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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守主義在英國政治運作中的制衡作用

朱孝遠(北京大學歷史學系)

在英國史研究領域,沒有什么問題要比看待保守主義更加意見分歧的了。有的學者認為,保守主義集智慧、道德、傳統、天性于一體,“是人類天性”的體現和英國發展的制勝法寶;在另外一些學者那里,保守主義意味著倒退、反動,它逆歷史潮流而動,是“資產階級妥協性”的表現。這就產生了問題:小問題是保守主義何以能夠延續至今、未曾消亡;大問題是保守主義在英國政治發展中究竟起何作用,有無意義。

英國史中有許多問題,言人人殊,保守主義也就是這樣的一個問題。其中,有的是由于史料互相矛盾或對史料有不同看法引起的,有的是由于調查的范圍不夠開闊或調查針對的問題不夠集中引起的。關于英國保守主義的意見分歧,多半是由于后者而不是前者。筆者企圖探索保守主義在英國政治運作中的作用,并把它和英國革命、英國保守運動聯系起來,加以考察。

破舊立新的英國革命

英國重保守主義,但英國人也重革命。有人說,主導英國歷史的是一種保守的、漸進的、延續性的發展,這不符合實際。同樣,脫離劇烈的革命運動去談保守,也無法弄清這兩者之間的聯系。常被人認為是保守思想家的洛克(John Locke,1632-1704)在《政府論》下篇中說:“人們普遍地遭受壓迫和得不到公正待遇時,一有機會就會擺脫緊壓在他們頭上的沉重負擔。”[1]這說的其實就是革命。英國能夠從一個歐洲小國發展成為今天的世界強國,與歷史上發生的四場革命息息相關。

第一場革命是制度革命,發生在中世紀晚期。英國從蠻族王國中脫穎而出,最早具備了國家(state)的雛形:領土相對穩定、制度具有公權力性質、政府機構完善、擁有最后裁決權、得到民眾認可。12—13世紀英國政府行政化加強;1450—1600年又出現了政府由專業人士掌握的制度。這些,使英國有別于蠻族的王國(kingdom)和純粹以疆域、領土來界定的country。state一詞具有鮮明的政治含義,除指國家、政府外,還指政府體制和政府機構。在中世紀,涌現出的是一個個體制落后的日耳曼小王國,奉行個人忠誠,政治上分散割據,削弱了國家體制。當然,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在中古歐洲的薄弱基礎上建立的國家卻是最為“典型”的,中古的歐洲把一切疆域、制度、政治形式的邊界都抹掉了,要想在這種基礎上建立體制完備的國家,需要殫精竭慮。蠻族的王國為什么會走向衰敗?而英國、法國為什么卻能夠勝出?答案就存在于國家體制的優劣。與蠻族王國相比,后來居上的英國更加國家化、制度化、行政化、官僚化,致使它能夠“優入圣域”,成為取代眾多蠻族國家的新興國家。這場革命使英國具備了國家的特征:主權、領土完整、政治統一、官僚制度、國家司法、國家稅收制度等。這些也成為衡量歐洲早期國家的主要標準。

第二場是宗教革命,發生在英王亨利八世統治時期。它擺正了政府與教會的關系,使英國的主權獲得了完整。宗教改革運動源于德國,但亨利以國君之尊,在全國創導宗教革命,這在當時還是獨一無二的。改革后的英國的教會稱英國圣公會,又稱安立甘宗,簡稱為英國國教。國教的教義、組織形式和祈禱形式是通過國會頒布的法規規定的。1534年,英國國會通過《至尊法案》,宣布教皇無權支配英國國教,只有英國國王才是教會的最高首領。《至尊法案》還規定英國有決定自己教會教義、崇拜儀式,宣判異端和任命主教等神職的權力。1539年,國會又頒布《取締分歧意見的六條信仰法案》,拒絕路德、加爾文教的教會形式,主張維護原有的圣禮和組織制度不變。同時,亨利八世又下令鎮壓親羅馬分子和宗教異議分子,并封閉了500多所天主教會的修道院,沒收其財產。宗教革命擺正了政府與教會的關系,維護了國家的主權,積累了向近代過渡的資本,不失為英國歷史上的一個轉折點。

第三場是資產階級革命,發生在17世紀中期。它把查理一世送上了斷頭臺,資產階級從此登堂入室,成為英國的執政者。

第四場是英國的工業革命,它增強了英國國力,建立了最早的工廠,解決了能源問題,發明了蒸汽機,修建了鐵路,使英國經濟得到飛速發展。從1780年到1800年,英國工業品產量翻了一番。從1801年到1851年,英國的國民生產總值扣除物價因素后增長了3.5倍。英國的社會財富和國民收入大為增加。與此同時,國內人口也從1780年的900萬人迅速增加到1851年的2100萬人。[2]其后來居上,躋身于歐洲大國之列。正如歷史學家們評論的那樣:“工業革命始于英國,它是人類歷史上的新事物,沒有先例可依循,沒有藍圖去實現。英國在這場革命中不僅要做工業技術的領路人,而且要成為新的社會關系和城市生活的先鋒。1793年到1815年之間,英國與法國戰事連綿,更加劇了這項任務的艱巨性。如果說法國為政治變革開辟了道路,那么,英國則是為經濟發展鋪路架橋,為此我們應該對它給予特別的關注。”[3]

對這四場革命的內容,假如沒有做過研究,就無法把握英國歷史發展的基本脈絡,也根本無從談英國的保守主義。

首先,在英國歷史演進中,革命和改革是主要的推動力。英國是諸多革命的發源地,這使英國占盡先機。研究英國歷史,需要對這些革命進行肯定。如果認為英國的發展一直是靠延續、改良,這與上述事實相去甚遠。在英國發生的上述革命影響深遠,它們破舊立新,往往成為歐洲其他國家革命之原型。

其次,把革命運動引入對保守主義分析的另一個原因,在于保守主義往往出現在革命之后。這當然也不是一種偶然的現象。原因如下,革命引起了巨大變化,會觸動社會各階層的利益,同時也會帶來一些亟須解決的新問題。例如,英國的資產階級革命中出現了克倫威爾的軍事獨裁;英國宗教革命又帶來了對非國教徒的迫害;產業革命帶來了環境污染。這些問題不解決,將危及社會穩定,從而滋生保守和改良的情緒。

新舊相繼的保守運動

要把英國的保守主義分析到位,還應當去探討英國的保守運動。洛克《政府論》中文版1982年5月“編者的話”云:“洛克的《政府論兩篇》是在1689年和1690年相繼寫成和出版的。其基本精神在于對1688年剛剛結束的英國所謂‘光榮革命’進行辯護和理論總結。”[4]這是切中要害的,也是闡明保守思想與保守運動聯系的。在英國,宗教革命后有“宗教寬容”,資產階級革命后有“光榮革命”,兩者前后相繼,形影不離,是不爭的歷史事實。因此,有必要把與革命和保守思潮均有聯系的保守運動,納入我們的分析范圍。

發生在1688年的“光榮革命”因其不夠妥切的名稱而聞名于世。1685年,主張宗教寬容的查理二世去世,由其兄弟詹姆斯二世(1685—1688)繼承王位。詹姆斯二世公開表示奉行天主教,加上實行獨斷專制統治,很快就在英國人心盡失。1688年,英國國會采取行動,從尼德蘭把詹姆斯二世信奉新教的女兒瑪麗及其丈夫奧蘭治的威廉接到英國,承繼王位,詹姆斯二世不得不逃離,于是革命因不流血而獲得成功。新國王與國會合作,承認限制君權的《權利法案》,保護英國特權階層的“公民自由”不受侵犯。這場運動旨在維護英國特權階層的利益,在英國并不被看好,[5]尤其在于國會正式承認了君主制度,稱之為保守運動并不為過。

“光榮革命”有兩點要引起我們重視:一是它產生的背景,其時英國的共和政體早已瓦解;二是它取得了一些效果,如趕走了專制君主詹姆斯二世,建立了君主立憲制度。

英國廢除君主制度是在1649年,至1660年查理二世復辟,實行共和政體達11年。不過,共和政府并不穩固,實際上是被克倫威爾統治著,實行的是軍事獨裁統治。克倫威爾對外不斷用兵,血洗愛爾蘭,對內嚴厲統治,并且忽視工商業的發展。對于民眾,克倫威爾政府也毫不讓步,實施了對溫斯坦萊領導的“掘地派”運動的鎮壓,走向孤立。溫斯坦萊主張給貧民土地,遭到鎮壓。早在1649年,共和政府就決定消滅掘地派。他們的房屋被焚毀,土地被夷平。溫斯坦萊曾向克倫威爾指出:“革命以后,英國社會并沒有任何變化。自上而下的統治依然如故,無政府狀態也依然如故。”[6]1660年,在克倫威爾死后,查理二世復辟了君主制。在查理二世統治時期(1660—1685),與民眾脫離的資產階級臣服于王權統治,已經沒有力量來推翻君主制度。通過保守運動建立亦新亦舊的君主立憲制度,盡管有點不倫不類,但也是當時各種政治力量之間比拼的結果。對于英國資產階級來說,似乎可以接受,并且頗具意義。

另一場保守運動是發生在伊麗莎白一世統治時期的宗教寬容運動。英國原來是一個天主教國家,亨利八世同羅馬教廷的沖突,導致英國脫離了羅馬的控制,成立了自己獨立的英國國教。但是,英國宗教改革也引起了社會分裂。

愛德華六世時期,出現了一批要求進一步進行宗教改革的新教徒。例如,攝政大臣薩默塞特公爵傾向于新教。他高興地發現:在亨利逝世的1547年,樞密院中只有一個成員堅持天主教立場,其余人士都傾向于新教。所以,進一步倒向新教實際上并沒有什么阻力。這樣,英國各地的教堂出現了搗毀圣像的舉動,人們沖進教堂,把許多圣像徹底搗毀,一批在亨利八世時期因躲避迫害而流亡到瑞士的宗教激進派人士紛紛回國,他們是路德派信徒和茨溫利派信徒。他們盼望在英國實行真正而不是名義上的宗教改革,特別是要求廢除天主教的禮拜儀式。在他們的影響下,國會取消了《六條信仰法案》,1549年,又通過《統一法案》,規定英國教會使用統一的官方頒布的《公禱書》。《公禱書》詳細規定教士舉行宗教儀式時的步驟和祈禱文,尤其是對圣餐中的葡萄酒和面餅的含義做出了解釋。1552年,另一個重臣沃里克伯爵(Warwick,the earl of)主持修訂《公禱書》,使其更具新教色彩。在薩默塞特公爵和沃里克伯爵的主持下,英國議會下令焚燒舊的祈禱書和搗毀圣像,以便把教會的權力交給國王。歷史學家里克勒(Joseph Lecler,S.J.)指出:沃里克伯爵推行無情的、不寬容的宗教政策,目的不是出于宗教虔誠,而是為自己牟取利益。[7]

上述情況引起了天主教徒的強烈不滿。1549年的《公禱書》頒布后,在英國西部即爆發了叛亂。叛亂者拒絕承認新的宗教崇拜儀式,要求恢復亨利八世時期的《六條信仰法案》中規定的儀式,反對搗毀圣像。這次反叛在英國歷史上被稱為《公禱書》叛亂。除西部地區之外,英國的大部分區域還是勉強接受了《公禱書》,英國國教會的新教傾向更明顯了。

1553年,愛德華六世去世,信奉天主教的瑪麗即位(Mary I,1553—1558年在位),恢復天主教的活動。瑪麗以殘酷鎮壓英國新教徒著名,被稱為“血腥的瑪麗”。瑪麗女王統治時期,宗教改革傳統被顛覆,天主教勢力和羅馬教皇重新在英國確立起權威,而瑪麗的政府卻被置于神圣羅馬帝國、西班牙和羅馬教皇的保護之下。一大批享有盛名的宗教領袖被處以火刑,致使英國人人自危,瑪麗也落得一個血腥之名。瑪麗時代許多新教徒逃到國外。在一份逃往外國的472人的名單中,有166名鄉紳,67名教士,40名商人,119名學生,32名工匠,13名仆侍。[8]逃亡者中一些人信誓旦旦,發出“要在英國重建耶路撒冷之墻”的呼聲,令英國所有虔誠的信徒深感共鳴。

1558年瑪麗女王死后,伊麗莎白一世(Elizabeth I,1558—1603年在位)繼承王位。伊麗莎白女王是一個政治家,她從政治角度出發試圖調和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的矛盾。不久,她宣布恢復愛德華時代的宗教儀式。她頒布了第二本《公禱書》,規定了宗教圣禮。她反對羅馬教會的行為更為堅決,把《四十二條信綱》修訂為《三十九條信綱》,在英國推行新教。1571年,羅馬教會把伊麗莎白女王開除出教會。英國成為一個新教國家的原則完全確立。

伊麗莎白對羅馬教皇并無好感:羅馬教廷視她為非法所生,不具備任何繼承權,并且在她繼位之時,對她做出了種種非難。伊麗莎白無法忘記1535年教皇保羅三世對她父親亨利八世所下的絕罰詔書。這個詔書永遠剝奪了亨利八世與安妮·博林所生子女的合法身份和繼承權。教皇在文件中寫道:

務使亨利王的兒子及其同謀、支持者之流同樣受這一處罰。我命令并宣布,對亨利王與上述安妮(博林)所生的一切兒子,以及上述諸人的兒子,不論已經出生或將要出生的,并所有屬于這一懲罰范圍之內的其余諸后裔(不管人數、性別、得志與否,一概無例外地)剝奪他們原有的一切地位和享受的一切榮譽,剝奪他們所占有的或供他們使用的一切東西,剝奪他們的一切特權、豁免、特恩、大赦、免稅、赦罪和恩典,并他們所有的一切主權、領地、城堡、土地、國祚、城池和其他一切財產,無分動產與不動產,剝奪一切原屬于他們的權利與活動……我更命令和宣布,即使在今后他們也不能得到這一切。

我命令將亨利王及其一伙,并他們的上述后代,從現在起剝奪公民權利(使其聲名狼藉)不允許他們替別人作證人……不允許他們有裁判權或制裁權,不允許他們充當公證人或從事任何法律行為(由此他們的訴訟行為或其他行為均失掉力量或歸于無效)。[9]

但是,伊麗莎白保持了一個政治家的相當冷靜客觀的態度。作為世俗的統治者,她感到最為重要的就是管理好自己的國家,而不是使自己的國家因為宗教的沖突而分裂,或者在風云變幻的國際斗爭中觸礁。伊麗莎白明白,如果宗教問題不妥善解決,英國很可能會陷入分裂。于是,她要告訴人們一個十分簡單的道理:宗教應當給人們帶來和平而不是帶來分裂與戰爭。因此,她為自己塑造了一個中立的形象:既不是一個新教徒,也不是一個天主教徒。她這樣做,并非因為對新教有特殊的感情,而是作為君主,她自有一種獨立的地位,能夠像她的父親亨利八世一樣,用權力來化解宗教上的矛盾。她堅信:不能讓任何外國的力量來控制英國。她也不贊同瑪麗女王對新教徒的迫害,那些視死如歸的新教徒在走向火刑場時的英雄氣概,對于她來說,留下非常深刻的不良印象。

女王明智的做法就是既堅持英國教會獨立,又不能讓新教走向極端。她允許英國國教與天主教的儀式比較接近,以此達到消除宗教對立的目的。她謹慎地把天主教與新教的尖銳沖突說成是英格蘭教會與外國教會的區別。在女王的授意下,修訂《公禱書》的委員會成立了。委員們對愛德華六世統治時期頒布的兩版《公禱書》進行修正,刪除了一些明顯反對教皇的禱文,表示跪領圣餐不含有贊美頌揚意思的那段被刪除,同時把《公禱書》中授予餅酒的儀式合并,對基督的身體是否實際臨在圣餐之中這一問題不置可否。這些修改的目的是使新教禮儀比較符合天主教徒的口味。[10]新教經過這樣調整以后,就頒布了一個規定,在1559年6月24日以后一切禮拜必須按新禮儀來進行。伊麗莎白女王頒布了她的宗教政策。她認為里通外國的天主教會和極端激進的新教都是不可取的,而天主教也不值得過分打擊。她期望恢復亨利八世所建立的英國國教會,期望這能夠成為合適的紐帶,把英國的基督徒聯合起來。她致力于保障他們的安全,但也希望他們不要節外生枝,制造麻煩。

伊麗莎白開創了宗教寬容這一政策,以圖結束教派執政導致的英國分裂。宗教改革運動以后,基督教分裂為天主教、路德宗教會、加爾文宗教會、英國國教會、蘇格蘭長老會等各種宗派。此外,還有更為激進的再浸禮派教會。這些教會彼此之間互相爭論、互相殘殺和互相戰爭。這些沖突雖然起于宗教問題,實際上同各國君主、貴族、城市、民眾的實際利益是聯系在一起的。世俗統治者終于明白了“宗教寬容”。政治統一和宗教統一相分離,一個國家內的人民可以信奉不同的宗教,參加不同的教會。宗教寬容成為需要奉行的重要原則。

在論述了上述歷史發展后,需要強調一下這兩場運動表現出來的一些特點。

首先,與革命運動不同,保守運動不在于破舊立新,而在于維護秩序。凡是對建立秩序有作用的,一律加以吸收。保守運動既要維護革命之后建立的新秩序,又要維護傳統的舊秩序,避免新舊之間因為對抗而分裂。但是,保守運動與守舊運動又不是一回事,它具有自己的底線和原則,并不是一味地、無選擇地打擊革命的成果。在“光榮革命”中,保守運動盡管不主張推翻王權,但卻維持兩點:一是通過《權利法案》限制了王權,二是阻止了信奉并推行天主教的人成為國君。在宗教寬容運動中,它不過分迫害天主教徒或極端的清教徒,但不允許宗教信仰問題危及英國的國家利益,更不允許把沒收了的天主教會的財產再發回教會。從這些情況看,保守運動的立場是介乎新舊之間,主要是通過這種辦法來防止社會的動蕩。

其次,保守運動介于新舊之間,具有兩面性。其特點,主要是在制度層面上來維護秩序,如通過《權利法案》維護君主立憲制度;通過宗教寬容政策,來緩和天主教徒、英國國教徒、新教徒和激進的清教徒之間的對抗。其采用的手段主要是政治的、法律的手段,而不是戰爭的手段。保守運動廣泛吸收各主要派別能夠接受的方式來穩定社會,并利用政府的權力,來遏制和避免社會的過激反應。從宗教革命到宗教寬容,從資產階級革命到“光榮革命”,都表現出革命在先、保守運動在后的順序。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很大程度上是要讓革命的一些基本的成果轉變為能夠為各種社會力量都愿意接受的制度。換言之,英國歷史不是像一條直線那樣順序演進的。當革命獲得一定成果后,會出現反復,還需要以某種方式來調和矛盾,并對革命的基本成果加以鞏固。從表面看,當“秩序”占據上風時,革命似乎在衰落,從銳進積極轉向保守、中庸;但也不能否認,“秩序”其實也鞏固了革命的一些成果,通過法律,它讓這些成果在制度層面上獲得絕大多數人的認可。

政治運作中的制衡機制

學術界對保守主義有兩種主要的看法:要么把它當作一種謹慎的哲學思潮,要么把它當作英國一貫奉行的一種戰略。其實,如果從歷史作用看,保守主義是英國政治運作中的一種制衡機制。

與主張破舊立新的革命運動不同,保守主義旨在維護秩序,避免社會分裂。從英國歷史看,它具有四個方面的獨特性:第一,保守主義運動或思潮往往出現在社會劇烈變動之后,對變革引起的問題進行處理,并在制度層面上建立秩序。第二,它具有很強的整合能力,善于通過讓各個階層、各個利益集團都能夠接受的方案,把社會在制度層面上整合起來。第三,它對一些負面因素(如教派分裂、環境污染、民眾生活窘迫)進行批判和改良,以維持社會的正常運轉。第四,它以制衡為目的,但避免超越界限;它維護一些基本的原則,但避免采用激進的手段,從而與革命運動產生明顯差異,但又不與其構成水火不容的對抗。保守主義也面臨諸多的挑戰,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國家利益與不同利益集團之間如何均衡。保守主義一方面需要與舊體制決裂,但面臨的是擁有不同利益、不同訴求的各個階層和利益集團。如何協調各種利益,避免因利益差異而導致社會分裂,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保守主義的通常做法是以“國家”和“人類”的名義,以超越派別的姿態來協調矛盾。盡管這樣,保守主義并不總是成功,因為它只能緩和卻無力承擔起使各種社會力量的利益訴求都得到滿足的職責。結果,保守主義的局限性就顯現出來:它起到一種制衡的作用,卻不能消除矛盾,尤其是各種矛盾已經發展到了尖銳的程度。

自由與秩序之間如何均衡的挑戰。保守主義面臨的一個難處,是既要抵制激進運動,又要在制度層面上捍衛社會變革的一些成果。這種兩面性在洛克《政府論》中表現得很充分。《政府論》是在英國“光榮革命”時期寫成的,其上篇,充分抨擊君權神授,強烈抨擊專制君主制度。其下篇,專門論述議會制度和議會立法,要求君主服從民意。把兩個部分合在一起,凸顯的就是君主立憲制度。上文提到的宗教寬容政策也是如此,盡管伊麗莎白女王本人信奉新教,但在執行政策時,卻在守住宗教改革成果底線的基礎上提倡宗教寬容(如英國的主權不容分割,已被沒收的修道院財產絕不歸還等)。但是,如何把握好這個度卻是一個難題。在復雜的局勢下,保守主義長袖善舞,姿態善變,努力尋求中庸之道:過頭了,就站到了反動派的一面,這對社會不利;同時,如果維護秩序的力度不足,也起不到制衡的作用。上述狀況使保守主義經常處于困境之中,但也使其在自由和秩序之間,表現出一定的彈性。

盡管這樣,卻不得不承認保守主義作為英國政治運作中的一種制衡機制,在維護秩序和緩和社會矛盾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保守主義認為,如果一個國家要長治久安,一個政府要堅強穩固,那就需要通過政府的干預,緩和以下矛盾。

民眾與政府之間的矛盾。例如休謨主張通過建立體制,由法律、表決、會談和妥協調停等方式來緩和民眾與政府的矛盾。在《關于新教徒的繼承問題》一文中,企圖調解民權和君權的爭執。休謨(David Hume,1711-1776)指出:“在本島歷史中,近兩個世紀以來,人民的權利一直在持續增長;這是由于分割教會土地、削減貴族莊園和商業發達的結果,特別是由于我們所處的幸福地位給與我們以足夠的安全,使我們無需保持什么常備軍和軍事設施。與此相反,幾乎每個別的歐洲國家,在同一時期中,公眾自由均處于極度衰弱的境況。人民在古舊的封建兵役制所帶來的苦難不滿,他們寧愿選擇信托國王招雇傭軍的辦法,而國王則甚易利用雇傭軍反對人民。”[11]休謨對英國的政治進行比較,在斯圖亞特王朝專制統治的八十年間,“由于民權和君權之間的沖突和爭斗,政府始終處于動蕩不寧狀態:即使已不動用武器,爭吵喧嚷之聲仍然不停”;而在“最近六十年中,議會體制建立以來,不論那一黨派在民眾中或在公眾會議中占據優勢,我們體制的整體力量總是倒向一邊,并在我們的君主和議會之間始終保持著和諧”。[12]

休謨認為:社會的安寧和政府的穩定其實不在于是君主制還是最自由、最民主的共和制,而是要看政府是否能夠為大多數人提供利益和幫助。他指出:“政府是完全建基在公眾信念之上的。”如果“公眾意識到可以普遍從政府獲得好處,并相信現在建立的這個政府和其他任何易于穩定的政府一樣優越,有利于眾。如果這種看法在國內大多數人中或在那些有力人物中占優勢的話,就大有助于該政府的穩固”。[13]自然,社會的公正是通過法律來實現的。休謨認為,法律應當起一種維護公平的作用,一方面,維護新興力量,但限制其走向極端;另一方面,要制止君主體制帶來的專橫和對民眾的不公。

政治權力與社會權利之間的矛盾。約翰·洛克認為:“政治權力是每個人交給社會的他在自然狀態中所有的權力,由社會交給它設置在自身上面的統治者,附以明確的或默許的委托,即規定這種權力應用來為他們謀福利和保護他們的財產。”政治權力“為官吏所有的時候,除了保護社會成員的生命、權利和財產以外,就不能再有別的目的或尺度;所以它不能是一種支配他們的生命和財產的絕對的、專斷的權力,因為生命和財產是應該盡可能受到保護的。它只對他們制定法律的權力,并附有這樣一些刑罰,以除去某些部分來保護全體,而所除去的只是那些腐敗到足以威脅全體的生命和安全的部分;否則任何嚴峻的刑罰都不是合法的。而且這個權力僅起源于契約和協議,以及構成社會的人們的相互同意”。[14]他還指出:“濫用職權并違反對他的委托而施強力于人民,這是與人民為敵……在一切情況和條件下,對于濫用職權的強力的真正糾正辦法,就是用強力對付強力。越權使用強力的人處于戰爭狀態而成為侵略者,因而必須把他當作侵略者來對待。”[15]

新建制度與傳統智慧之間的矛盾。社會進步了,新制度建立了,那么,如何對待新建制度與傳統智慧的關系呢?應該背棄傳統,還是應當更傾向于汲取傳統中的優秀成分,使其擁有更大的活力?在這方面,保守學者都是非常重視傳統文化中優秀因素的人。休謨指出:“野蠻民族則將婦女當作最卑下的奴仆,從而充分顯示男性的優越。他們禁錮、鞭打、買賣甚至殺害婦女。而文明民族的男性則以更為慷慨的但也甚為明顯的方法顯示自己的權威。他們對婦女彬彬有禮,十分尊重,盡量滿足她們,一句話,對她們非常殷勤敬重。在美好的宴會場合,你不用問主人是誰?那坐在最下首總是殷勤招待客人的人,肯定就是主人。”[16]在談及文學時,休謨也建議新興的文學與古典文學并不相悖,它們之間可以互相交流,相得益彰。“確實,古人在每種寫作藝術上都給我們留下了值得高度贊美的典范。可是除了它們也是用文字寫作、僅為少數學人所識這一點以外,我說,將當代才人與古代作家比較,并不正確或周全,因為他們生活在遙遠的時代。假如沃勒(英國詩人,Edmund Waller,1607-1687)生于古羅馬臺比留皇帝治理時期,他的初始作品與賀拉斯優美的頌詩比較,必定會受到輕視。但在我們這個島上,那位羅馬詩人的優勢卻不會削弱英國詩人的名聲。”[17]

個人、派別利益與公共利益之間的矛盾。休謨指出:“當有人提出任何政府設計方案,不論是真實的還是虛構的方案,供我們審查,而其中權利分由幾個機構和幾個等級的人們所掌握,我們就應當經常考慮各個機構、各個等級的利益。如果我們發現通過巧妙的分權,在執行時這種利益必然和公共利益協調一致,那么就可以宣布這種政府組織是明智的可喜的。如果情況與此相反,各機構各等級的各自利益不受制約,不是朝著為公的方向,對于這種政府我們所能期望的只有分裂、混亂和暴虐。”[18]

政治利益與經濟利益之間的矛盾。英國或者任何一個國家的政府,應當更加注重政治利益,還是更傾向于經濟利益?這兩者之間的關系應當如何處理?這是休謨等人非常關注的問題。從中世紀的歷史看,歐洲的政府基本上是一個政治實體,主要作用在于維護國家安全和懲惡揚善,對于經濟管理出力甚微。市民階級登上歷史舞臺后,要求政府做出改變,把管理經濟當成政府最為重要的事情來做。休謨指出:“上個世紀以前,商業從未被認為是國家事務,古代政論家幾乎從未有人提到過它,甚至意大利人對它也保持深沉的緘默,盡管它現在已同時吸引了國家大臣和理論家們的重要關注。兩個海上強國(指當時的西班牙和英國)的富裕、豪華和軍事上的偉大成就看來已初次向人類指明了擴展商業的極大重要性。”[19]這在英國可以說得通,英國所有的革命都與經濟有關:導致資產階級革命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制止君主對市民階級肆意收稅;宗教革命沒收教會的資產,充為國用,使其轉變成為經濟發展急需的資本;工業革命鼓勵科學發展,提高生產力,規模性生產,發展國際貿易。可見,市民階級需要的是一個能夠管理和指導經濟的政府,而不是單純管理政治的政府。這里有兩點需要重視:一是任何政治運作都需要重視經濟成本和經濟效益,無論是戰爭還是其他事項,以確保私人財產和國家財產的安全;二是如果政府管理經濟不善,那就要讓經濟自行發展。亞當·斯密的《國富論》,正是在這樣的背景和觀念下產生的。

工業發展與生態環境之間的矛盾。英國自產業革命之后,生態環境遭到嚴重破壞,倫敦成為暗無天日的“霧都”,被小說家描繪為“黑暗的心”。這種狀態,是人們不能容忍的。必須尋找發展與生態環境之間的均衡,來改變這種狀態。在英國城市中人口快速增加,19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英國許多城市的人口以40%—70%的速度增長。曼徹斯特的人口在1811年到1821年間增長了40%,在1821年到1841年間又增長了47%。[20]城市迅速處在極不衛生的狀況之下,污穢之物之多,飄浮在空氣中的排泄物的氣味之難聞,都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強調“自然狀態”和“天賦人權”的學者對這一點更為敏感,力圖加以改變。突破性的進展是哲學家杰里米·邊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的信徒埃德溫·查德威克(Edwin Chadwick)的努力。邊沁追隨休謨,認為道德行為的特征就是產生幸福的傾向;但是人類作為社會動物,是從別人的幸福中自己感到快樂的,所以,他們應當不僅以自己的快樂而且以別人的快樂作為他們的行為的目的。[21]受邊沁影響,查德威克從各地推行《濟貧法》的官員那里搜集關于勞動人口衛生狀況的報告,并且把這些報告和自己強有力的評論于1842年向大眾公布,證明了基本上與污穢的環境有關,提出用充分供應的清潔的管裝水來提高個人衛生、清潔街道、滅火等措施。這成為英國第一部衛生法的基礎,該法導致了英國衛生部的創建,并在構建現代衛生系統方面賦予了城市廣泛的權力。[22]

政治權力與法律制約之間的矛盾。洛克曾經指出:“[人民的福利是最高的法律],的確是公正的和根本的準則,誰真誠地加以遵守誰就不會犯嚴重的錯誤。”[23]這句名言,直到今天還是擲地有聲。洛克、休謨、邊沁等人都主張把權力限制在法律的框架下,其后受休謨影響的邊沁更是一個集大成者。他們想說明的要點有二:一是要對政府的“公權力”和家國不分的“私權力”進行嚴格區分,認為“以權謀私”是一種真正的腐敗;二是要建立法律監督機制,使政府權力永不背離“人民的福利”這一最高的原則。以法律來限制、制約政府和官員的權力,洛克如此,休謨和邊沁當然也是如此。

基于上述分析,我可以明白無誤地說,保守主義并不僅僅是一種“哲學思潮”或“一種審慎的政治哲學”。事實上,它是一種實踐性很強的、政治運作中的制衡機制。它之所以能夠延續至今、尚未消亡,就在于它具有現實功能,體現出了英國“治國之道”的另一面。這才是唯一合乎邏輯的結論。

簡短的結語

根據以上分析,我們可以把英國保守主義的內容、功能、與激進改革的關系,以及其在英國政治運作中的地位,概括為以下幾點。

從歷史的角度看,保守主義是英國政治運作中的一個制衡機制。一方面,保守主義致力于社會秩序的維護,并把變革產生的一些積極內容在制度層面上予以鞏固;另一方面,保守主義避免因劇烈的變革導致社會的無序和分裂,企圖尋求合適的方式,避免社會運動走向極端。

從保守主義的功能和作用看,最突出表現在政治運作中的制衡機制上,即通過批判、改良,緩和尖銳的社會矛盾,實現社會的均衡發展。保守主義力圖在自由與秩序、國家利益與不同社會階層利益、政治權力與社會權益、工業發展與生態環境、國家財富與民眾富裕、民權與君權、政治和經濟、新興體制與傳統文化之間建立協調關系。

保守主義看似和激進改革截然相反,卻能夠在英國長期立足,并且一直發展至今,有其一定的作用。英國既是諸多革命的發源地,又是保守主義的故鄉。本文對這一“反常”現象進行跟蹤分析,凸顯了英國政治結構的雙重內核。作為英國政治運作中的一種制衡機制,“自由”和“秩序”構成一對范疇,一張一弛,寬猛相濟,形成了英國獨特的治國之道。

值得注意的是,一貫被標以“保守主義代表人物”的休謨、洛克等人,其實也是著名的啟蒙主義思想家,“保守主義”標簽對他們未必完全適合。值得注意的是,在字里行間中,他們已經隱約感到了政治體制發展的基本脈絡和基本方向:中世紀的國家是一個政治實體;近代的市民國家是一個經濟實體,其功能大為擴展,要照管到社會的各個方面;未來的國家(現代國家)將是和諧的國家:通過政府努力,將實現國家與社會、國內與國際、中央與地方、國家(state)與民族(nation)、工業發展與生態環境、新建制度與傳統智慧之間的高度和諧。這一預見,顯然具有十分重要的政治價值。


[1] 〔英〕約翰·洛克:《政府論》下篇,葉啟芳、瞿菊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136頁。

[2]〔美〕約翰·巴克勒、貝內特·希爾、約翰·麥凱:《西方社會史》第二卷,霍文利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24頁。

[3]〔美〕約翰·巴克勒、貝內特·希爾、約翰·麥凱:《西方社會史》第二卷,霍文利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13頁。

[4] “編者的話”,〔英〕約翰·洛克:《政府論》上篇,葉啟芳、瞿菊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1頁。

[5] Perry Rogers,Instructor's Manual,Donald Kagan,Steven Ozment,Frank M.Turner,The Western Heritage,New York:Macmillan Publishing Company,1979,p.95.

[6] 〔奧地利〕弗里德里希·希爾:《歐洲思想史》,趙復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90頁。

[7]S.J. Joseph Lecler, Toleration and the Reformation,Vol.Ⅱ,New York:Association Press,1960,p.246.

[8] 〔英〕阿薩·勃里格斯:《英國社會史》,陳叔平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141頁。

[9] 《教皇保羅三世絕罰英王亨利八世詔書摘譯(1535)》,沈毓元譯,中國世界中世紀史研究會理事會編《世界中世紀史研究通訊》,1984年,第73—74頁。

[10] 〔英〕威利斯頓·沃爾克:《基督教會史》,孫善玲、段琦、朱代強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第466頁。

[11] 〔英〕大衛·休謨:《休謨政治論文選》,張若衡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年,第149-150頁。

[12] 〔英〕大衛·休謨:《休謨政治論文選》,張若衡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年,第150頁。

[13] 〔英〕大衛·休謨:《休謨政治論文選》,張若衡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年,第19頁。

[14] 〔英〕約翰·洛克:《政府論》下篇,葉啟芳、瞿菊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105頁。

[15] 〔英〕約翰·洛克:《政府論》下篇,葉啟芳、瞿菊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95頁。

[16] 〔英〕大衛·休謨:《休謨政治論文選》,張若衡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年,第80-81頁。

[17] 〔英〕大衛·休謨:《休謨政治論文選》,張若衡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年,第84頁。

[18] 〔英〕大衛·休謨:《休謨政治論文選》,張若衡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年,第28頁。

[19] 〔英〕大衛·休謨:《休謨政治論文選》,張若衡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年,第54頁。

[20] 〔美〕約翰·巴克勒、貝內特·希爾、約翰·麥凱:《西方社會史》第三卷,霍文利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4頁。

[21] “編者導言”,〔英〕邊沁:《政府片論》,沈叔平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年,第8頁。

[22] 〔美〕約翰·巴克勒、貝內特·希爾、約翰·麥凱:《西方社會史》第三卷,霍文利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7頁。

[23] 〔英〕約翰·洛克:《政府論》下篇,葉啟芳、瞿菊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9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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