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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最后一座麥草垛

  • 花開半夏
  • 趙潔
  • 2369字
  • 2021-04-28 17:13:12

我確信,它應該就是村莊里最后一座麥草垛了。

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已經在村莊周圍的田地里轉了好幾個來回。在這個方圓幾十里的村落周圍,我沒有看到記憶中那些大片大片的麥子,在初夏煦暖的風里起伏搖蕩,更沒有麥香彌漫四野,令人沉醉。在那些曾經站立著麥子的田地里,是一株株楊樹苗,或者榆葉李等綠色植株,最多見的,是一片又一片的獼猴桃、櫻桃園。依時令,正是收割完油菜,麥子已經開鐮的時節。遺憾的是,在整個村子和那些田間小路上,我沒有看到提著鐮刀疾走的村人,也沒有遇到一輛滿載著麥草的架子車。水泥桿鐵絲網織就的獼猴桃園子里,有人在除草,有人在疏果,有人站在田埂上,和園子里忙碌的人拉著閑話。不遠處的村巷里,有小孩子在奔跑,幾家門口坐著三兩個老人,聽不到說話聲,偶爾幾聲犬吠過后,村莊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我是在村子南面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上,冷不丁撞見它的。那時候,站在麥草垛下面的男人正背對著我,用一根長長的鐵叉挑著蓬松的一大坨麥草往上面遞。高高的草垛上,一個戴草帽的壯漢彎腰低頭,伸出手里的鐵叉,正迎面接過那一大坨麥草。不大會兒工夫,一座麥草垛便矗立在我眼前,黃燦燦的,高大,圓實,煞是好看。腳下這一大片空曠荒蕪的場院,似乎也因了它的存在,平添了幾份生氣。

其實,我眼前這片荒草雜生、枯枝橫陳的土地,曾經是村莊里最熱鬧的所在。那時候,它是被喚作場面的,一年到頭平整豁亮。那些大大小小的麥草垛,就像一個個大饅頭靜靜地臥在它的周圍,守望著不遠處的村莊。冬天里,幾場雪落過,麥草垛頂著厚厚的白雪,在肆虐的寒風里,竟也幻化成孩童們眼里一幢幢童話般的城堡。孩子們在這里追逐打鬧,堆雪人,打雪仗,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腳印,長長的,深淺不一。繁星滿空的夏夜,耐不住溽熱和蚊蟲叮咬,人們紛紛走出家門,來到村子南面這一大片場面納涼。男人們總愛扎堆神侃,從三皇五帝到秦皇漢武,再到蔣毛之爭,說得激動了,也會扯著嗓子起爭執。老人們大都喜清凈,三兩閑坐,輕言低語,也有腳下放個小收音機,里面傳出激昂悲亢的秦腔唱段。最歡實的莫過于孩子們,正是調皮鬧騰的年齡,前后追著跑,一圈又一圈,喊叫著,摔倒了爬起來繼續。大人們也不用擔心會傷著,因為場面是平整的,除了大小的麥草垛,沒有什么雜物。大些的孩子是不屑于瞎跑的,他們有許多更好玩的游戲。有圍坐一堆唱童謠的,也有幾個人一組,跳方格,玩抓人游戲。更多的時候,孩子們會玩捉迷藏。一塊一塊的場面連接著,向四面八方延展開去,大大小小的麥草垛,或零星獨立,或擠擠挨挨,參差錯落,正是絕佳的藏匿之處。尋人者閉目靜站,只等一聲令下,藏的人四散奔跑,快速覓得一個自認為最隱蔽的地方藏起來。在那些看似靜寂的麥草垛后面,總有幾個小身影若隱若現,穿梭奔跑。也有孩子會在麥草垛底部掏一個洞,將身子藏進洞里,再將撕扯下來的麥草掩在洞口。因為是在夜里,又偽裝得好,便很少會被識破尋到。于是連連獲勝,喜不自勝。偶爾也有孩子藏在那草垛深處,身子四圍被松軟暖和的草秸圍裹,竟也會舒服到沉沉睡去。直到村人散盡,被父母急切地喊叫聲驚醒。

在麥草還沒有在場面堆起來以前,它們是在村子周圍的田地里威武地站立著,麥穗在一天比一天熱起來的風里快速地豐盈,飽滿著。每天都會有人來地頭看它們幾回,掐下幾穗,揉搓掉麥衣,塞嘴里咀嚼著。慢慢地,村子周圍的場面開始有人影在晃動,除草灑水,從灶膛掏來灰撒下去,拉著碌碡開始光場,一圈又一圈,直到平整光潔,恍若一面大鏡子。麥子到達場面,一層層攤曬開來。拖拉機突突地叫著,拉動碌碡快速轉圈,反復碾壓。男女老幼齊上陣,各種農具輪番上手。三兩個時辰后,黃澄澄的麥粒鋪了一地,麥草散落在四圍,只等人們騰出手后好摞成垛子。在村莊里,摞麥草垛絕對是個技術活,可以說是男人們臉面的象征,也是務弄莊稼水平高低的充分體現。麥草垛高高大大,飽滿圓實,男人臉上就有光,說話底氣都足。那些個頭矮小,散亂堆放的麥草垛,就像它們站不到人面前去的主人一般,寡言黯然,悄無聲息地隱在某個角落里。當然,摞麥草垛也不光是男人的專利,也有能干的女人手執鐵叉,站在高高的草垛上,男人只在下面做幫手,竟也常常引來路人圍觀慨嘆。此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那女人的能干會在村莊里被人們口舌相傳,贊譽不斷。

新落成的麥草垛黃燦燦的,遠看像一個個大饅頭,撕扯起來也容易。白天,太陽地里曬麥子的孩子隨手就能撕下一大捧,當墊子坐上去,綿軟舒適,玩撲克,抓石子,也會在上面翻跟頭、睡覺。到晚上,去場面看麥子的大人將葦席鋪在麥草上,便有草木的清香從身子底下幽幽泛起,直浸入夢鄉深處。經了幾陣風,再落過幾場雨之后,麥草垛的顏色慢慢變深了。遠遠望去,灰撲撲的,只有那個經常被撕扯的豁口處泛著黃色,看上去很醒目。在這一大片場面上,許多時候,麥草垛們都是靜默的,但在差不多相同的幾個時段,它們都會毫不例外地喧鬧一小陣兒。人們提籃挎籠,來了又去。青煙順著村莊里高低不一的煙囪冒出來,麥草垛的身形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麥草垛喂養了村莊,最后卻化成云煙,了無痕跡。它曾經站立的地方,一茬茬的孩子們正在悄然生長,快速奔跑,他們的歌聲歡快響亮,唱徹云霄。

沒有了麥子的土地,實在是陌生的。比如現在,站在腳下這片荒蕪的大地上,我的心里就滿是惶恐與不安。想起村子里一位老人的話,年輕人都跑進城去了,地里不種麥子,鐮刀鋤頭都快生銹了,世事變成這個樣子真害怕,以后的娃們估計連麥子長啥樣都不知道咧。我知道老人的擔心不無道理,這片土地上的變化實在太多了,有許多事物正在一天天地消逝,永遠從我們的生活中剝離出去,無從尋覓。我們痛心,卻又無可奈何,這是土地的悲哀,又何嘗不是我們自己的悲哀呢?

麥草垛寂然,以最后一個守望者的姿態,巍然挺立在這塊風云變幻的大地上。或許若干年后,它也僅依稀浮蕩于某個從村莊走出的游子的夢境里,影影綽綽,恍惚迷離,那么近,又那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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