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克思主義哲學評論(第4輯)
- 陳新夏 楊生平 黃志軍
- 4字
- 2021-05-11 18:10:31
熱點評論
中國的市場化改革及其所有制問題探析
閻孟偉[1]
摘要: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道路的核心內容。應當從歷史運動的角度把握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性質和發展趨勢,正確地理解市場化改革的客觀必然性和價值合理性,探討我國市場化改革在現實中所面臨的問題,正確地認識我國市場化改革中的所有制問題,特別是其中的私有制問題和公有制的多種存在形式問題。
關鍵詞:歷史運動;市場化改革;私有制;個人所有制
如果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道路理解為當代中國社會發展的總體過程,那么建立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就是這個總體過程的核心內容。或者說,自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中國的改革開放就是沿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道路不斷向前邁進。回顧這一發展歷程,我們不難看出,我國的市場化改革一方面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成就,另一方面也衍生出一系列新的社會矛盾和社會問題。改革始終充滿了希望,但同時也面對著各種風險和危機。因此,我們有必要立足新時代來反思我國市場化改革這一歷史運動帶給我們的豐富經驗和歷史教訓,更深刻地認識市場化改革的客觀必然性和價值合理性以及市場化改革必須具備的經濟條件、政治條件、社會條件和思想文化條件,并清除在這個問題上產生的種種令人撲朔迷離的思想混亂。
一 從歷史運動的角度把握社會主義市場經濟
要完整、透徹地理解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客觀必然性和價值合理性,首先要注重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得以產生的歷史運動的理解。
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第二章中,以“政治經濟學的形而上學”為題,批判了當時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把以自由市場制度為基礎的資產階級生產關系看成天然的、永恒的東西的觀念。他說:“經濟學家所以說現存的關系(資產階級生產關系)是天然的,是想以此說明,這些關系正是使生產財富和發展生產力得以按照自然規律進行的那些關系。因此,這些關系是不受時間影響的自然規律。這是應當永遠支配社會的永恒規律。”[2]而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的使命只在于研究如何在資產階級生產關系下獲得財富,只在于將這些關系表述為范疇、規律,并證明這些規律、范疇比封建社會的規律和范疇更有利于財富的生產。對此,馬克思指出,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向我們解釋了生產怎樣在上述關系下進行,但是沒有說明這些關系是怎樣產生的,也就是說,沒有說明產生這些關系的歷史運動”。[3]
馬克思認為,一切存在物,一切生活在地上和水中的東西,只是由于某種運動才得以存在和生活。“社會關系和生產力密切相聯。隨著新生產力的獲得,人們改變自己的生產方式,隨著生產方式即謀生的方式的改變,人們也就會改變自己的一切社會關系。”[4]馬克思所說的資產階級生產關系就是指交換手段充分發達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它是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產生的,是生產力的發展最終摧毀了封建主義的生產關系而產生的歷史結果,因而它的產生和存在具有客觀的歷史必然性。但馬克思同時又確信,凡是在歷史中產生的必然會在歷史中消失,生產力的進一步發展也終究會改變資產階級的生產關系。因此,市場經濟這種經濟形態不可能是永恒的、不變的,而是歷史的、暫時的。反映資產階級生產關系的那些觀念、范疇、規律“也同它們所表現的關系一樣,不是永恒的。它們是歷史的、暫時的產物”。[5]
從馬克思的上述觀點可以看出,我們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完整理解就需要研究和闡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是在怎樣的歷史運動中產生的。也就是說,必須探究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和發展需要怎樣的歷史條件和社會條件。我們知道,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得以產生的歷史運動與西方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得以產生的歷史運動有著顯著的區別。西方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形成基本上走的是一條自下而上的、自生自發的自然演化過程,它所需要的各種歷史條件和社會條件,是在較為漫長的演化過程中逐漸孕育出來的,其市場化過程所衍生的各種社會矛盾和社會問題也是在這個較為漫長的歷史過程中逐漸消化和解決的;而我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產生走的是一條由國家自上而下引導和推進的自覺發展過程,其得以形成的條件則在很大程度上需要通過國家的自覺努力在較短的時間內創造出來,其市場化過程所衍生的各種社會矛盾和社會問題也會在較短的時間內集中地、綜合地爆發,這就充分顯示出我國市場化改革的空前復雜性和艱巨性。
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這一生產關系的歷史運動密切相關的另一個重要問題,就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作為生產關系的歷史運動是否具有歷史性和暫時性。很多學者特別是經濟學家有意避開這個問題,或者不愿探討這個問題。然而,至少有一個方面的問題需要我們思考:如果說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作為生產關系的歷史運動同樣具有歷史性和暫時性,那么這是否意味著可能會產生一種高于市場經濟形態的新的社會經濟形態?在什么樣的社會歷史條件下,才有可能促使市場經濟形態向更為高級的經濟形態過渡?這樣的問題無疑與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理論或自由人聯合體的理論以及自由王國的理論密切相關。目前,不少學者對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理論或“自由人的聯合體”的理論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但這方面的理論探討必須同市場經濟的歷史運動聯系起來,其中特別是探討市場經濟本身是否存在自身無法克服的矛盾,以至于最終必須揚棄它才能化解這些矛盾。如果不探討揚棄市場經濟所必須具備的社會歷史條件,就必然會使有關共產主義的探討喪失意義。
總之,我們應當從歷史運動的角度來研究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現狀并探索其未來的可能走向。我國的市場化改革已經走過了四十多年的發展歷程,其中已經衍生的矛盾和問題已經足以使我們冷靜地反思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是怎樣一種歷史運動。
二 正確理解市場化改革的客觀必然性和價值合理性
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看來,社會主義應當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充分發展的基礎上產生的,由此他們傾向于認為,社會主義應當用計劃經濟取代具有無政府性質的市場經濟。因而就“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這個概念而言,我們的確不可能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中找到直接的文本依據,但這并不意味著在我國建立和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違背了馬克思主義所揭示的社會發展規律。
我們知道,馬克思雖然強調要從歷史性和暫時性的意義上認識資產階級生產關系即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但他從來沒有否認市場經濟作為現代社會的經濟形態其存在和發展的客觀必然性、歷史合理性。馬克思的《資本論》就是以揭示“現代社會的經濟運動規律”為最終目的的。為此,他在《資本論》第1卷第1版序言中明確指出:“我的觀點是把經濟的社會形態的發展理解為一種自然史的過程。”[6]“一個社會即使探索到了本身運動的自然規律,——本書的最終目的就是揭示現代社會的經濟運動規律,——它還是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發展階段,但是它能縮短和減輕分娩的痛苦。”[7]馬克思在這里所說的“現代社會的經濟運動規律”,也就是“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發展階段”,就是指市場經濟。我國建立和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從歷史成因上看,主要是我國的社會主義制度并不像馬克思所設想的那樣,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充分發展的基礎上形成的,所缺乏的正是市場經濟這個自然的發展階段。因此,就市場經濟是現代經濟形態發展的不可逾越的歷史階段而言,我們完全可以確認,我國的市場化改革完全符合經濟形態發展的客觀規律,具有無可置疑的客觀必然性。中國的市場化改革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同時也充分證明了馬克思論斷的科學性和嚴肅性。
同時,建立和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不僅具有客觀必然性,而且具有充分的價值合理性。馬克思所追求的是能夠使每個人得到全面而自由發展的共產主義社會,但他同時又指出:“全面發展的個人——他們的社會關系作為他們自己的共同的關系,也是服從于他們自己的共同的控制的——不是自然的產物,而是歷史的產物。要使這種個性成為可能,能力的發展就要達到一定的程度和全面性,這正是以建立在交換價值基礎上的生產為前提的,這種生產才在產生出個人同自己和同別人相異化的普遍性的同時,也產生出個人關系和個人能力的普遍性和全面性。”[8]毫無疑問,所謂“建立在交換價值基礎上的生產”,就是指發達的商品經濟或市場經濟。盡管市場經濟的發展會產生“個人同自己和同別人相異化的普遍性”,但沒有市場經濟的充分發展,就不可能產生個人關系和個人能力的全面性,亦即不能產生共產主義社會得以產生并賴以存在的那個基礎和前提。這當然不是說,市場經濟本身可以帶來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而是說沒有市場經濟的充分發展,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就失去了實現的前提。從這個意義來說,離開了市場經濟的充分發展,談論共產主義、人的解放或人的全面發展,不過是脫離現實的空談,特別是一旦看到市場經濟發展中出現了種種異化現象,就試圖用抽象的共產主義理念對市場經濟予以抽象的否定,就會把原本正確的理念虛無化,甚至變成對真正實現這個理念的歷史過程十分有害的東西。
當前,在我國市場化改革的客觀必然性和價值合理性問題上,至少有兩種極端的思潮干擾著我們對我國市場化改革的正確理解。其中一個思潮傾向于把我國的市場化改革歸結為資本主義復辟,它無視我國改革開放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抓住改革開放過程中所衍生的各種新的社會矛盾和社會問題,指責市場化改革背離了社會主義社會的基本制度和價值取向;另一個極端的思潮則傾向于把我國市場化改革所取得的成就歸結為自由主義在中國的勝利,認為只有按照西方國家的經濟模式和政治模式來改造中國的經濟結構和政治結構,才能解決我們所面臨的各種社會矛盾和社會問題。這兩個極端的思潮各執一端,卻有一個共同的歸結點,即否認我國市場化改革的社會主義性質。我國的市場化改革顯然不是這兩個極端中的任何一個,而是要把市場經濟的發展規律和發展機制同社會主義基本制度和價值理念有機地結合起來,從而通過市場化改革來完善社會主義的基本制度并為社會主義價值理念的實現創造必要的社會歷史條件。這是我國市場化改革必須始終予以堅持的基本目的。
三 我國市場化改革所面臨的主要問題
對于我國市場化改革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和所面臨的一系列新的社會矛盾和社會問題,研究得不夠充分。以往我們更多地側重于從產生經濟效率的市場機制上理解市場經濟的必要性,但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需要怎樣的政治條件、社會條件和思想文化條件缺乏足夠充分、足夠深入的認識和把握。如果檢討我國市場化改革的歷程,我們就不難發現這個過程在理論上和實踐上存在的問題,其中對我國市場化改革構成直接影響的最為突出、最為嚴重的問題主要表現在如下三個方面。
首先,我們低估了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過程中政府與市場關系的復雜性。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可以說是一種政府主導型市場經濟,但長期以來,我們對政府如何基于自身的法定職責和角色定位來發揮對市場經濟的主導作用缺乏準確的、完整的理解,對政府干預經濟的手段和界限缺乏明確的、制度性的界定,對政府干預市場的行為缺乏有效的監督約束機制,這就使我國某些地區的地方政府或者為了自身的政績等,不正當地干預企業的生產經營活動,扭曲市場機制或弱化市場機制的調節作用。
其次,我們低估了市場經濟導致的利益分配格局的變化以及由此產生的更為廣泛的社會效應。市場經濟是一個充滿差別的體系,其自發傾向必然導致貧富差別,并且由于市場機制本身并不為貧富差別的分化程度劃定界限,因而極易演化為貧富兩極分化。面對這種情況,政府應當向市場伸出一只“可見的手”,調節利益的分配格局,如征收累進稅,建立由保險制度、福利制度、救助制度、優撫制度等構成的社會保障體系,以保證通過社會財富的二次分配遏制貧富分化,將貧富差別限制在合理的范圍內。然而,長期以來由于我國社會保障體系的建設嚴重滯后,特別是諸如醫藥、醫療、教育、住房、就業、養老等關鍵領域保障制度極不完善,再加之這些行業中同樣存在的嚴重腐敗現象,市場經濟導致貧富兩極分化的傾向得不到有效的遏制,產生嚴重的貧富分化問題并長期得不到緩解,尤其使社會生活中處在“弱勢群體”地位上的社會成員普遍產生“相對剝奪感”,失去對社會公平的信任。
最后,公民依法平等享有的基本權利也就是公民的個人自由權利,其中特別是公民個人的私有財產權利,它是市場經濟得以存在的先決條件。市場主體就是一個權利主體,私有財產權利意味著市場主體可獨立地、自主地、自由地使用自己的財產以謀求自身特殊利益的最大化。正是由于這一點,才產生了所謂市場的競爭機制、價格機制、供求機制和資源配置機制等。因此,尊重和維護公民的基本權利是建立市場經濟并使之健康發展的基本前提,也是現代社會有別于傳統社會的基本特征。同時,從公民方面看,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公民的權利意識已經覺醒但又很不成熟,對法定的權利義務關系缺乏完整清晰的理解,從而導致偷稅漏稅、違約欠薪、違法經營、暴力抗法、私搭亂蓋、占地設攤、損害公物、破壞公共秩序等現象頻繁發生。由此可見,對政府官員和普通民眾開展權利義務教育是十分必要的,但這方面的問題至今依然得不到足夠的重視。
以上三個方面的問題至少提示我們,要使中國市場化改革健康發展就必須走徹底的法治化道路,擺正政府與市場的關系、規范政府行為、監督制約政府官員的行為、建立和健全社會保障體系、尊重和維護公民的基本權利等都需要在法治的軌道上得到加強和完善。在思想上,更需要強化全體社會成員的法治意識,依照憲法法律加強公民的權利義務觀念。正因為如此,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不斷加大力度推進全面依法治國,在嚴懲腐敗、嚴肅黨紀政紀、規范政府行為、理順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和完善社會治理等方面取得了重要的成就。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更是把全面依法治國稱為“國家治理的一場深刻革命”,強調“必須堅持厲行法治,推進科學立法、嚴格執法、公正司法、全民守法”。[9]只有把依法治國進行到底,才能保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健康發展和不斷地自我完善。
四 正確理解市場化改革中的所有制問題
所有制問題是任何經濟形態的根本問題。在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過程中,黨和國家始終堅持“兩個毫不動搖”原則,即毫不動搖地鞏固和發展公有制經濟,推行公有制多種實現形式,毫不動搖地鼓勵、支持、引導非公有制經濟發展,保證各種所有制經濟依法平等使用生產要素、公平參與市場競爭、同等受到法律保護。從這個原則上看,我國市場化改革所面對的所有制問題,無非就是兩個基本的方面,一個是公有制問題,另一個是私有制問題。在這里,我們首先談一談私有制問題,也就是如何正確地看待私有制經濟在我國市場化改革中的地位和作用問題。
1.正確看待我國市場化改革中的私有制問題
所謂私有制,簡單地說就是維護公民私有財產權利的基本制度。如果承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客觀必然性和價值合理性,就必須相應地承認使市場經濟得以存在的那個根本性的前提,即市場主體平等享有的私有財產權利。私有財產權利也就是市場主體的個人自由權利,如馬克思所說:“私有財產這一人權是任意地(à son gré)、同他人無關地、不受社會影響地享用和處理自己的財產的權利;這一權利是自私自利的權利。這種個人自由和對這種自由的應用構成了市民社會的基礎。 ”[10]市場經濟之所以能夠形成并產生巨大的市場效率,就在于市場主體能夠自由地運用自己的私有財產權利謀取自身特殊利益的最大化,也正是由于這一點,才有了能夠帶來巨大市場效率的市場機制。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作為市場經濟也必然要以市場主體的這一個人自由權利為基礎和前提。沒有或不承認市場主體的私人財產權利就等于否認了市場經濟本身。
事實上,隨著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深入發展,我國也從基本制度上確認和保護公民私人財產權利的法律地位。例如,2004年3月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第一次將“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這一條款鄭重地寫入憲法,強調公民的人身自由、人格尊嚴和住宅不受侵犯。2007年,我國政府又頒布了《物權法》,對公民的私有財產權利做出了更為詳盡的規定。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明確強調:“構建親清新型政商關系,促進非公有制經濟健康發展和非公有制經濟人士健康成長。”[11]從總體上說,執政黨和中央政府維護公民基本權利的指導思想和鼓勵非公有制經濟發展的基本策略是明確的,是符合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的內在規律的,是有利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完善和發展的。
這里面的道理其實并不復雜,但思想上的混亂往往容易在這種看似簡單的問題上發生。本文力圖通過分析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提出的“消滅私有制”思想的具體內涵,澄清在這個問題上出現的思想混亂。
“共產黨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論概括為一句話:消滅私有制”[12]是馬克思、恩格斯寫在《共產黨宣言》中的一句名言,但很多人在引用這句話的時候,忘記了這句話前面還有一個限定語,即“在這個意義上說……”這個限定語是非常重要的,它表明“消滅私有制”這個說法并不是毫無限制的或無條件的。那么,是在什么意義上說呢?恰恰是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和恩格斯給予了十分明確的回答。他們首先指出:“一切所有制關系都經歷了經常的歷史更替、經常的歷史變更。”[13]例如,資產階級的所有制代替了封建的所有制。“但是,現代的資產階級私有制是建立在階級對立上面、建立在一些人對另一些人的剝削上面的產品生產和占有的最后而又最完備的表現。”[14]因此,他們明確指出:“共產主義的特征并不是要廢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廢除資產階級的所有制。”[15]接著他們指出:“從這個意義上說,共產黨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論概括為一句話:消滅私有制。”[16]不難看出,在這里“消滅私有制”確切地說就是“消滅資產階級的私有制”。
進一步的問題是,為什么馬克思和恩格斯把消滅私有制限定在消滅資產階級的所有制這個意義上呢?這個問題是更為關鍵的。答案仍在《共產黨宣言》中。面對資產階級對“消滅私有制”的指責,馬克思和恩格斯寫道:“我們要消滅私有制,你們就驚慌起來。但是,在你們的現存社會里,私有財產對十分之九的成員來說已經被消滅了;這種私有制之所以存在,正是因為私有財產對十分之九的成員來說已經不存在。可見,你們責備我們,是說我們要消滅那種以社會上的絕大多數人沒有財產為必要條件的所有制。”[17]顯然,馬克思和恩格斯之所以明確主張消滅資產階級的所有制,是因為這種所有制是以社會上絕大多數人沒有財產為必要條件的,它使十分之九的社會成員失去了私有財產。換句話說,消滅資產階級的所有制,就是要消滅那種使絕大多數社會成員喪失私有財產的社會,而絕不是一般地消滅私有財產。因而,還是在《共產黨宣言》中,他們明確強調:“共產主義并不剝奪任何人占有社會產品的權力,它只剝奪利用這種占有去奴役他人勞動的權力。”[18]既然消滅資產階級的私有制不是消滅社會成員的私有財產,而是要使社會成員獲得私有財產,那么我們就應當相應地、合乎邏輯地承認,消滅私有制也絕不是一般地消滅私有財產的保護制度。
可能有人會反駁說,消滅私有制不是指消滅公民的私有財產和私有財產權利,而是消滅生產資料的私人所有制。這個說法實依然是對“私有制”的抽象理解。實際上,在馬克思那里,“私有制”這個概念并不是一個籠而統之的抽象概念。在《資本論》第1卷中,馬克思區分了兩種意義上的私有制,一是以生產者自身的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二是以剝削他人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并且認為這兩種私有制是直接對立的。他說:“政治經濟學在原則上把兩種極不相同的私有制混同起來了。其中一種是以生產者自己的勞動為基礎,另一種是以剝削別人的勞動為基礎。它忘記了,后者不僅與前者直接對立,而且只是在前者的墳墓上成長起來的。”[19]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之前的以生產者自身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已經被資產階級私有制、被工業的發展消滅了。因此,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所說的“消滅私有制”是指消滅那種以剝削別人的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而不是指以生產者自己的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
由此可見,在我國學界某些人也和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一樣,混淆了兩種極不相同的私有制,完全無視馬克思消滅私有制的特定內涵而對之加以抽象的理解。如果說資產階級私有制使絕大多數人喪失私有財產,那么消滅資產階級私有制的一個基本目的不就是要使全體社會成員能夠以自己的勞動為基礎獲得私有財產嗎?事實上,隨著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個人擁有的私有財產只能越來越多,而不是越來越少。在這種情況下,個人就有可能把在自己手中積累起來的私有財產重新轉變成產業資本投入生產和經營活動中,以便獲取更大的利益,由此就會產生以個人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經濟。這種私有經濟的產生是完全符合市場經濟的內在邏輯的,支持、保護和鼓勵這種私有經濟的發展,實際上就是鼓勵公民將積累起來的社會財富重新投入生產中,擴大產業資本的規模和效益,擴大就業,滿足社會需求的多樣化增長。因此,消滅那種使絕大多數社會成員喪失財產的資產階級私有制,讓全體社會成員能夠擁有更多的私有財產,共同分享社會發展的利益,這應當是社會主義制度的合理性依據之一。
接下來的一個問題是,既然消滅那種以剝削別人的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是社會主義的基本目標,那么,我們是不是可以現在就著手徹底地消滅這種私有制呢?答案同樣是否定的。
私有制的產生不是歷史的偶然現象,更不是資本家個人的貪婪和野心的產物,而是社會生產力發展的一個必然的結果。恩格斯曾經說過:“對于工場手工業和大工業發展的最初階段來說,除了私有制,不可能有其他任何所有制形式,除了以私有制為基礎的社會制度,不可能有其他任何社會制度。只要生產的規模還沒有達到不僅可以滿足所有人的需要,而且還有剩余產品去增加社會資本和進一步發展生產力,就總會有支配社會生產力的統治階級和貧窮的被壓迫階級。”[20]
以剝削他人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是以資本與勞動的分離為前提的。這種分離恰恰是社會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上的產物,或者說是與生產力發展的一定歷史階段相適應的。因此,資本既有其野蠻的、丑陋的一面,同時也有積極的、文明的一面。正如馬克思所說:“資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這種剩余勞動的方式和條件,同以前的奴隸制、農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產力的發展,有利于社會關系的發展,有利于更高級的新形態的各種要素的創造。”[21]也就是說,只要生產力還沒有發展到能以足夠的產品來滿足所有人的需要,還沒有發展到使私有制成為阻礙生產力發展的桎梏和障礙,私有制是不可能被消滅的。因而恩格斯在《共產主義原理》這本小冊子中,在回答“能不能一下子就把私有制廢除?”這個問題時,斬釘截鐵地說:“不,不能,正像不能一下子就把現有的生產力擴大到為實行財產公有所必要的程度一樣。因此,很可能就要來臨的無產階級革命,只能逐步改造現今社會,只有創造了所必需的大量生產資料之后,才能廢除私有制。”[22]也如馬克思所說:“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23]
在我國建立和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我們必須通過市場化改革來推進我國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既然我們承認市場經濟是現代經濟發展的不可逾越的歷史階段,我們就應當承認在市場主體中產生出來的私營的或民營的企業的合法地位。我們應做的就是以社會主義的國家之力依法對私營或民營企業進行有效監管,防止其違法、違紀、違章的經營行為,維護私營企業中從業人員依法享有的基本權利和福利保障,支持勞資雙方依法合理解決彼此之間發生的矛盾和糾紛。
從總體上說,私營、民營企業或各種非公經濟形式能夠普遍地發展起來,就表明,它們依然適合我國社會生產力的發展狀況,因而它們的存在同樣具有客觀必然性和歷史進步價值。市場經濟不可避免地產生私有制,但要消滅這種私有制就必須依靠市場經濟的充分發展所創造出來的社會條件和社會前提。因此,在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上,對于維護和推進市場化改革來說,提出消滅私有制是不切實際的,是違反社會發展客觀規律的。因為否認市場化改革,就是否認了消滅私有制所必須具備社會歷史條件,就會把消滅私有制本身也變成一句十足的空話。
當然,承認市場經濟的客觀必然性,承認市場經濟不可避免地導致貧富差別的發生,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在市場的這種自發傾向面前可以無動于衷或無所作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本身不同于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地方,就在于它必須把體現社會主義性質和價值目標的基本制度作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內在規定性。社會主義社會的基本目標就是要使全體社會成員能夠通過自己的勞動獲得更多的私人財產,共同分享經濟與社會發展所創造出來的利益。因此,社會主義國家應當根據國民經濟發展的狀況和水平,自覺地調整經濟利益的分配結構,不斷增進社會成員的財產性收入,把貧富差別限制在合理的范圍內。在這方面,西方的一些發達國家已經有不少值得借鑒的經驗。社會主義國家應當比資本主義國家做得更好。
2.努力探索和發展社會主義公有制的多種存在形式
在所有制問題上,另一個重要問題就是公有制的多種存在形式問題。強調公有制經濟在經濟體系中的主體地位和主導地位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與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根本區別。但是,人們一旦提到公有制經濟,腦子里想到的就僅僅是國有制經濟和集體所有制經濟,并認為國有制(或全民所有制)是公有制的最高形式。一旦提到公有制的主導地位和主體地位,想到的就是如何做大和做強國有企業。
當然,國有制經濟肯定是公有制的一種存在形式,做大、做強、做優國有企業也的確是我國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一個基本策略。但是把公有制的主體地位和主導地位歸結為做大和做強國有企業,是很成問題的。資本主義私有制之所以造成絕大多數社會成員喪失財產,其根本原因就在于這種私有制是以資本與勞動的分離為前提的,它使資本能夠通過榨取工人的剩余勞動而獲得價值增殖。因此,消滅資產階級私有制從根本上說就是要消滅資本與勞動相分離的狀態。國有制的特點是用國家資本取代私人資本,從而消滅了少數人占有多數人的勞動的剝削關系,改變了勞動者在生產體系中的地位,但國有制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資本與勞動相分離的問題。因為,在國有企業中,資本掌握在國家手中,而勞動者在國有企業中并不擁有任何產權,除了依靠自身的勞動來獲得收入來源外,對于生產過程沒有支配權和控制權,這與馬克思所設想的“自由人的聯合體”并不完全吻合。從這個意義上說,國有制是公有制的一種形式,但并不是唯一的形式,還需要探討公有制的多種存在形式。
馬克思把公有制一般地界定為“聯合起來的個人對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其中包含以國家資本為特征的國有制形式,但他沒有把公有制歸結為國有制。事實上,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的結論中,曾經提出了“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的主張。他說:資本主義私有制取代以個人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是第一個否定。“但資本主義生產由于自然過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對自身的否定,這是否定的否定。這種否定不是重新建立私有制,而是在資本主義時代的成就的基礎上,也就是說,在協作和對土地及靠勞動本身生產的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礎上,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24]馬克思也曾指出:“資本家對這種勞動的異己的所有制,只有通過他的所有制改造為非孤立的單個人的所有制,也就是改造為聯合起來的、社會的個人的所有制,才可能被消滅。”[25]然而,對于馬克思的“個人所有制”思想的研究至今依然存在不少爭議。
個人所有制顯然不是私有制,但也不是國有制,而應當是公有制的一種存在形態。這種個人所有制,在以往計劃經濟體制下是根本不可能理解的。權力的高度集中和強調經濟發展的全面計劃性使追求生產資料的國有化成為主導趨勢,社會成員個人除生活消費資料外并不擁有任何具有產權意義的生產資料,因此,計劃經濟體系不具備“重建個人所有制”的可能性制。
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社會財富也會在個人手中不同程度地積累起來。而當個人試圖將積累起來的財富用作資本重新投入生產或經營活動中,就會有兩種可能的路徑或方案。一是個人開辦企業,這是私營經濟產生的一般路徑,屬于私有制經濟范疇;二是與他人共同投資開辦企業(如股份合作制),或把個人資本投入股份制企業中,這就會形成一種個人資本的社會結合方式,在這個路徑上就有可能形成馬克思所說的“個人所有制”。筆者認為,“個人所有制”就是個別的、分散的個人資本的社會結合方式,使勞動者將自己的勞動生產出來的和積累起來的財富(個別資本)通過一種社會的聯合方式形成社會資本,由此實現對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因而它更符合馬克思所說的“聯合起來的個人對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
從現代市場經濟的發展來看,由于生產和經營的社會化程度不斷提高,企業的規模不斷擴大,資本積累的方式從以往主要地通過競爭來積聚個人資本(個別資本或單個資本)轉變為主要地通過股份制的方式或股份合作的方式將個別資本或單個資本整合為社會資本。這樣,以股份制經濟為特征的社會資本的形成就創造出了個人產權的社會聯合方式,這種聯合方式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中就完全有可能轉變為社會主義個人所有制的形成方式。社會成員個人可以通過購買企業內部股份以及投入知識產權等多種投資方式而享有一定份額的企業產權,享有監督、管理企業的權利,而企業作為個人產權的直接聯合在整體上則屬于聯合起來的個人共同所有。在這種個人所有制中,消滅了資本與勞動相分離的狀態,同時也消滅了少數人通過對私有財產的占有去奴役他人勞動的權力。而且,這種個人資本的社會聯合所形成的企業,有可能在生產經營的規模上、質量上、速度上遠遠高于私人企業,更有可能采用新的科學技術和現代管理方式,因而更具有競爭力,更有能力把個人資本吸收到社會資本中,甚至有可能最終使單純意義的私有經濟失去存在的必要性。
在我國市場化改革中已經產生出大量的股份合作制企業,它們在我國國民經濟的發展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因而有必要通過制度化改革和規范化管理,將它們進一步發展為個人所有制企業,也就是使它們成為公有制經濟的組成部分。當然,對于個人所有制到底以怎樣的方式存在,還有很多問題需要留給經濟學家們去研究。
[1]閻孟偉,南開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
[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612頁。
[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598頁。
[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602頁。
[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603頁。
[6]《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101~102頁。
[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101頁。
[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56頁。
[9]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17,第38頁。
[1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41頁。
[11]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17,第40頁。
[1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45頁。
[1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414頁。
[1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286頁。
[1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45頁。
[1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45頁。
[1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287頁。
[18]《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288頁。
[1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876頁。
[20]《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238頁。
[2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人民出版社,2003,第927~928頁。
[2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685頁。
[2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592頁。
[2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874頁。
[2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3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