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又回到了老屋。褐色的門樓,窄長的巷道,寬大的院落,紅磚灰檐,土墻木椽。梧桐樹枝繁葉茂,杏花、梨花開得正盛。小雞滿院跑著,大公雞、老母雞懶洋洋地伏在墻根下曬太陽。年邁的祖父斜倚在竹藤椅里,一臉安詳。
在我十二歲以前的記憶中,老屋就像一位古樸素凈的老人,靜靜地守望在歲月深處。一扇厚重的木板門,被風雨侵蝕得看不清本色,秦瓊敬德畫像凜然不可侵犯。穿過不長的巷道,向右轉,整個院落盡收眼底。高大敞亮的正屋坐東面西,左右?guī)糠至袃膳浴T鹤幼髠龋巧鲜兰o八十年代中期鄉(xiāng)村流行的三間紅磚平房。右側,是小腳的曾祖母和二爺家的一排屋舍。挨近正屋檐口,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下,靜臥著一大塊平整溜滑的石頭,那是祖父吃飯歇涼的地方。偶爾,祖母也會在那里縫補漿洗。再往前,是一棵碗口粗細的梨樹,說不上枝葉繁茂,秋天倒也結得幾十個黃澄澄的小酥梨。院子正中央,一棵粗壯的杏樹遮蔽了多半個院落。
記憶中,留給我們最多快樂的就是那幾棵樹了。小時候,我對四時更迭最初的認識,便是從那些樹開始的。
似乎是在某個清晨,被幾聲清脆的鳥鳴吵醒,驚奇地發(fā)現(xiàn),干枯的枝頭一夜之間泛出青色,米粒般大小的芽苞點綴其上,嬌小柔嫩。沒幾天工夫,清寂的枝頭繁花競放,杏紅梨白,暗香浮動。待到花期盡時,樹下落英繽紛,樹上滿是嫩生生、綠瑩瑩的小葉片,無數(shù)圓溜溜、毛茸茸的小青杏在枝杈間隱隱閃現(xiàn)。偷偷摘一顆塞到嘴里,酸得口水直流,倒了牙齒也是常有的事。于是,只將那被風吹落或鳥雀銜掉的用線綴起來,戴在腕上玩。
麥子黃時,杏子也熟了,青枝綠葉間滿是黃澄澄圓溜溜的大杏。貪嘴的小鳥來了,嘰嘰喳喳地從這個枝頭蹦到那邊樹梢,叫著,啄著,便有一些熟透的“啪”一聲掉地上摔個稀巴爛。我們這些孩子看著眼饞,恨不得也生出雙翅飛上去飽餐一頓。終于,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祖父說該卸杏了,一家大小振奮歡喜。身手敏捷的噌噌幾下攀上枝頭,跨騎在較粗的樹杈上,有人遞上長長的竹竿,樹上人執(zhí)竿在繁枝密葉間來回擊打,或抓住近旁枝條一陣猛搖,杏子便如密集的雨點嘩嘩下落。早有女人們在樹下張開一條大炕單,只等那黃生生的杏子接連不斷地滾落進去。也有調皮些的,偏偏“噗”一聲掉落地上,摔爛開花的都是熟透的,稍硬些的只輕微有點裂紋,常被我們小孩子一哄而搶。接下來的那段日子,甜津津、軟酥酥的大黃杏讓我們大飽口福。小腳的曾祖母開始嘮叨了,桃飽杏傷人,娃娃伙可不敢吃太多啊。終到最后一顆杏子下肚,才記得抬頭望望那棵大杏樹,卻發(fā)現(xiàn)經了那次“清剿”,樹上早已枝葉稀落,偶有零星的幾個幸存者,隱匿在綠葉后面閃呀閃的,卻只有望塵莫及的份了。
秋風勁起了,梧桐樹葉紛紛揚揚地從樹上落下來。每天早起,祖父都會掃一大堆,收攏起來帶到曬場晾干,日后就可用來燒鍋煨炕了。我們兄妹幾人也在樹下忙碌著,將那些葉柄粗長的挑出來,擼去葉片,單剩長長的葉柄,揉捏撕扯,試試韌勁。個頭年齡氣力相仿的兩人成一組,四只手緊攥兩根葉柄,憋足勁往自己胸前拽,以誰的葉柄先斷為輸家。這樣的小游戲看似無趣,我們卻常常玩得樂此不疲。到被祖父視為寶貝的小酥梨熟透了,偷偷打幾顆下來,咬一口,甜津津的汁水溢滿唇齒,讓人久久回味。
北方的冬天是干冷的,尤其不到幾里路便到秦嶺腳下,從斜谷刮來的風更是力道十足。在這樣的日子里,祖母熱烘烘的暖炕上常常擠滿了人,我們兄妹幾人每晚早早給自己搶著占個被窩,熄燈后卻成半宿不睡,嘰嘰喳喳鬧到深夜。只有那些樹,在蕭蕭的冷風和簌簌的落雪中靜默著,安守一院的凜冽和寂寥。
除了那些樹,老屋院落里大大小小的房屋也給了我們無窮的樂趣。在平房頂上玩石子、抓羊拐。幾顆小腦袋擠在屋檐下天雨形成的小坑旁滾玻璃球。與堂弟蹲在曾祖母廚房的地上玩象棋。那些堆放農具家具的旮旯角落,則成了我們捉迷藏的最佳場所。最是一年夏天,二爺不知從哪里販來一車圓滾滾的大西瓜,在堂屋堆了滿滿一地。趁著年老耳背的曾祖母睡午覺,在堂弟的攛掇下,我竟偷抱了一個出來。后來怎么樣,早已不記得了,但那次偷瓜的經歷卻久未忘懷。
還有曾祖母,個頭高高,清瘦矍鑠,七十多歲了竟還提得動滿滿一桶水,偏偏裹了一雙小腳,塞在小小的鞋子里。記憶中有好多次黃昏,見她面前放盆熱水,坐在杏樹下的小板凳上,顫巍巍地褪下鞋子,兩手在腳間左右?guī)讉€來回,便有黑黑長長的布帶子扯了下來。這樣的時候,她是不讓我們近前的,嘮叨說有啥看的,老婆婆的裹腳又臭又長,難看得很。越是這樣,我越好奇,待終有一日親眼偷看到那雙畸形小腳,心里撲通個不停。直到后來長大,知道了小腳的由來,對早已逝世多年的曾祖母更多了幾分憐惜與追思。
時間在不緊不慢地溜走,昔日的孩子們漸漸長大了,遠離了。老屋后來又幾經翻新,老屋里的人卻越來越少。再后來,祖父過世了。祖母在老屋獨守了半年后,也被接往早就搬出去的二叔家,老屋的門便掛了鎖。偶爾回家,去老屋轉一圈,但見院內蒿草叢生,屋舍蕭條,蛛網清塵,心頭不免生出幾份傷感。
去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又一次回到老屋,迎接我的是入住半年多的老房客。我和她攀談著,在老屋前前后后轉了一大圈。平房、廚房、翹檐大房、棕櫚樹、葡萄架及祖父親砌的小花園、水池子、雞舍,甚至平房后墻根倚靠的燒炕用的杈把,墻上掛的那頂黑黃的舊草帽,一切恍若舊時模樣。只是后墻外葳蕤青翠的大片竹林隱了蹤跡,后院里幾根修長的竹子也沒了。勤快的房客在后院土堆上栽種的幾行豆角黃瓜長勢正好,生機盎然。
走著,看著,感嘆著。還好,有人在守著老屋,替我們精心地照管著它。老屋,終歸還是溫馨的、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