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婆是父親的嬸子，活著的時候是村子里小有名氣的神婆。

那時村子里大小的古會，總有人到五婆家焚香祈福。神像堂前的供果成了我們艷羨的美食，但我們終究不曾得過一個。

我們都不大喜歡五婆，更因為農村的夜靜，誦經的聲音好多時候要持續到深夜，吵得人無法安睡。

于是，有孩子學著大人在背地里說五婆的壞話：把作惡當行善，神靈真要有的話，老頭子能死那么早？三個兒子頂不住人家一個女兒，日子過成那樣了，還一天到晚地裝神弄鬼。

為了合群，我偶爾也附和幾聲。

因為是一家人，我的話便仿佛成了五婆作惡的鐵證，于是小伙伴們再次說五婆壞話的時候總不忘加上一句：人家某某都說啦……對此，我常又得意，又自責。畢竟九歲才轉學回老家，更多時候和五婆其實也只是血脈上有些關聯罷了，至于交往，我甚至分不清五婆家的四間房究竟她住哪一間？

那時，村里有個讀書的小伙子，人很帥氣，但精神失常。零星地聽說她的母親和五婆有過節，五婆就施法在他家的背墻下埋了他的生辰八字，結果不久這個小伙子就不正常了。對此我很懷疑，畢竟他們一直都說五婆沒有法力，不過是裝腔作勢罷了。但不論怎樣，我還是有些擔心的，都是一家人，五婆也掌握著我們每個人的生辰八字，那時就再不敢貿然附和小伙伴了。

但越來越覺得五婆不像個厚道的人。

她總是一見面，就邁著纏成三寸金蓮的小腳迎過來，口里對我喊著：“狗娃。”說實在話，和她，我真沒這么親近過。

五婆家院子里有棵很大的核桃樹，還有一棵棗樹。每當果實掛滿枝頭，五婆就會說等棗和核桃熟了，你們都過來吃。但事實是他們家卸棗和核桃的時候都是關起門來悄悄地。

最靠近五婆的一次，是她去那個大山上拜佛，和一群老太太們在佛的大殿里鋪了麥草席地而坐。為了表現得虔誠，通常她們晚上都是不睡的，結果扛不住終于還是睡過去了，佛前的燈燭倒了，點燃了大殿里的麥草，都是小腳的老太太，腿腳不靈便，五婆坐得離佛像近，沒跑及，衣襟被燒著了，胸脯受傷很嚴重。我跟著母親去看她。她的胸脯裸露著，兩個奶子上抹了紫色的碘酒和清油，很瘆人。五婆本該痛苦的臉上卻寫滿了尷尬，只說是不該睡覺的時候打了盹，結果神靈怪罪下來了……

那次以后，五婆家的香火就不旺了。神不庇佑的人，人是不肯信賴的。

小伙伴們嘲笑五婆的時候就捎帶上我，我從心里就有些厭惡五婆了，總覺得她裝神弄鬼，被燒傷是咎由自取?，F在想來，那時一向軟弱心慈的我，對五婆是何等的心硬冷漠。

后來，五婆去世了。五婆家里三個兒子的生活窘困得只能吃低保。

這時，村里的大人們似才又想起了五婆。

他們說：五婆活著的時候，好賴還像個家。

他們說：五婆命苦，三十來歲就成了寡婦，辛辛苦苦把三個兒子養活大，給娶了媳婦，自己連口熱飯都吃不上。

他們說：五婆裝神弄鬼也是沒辦法，就靠幾個供果養活自己。

他們說：五婆牙打了往肚子里咽，怕人說幾個兒子不爭氣，啥事出來就自己一個人扛著。

我聽著聽著就心酸了。五婆不易，我們從沒幫過她，卻還背地里說著她的壞話……

年前，聽母親說當年那個精神失常的小伙子，前些日子去省城把病看好了，五婆在他們家背墻施咒埋符的謠言不攻自破，我為已逝多年的五婆感到欣慰，更替當年無知嘴碎的自己感到內疚。

如今，每次回老家從五婆家門口過，心里都悶得慌，對五婆的虧欠成了我的心病。

我終究無法原諒自己，盡管那時年少。

不要在自己還沒想清楚，還未深入了解一個人的時候去排斥，甚至詆毀他，因為當你懂他，卻無處慈悲的時候，你每念及一次他的名姓，你的內心就會寫滿悔恨，而這悔恨將折磨你一輩子。

對不起，五婆，我遲到了這么多年的道歉你聽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