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桂花開，一簇一簇，金燦燦地，在葉間輕吐著香。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小小的少年，手里正捧了滿滿一瓶的桂花，在那圓嘟嘟的桂花樹旁望著我微笑。

他是我帶過的16屆的小男生，瘦小的身板，很單薄的樣子，但眼神飄過來總有一股浪蕩江湖的冷傲，所以很當然地，剛帶他們不久，我就很快注意到了他。

他叫鯤。老子有文：“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我曾暗想：這名字取得可真夠大的。

果真如此，很快我就見證了這孩子的膽大。上課不翻書，公然吃東西，作業經常不做……好一個“鯤”！

有一次上課，他的桌上放了一杯除了按學校規定本不可以擺上去的水之外，居然空空如也，眼鏡戴在鼻尖上，翹著二郎腿。我看不下去了，走過去：“小子，桌上再攤張報紙，您就是領導了。”誰知他竟“噗嗤”一下笑了，越過鏡片，眼睛竟也明亮清澈。

他終究是個孩子，我想。于是，我常有意無意地靠近他，慢慢發現他勞動的時候很積極，扎在城里的孩子堆里，這點很難得。我知道：他是愛這個班級的，只是不愛學習，順帶著不喜歡老師罷了。

有關系近的學生告訴我，這孩子小學就這樣，集體意識強，但不喜歡學習，最喜歡和老師對著干。我不信這個邪。

還有一次布置作文，他只寫了一半，文章里說同學們都說他是痞子，說他如何心里流血卻假裝不屑，給同學們用一截鉛筆比畫他現在已經少得可憐的自尊心。不知道為什么，這篇沒寫完的文章看得我心疼，我終于懂這孩子眼里總飄過的冷傲了，那是一個想要證明給別人看卻無力證明的孩子被排擠后的自我保護，是內心對熱嘲與冷眼的無聲抵抗。我第一次為他從心底感到辛酸。

“想證明給他們看嗎？”我問。他看著我不說話，嘴角歪出一個不屑的笑。“明天默寫課后前五首詩歌，我請同學和你PK，有本事贏給我看！”大步離開教室，我能想象他錯愕的表情。

第二天，我故意點了班里中等的學生，連同他共四人，結果如我所愿，他贏了，全對！這一次輪到全班同學錯愕了。

以后，他的學習時好時壞，照舊常常管不住自己，不過心情好的時候也能用心聽聽課，有時甚至能站起來回答問題。奇怪得很，他每次都很有見地，很配那冷傲的表情，有點小大人的意思。同學們待他也比之前好許多，我就親眼見過有同學湊過去向他討要作業，雖有罵罵咧咧的嫌疑，但這是一份信任，大概同學們真的從心里認為他現在是可以交作業的那種。真好！

初一上學期結束。過年的時候我收到了他的祝福短信，開學返校后才知道，我是所有任課教師中他唯一給發了短信的人。感覺有一束光，一束溫暖的光，從他的心里照射出來，一點一點正嘗試著冰釋曾被他眼里的冷傲凍結了的世界，而這光里或許就有我給予的能量。那一刻，突然就很幸福！

初二開運動會，他報了名。但很遺憾，沒有獲獎。不過后來就有了作文《第二次跑步》，生動講述了自己小學時酷愛跑步，為班級贏得榮譽，這次鉚了勁，天天下午放學后一個人在操場苦練，最終落敗后痛苦至極的整個事情。我慨嘆這樣一個看似對什么事情都不上心的孩子，原來為了班級的榮譽和自己的尊嚴曾付出過怎樣艱辛的努力，他也原是這樣執著的孩子啊！我不禁受了感動，一個字、一個標點地為他的作文升格，多么期望班里所有的孩子和老師都能看到，看到這文章，讀懂這個孩子對班級的愛，明白這不屑的軀殼里藏的很深的美好的心。

我把50分的滿分作文《第二次跑步》貼在后黑板上，我用紅筆改過的初稿和他二次謄抄的很工整的成稿，兩篇文章放在一起，像昨天和今天的他。我相信所有的冷面下都一定藏著一顆溫暖的心，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樣，相信！

我從未向他提起：當看到他表情痛苦地跑過終點卻沒有人接應的時候，坐在看臺上負責計時的我當著那么多一起計時的老師的面爆了粗口——十班的人都死哪兒去了！看著他終于被遲來的同學接應著離開場地，我的鼻子酸酸的。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已把他當作了我的弟弟。

初三了，初中的最后一年。

正是這桂花飄香的時節，有一天下了課，他追出教室，往我的手里塞了一樣東西，滿滿一瓶桂花。我有些受寵若驚，實在難以想象這倔勁十足的男孩子是憑了怎樣的耐心用這一朵一朵小小的桂花填滿這瓶子的。

“送給我？”我問。

“是。”

“采了很久吧？”我又問。

“還好啊。”

“我要給你寫點東西。”我笑著對他說。

他沒說話，若無其事地轉身去擦黑板了，空留我那聲“謝謝”在他的身后。

我捧著滿滿一瓶的桂花，在我的世界里驕傲，那是滿滿的幸福，我用愛賺的！

多希望他從此永遠都是那個送桂花給我的男孩：雖裝作若無其事，但心里盛滿了溫暖。而超負荷的強化訓練一次一次讓他產生了難以消除的挫敗感，他又如從前那般，眼里飄著冷傲，眼鏡戴在鼻尖上，只是很少再翹二郎腿，卻常將下巴抵在桌上，或裝模作樣地偷吃東西，或裝著睡覺，或將頭掩在高高摞起的書堆后。我常走過去輕敲他的書桌，他便狡黠地看著我笑，眼里沒有惡意，他的小心思我懂：三年相伴，他定然也是舍不得我這個姐姐的，變著各種花招，不過是想讓我留意他罷了。

有一天，我終于忍不住了：“我知道誰都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但我還是愿意試試，只要你還坐在這個教室，我就是你的老師，教育你是我的責任。”當我表情嚴肅地對還嬉笑的他說出這句話時，我看見他眼里閃過一種近乎傷感的東西，大概他的心是有些震顫的吧。

再后來，他依然如舊，我遺憾地想他大概就這樣完了吧。端午節前的一節課前，他送給我三顆鴨蛋，我才恍然記起前些天復習《端午的鴨蛋》時無意提起西關有名的咸蛋，說自己還沒吃過。那么多認真聽講的學生，這不經意的話卻獨獨被他記到心里去了。那天，我把這三個擠在一起用一個簡易的食品袋裝著的鴨蛋看了又看，心里填滿說不出的滋味。

后來便是畢業，我為學生們寫了一首送別的長詩，題目叫《遇見》，里頭就有他為我采桂花、送咸蛋的事。他跑過來，我以為他會如別的學生一樣要老師的一個簽名、一個合影，更或是一個擁抱，但都不是。

“這些您竟然都記得？”他問。我以微笑答他，卻忘了給他鼓勵。如若他能聽到，這微笑里有一個響亮的聲音：你是一個身上有光，心里有愛的孩子，這輩子老師不會忘記！

中考成績出來，他是我收到成績的第一人，也是學困生中唯一告知我成績的人，語文84分，總成績上了高中線（因腳傷，嚴重影響體育成績的情況下）！我的心終于可以放下了！

九月開學，聽以前的同學提起他，現在在斗中，剛開始想好好學習來著，可終于還是被一群小混混拉扯了去，心里不禁又有些悲涼。

又是一年桂花開，小小的，卻足夠香！這使我又想起了他，在我再也看不到的地方，他還能是曾經那個身上有光、心里有愛的男孩嗎？

今夜翻看微信，看見了他：“桂花又開，我還記得這個坑掉我十分的操場，如今我還會有興趣再去采集滿滿的一份情么。”不禁想起曾經要寫些文字給他的承諾來。

你是想用這兩行文字告訴我雖你畢業，但那曾經的溫暖你依然記得，對嗎？那么，親愛的你會耐著性子將我熬夜為你補寫的文字看完嗎？

此刻，只想對你說：愿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不用懷疑，把這份暖意一直都藏在心里吧，像那滿滿一瓶的桂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