他不按時到,是經過考慮的。來的人是個青年農民裝束,健康樸實。他說冀東很缺乏做文字宣傳工作的人,潘應人不知道從哪里聽說我在輔仁大學教書,所以特派他來約我前去。日寇雖然有封鎖線,有人帶領,容易通過。我向他說明,我已經是四口之家,兩個孩子都小,妻子沒有工作,只靠我維持生活。我無法安置他們,走開當然是很不放心的。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我從幾個可靠的方面知道,日寇有特務暗中監視我,我的行動并不自由。我每天下午同妻用小車推兩個孩子到北海玩耍,不同外人來往,除學校很少到別處去,都是為了應付這種局面。我說我雖身在淪陷區,難免有點小小危險,我并不畏懼。若冀東認為有必要,我的家可以做地下黨的聯絡站,妻也不會有任何異議。黨需要我做點什么事,我很樂意代辦。談后他就告辭走了,我繼續為兩個女生講了一會兒書。當然我不便問她們姓名。以后女院有學生被捕,我毫不知道是否有她們。聯絡站未再有人來談,或者與這種情況不無關系。
有一次我們帶兩個孩子到萬牲國(現名動物園)去玩,在進門時遇到幾個青年,其中一人認識我,因此同他們談了幾句話,就分手了。以后他們中有人被捕,在“審訊”時就追問這次同我開什么秘密會。他被釋放后,不敢直接找我,托人轉告了這一消息,要我注意特務尾隨。輔仁大學教育學院一個學生被捕,日寇向他詳細追問未名社的情況,并說他們認為該社是共產黨組織的。這個學生也將情況托人轉告我了。住在我家前院的常維鈞,一天晚上來談天,說他家原有一個男工友,以后當了警察,很機密地告訴他,日本特務很注意我的行動,一直有人尾隨監視,希望我注意些。這情況我并不是毫無察覺。最認真的一次卻是文教委員會的負責人告訴我的:一個孔德學校的學生陳君與一個日本憲兵有點認識,憲兵醉酒時對他說,最近要逮捕我,把我的名字說得很清楚。我聽到這消息后并不驚異,但覺得一時不會有什么危險,日寇要保持一個線索,不會輕易動已經在他掌握中的人。
寫到這里,我想到“十年動亂”時的一件滿有趣味的事。一天來了一個外調的人,說有人交代,他在日寇侵占北平時,做日本特務,同其他幾個人負責尾隨監視我的行動。他說我幾乎每天下午都同妻用小車推兩個孩子到北海游玩,有時同幾個人坐茶座閑談,每天上午一定到輔仁大學去,每天不用觀察就可以向日寇憲兵隊匯報。我的突然出走,他是第三天才發現的,當然吃了苦頭。這個人大概要向我證明:他對我并無損害。我當然并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只說我當時外面的生活情況實在就是他所說的那樣。
1942年除夕將到,為迎接元旦,我們帶孩子去中山公園玩玩。天高氣爽,是北平特好的天氣。緊靠來今雨軒,有利用古柏殘根做的桌椅,我為孩子們照了幾張相,雖然這是我第一次試照,成績卻蠻好。幾經變亂,這幾張照片居然幸存下來,偶然翻閱時,我們特別覺得親切。
傍晚回家,我們聽維鈞夫人說,維鈞被日寇逮捕,先押在附近的警察局。她已經托人去打聽消息,據說文教委員會的情況日寇憲兵已經摸清楚了。我找一個安徽同鄉營救,他說維鈞不是重要的人,沒有什么要緊,不過不久情況可能有發展。不幾天后,輔仁大學外文系主任被捕,我就不得不考慮自己如何應付了。同妻商定,4日清晨坐車去天津,妻和孩子先住岳家,我只身回故鄉,如果可住,再派人接他們去。此前有同鄉販賣中藥材,從蔣管區到天津,他說一路可以通行無阻,所以我就順他所說的路,先坐火車到徐州,以后轉車經過商邱、亳縣到界首,淪陷區的界線離亳州不遠。
我到徐州時已是晚間了,到第二天才有車,我只好在那里住一夜。一方面懷念妻和孩子,飽嘗了離別的凄苦滋味,一方面還為自己的安危擔心,因為還未逃出敵人的羅網,這一夜的時光是很難度過的。晚飯后,我先默坐沉思,然后臥床休息,中夜枕上口占一絕,慢慢也就安靜下來,蒙蒙眬眬入睡了:
孤燈榻畔別妻稚,
契闊死生全任之。
但使神州存片土,
豈容倭夷御雄師!
1983年1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