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懷念,那個叫娟的姑娘
- 愿我們總能被溫柔相待
- 車麗麗
- 5118字
- 2021-04-26 18:00:43
認識娟是在開學(xué)兩周后的例會上。校長說給大家介紹一位新同事,然后順著我們的目光,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從沙發(fā)上一點一點升起,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模樣,她已經(jīng)側(cè)了臉又一點一點將毛茸茸的身體縮回到座位上。害羞而膽小的女生,我想。不過會議室都是長條靠背椅,一來就敢坐在面對領(lǐng)導(dǎo)的那組沙發(fā)上的還從沒有過,心想:這姐們,是太傻還是膽兒太正?出于好奇,一向記性不好的我頭一回就記住了她的名字:娟。
沒想過會和她有交集,第二天下午她就過來了:“車老師,我能聽幾節(jié)你的課嗎?”我看看她:還是那一身毛茸茸的裝扮,棕狗熊的顏色。別說,站順溜了也還好看。
娟長得很秀氣,窄臉,小眼睛,鼻子很飽滿,一看就是個有福氣的孩子。重點是皮膚很好,這讓滿臉痘痘的我艷羨不已。
“好啊”,我說。也許是我答應(yīng)得太過爽快,她仿佛有話被憋了回去。
與我同室的另一個姑娘,長得像羊脂球,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我就認定羊脂球就該長這個樣子。臉跟個皮娃娃似的,身體也圓圓的但凹凸有致,跟她相比,我也瘦不到哪兒去,只是談不上凹凸有致,頂多就是一個加厚款的諾基亞。她微抿嘴,下巴一揚,眼瞼不抬卻將眉眶往上一提,打量著娟,不說話。突然又笑出聲來:“老師你好!”娟有些害怕的樣子,口里諾諾:“嗯……好著呢……”接著就小心翼翼地順著我的辦公桌坐在我的床沿邊,于是有了我們之間的第一次攀談。
后來娟回憶說:“老車,頭一回見你,我就認定你了,問了一圈語文老師,只有你沒推辭就讓我聽課,本來準(zhǔn)備好的話都沒派上用場。”我狂笑:“上課這點小事,難得住我?”
熟絡(luò)之后,和我同宿舍的女孩被娟喊作碎人(就是很小的意思),盡管娟實在比她大不了多少,我是說個頭和體形。論年齡,娟的確比我和碎人在這世上多混了好幾年,不過托小巧的福,打眼看真和我一般年紀。娟說:“碎人好玩得很,看人不用眼睛,用下巴。”
我笑:“什么下巴?往高了說?”
“鼻子?”娟撥了下劉海說。
終于知道什么是嗤之以鼻了吧?我笑著期待娟尷尬的表情。沒想她用鼻子狠狠地“哼”了一聲直接走了,我沒攔住。
娟把自己關(guān)在房子里,我想該不是我闖禍了吧。第二天見時,她又是沒心沒肺地笑。
“嗨,老車!”她徑直進了我的宿舍:“我今天去聽老白的課了,娘娘,那架勢……”一陣讓人起雞皮疙瘩的笑聲過后,她繼續(xù)說:“學(xué)生和老白對著干,老白用書打?qū)W生,學(xué)生從教室后門跑出去了……”
聞所未聞,我一下子來了興致。娟嘴里的老白和她一樣也是一個代課老師,高考落榜后家里人覺得年紀小,女孩子怕出去不穩(wěn)當(dāng),就托人當(dāng)了代課老師。性格直爽,脾氣火爆,典型的疾惡如仇型。不過針尖對麥芒,今天有戲了。
我趕緊問:“老白服了?”
娟見我來了興致,一下子唾沫橫飛:“老白見男生從后門跑出去,顧不上接學(xué)生從地上給她撿起來的教參,直接操起講桌上的教棍就從后門追出去了。”
“繼續(xù)”,我說。努力用圓睜著卻掉不下的眼珠鼓勵她快講。
“老白一出去,這學(xué)生就從前門閃進來了。接著老白就從前門舉著教棍撲進來了,追了兩圈,最后老白再撲進來時速度太猛,沒轉(zhuǎn)過彎,直接窩在講臺下了,教棍也折了……”
“哈哈……”我們都笑了。
“你在后頭坐著也不管?”我問。
“老白這身手,能吃虧嗎?!”娟說,“我和學(xué)生在教室里給他們加油呢。”身為教師,身為一名聽課教師,娟說得洋洋得意,笑得厚顏無恥。我既好笑又無奈,好在我是了解老白的,倘使她真的追上那小子,也定然不會把教棍落下去,她愛他們,只是真真不會管教罷了。不過還是對娟撇下一句狠話:“以后聽我課,在后門坐著,有半中腰往外跑的,抱著腰拖都給我拖住嘍!”娟大笑,我也大笑。
娟后來就和老白熟了,和我倒是遠了一些,因為和老白的瘋狂相比,我還是蠻文靜的,不大對她的味。
某日中午簽過到,順道去了趟廁所,往宿舍返時第一節(jié)課剛上,校園里此起彼伏的“老師好”和垂柳上的蟬鳴混響,吵得人頭暈。忽見校門口有人影晃動,是娟!賊頭賊腦,外衣綁在腰間,褲腿一高一低,濕濕地挽著,雪白的赤腳上赫然套著沾了水的皮鞋。彼時挽起褲腿,光腳穿皮鞋的裝扮還沒流行起來,至于滿大街都是這種痞痞的裝扮的男生女生應(yīng)該至少是十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我嚇了一跳,以為她受了什么刺激,趕緊迎上去。娟憨笑著從身后拿過一個塑料袋子在我眼前一晃:好家伙,魚!還有幾只小螃蟹。
“我和老白中午去坡底下的河里抓魚了!”娟一臉得意地說。
“鞋怎么回事?”“哈哈哈哈……”娟大笑,“老白說背我過河,結(jié)果腳下一滑直接把我撇河里了……”
過了些日子,再去娟的宿舍玩,敲門,沒人應(yīng),直接推門進去,迎面一陣強烈的腥味:光是魚就裝了三個瓶子,據(jù)她說大小不一的魚放在一起,小的會吃虧。螃蟹自然又是一瓶。還有一瓶最有味的田螺,肉肉地貼了玻璃瓶的瓶壁,正一個個伸了觸角東瞅西看呢。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和這一瓶瓶的小朋友們和諧相處的,以致能營造出這么濃烈的臭味!一下就復(fù)蘇了我對她當(dāng)初來時的第一個印象——熊呀,這臭娟。正欲走時,娟進來了,拍了我的肩:“老車,中午別上灶了,我給咱做飯!”
一聽做飯,我一下來了精神。學(xué)校地處偏遠地區(qū),一年四季“三面紅旗”永不倒,早上面片,中午面條,晚上又是面片,菜少得可憐,全憑油潑辣子提提味兒,時間久了,一個個胃都好不到哪里去,真是苦了我們這群周內(nèi)回不了家又天生不喜面食的孩子。
“啥飯?”我欣喜地問,宿舍里逼人的腥臭似乎也能忍了。
“我媽壓的麻食!”娟邊說邊從辦公用的桌子下拿出一個袋子來,里面是蜷曲可愛的麻食。雖還是面食,可換個樣子出來總是好的,要求不能太高嘛。“水我都快燒好了,你看著點,我去洗菜。”娟說著又拎出一個袋子來:“學(xué)生給我掐的苜蓿,新鮮得很!”我一看,可不,肥嘟嘟地綠!一想到中午能有一頓免費的好飯,真是開心啊!
開鍋的時候娟把菜也洗好了,本身就是菜尖,案板也省了,畢竟這貨就不是個做飯的料,家當(dāng)自然置辦得不夠齊全。很快一鍋白花花的麻食都熟了,苜蓿加進去,綠得更可愛了。出鍋!
“你去端碗,順道偷點碎人的鹽。”娟眼睛盯著鍋里,吸溜著口水對我說。
“偷——鹽?”我瞪眼看著娟。
“嗯,對呀。沒調(diào)料怎么吃?”娟倒奇了怪了。
“你沒調(diào)料做什么飯啊?”我問。
“我是飯熟了才想起調(diào)料落家里了。”娟一臉無辜地看向我。
我是萬不敢去碎人那里干偷雞摸狗的事情的,回去端碗的時候碎人正往碗里撈細長的扯面。這是我這輩子都望塵莫及的,面那么長,她踮了腳尖,面還沒離鍋。聽見我進來,碎人連看都沒看我一眼,依舊專注地撈著面,我是很想幫她的,但看一眼她撅著的滾圓的屁股,徑直取了我的碗就轉(zhuǎn)身出來了。我終于知道同處一室之內(nèi),為何與她相敬如賓,距離總是保持得不近不遠:她一米五的身軀里總是衍射著超過兩丈的無法逾越的高冷,不像娟,同樣是不到一米六,她總是把自己縮成一只絨絨的沒有鋒芒的棕狗熊。
娟沒有怪我,自己出去溜達了一圈,回來的時候手心里就是高高的一堆鹽。那個中午,我們吃到了這輩子最白最白的一次清湯麻食,淡淡的咸,淡淡的香。
后來,娟就再沒有做過飯。我們依舊按點去灶上打一年四季只在長短和寬窄上玩花樣的面。
外面唯一一家小商店我們也是很少去的,原因是零食最貴的就五毛錢,大都是一毛錢的小零嘴,半山區(qū)的孩子,雖也有富裕的,但連飯都吃不起的也不在少數(shù),賣貴的零食自然是不妥當(dāng)?shù)摹6覀兒觅囈彩侨嗣窠處煟商鞌嚭驮谝幻轿迕g的零食上自己都覺得跌份。所以,很當(dāng)然的,孩子們偶爾帶來的山果什么的就成了我們夢寐中的美味,在無課的下午帶給我們神仙一樣的好滋味。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很久,一直到落雪的冬天。不記得是什么原因了,總之那段時間成天整理資料,并且要更換身份證,為此我和另一個同一批分配過來的我們私下里喚作帥豬的男教師一同去鎮(zhèn)上的派出所照了證件照。隔天,娟就湊過來了:“老車,你訂婚了?”
“我還結(jié)婚了呢!”我沒好氣。心想:我成天和你膩在一起,男人在我的世界里壓根就沒有性別,我和你訂婚呀?
“怪不得呢!”娟大笑,也不避諱碎人:“有人看見你和某某肩并肩去了派出所。”
我扭頭看向她:“就這?”
“還看見你們在半坡上手拉手……”娟追加了一句,仿佛鐵證如山。
我真后悔沒給她買兩個喜糖:“坡上全是雪,不拉我能上去?”
娟不說話,等我繼續(xù)。
“誰看見的?他就沒告訴你我倆都戴著手套?”
娟不言語,從沒想過這沒心沒肺的家伙居然也如此八卦。以后真不敢小覷她了。
沒多久,娟辭職了。我很驚訝,因為沒有一點預(yù)兆。
“其實,我來這里當(dāng)代課教師本來就是父母的意思。”娟頓了頓說,“我去南方陷入傳銷,是父親花了近萬元把我找回來的,怕我不安生,就托人把我放在這里算是關(guān)禁閉。”
我睜大眼睛看著她,不敢相信。
“我要走了,麗。”她第一次認真地叫我的名字,“我本來就是學(xué)新聞的,這里應(yīng)該是你們尋找夢想的地方。”娟說得輕描淡寫,但我知道看似沒心沒肺的她其實感情也很豐富。
“這里是我拓荒的地方,我會記得這里,記得你。”她說。
心里突然很失落,想說一句打趣的話,卻無從說起。
“打算去哪里?”我問。
“還沒想好,再看吧。”她說,我將來要寫書的話,里邊一定有你。
我在心里說:“如果我寫,又怎會讓你缺席?”
第二學(xué)期,娟果真沒來。后來聽說她去過《華商報》,在西安待過一段時間,具體也并不清楚。此后很久都沒有她的消息,打她家的電話,得到的答復(fù)常常是人沒回來,沒法聯(lián)系,都是她聯(lián)系家里人。
大約是兩三年后的寒假,臨近開學(xué)的時候。突然接到娟的電話,說回來了,問我有沒有時間過去和她聊聊。
我當(dāng)然有時間。娟沒有什么變化,如果非得說有,那就是看上去文靜了些。可是一聊起來,那文靜不過是個面具罷了。
娟說起她在西安的工作,一開始的時候就是在外面采編,小蜜蜂似的,成天扛個攝像機,恨不得走哪拍哪,日子忙得昏天黑地。后來總算混得有點人樣了,可以美美地坐在辦公室里編輯別的小蜜蜂從各路采回來的稿子,雖也忙,可好賴也不用風(fēng)吹雨淋了。她說剛剛辭了西安的工作,這次回來簡單修整后準(zhǔn)備南下發(fā)展。
我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娟笑笑:“當(dāng)然有,不過最終只是男性朋友,和男朋友相比差了一點點。”原來,喜歡書籍的娟經(jīng)常去鐘樓那邊的圖書樓看書,有一回借書時突然就鬼使神差地喜歡上了負責(zé)借書的那個高高的男孩子,于是,當(dāng)晚奮戰(zhàn)至凌晨,終于為這個男孩寫下了把她自己都感動得稀里嘩啦的長達七頁的書信。
“七頁?”我扶著眼鏡生怕它掉下來。
“七頁。”娟笑著,“一寫就收不住了。”
我勒個去!我在心里說:一面之交就能寫七頁,那我們好賴也在一起三個學(xué)期,看來這家伙說將來寫書有我的戲份,靠譜!
“成了?”我問。
“第二天我趁借書把信遞給他,晚上就接到了他的電話。”
“后來呢?”
“后來就和他相處了一段時間,他是西安人,家境不錯。”
我看得果然不錯,娟的確是個有福氣的姑娘。“那為什么又要去南方發(fā)展?”
“不想老早結(jié)婚把自己給埋嘍!”娟一臉無所謂的樣子,仿佛當(dāng)初寫七頁長信的是人家。
“你可真夠流氓的!”我罵道。這次真算是服了她了。
她一怔,大約沒想到我會這么直爽地懟她,更或者編輯當(dāng)久了,也斯文起來了,沒有和我對罵,但我分明地感覺到她心里強壓下去的一句話:看把你能耐的,毛主席說了那么多話,就記住這一句,有本事再來兩句!
那天我們聊了很久,兩年的時光濃縮在幾個小時里真夠委屈我們的。
再見,但真的不知道何時能夠再見。
一個人的時候,常想起她,不知道她一個人跑那么遠會不會孤單。
后來,有一回聽母親說她遇見娟的母親了,說娟供職于《女報》。后來又有一回,母親說娟去英國學(xué)習(xí)去了,說什么時候給我?guī)б恍杜畧蟆罚€說我文字不錯,要堅持自己的愛好。我想象不出娟說英語的樣子,她說普通話也就那樣,但我相信她能去英國,能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我知道:娟,是個有野心,并且很執(zhí)著的姑娘。
距離最近一次她專程來看我又是小十年了,那次她不約而至,竟只是因為從她母親那里獲悉我辭了職,應(yīng)聘到了一中。
“想好了嗎?”她問,“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墓ぷ鳎俊?
“就讓我任性一回。”我說。
那夜我們聊到快天明,她管住了自己,再只字未提我工作的事情。如今,我又重新獲得了編制,只是娟無從知道。
這個瘋丫頭還沒有成家吧,她說過考慮婚姻應(yīng)該是四十歲以后的事情。但愿有男生能用心愛護她,不再讓她的心放開了四處闖蕩。
前些日子,我回了趟老學(xué)校,現(xiàn)在那里已經(jīng)合并成了寄宿小學(xué),正對門的主席臺拆掉了,改成了不知是教室還是辦公用的“致遠樓”。我們曾住過的宿舍沒有動,只是外墻上畫了畫,看上去如同幼兒園一般。我突然就看見了娟,看見了碎人,看見了帥豬,看見了老白,看見了很多很多同事,電影一般在時空里播放,眼淚一下就來了……
娟,曾經(jīng)說過要把我寫進你的拓荒史的姑娘,過了這個年就整四十的姑娘,我藏了那么多故事想和你分享,我怕在時間里忘了就碼成文字排成一篇一篇的文章,它們早超過了一本書的厚度,什么時候你再突然冒出來喊我:“嗨,老車!”
娟,還好嗎?再不回來,我可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