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意義出場之時:論中國現當代詩歌的出路作者名: 趙東本章字數: 2728字更新時間: 2021-12-22 19:14:55
序
李德武[1]
我曾說過,此生如果有什么文章是我不愿寫的,那就是為別人作序。不久,我就打自己臉了。趙東兄詩論集出版讓我為新書寫個序,我推脫說序應該找個高人來寫,不料趙東兄回了一句:“我認識的人中就你最厲害了!”明知這不過是廉價的吹捧,我卻找不到理由回絕他。特別是我剛剛求他為哈爾濱的詩人寫一個評論,趙東兄二話不說,幾天文章就拿出來了,且評論得非常精彩。禮尚往來,我也要答應他。
我認真地拜讀了文集中的每一篇文章。初讀第一部分,嚇我一跳,我在想,學者們都是這樣思考詩學的嗎?這些判斷和我的判斷差距太大了,很多不成詩學的問題變成了詩學,不入流的作品成了典范,如果這樣下去,不用100年,30年以后,詩歌寫作就會在學者的筆下變得物是人非。通過趙東兄的引文我才知道,有的學者認為當代詩學是建立在古代詩學之上的,古今一體。因此,中國的詩學概括為一個字“通”,事實會是這么簡單嗎?這個“通”按照學者的意思強調的是古今一致性,而我們看到的以及作者們努力要實現的恰恰是差異性(創新)。按照這樣的理論,我就想自來水通萬家,萬家的生活是不是一致的呢?
我以為中國的詩學問題古今都是沒有體系的,一定要從“學”上講,只能算作詩歌現象學。但不知為什么,學者們都把王國維的“意境說”當作體系看待,意境說也不過是對詩歌審美的片面認識,又何況不能把具體語境下的“意”與“境”的對應看作類似莊子“道通為一”的東西,莊子強調的是“必然性”,而詩歌意境中的“意”與“境”的對應出自偶然性。需要指出的是,意與境不像王國維說的那樣有限的境通無限的意,若真是這樣的話,讀一首詩就夠了,干嗎還要寫那么多詩?一首詩的境也可以通無限意嘛!這未免太學者氣了。我的理解是有什么樣的意就有什么樣的境,意和境是對應關系,是互生關系,而不是一個“通”就能涵蓋的。就算接受美學強調欣賞者二次創造,作品欣賞存在多元性,也不是可以無限欣賞的。每一首詩都是一個完整的秩序空間,他是自我圓滿的獨立世界,你進入了就抵達了詩境,你進入不了,給你挖一百條通道也通不到詩境。否則,寫詩、讀詩不是太容易了嗎?
詩學的目的就是尋找詩歌規律性的東西,按照系統論的觀點,建立詩學需要同時研究與詩歌相關聯的內容和領域,比如詩歌的起源、詩歌的形式演化、語言及其規則、技巧與手法、社會性與文化性、族群精神與個人精神性、閱讀與傳播等,很顯然,中國沒有這樣關于詩歌的系統學說。作為現象學,從古至今,從未缺乏對具體作品和詩人的總結與提煉,比如六藝、音律、絕句、氣韻、風骨、借景抒情、寄情于景、白描、窮情寫物等。中國的詩歌發展史是以文本作為源頭(《詩經》),通過文本摹寫演化出來的,所以中國詩歌史更屬于一種形式發展史。盡管這背后隱含著儒釋道三大思想體系的影響,但我們沒有一個關于儒家詩歌的詩歌史、關于道家詩歌的詩歌史、關于釋家詩歌的詩歌史。盡管在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田園詩、山林詩等流派中存在著某種思想的傾向性,但儒釋道不是存在于詩歌之中,而是存在于詩人的身上,有時,這三種思想同時存在于一個人身上,比如陶淵明就兼具儒家和道家的思想,杜甫、李白身上也都兼具儒家、釋家、道家的思想。因此,不能以儒釋道的系統性存在說明詩歌的系統性存在。在這一點,詩歌呈現出了“模糊性”,由于詩人的境遇不同,這種“模糊性”表現的形態存在殊別。要說古今之間詩歌在詩學上存在共同的基因,就只能說到文字和語言。事實上,新文化運動之后,語言和文字都發生了與古代(傳統)不一樣的變化。在對詩學的構建中,我們不能用把古今詩歌觀念簡單地捏合掩蓋理論的缺乏,不能為了在中西文化比較中凸顯漢語詩歌的地位和自尊,用表面的現象雷同替代本質的差異。趙東兄說近幾十年來詩學建設一直沒有超脫王國維的學說,這不免讓我感到訝異,新詩寫作100多年發生了巨大變化,學者們的眼光和審美尺度還停留在清朝末期,這合適嗎?
這不等于說我們把傳統詩學問題研究透了,缺乏的部分依舊缺乏。近年來,一些年輕學者開始關注對傳統詩學的豐富和發掘,他們從寫作出發,研究魏晉詩人的用詞特點、唐宋詩人的用詞特點,把語言的開發作為詩學研究的主要方向,他們發現清朝的詩歌語言已經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這樣的詩學是對今天我們重新認識傳統有貢獻的,是我們渴望看到的。同時,基于儒釋道詩學的匱乏,我們不是一樣需要有人系統地闡釋出他們的存在和價值嗎?我們在語義學、詞源學和形式論上難道不可以從古典詩歌中做些文章嗎?還有,我們是否認真地思考過什么是史詩,什么是歡樂的詩、愁苦的詩、存在的詩、神性的詩、詞語的詩、游戲的詩、政治的詩……我們對詩的甄別太簡單粗糙了,學者們應該有很多的工作可做。以前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學者無恥,文人無用》,文人窮其一生寫作不能自養,學者卻以粗淺的學識靠販賣文人的作品過著優雅的生活,這對文人未免太不公平了。我想說的是,學者也要有詩人的投入才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詩學問題,就像美國的布魯姆一樣。
基于我對趙東兄的了解,我知道他是一個思想現代、眼光獨特、學貫中西的學者,我理解他在第一部分的文章只是為了適應學者語境或者刊物語境而為。他一直關注當代詩歌的前沿寫作動態,他的思想并不陳腐。2017年,我借去貴州開會的機會,與趙東兄見了面。之后,我們多有交流。在這部書里,我認為體現趙東兄理論高度的是這樣一些文章:《曹大臣詩歌的日常語言與現象世界》《譚明詩集〈光芒與蝶〉的純粹性》《物象和心象——畢贛詩歌電影〈路邊野餐〉的一種解讀》《拆房子的人——北魏詩歌的超現實性》《站在戲仿的一邊》,以及他的學位論文《“比較與匯通”——葉維廉比較詩學理論初探》等,特別是《物象和心象——畢贛詩歌電影〈路邊野餐〉的一種解讀》,利用詩的視角解讀電影語言,從闡釋學和文藝批評上都是一種全新的探索,令我受益。
我接觸趙東兄時,他剛好寫完關于北魏詩歌的評論,他對寫作當下的關注和審美的敏銳令我敬佩。還有,他不僅是批評家,也是詩人,自己還創立了流派,這在國內學者批評家中是不多見的。這些富有創建的觀點令我感動,也引發了我對當下國內學者問題的一番感慨。我不知道文章前面的那些話是否適合寫在序言里,當然,如果趙東兄需要一篇為他說好話的序言,那肯定是不合適的。趙東兄用和不用都合我意。如果不用,免得言厲傷人;如果用,別人看了知道我是一個“毒舌”,也就不會找我寫東西了,免得背負太多的文債。但這些小心思都是玩笑話,我不為自己的直率辯解。人不一定謀面,心可立言為證。物是人非:物是就是言真,人非就是人非。我突然覺得這不正是詩歌的精髓嗎?
權且以為序。
2019年11月18日
[1][李德武 1963年出生。詩人、詩歌評論者。著有詩集多種、詩文合集《李德武詩文集》(兩卷)及評論集《掙脫時間的網:從芝諾的兩個悖論說起》等,現居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