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濕漉漉的青石板路,蜿蜒而上,平整,潔凈。緩坡上,迎春花已然凋零,枝條卻很是蔥蘢,在細雨中微微搖曳。右側路畔,是一簇又一簇的鳶尾,葉片狹長,油綠肥厚,似乎聽得見,飽滿的汁液在葉脈間汩汩流淌。
傘是拎在手里的,微雨清風,沾衣不濕,我與母親相跟著,慢慢向半山腰走去。我知道,母親是歡喜的,只要有我陪著,哪怕只是走走路,說會兒話。就像現在,她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述說著,家里家外,長長短短,前些年的陳芝麻爛谷子,近段日子的道聽途說。擱以往,我是沒多少耐心的,會提醒她有些話已經說過多次了,甚至會反駁,或是哂笑。這兩年倒不會了,我只是笑著,聽著,偶爾插幾句,也只是勸慰開導她一番。這樣的時候,倒顯得母親像個聒噪的孩童,而我卻是慈愛的長者,寬厚而溫和。
母親說,今年開春雨水太多了,這些天園子里的櫻桃正開花,這雨一直下,肯定會影響到收成。我抬眼望了望天,陰沉沉的,細雨似乎沒有要停歇的樣子。我安慰她說,這不正值清明么,是下雨的時節,況且是小雨,不會有大礙的。母親想了想,說年初二那天一大早就下雪,老話說正月一天是一月,難怪這個二月多雨。我知道母親說的是農歷,她習慣了農歷計時。我笑說哪里是,沒有什么依據的。母親不再說話,只抬手抹了額頭滑落的幾綹頭發,又向前走去。
母親說的沒錯,這個春天,雨的確是多。斷斷續續地,從驚蟄,到春風,這雨已經纏纏綿綿地扯了多半個月,將不大的小城潤澤得分外秀麗。那些山野溝畔的花花草草,在雨水和陽光的滋養下,愈發顯得比哪一年都繁茂鮮亮。就說眼前的這面北坡吧,早些年一直是荒山僻野,這兩年綠化打造后,新栽植不少花草苗木,經了春天這一撥又一撥的雨水,全比賽似的抽枝綻葉了。遠遠地,那鋪滿整面北坡的綠草,和那些一簇簇、一叢叢紫色黃色的花兒,被雨水清洗得煞是艷麗,亮生生的直逼人的眼。四野清寂,細雨斜飛,坐在山腰一座小亭子里,母親和我有一陣子都不再言語,只望著滿坡的樹和草,聽雨聲淅瀝,呢喃入耳。
這是清明假日的第一天,原本要回鄉下去的,除了祭祖掃墓,更因為我們恒久的牽掛。近十年了,母親隨哥嫂來城里照管小侄,老家只有父親一人留守,作物著幾畝獼猴桃和櫻桃園。父親是能干的,雖已六十出頭,身子骨倒也硬朗,屋里地頭,被他打理得清清爽爽,從不落于人后。用村里人的話說,絲毫沒有男人過光景的恓惶樣子。即便如此,我卻總是難安,操心父親的衣食起居。母親也是,三天兩頭電話,逢節假日總要回去瞅瞅,心里才安定。眼下這個清明小長假,卻被這場雨給攪了。母親說不回了,下雨到處都濕,該上的墳父親已經去過,人死一切都空了,上墳燒紙錢只是活人心里的一份自我安慰罷了。但我聽得出來,母親雖然嘴上這樣說,心里其實一直都有牽念,剛剛還在跟我絮叨,說家里哪個老人走了有幾年了,念叨他們生前故后的一些事。
說起來,我一直都是個喜歡懷舊的人。我的思緒常常會飄至某些塵封已久的時光,心生悲戚,或是歡喜。就像現在,隨著母親的訴說,我又一次被那些紛至沓來的記憶碎片裹挾,幾乎是下意識地,去年與這個日子相關的一些情節,在我的腦海中漸次閃現。
我清楚地記得,去年的清明節我是在鄉下的。從過完年起,幾乎每個周末我都在回鄉的路上奔波著。父母不顧我們兄妹勸阻,硬是拆掉兩間舊廚房,規劃重建新屋,說我們都在城里,房子在村里不能太寒磣,孩子們大了回來住著也寬敞。于是整個春天,父母親都在辛苦地勞作著,我親見他們鬢角白發驟增,雙手粗糙傷痕日增,我實在幫不上什么,只好從小城一趟趟地帶回各類肉食蔬菜,聊盡心意。
鄉下的初春是美好的,清明前后,更是春和景明,一派明艷。村莊里白楊樹正在抽葉,毛茸茸的,像滿樹張開小孩手掌。核桃樹葉芽油綠,嫩生生的,還吊著一串又一串的長絮。嬸子說那是核桃樹的花,可以在開水鍋里滾過再涼拌著吃。村頭二婆菜地里的芫荽長勢喜人,蔓延開去好大一片。見我喜歡,二婆不由分說便拿來小鏟,幫我挖了整整兩大袋子,讓帶回家做菜吃。田野里麥子已經起身,綠得格外養眼。油菜花開得正旺,惹得蜂蝶嚶嚶嗡嗡地飛舞。父親的櫻桃園里花事正盛,一嘟嚕一嘟嚕的花絮,白而繁密,暗香浮動。田埂上滿是綠草,那些紫瑩瑩的小花灑綴其間,星星點點的,似一顆顆撲閃閃的小眼睛。
清明祭祖,由來已久,而我也只是近些年才觸及其中深深的哀思。祖父的墳,是和小姑一起去的。小姑年近半百,已是兒孫繞膝,每年清明掃墓從不含糊,是前兩天專程從蘭州趕回的。父母忙著招呼工匠料理活計,只囑咐我多帶些裱紙香錢,轉告祖父家里正建新房,讓他也開心。墳地在村子西北角,橫亙在一大片莊稼地中間。這兩年在墳地南邊新長起一片白楊樹林,挺拔俊秀,在初春午后的陽光下,顯得生機盎然。我和小姑從田間小路走過,又左轉踏上一條窄窄的田埂,我們走得快而穩健,不時有野花青草掃過褲腳。祖父的墳頭上,青草叢生,早到的二叔已在各處壓了紙,我和小姑清理了周圍的雜草枯枝,便跪伏身子,燃香,點紙,小姑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話。要擱以前,我會不解,甚至哂笑。隨著年齡的漸長,心頭卻多了凝重和哀痛,我甚至相信,那些地下的親人們,一定會聽到我們的訴說,他們應該也是心有期許的。
叩頭起身后,發現遠遠走來了兩個人。小姑悄悄告訴我,是濤的父母。我心里一震,才想起幾步之外的那塊墳地,二十多歲的濤就躺在里面。濤比我小兩歲,他姐姐與我同歲,一起上的中學,他父母在鎮上工作,算是不錯的家庭。大學畢業后,濤在西安當老師,也買了新房,不料卻被查出患有嚴重腎病,好不容易覓得匹配腎源,做了手術,卻因術后感染撒手人寰。此刻,他雙鬢斑白的雙親正前后相跟著,向這片墳地走過來。簡單地寒暄幾句,我便逃也似的離開了,擱在以往,離開時我總會頻頻回首,向祖父一遍遍地告別,可這次沒有,我怕看見濤父母哀傷的淚眼。不去打擾與憐憫,便是對他們最大的善,我是這樣想的。
母親的娘家在鄰村,我們小村的南邊,只隔了阡陌縱橫的莊稼地。外公外婆是合葬,墳地就在兩村接壤地帶,也不知當初怎么劃分的,那塊墳地里安葬著兩個村子故去的人。日頭還很高,八十多歲的祖母就滿村子找我,一個勁地催我趕緊去南邊,說上墳要趕早,不能錯過時分,否則錢是收不到亡人手里的。我雖說不信,卻也不忍駁了她的好意,拿了香紙便往南而去。正當我祭掃完畢,有腳步聲響起,抬眼看時,才發現是大舅,于是又陪他一起點香、燒紙。大舅一直沒吭聲,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默默地陪著。后來,大舅帶我去了不遠處的老宅院,那是他和母親少時的家園。大舅憑記憶復原了舊庭院的模樣,又翻上半截殘敗的土墻頭,幫我掐了一棵香椿樹上的嫩芽。跨過一道小水渠,一條土坎,閑置的田地里草色青青,野花在風中輕輕搖曳。舉目東望,幾百米開外,麥田深處的墳地隱約可見。我想,躺在地下的外公外婆也是惦著老宅院的,沿著阡陌間的小路,他們一定可以相扶著走回家門。
似乎只是一個轉身,而今,清明又至。靜靜地,與母親閑坐在這個落雨的春天,細數著那些清明里的過往,我的思緒一次次透過眼前的雨霧,直抵遠方的小村、麥田,以及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