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研究(第37輯/2019年·夏)
- 周憲執行 陶東風主編 周計武 胡疆鋒副主編
- 8757字
- 2021-04-23 12:56:42
20世紀40年代美國南方城鎮景觀的視覺性建構與表征
——以卡森·麥卡勒斯的小說為例
孫丹萍[1]
摘要 美國南方女作家卡森·麥卡勒斯在20世紀40年代集中完成了其主要作品的創作,其中包括大量以街道、集市、咖啡館等為代表的南方城鎮景觀。通過對以上城鎮公共空間內人物的視覺互動及視覺認知的描寫,麥卡勒斯向讀者展示了不同群體的體制性生存狀況,揭示20世紀中葉美國南方的種族矛盾、階級斗爭、性別不平等,以及意識形態沖突等相關文化政治命題。本文運用文化地理學視角分析麥卡勒斯的城鎮書寫,這不僅加強了讀者對作家視覺性意識的理解與闡釋,而且可以清晰地再現美國南方城鎮在現代化轉型期的整體面貌。
關鍵詞 美國南方 城鎮景觀 視覺性 卡森·麥卡勒斯
Abstract Carson McCullers,the renowned female Southern writer who sets most of her works in the 1940's America,depicts a typical Southern townscape consisting of streets,fairs and cafés,etc.Through the description of people's visual interactions and visual-centered cognitive practices in these institutionalized living environment,McCullers reveals the prejudice,inequality as well as ideological conflicts between different races,classes,and sexes.As such,the analysis of the author's town writ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geography can enhance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author's concern with visuality,and ensure the representation of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Southern townscape towards modernity during the 1940s.
Key words American South townscape visuality Carson McCullers
一 城鎮與城鎮景觀的視覺性
漢語中的“城鎮”是“城”與“鎮”的集合;“城”即“城市”,“鎮”為“集鎮”,意即“介于鄉村與城市之間的過渡型居民點”。[2]與之相對應的英文單詞“town”也強調了其介于鄉村和城市的規模,以及區別于周圍鄉村環境,特別是擁有規律性營業的集市與市場的特質。[3]城鎮化的概念因而不但在時間層面表述了現代史的發展進程,還是從空間的角度動態具象描述了人類社會從鄉村到城市的文化地理位移,而對城鎮的書寫無疑便是這一社會性、歷史性和文化性的時空變化所留下的文本痕跡。“城鎮”既可以是在地理空間中的實質性存在,又可以是文本空間中的想象性表征,二者之間并非簡單機械的反映與被反映的關系,而是相互指涉,彼此形塑。有學者在對20世紀中葉美國小鎮書寫的最新研究中明確指出,“美國的小鎮作為具體的(而非抽象的)國家想象發揮作用”。[4]由此可見,“城鎮”在20世紀40年代的美國社會具有深刻的文化內涵。
在這一時期眾多擅長描繪城鎮的美國作家中,卡森·麥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是為數不多的南方女作家的杰出代表。如果說尤多拉·韋爾蒂(Eudora Welty)和弗蘭納里·奧康納(Flannery O'Connor)等南方女作家多喜刻畫平原、森林、農場、果園或花園等自然景觀的話,那么麥卡勒斯在小說中則更傾向于呈現城鎮景觀。[5]與著名南方作家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亦不相同的是,福克納在作品中并置“‘約克納帕塔法縣’(Yoknapatawpha County)鄉野、杰弗遜小鎮和南方大都市之間的鮮明對比”,[6]而麥卡勒斯則更集中地展現南方地區典型的城鎮或小鎮風貌。正因如此,她的作品中多為無名小鎮。然而,其首部長篇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1940)的手稿提綱,對無名小鎮的描述仍然全景式地勾勒出了麥卡勒斯文學地圖中的城鎮輪廓:“小鎮位于佐治亞州的正西部,毗鄰查塔胡奇河,正好跨越亞拉巴馬州的邊界線。小鎮的人口約有4萬人——鎮上大約1/3的居民是黑人。這是一個典型的工廠社區,幾乎所有的商業機構都集中在棉紡廠和小型零售店的周圍。”[7]如果說福克納通過“更改地理名稱,省略地理要素,轉換位置以及將現實與虛構融合”的方式,將真實的地理(Lafayette)變形為文學文本中的想象地理的話,[8]那么麥卡勒斯則直接將真實地理縫合進自己的想象地理之中,其作品對現實南方的象征立意不言而喻。
麥卡勒斯在文本中對想象地理(南方城鎮)的創造,主要通過對城鎮景觀的描寫及人物在景觀中的活動刻畫來得以實現。“景觀”(landscape)作為文化地理學的重要概念同時具有深刻的視覺性意指,因其本身亦是“一種觀看的方式”。[9]“城市景觀”(urban landscape,亦即cityscape)是“景觀”在城市空間的對應性存在,其概念內涵包括本文所特指的“城鎮景觀”(townscape)。此外,城鎮景觀還是建筑美學聚焦于建筑環境的視覺特征及本質而進行研究的對象,尤其是“整體建筑群及其所定義空間的本質性特征”。[10]因此,無論是其概念的內涵抑或是外延,城鎮景觀與視覺的關系都密不可分。
具體而言,這種關系就是城鎮景觀的視覺性(visuality),因為“從形象到表征,也就是從視覺文化的基本單元向表意實踐的意義生產的延伸,這就必然涉及視覺經驗,涉及人們怎么看和看什么”,也就會“合乎邏輯的觸及”視覺性的概念。[11]本文采用視覺文化理論對此概念的界定,強調視覺作為人類實踐活動也是一種社會現象,人的視覺行為與視覺實踐由歷史、政治、經濟與文化等社會性因素共同建構;同時,視覺性不僅是“視覺的社會建構”,還是“社會的視覺建構”,[12]反映了可見性的生產與運作及其背后隱藏的權力關系與意識形態的復雜結構。簡而言之,視覺性既觀照看的方式,也探討看的主體性建構。因此,對城鎮景觀的視覺性分析就意味著要深入思考人物觀看景觀的方式,或人物在景觀表征的觀看模式與社會關系下如何進行視覺實踐。作為一種特殊的視覺性媒介與表征物,景觀的概念在理論上勾連了人與地理,使得二者之間產生復雜、深刻的互動。
在麥卡勒斯的文學地圖中,街道、集市與咖啡館等極富代表性與象征含義的公共場所構成了最典型的南方城鎮景觀,而人物在如上公共空間內的視覺活動,既蘊含視覺隱喻的認同實踐,又從政治、經濟、文化等多角度共同反映了20世紀中葉美國南方社會的整體風貌。
二 街道與漫游者的目光
街道之于城鎮,猶如血管之于身體,主街(Main Street)則更仿佛城鎮機體中的主動脈。此外,街道還可為行人“提供城市里首要的視覺場景”,[13]成為被觀看的對象。正因如此,街道作為景觀的表征意指已然超越了交通功能和地理環境的范疇,而被賦予了更多文化與意識形態層面的含義。有美國城市學者指出,小鎮的主街既是“地方”(place),指涉“局部地區內部的地理階層定位”,又是“觀念”(idea),“塑造了美國人民寄身的物質與精神空間,并作為美國的全球性象征發揮作用”。[14]對城鎮街道景觀的觀看也不僅僅是審美欣賞或城市體驗,還反映街道作為景觀如何表征對觀察者目光的社會建構,以及作為觀察者的行人如何以視覺化的形式應對這種控制力量。街道觀察者作為專屬文化符號被加以討論,則首次出現在法國詩人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的作品中。他將19世紀游蕩在現代都市巴黎街頭的、將都市空間當作藝術與存在景觀來欣賞的“詩人”稱為“漫游者”(flaneur)。[15]此后的一個世紀以來,隨著現代化與城鎮化進程的逐步深入,漫游者的文化特質與社會代表性漸漸得以更加凸顯。文本空間中的漫游者更是走出了巴黎,走向了現代世界的各個城市街頭,包括20世紀40年代的美國南方小鎮。
20世紀40年代初期的美國南方尚未從經濟危機的陰霾中走出,以棉花為主要收入來源的農業又遭受了棉花價格下降與棉鈴蟲肆虐的雙重打擊,“新政農業調整法案”(New Deal's Agricultural Adjustment Act)也未達到幫助農民提高產量的預期效果,反而迫使三分之一的佃農離開了土地。農村人口的流失、經濟危機的爆發,再加之對大工商業主的過度依賴心理,共同將城鎮工人幾乎推向絕境。各行業的工人運動相繼興起,南方城鎮的地方執法官員甚至“時刻準備著勸退任何敢于前來的工運領袖”。[16]麥卡勒斯正是透過工人運動組織者,同時也透過外來漫游者杰克的目光,在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中再現了當時南方社會的經濟環境與階級矛盾。雖然漫游者杰克的目光附帶政治訴求,而絕非波德萊爾所描述的漫游者那樣充滿了詩意的審美,但作為外鄉人,他天然帶有文化地理學者稱為“超然觀察者”(detached observer)或“外部觀察者”(outsider)的立場,[17]因此他同樣選擇了波氏漫游者以觀者為中心的視角。他眼中,遠離主街的廠區街道就是貧窮工人的整個世界,街道不僅將工人的生活空間區隔在城鎮中心之外,還象征著資本主義制度將“真理”,即馬克思對其本質的揭示,一并屏蔽在工人的認知能力范疇之外。而同為工人階級成員的杰克,卻將自己看作為數不多的那些“真的知道”且“看見”謊言的人,對于他來說,事實就仿佛太陽一樣顯而易見,但“那些不知道的人卻一直生活在其中,他們就是看不見真相”。[18]然而,杰克自視無所不知的目光,卻同樣存在“盲區”——他的種族主義偏見。他否定黑人醫生考普蘭德提出的團結黑人的建議,因為他眼中的“南方”并不是黑人的“南方”。在某種程度上講,也正是這個“盲區”注定了杰克在工人運動組織活動中的最終失敗。南方社會交錯的種族和階級矛盾也從而在破落的廠區街道中得以再現。
如果說杰克的漫游是對20世紀40年代初的南方城鎮景觀由外而內的移動式觀察的話,那么小說《婚禮的成員》(The Member of the Wedding,1946)中弗蘭淇的街道漫游,則反映了20世紀40年代中葉“女性漫游者”(flaneuse)同時也是“內部觀察者”(insider)由內而外的目光。幾年時間內,無名小鎮的景觀發生了顯著變化。由于經濟危機的持續與“二戰”的影響,“加快了長期以來蓄勢改革的佐治亞州的城鎮化、工業化以及社會多樣化的進程”,[19]南方城鎮女性的生存境遇遭逢的改變更加明顯——戰爭期間由于男性勞動力的減少,女性的工作收入明顯提高,單是“從事棉紡織工業的南方女性收入就基本達到了整個家庭收入的30%~40%”。[20]社會活動空間的拓展,加之戰火在全世界范圍的蔓延,在某種程度上均促進了全球化的進程,二者共同推動越來越多的南方女性開拓更廣闊的社會公共空間。囿于閉塞小鎮和未成年身份的少女弗蘭淇,只能通過針對代表不同階級和種族的社區街道實施刻意越界來打破心理上的空間壁壘。此外,她還會直視街道上的陌生行人,試圖與之“交換友好而不羈的旅人之間的眼神”。[21]有別于漫游者杰克的觀者中心主義目光,弗蘭淇更注重來自街道行人的眼光,并將其看作與自己無二的視覺主體,從而實現了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式的視角翻轉——“對于我自己而言,我看上去完全是在自己的眼中被由內而外地翻轉了”。[22]少女弗蘭淇對城鎮景觀的觀看,也因而反映在世界戰爭和經濟全球化的共同影響下,南方城鎮女性生活空間及心理空間所發生的具體變化,并在文本層面上表征了女性漫游者對象征性別化地理區隔的小鎮街道的視覺越界。
三 集市與觀賞者的目光
西方文化中的“集市”(或“市集”,Fair)不但是商品貿易的集散地,且兼具娛樂功能,還往往是“娛樂表演、競技比賽或其他娛樂活動的場所”,在美國還特指“每年舉辦一次的展會,展售對象包括牲畜、農產品等,且多在城鎮、鄉村或州舉行”。[23]某種程度上,集市的功能更類似一種具有文化特殊性的建筑,它“既與當地文化和價值觀相輔相成,又可以保證人們作為個體或群體的身份認同”。[24]與街道對城鎮景觀的全景式表征不同,集市的表征功能與建筑相仿,除了其自身與外部地理環境的相對存在相當于文化符號外,其內部空間對人類視覺實踐的社會性建構還可以實現其對城鎮社會結構的表征。盛行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畸人秀”(Freak Show),或“畸形人博覽會”(Human Exhibits),就是由早期的城鎮集市逐步發展而來的。[25]與販賣商品的普通集市不同的是,“畸形人博覽會”或“畸人秀”向城鎮居民販賣的是一種對他者身體的窺視特權。這種活躍于集市中的展覽場所或秀場,既是特殊歷史時期的特殊城鎮景觀,吸引觀賞者的目光,同時又是具有建構作用的視覺機器,調教觀賞者的觀看,并最終實現社會對觀賞者身體的規訓。
在麥卡勒斯的家鄉佐治亞州,最聞名的集市博覽會當數起始于17世紀80年代、持續了117年之久的“察塔胡契博覽會”(Chattahoochee Valley Fair/Exposition)。[26]小說《婚禮的成員》對察塔胡契博覽會,特別是其中的“怪人宮”(House of the Freaks)的描寫,[27]便真實再現了“畸人秀”這一集市活動在美國南方城鎮所造成的社會影響。察塔胡契博覽會每年舉辦一次,每次持續整整一周,選擇在城鎮市集的場地上舉行,市集的地理位置未必如主街一般占據城鎮的中心,卻仍同主街一樣可以匯集大量人群,特別是格外受小鎮居民關注的“怪人宮”表演更是吸引了該篇小說中的三位主要人物都前往觀看。
麥卡勒斯透過主人公弗蘭淇的觀看詳細描述了展覽中的所謂“怪物”:或是如巨人、侏儒或針頭人一樣有身體缺陷或疾病的殘疾人,或是造型怪異、舉止瘋癲的黑野人,或是性別特征模糊、性別氣質異于普通人的“陰陽人”,等等。這些“畸人”中,殘疾人很大程度上指涉的是在美國內戰中受傷的退伍士兵,或在工業化生產事故中受傷的工人階級;黑人被強行塑造成了野蠻、無知、瘋狂的形象;“陰陽人”則是對性別氣質不符合主流異性戀社會規范的易裝者、變性人等少數群體的夸張化展示。雖然從古至今,觀賞者對異常身體的獵奇式觀看有著不同的心理訴求——或是出于對科學探究(如在18世紀,分類學、人類學、基因學等科學分支均處于萌芽階段,人們對異常身體的認知主要依賴于描述性科學的解釋),或是出于對宗教信仰的解讀與確認[28]——以弗蘭淇和其他三位人物為代表的20世紀40年代的美國小鎮居民,在面對這些“畸人”時卻只有厭憎或恐懼:黑人女傭貝麗尼斯認為,“展會里面那群家伙只會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個個都算上”,弗蘭淇卻更擔心“我有沒有讓你起雞皮疙瘩”?[29]南方社會暗流涌動的種族、性別、階級等各種矛盾,在以弗蘭淇與貝麗尼斯為代表的小鎮居民的目光與態度中得到深刻的反映。
然而,無論厭憎抑或恐懼都是展會經營者和組織者預期達到的效果,這一點通過對展會內部空間布局的分析便不難看出。“怪人宮是一頂長長的帳篷,里面成行排列著一個個小隔間。花二十五美分進入大帳,然后就可以參觀每個隔間里的怪物。在帳篷的后部還有特別展品,每一項要花一角錢”。[30]帳篷內部的小隔間既充分滿足了觀賞者的窺視欲望,又保障了展會經營者的贏利需求,同時還可以盡最大可能避免“畸人”相互之間的溝通、串聯,可以有效地監視和控制展覽對象。更為重要的是,在密閉的小隔間內,觀賞者可以暫時獲得由自身正常身體所帶來的優越感與特權心理,不自覺地通過視覺行為內化社會對異常身體他者化的意識形態建構,將殘疾人、黑人、雙性同體者等群體不斷邊緣化于社會主流意識。集市展覽作為視覺機器對人們視覺行為的建構作用從而得以實現。
四 咖啡館與消費者的目光
源于歐洲文明的咖啡館(café)在美國的出現,是太平洋兩岸經濟、文化相互交流的結果。隨著20世紀初美國經濟與軍事地位的不斷提高,其文化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大,到了20世紀30年代,美國大都市紐約儼然已成為“咖啡館社群”(café society)的中心。作為新興中產階層和上流社會的代表,“咖啡館社群”特指那些“坐在咖啡館里吃著味道普通卻溢價嚴重的食物、聊著天、跳著舞、看著別人與被別人看”的人群。[31]咖啡館對處于其內部空間活動的人們而言是消遣、交流的公共場所,其間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看著別人與被別人看”的視覺互動;對于身處咖啡館外部的觀看者而言,這里又是一個并不對所有公眾開放的私密空間,“普通美國人看到裝飾精美、充滿活力又美妙的咖啡館,就仿佛看著游艇或是可容納50個房間的鄉間別墅或私人汽車那般艷羨流連”,[32]將外部的普通人群與內部的“咖啡館社群”加以明確區隔的咖啡館,也因而成為標榜身價和階級地位的標志。至此,美國的咖啡館文化與都市化的迅猛發展以及資本主義價值體系的席卷緊密聯系在一起。而此時的南方小鎮也不乏或大或小的咖啡館,作為“準公共化的休閑空間”(quasi-public spaces of leisure),[33]咖啡館在為小鎮居民提供餐飲及休閑活動場所的同時,還提供了一種都市化與世界主義生活方式的想象空間,成為資本主義消費文化的表征符號。資本通過咖啡館內部空間建構的視覺機制發揮作用,對城鎮居民的都市想象加以具象化,從而形塑其消費理念與習慣,并最終實現南方城鎮消費意識形態的都市化與全球化。
麥卡勒斯筆下20世紀40年代的美國南方小鎮的咖啡館,在功能上與大都會紐約的別無二致。對于小鎮居民來說,咖啡館里“溫暖如春,裝潢美觀,燈光明亮”,是“全鎮溫暖的中心”。[34]咖啡館的出現可以說是對寂寞小鎮的居民單調生活的有效調劑,是疏離而孤獨的現代靈魂難得的“交流空間”(Communicative Space)。[35]與“咖啡館社群”的都市咖啡館較為不同的是,作為“交流空間”與公共場所的小鎮咖啡館更加開放與包容,如“紐約”咖啡館收留了流浪的漫游者杰克,“藍月亮”咖啡館接納了少女弗蘭淇,愛密利亞小姐的咖啡館則更是單身漢、畸零人和肺結核患者的好去處。其原因正如《傷心咖啡館之歌》(The Ballad of the Sad Café,1943)的敘述者所言,在小鎮里,“你想進咖啡館坐坐,倒不必非吃一頓晚飯,或是非買酒不可。花五分錢鎳幣,就能要一瓶冷飲”。[36]可見此時的南方城鎮相較于城市而言,經濟發展水平較為落后,物價普遍偏低;相應的,資本主義價值觀念也尚未完全撼動城鎮居民原有的價值體系與消費觀念,對于“所有的東西都有一個價格,你不花錢就買不來”的“世道”,城鎮居民更多的是“不解”,而非全盤接受亦非完全否定。[37]小鎮消費者內心矛盾的價值觀念與消費理念充分反映這一事實:20世紀40年代的美國南方城鎮,在經濟上仍處于向資本主義經濟全球化與都市化發展的過渡時期,意識形態方面也仍處于向現代社會文化過渡的發展階段。
雖然對資本主義經濟浪潮席卷下的“世道”還有眾多不解,但小鎮居民在面對新鮮事物咖啡館時,還是在無意識中認同了“咖啡館社群”所代表的價值觀念,將能夠進入咖啡館看作身份地位的象征,并主動將自己納入咖啡館內的視覺機制,以資本和身價為標準來“看著別人與被別人看”。他們驕傲于可以坐在咖啡桌旁,來咖啡館之前也要把自己梳洗得干干凈凈。在咖啡館里,“連最有錢、最貪婪的老無賴也會變得規矩,不去欺侮任何人。沒錢的人則會懷著感激的心情四處張望”。[38]就這樣,此前只習慣于一起在工廠干活的窮苦工人社群,搖身一變成了湊在一起尋歡作樂的消費者社群,其身份的轉變加之咖啡館內營造的溫暖明亮、熱鬧輕松的消費環境,都使得城鎮居民在咖啡館這個獨特的空間內短暫感受到了想象中的都市生活方式與消費體驗。對于外部觀察者而言,作為景觀的咖啡館是對抗孤獨的烏托邦;對于內部消費者而言,它又是引導其視覺實踐的價值符號和滿足其都市想象的半開放空間。無論是營業期間的門庭若市,還是關閉以后眾人的悵然若失,都說明小鎮的人們對于咖啡館帶來的獨特體驗和感受是接受并向往的,這也充分預示著南方城鎮的都市化進程終將是大勢所趨,而作為經濟全球化與現代文化表征的咖啡館也終究會在小鎮中再次出現。
結語
城鎮景觀有別于自然景觀與城市景觀,其自身的特殊性與復雜性絕非對后兩者概念內涵及外延的簡單疊加。城鎮景觀既是物質世界中的真實地理坐標,是人們進行一切社會活動、包括視覺實踐的場所與對象,同時又是人類對自然地理環境的社會性改造,表征人類社會對物質世界的看法與態度,其存在又被賦予了具有高度建構性的社會功能,影響甚至控制著人群在其間的實踐活動,包括視覺互動與認知。在世界城鎮化率最高的國家之一美國,伴隨高速的城鎮化發展而來的必然是城鎮景觀的急劇變化,對于天然具有農業地理優勢的美國南方而言則更是如此。麥卡勒斯反映美國南方城鎮生活的作品,主要集中創作于云波詭譎、瞬息萬變的20世紀40年代。在短短十年間,在“二戰”的歷史背景下和高速發展的現代化進程中,美國南方社會所經歷的種族、階級和性別文化的變革異常劇烈,而這些變革在麥卡勒斯的作品中均有直接或間接的呈現。城鎮空間的變化改變了生活在此的人,改變了其心理、日常活動以及人際交往方式,這一研究思路正是文化地理介入文學研究之后所形成的新的闡釋空間。
[1]孫丹萍,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博士生,吉林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英語文學和文化研究。
[2]夏征農、陳至立編《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第288、1024頁。
[3]參見https://www.merriam-webster.com/dictionary/town,訪問日期:2019年2月21日。
[4]Nathanael T.Booth,American Small-Town Fiction,1940-1960:A Critical Study,Jefferson:McFarland,2019,p.7.
[5]參見Louise Westling, Sacred Groves and Ravaged Gardens:The Fiction of Eudora Welty,Carson McCullers,and Flannery O'Connor,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1985.
[6]詳見Charles S.Aiken,“Faulkner's Yoknapatawpha County:Geographical Fact into Fiction,” The Geographical Review,vol.67,no.1,1977,pp.1-21。
[7]Carson McCullers,Illumination and Night Glare,ed.Carlos L.Dews,Madison: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99,p.182;譯文參見田穎《南方“旅居者”——卡森·麥卡勒斯小說研究》,博士學位論文,浙江大學,2016,第56頁;數字表示有改動。
[8]Charles S.Aiken,“Faulkner's Yoknapatawpha County:A Place in the American South,” The Geographical Review,vol.69,no.3,1979,pp.331-348.
[9]Denis E.Cosgrove,Social Formation and Symbolic Landscape,Madison: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98,p.1.
[10]Alexander Cuthbert,Understanding Cities:Method in Urban Design,London:Taylor and Francis,2011,p.208.
[11]周憲:《視覺建構、視覺表征與視覺性——視覺文化三個核心概念的考察》,《文學評論》2017年第3期,第21頁。
[12]W.J.T.Mitchell, What Do Pictures Want:The Lives and Loves of Images,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5,p.356.
[13]Jane Jacobs,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New York:Vintage Books,1961,p.378.
[14]Miles Orvell,The Death and Life of Main Street:Small Towns in American Memory,Space and Community,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12,p.3,1.
[15]Charles Baudelaire,Selected Writings on Art and Artists,trans.and ed.P.E.Charvet,Harmondsworth:Penguin,1972,p.399.
[16]James C.Cobb,“Industry and Commerce,” The New Encyclopedia of Southern Culture:Agriculture and Industry,eds.Melissa Walker and James Cobb,vol.11,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08,pp.209-228.
[17]Ian D.Whyte,Landscape and History Since 1500,London:Reaktion Books,2002,p.9.
[18]〔美〕麥卡勒斯:《心是孤獨的獵手》,陳笑黎譯,上海三聯書店,2009,第145頁。
[19]Numan V.Bartley,The Creation of Modern Georgia,Athens: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1983,p.180.
[20]Mary E.Frederickson,“Industrial Work,” The New Encyclopedia of Southern Culture:Gender,eds.Nancy Bercaw and Ted Ownby,vol.13,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09,pp.149-155.
[21]〔美〕麥卡勒斯:《婚禮的成員》,周玉軍譯,上海三聯書店,2009,第61頁。
[22]Maurice Merleau-Ponty,The Visible and the Invisible,trans.Alphonso Lingis,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68,p.143.
[23]“fair,n.2,” OED Online,Oxford University Press,http://www.oed.com/view/Entry/67703?,訪問日期:2019年3月2日。
[24]Sally Augustin,Place Advantage:Applied Psychology for Interior Architecture,Hoboken:John Wiley & Sons,2009,p.130.
[25]Robert Bogdan,Freak Show:Presenting Human Oddities for Amusement and Profit,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8,p.25.
[26]參見https://archives.columbusstate.edu/findingaids/mc98.php,訪問日期:2019年3月2日。
[27]〔美〕麥卡勒斯:《婚禮的成員》,周玉軍譯,第19頁。
[28]Robert Bogdan,Freak Show:Presenting Human Oddities for Amusement and Profit,pp.26-28.
[29]〔美〕麥卡勒斯:《婚禮的成員》,周玉軍譯,第21頁。
[30]〔美〕麥卡勒斯:《婚禮的成員》,周玉軍譯,第21頁。
[31]Joseph R.Conlin,The American Past:A Survey of American History,vol.2,Boston:Wadsworth,2010,p.681.
[32]Joseph R.Conlin,The American Past:A Survey of American History,vol.2,p.681.
[33]Linda McDowell,Gender,Identity,and Place:Understanding Feminist Geographies,Minneapolis: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9,p.148.
[34]〔美〕麥卡勒斯:《傷心咖啡館之歌》,李文俊譯,上海三聯書店,2009,第55頁。
[35]Katalin G.Kállay,“Common Place vs.Communicative Space:Versions of Inspiration and Suffocation in Carson McCullers' Ballad of the Sad Café,” eds.Veronika Ruttkay and Bálint Gárdos,Proceedings of the 11th Conference of the Hungarian Society for the Study of English,Budapest:L'Harmattan,2013,pp.451-460.
[36]〔美〕麥卡勒斯:《傷心咖啡館之歌》,李文俊譯,第55頁。
[37]〔美〕麥卡勒斯:《傷心咖啡館之歌》,李文俊譯,第55頁。
[38]〔美〕麥卡勒斯:《傷心咖啡館之歌》,李文俊譯,第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