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蝸居,一直遺憾和樓上樓下鄰居間的那份疏離。偶爾樓道相逢,也僅知同一幢樓里居住,頷首微笑,匆匆而過。當然,這還算熟悉點的。更多的,一年都打不了幾次照面,更談不上熟識。于是,我常常會強烈地渴念起我并不遙遠的鄉下,和我那些淳樸的鄉鄰們。
記憶中的鄉下,有著三兩條深深淺淺的街巷,幾株黃楊綠柳,旁逸斜出于房前屋后。一渠清水。兩只黃狗。三兩閑人,或蹲,或站,笑罵調侃,說古論今。四五個年輕的,或是略顯滄桑的女人,圍坐在一戶人家的門樓下,或織毛線活,或納鞋墊,嘴上說著,手里忙著。幾個咿呀學語的稚童,你追我趕,一圈又一圈地趕著趟兒,氣喘吁吁,依舊不肯停歇。
夏日晚飯后,不堪蚊蟲叮咬的人們,紛紛走出屋舍,在自家門口燃起樹葉草屑堆就的篝火。又鏟來薄薄的一層沙土,捂就濃濃煙霧,借以熏跑長腿尖嘴的蚊子,換取一時的清凈。這樣的時候,戶戶門前有濃煙沖天而起,煞是壯觀。人們三個一群,兩個一伙,也有獨自為陣的,調侃聲、吆喝聲、說笑聲、咳嗽聲、小孩子的哭鬧聲,近旁渠水嘩嘩,遠處蛙鳴陣陣,聲聲入耳,熱鬧非凡。
也許是常年與土地打交道的緣由吧,鄉下民風古樸,人情味甚濃。東家借了西家的犁,西家用了東家的秤,你摘了我門前的柿子,我掐了你田頭的瓜,都是極平常的事。更有大方點的,會主動將自家田間地頭盛產的瓜果蔬菜送上門來。那年夏天,西頭二嬸家田里的架豆王喜獲豐收,在銷往臨近街市的同時,一向樂善好施的二嬸還不時給左右鄰居送些嘗鮮。猶難忘記十多年前,村子最東頭獨居數十年的胡老太,近九十歲高齡的她,有一天顫巍巍走進我家院子,抖抖索索地解開包裹了好幾層的布巾,露出幾張烙得焦黑的柿子餅。餅的味道如何,我已經不記得了,但老人那雙枯瘦黧黑的手,還有那層層疊疊的布巾,多年以后仍在我眼前時時閃現。
平日的鄉村,是閑適而散淡的。夏秋兩季農忙時節,村巷里到處都彌漫著緊張的氣息。六月流火,虎口奪食,家家戶戶男女老幼齊上陣。成捆的麥垛堆上曬場了,只等鋪展開來碾打脫粒,這種活計,最需要的便是人手。不用招呼,只要附近曬場有人瞅見,便會主動前來搭把手。拉話閑侃間,金黃的麥稈便攤滿了曬場。拖拉機拉著笨重的碌碡一趟又一趟地碾壓,揚叉的、翻稈的、揮帚的,往來穿梭,熱火朝天。若逢陣雨驟降,總會從不同的地方奔來或健壯或瘦弱的身影,大家一齊搶收,偌大一個曬場上的糧食,眨眼工夫就會被裝袋入囤。中秋前后,正是水稻收割季節,與麥子不同的是,沒有幾個年輕力壯的勞力,那黃澄澄的稻穗是很難顆粒歸倉的。鄉親們在長期以來的勞動實踐中,早就諳熟互助合作的必要性。清涼的早晨,沐浴著明媚的秋陽,四五個壯年男子拉著四四方方的拌筒(將稻穗撞擊摔打下來的一種農具)上地了,后面緊隨著幾個著花綠衣衫的女人。田地里,男人們兩兩結伴,在拌筒左右掄圓了臂膀反復摔打,女人們一字排開彎腰收割。時斷時續的說笑聲,鐮刀碰觸稻稈的嚓嚓聲,還有那頗富節奏感的嗵嗵聲,合奏成一曲歡快熱烈的田園交響樂,直融入寥廓清冽的萬里晴空。
如今,離開故土十多年了,然年少時烙印在心底的記憶,非但沒有因歲月的流逝漸次模糊,反而如古鏡般愈是擦拭愈加明亮。我知道,那個廣袤平原上的小小村落,那些善良勤勞、敦厚樸實的鄉鄰們,連同那些散落久遠的時光,依舊會不時地溫暖我恬淡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