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日的正午，暖陽高照，杜穆偉躺在落地窗前的貴妃榻上曬太陽，吃飽了就犯困，他打算小憩一下。沒躺幾分鐘，滿身就都是細密的汗珠，享受冬日暖陽變成了蒸桑拿。杜穆偉氣哄哄地翻起已經開始發福變形的身體，把窗戶開了一條縫，一陣涼風吹來，他打了個激靈。

“又開窗戶了，我剛拖干凈的地，外面刮風，全是煤灰！”杜穆偉的愛人林曉芬在臥室拖地，聽到客廳的窗戶響就叫喚了起來。

杜穆偉甕聲甕氣地說：“太熱了?！?

“你都快一絲不掛了，還熱。你不會睡陰面的涼房子去??！”

杜穆偉不想在林曉芬好不容易休息的周末和她發生不愉快，他趿拉趿拉地去了書房。杜穆偉是新婚，只是他結婚的時候年齡著實不小，已經四十有二，而林曉芬也是大齡女青年，在本市最牛的醫院工作，各種原因就把自己放到了四十還沒成家。杜穆偉看中林曉芬就是看上了她的經濟獨立，工作穩定，沒拖累?，F在的男人和女人一樣，都想過輕松的生活，找個有拖油瓶的，能不能當個好后爸暫且不說，這家庭的負擔就夠自己喝一壺。

遇到杜穆偉，林曉芬顯得有點迫不及待。她不能再耽擱了，最近別人給她介紹的基本都是二婚，就連年齡也是一天天見長。林曉芬對于兩個人年齡差的極限就是五歲，人過了三十，異性之間年齡差距太大，方方面面都存在著隱形問題，許多人過到一起了才發現，可這時候除了忍耐，也沒別的辦法。

結婚的新房是林曉芬的，他們醫院去年集資分的，今年年初拿到了鑰匙，裝修也是林曉芬自己裝的，因為那時候還沒認識杜穆偉。等到認識杜穆偉的時候，房子已經基本裝修結束，在晾味道。杜穆偉是林曉芬家的親戚介紹的，親戚和杜穆偉的父母是世交，對他家的情況比較了解。很早的時候杜穆偉的父親就病故了，杜穆偉的母親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

林曉芬認識杜穆偉的時候，杜穆偉的母親已經改嫁，他自己一個人住在一個小房子里。

杜穆偉在一次飯后，邀請林曉芬去他家喝茶。林曉芬起先有點猶豫，后來想看了他的家就能知道他的生活習慣，于是帶著窺探的心思，隨杜穆偉去了他家。

杜穆偉的家很小，但是他布置得很得體很溫馨，有著他這個年齡段男人該有的對生活品質的追求。林曉芬默默地觀察了一下細節，發現杜穆偉似乎有點輕微潔癖，家里可以說纖塵不染。杜穆偉有一個很上檔次的碩大的茶臺，整個客廳都圍繞著這個茶臺展開。杜穆偉要燒水泡茶，林曉芬攔住了，說：“我喝了茶晚上睡不著?！倍拍聜ャ读艘幌拢痪褪莵砗炔璧膯?？很快，他說：“那我們來點紅酒，我這有一瓶極品紅酒?！倍拍聜フf著拉開了冰箱，林曉芬看了冰箱里的東西不禁暗自發笑，冰箱里有一溜溜碼得整整齊齊的紅酒。杜穆偉回頭見林曉芬盯著冰箱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晚上習慣喝一點紅酒睡覺，經常去買很麻煩，就托朋友從廠家直接批發了一些過來。”林曉芬在這一刻認定了杜穆偉這個人，因為她的冰箱也大致如此，只是偶爾多一些母親帶來的飯菜而已，這說明他們都屬于晚上習慣在家窩著的人，即使寂寞也是自己獨醉。一個人能習慣獨處，是很不容易的。

2

杜穆偉的條件可以說是林曉芬交往過的男人里面不上不下的那一種。杜穆偉論長相不難看，身材也沒有發福的跡象，只是肚子微微有一點凸起，這個年齡段的男人已經很好了。讓林曉芬琢磨不透的是他的收入來源，杜穆偉二十來歲就去了南方，在南方一待就是十多年，他自己說這些年炒過房子，開過廠子，曾經身價不菲，可是又迅速地雞飛蛋打，雞怎么飛的蛋怎么打的，他沒說。不過他和朋友喝多了聊天時說當年一晚上在KTV開十萬塊錢的洋酒，她也就大概明白了他的錢都是怎么沒了的?；囊鶡o度，這是林曉芬腦海里跳出的第一個詞。

杜穆偉看著有點老實，黑臉膛，但給人賊氣很濃、不踏實感覺的就是他的眼睛，小眼睛狡黠得像狐貍眼?？此拇┐?、花錢的出手、日常的需求，林曉芬知道這個男人很注重生活的質量，可那錢又不知道從哪來，因為他整天在家游手好閑，沒見他出門工作過，但一點一滴的用度上卻從沒見節省過。也可能是這些年攢的一點老本吧。那一天杜穆偉接電話時說最近股票漲了點，進的不多，幾萬塊。林曉芬算算，也大概就是和她交往的這段時間的花銷。炒股掙錢可能是南方特色，她隱約記得介紹人說杜穆偉的第一桶金就是在投資公司賺到的。

林曉芬在本市最牛的醫院工作，長得也算中不溜，年輕的時候因為生機勃勃，活力足，在科室也是追求者甚多。那時候，她在科室處了一個男朋友，兩個人感情很好，都基本到談婚論嫁的程度了，可巧的是當時醫院給了科室一個出國深造的名額，誰想到這好運竟然降臨到林曉芬的男朋友身上。公派出國，對于公立醫院的大夫來說，是夢寐以求的事，他們倆絲毫沒有分別的痛苦和無奈。出國的前一天，林曉芬給他送了自己一生最寶貴的禮物——她的處女之身。這也是讓林曉芬悔恨終身的第一件事。

男友出國一個多月的時候，林曉芬發現自己懷孕了，她本來懷著激動的心情打了越洋電話給男友，結果，男友并沒有她所預想的那樣欣喜若狂，而是說了一大堆的大道理，總結成一句話就是：現在不是結婚要孩子的時候，打了吧。林曉芬當頭被澆了一瓢冷水，但事后，她又安慰自己，替男友開脫。林曉芬本身是大夫，深知第一胎就做流產的不良后果，可她總不能莫名其妙地就大著肚子生孩子吧。林曉芬趁著休息時間，偷偷去了一個私立醫院。這是讓她悔恨終身的第二件事。在這里，大夫造成了她大出血，在處理的過程中又是錯漏百出，最后的最后林曉芬撿了一條命回來，卻永遠失去了做母親的權利。

林曉芬當時連和醫院鬧一鬧的心情都沒有，她感覺自己已經死了?；氐郊遥闪撕芫?，修養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去上班，這期間，男友打來過一次電話，林曉芬給他講了所發生的事，他在那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囑咐她好好休養，不要想太多，之后就再沒來過電話。

再后來，男友給她發了一個信息，簡單地說，就是他是家中獨子，不能沒有孩子。那段生命中最灰暗最可怕的時光，她是怎么熬過來的？她拼了命地工作，在領導同事那里是最好的員工，在病人跟前是最敬業的大夫，從那時候起，她漸漸地成了科室里的技術能手，中流砥柱。出國的男友再也沒有在科室出現過，聽同事講，他給單位賠了一筆錢，在國外安了家，留在國外了。這樣也好，林曉芬有時候想，要是他回來，自己會怎么做呢？

3

周圍的同事有了解她和男友的情況的，一邊痛罵這個渣男，一邊張羅著給林曉芬介紹對象。從那時起，林曉芬就開始了漫長的相親之路。其中也有過幾次短暫的相處，最后對方都因為她堅決不要孩子而打了退堂鼓，他們認為林曉芬太獨。哪有女人不想要孩子的呢？只有一人很敏感地問她：“你是不是有??？”林曉芬說：“你才有?。　闭f罷扭頭揚長而去，離開的一瞬間她第一次想到死。

杜穆偉讓林曉芬心動和迫不及待的一個根本原因就是，杜穆偉不想要孩子，他說兩個人過日子簡單快樂，再加上杜穆偉的年齡、長相各方面也都算不錯，她更得抓緊了這根看似可以救命的稻草。至于杜穆偉在經濟能力上的差強人意，她也想開了，杜穆偉要是有錢，會考慮她這個四十的老女人嗎？這一點一想通，林曉芬的表現就變得主動又積極。

4

杜穆偉躺在書房的沙發上，這里比客廳涼快一些，只是沙發有點狹小，不是那么舒服。這是他們的婚房，也是實打實的新房，今年第一年通暖氣。鬼知道暖氣公司怎么想的，把屋子燒得滾燙滾燙的，溫度計顯示室溫三十度。杜穆偉就像在澡堂子一樣幾近光著，還是不住地冒汗，以前也沒這么怕熱啊。想想在南方的那些年，那是真的熱啊，剛去的時候，條件很差，住的地方沒有空調，杜穆偉就一宿一宿地在公司住，因為公司有空調。老板不知內情，總是表揚他干活踏實。

在南方待了這么多年，杜穆偉回到家鄉的第一個不適應就是干燥，每天他都覺得自己的臉干巴巴的，渾身皮膚緊繃繃的，還到處癢癢，搞得他得不停地撓，不知情的人見了以為他有皮膚病，看他的眼神都怪異得很。后來，他發現每晚喝一點紅酒好像就會好一些，身上就沒有那種刺撓的感覺?，F在他已經能適應這里的干燥和風沙了，畢竟是從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杜穆偉摸著肥膩的肚子，心想胖了可能就怕熱了。這個時候，林曉芬拖地拖到了書房，看了一眼杜穆偉，想起了最近網上流行的中年油膩男，不由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杜穆偉微閉著眼睛，假裝睡著了，他不想問林曉芬為什么嘆氣，因為結婚一個月后她就開始這么嘆氣了。

杜穆偉認識林曉芬的時候，并沒有奔著結婚去。他也是礙于母親的壓力和世交的盛情，才去應付一下林曉芬。杜穆偉其實很享受當時的單身生活。他知道自己在別人眼里是不務正業的浪蕩子，他不會介意別人的看法，可是他的母親會?；氐郊亦l后，周圍都是熟悉的人，對于杜穆偉還沒有成家這事，大家都是既驚訝又著急，紛紛說成家立業，他該成家了。那言下之意就是他這些年也沒立個業，至少得成個家吧。杜穆偉越來越不喜歡去母親家吃飯，寧肯自己做，也不去母親家。

去見林曉芬是母親把杜穆偉堵在家里敲定的。老太太聲淚俱下，一邊感慨自己命苦，一邊罵杜穆偉不孝順，最后說到了自己死后，“我死了，下去見到你父親也沒臉給他交代啊……”杜穆偉最怕的就是母親用父親來刺激他，他想如果不是父親早逝，他的人生或許是另外一番模樣。他趕緊說：“我去，我去見還不行嗎？”

5

杜穆偉待的南方城市是特區，經濟確實走在其他城市的前列，在那里，杜穆偉才知道了什么叫有錢，在他們公司大樓的地下停車場里，杜穆偉見識了全世界的豪車。因為他們公司所在的辦公樓，可以說是這個城市中心的中心。

就像汪峰的歌里唱的：我在這里歡笑，我在這里哭泣，我在這里活著，也在這兒死去……這個城市見證了他最好的青春歲月、他的荒唐、他的努力、他的機遇、他的愛情，等等。這個城市也給了他致命的一擊，讓他在一剎那決定離開，永遠離開。

杜穆偉在南方的這些年交了幾個過命的朋友，李想是其中的一個。李想是當地人，家里條件一般，但至少他不用租房。杜穆偉和李想在一個公司共事過，他去的時候李想已經是老總的左膀右臂，大家都喊他李哥。后來在一次做項目時，杜穆偉出了大紕漏，害得公司丟掉了即將到手的項目。公司老總大發雷霆，李想出面替杜穆偉扛了雷，杜穆偉才得以在公司繼續立足，而李想卻損失了一年的年終獎，一筆不少的錢。從那以后李想和杜穆偉就走得比較近，他們稱兄道弟，友情一天天加深。后來，杜穆偉想，成就他倆友情的是他們共同的特點——講義氣，他倆都崇拜義薄云天的人物。當然，后來把他倆搞得萬劫不復的也是因為講義氣。

杜穆偉后來辭職出來單干，和李想的感情卻從沒有因為距離而淡薄。他們一起做過的事真是可以寫一部跌宕起伏的都市小說。有一段時間，李想突然消失了，杜穆偉怎么也找不到他，搞得杜穆偉很緊張，因為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除非李想出意外了。杜穆偉托公安局的朋友四處打聽，得到的信息是，李想的手機定位在云南那一帶，只不過每次杜穆偉打電話時，都那么湊巧地關機了。杜穆偉后來也漸漸地放棄了尋找，只要他活著就行。

6

李想再次出現在杜穆偉眼前時，杜穆偉想，這孫子怎么老成這樣了。李想沒具體說自己都經歷了什么，但杜穆偉從他的狀態看，他一定過得不好。杜穆偉有些難過，為什么有困難也不告訴他呢？李想在和杜穆偉喝得酒酣耳熱的時候，對杜穆偉說：“兄弟，哥這次出去經歷了千難萬險才搞定了一個好項目，事成之后，你我就不用再奮斗了?！倍拍聜ヂ犃撕芗樱秃攘艘淮蟊普f：“哥，我就知道有好事，你想著我呢，要兄弟做什么？你說！”李想說：“不用你花一分錢，你只要給哥借一下你的資質就行，哥不是沒有獨立的公司嗎?！薄澳菦]問題！”

那天的事情在杜穆偉的記憶里是一段一段的片段，自己怎么在李想給的合同上簽了字，那天公司的公章怎么鬼使神差地也帶在他身上，啪啪啪，大紅的章子也蓋齊了。第二天，杜穆偉酒醒了，李想已經不見了，打電話又關機了。杜穆偉當時想，難道見鬼了？兩個月后，再次找杜穆偉的就是警察了。警察給他看了一份合同，問：這個簽名是你的嗎？他仔細看了看，確實是，他自己的簽名曾經找人設計過，是個獨一無二的簽名，自己也是苦練了好久才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那你再看看這個公章是你們公司的嗎？”杜穆偉一下子想起了李想，他看了一眼章子就問警察：“李想出事了嗎？”

“李想跑了?！?

“為什么？”

“你不知道原因？”

“不知道。”

“那這個合同你知道嗎？”

“這個字確實是我簽的，章也是我公司的，那天我喝多了，合同具體內容確實不知道。”

……

警察同志把杜穆偉盤問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確定他對內幕并不知情，才告訴他發生了什么。原來李想用他簽了字的合同，打著他和公司的旗號，在外面用高利息集資斂財，等到付不出利息的時候就一把卷走了所有的集資款，跑了。

“那我能做什么呢？”杜穆偉已經蒙圈了，他意識到自己被卷進了一個巨大的漩渦。

“鑒于你并不知情，也從沒參與其中的情況，擺在你面前的路有兩條，一條路是給所有集資人還清欠款，一條路是不還錢去坐牢?！?

“憑什么要我承擔呢？”

“因為從頭到尾只有你的簽字和你公司的公章，李想說到底是替你辦事的走卒，你不承擔誰承擔？”

杜穆偉在拘留所待了兩天就趕緊同意了警察說的第一條路——還錢。拘留所就像人間地獄一般，進來的都是些社會上打架斗毆、尋釁滋事的渣滓，看人的眼神都帶著殺氣，仿佛時刻準備著與人決一死戰。

從拘留所出來，杜穆偉把公司清了盤，賣了車，賣了房，賣了手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還用了母親的養老錢才算擺平這件事。母親說：“不能就這么算了，你得去李想家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杜穆偉聽了母親的話，去了李想家，沒想到，李想家已經從城里搬回了老宅子。杜穆偉知道，那個房子又舊又偏，很不便利。杜穆偉打了車，又去了老宅，接待他的是李想的父親，一段時間沒見，老人家蒼老得厲害。

“想兒欠你錢了？”

“沒有，伯父，李想讓我來看看你們?！?

“你告訴他，我們好得很，托他的福，還沒死?！崩先思彝蝗婚g就生氣了。

“出什么事了嗎？伯父，我可以幫忙的。”

“唉，家門不幸啊。這個畜生染上了賭博，還吸毒，到處欠債，我們把房子賣了給他還債都不夠啊……”杜穆偉明白了為什么李想消失的那段時間，手機定位是在云南一帶，為什么李想要背信棄義騙他個傾家蕩產……賭博和吸毒，這兩個致命的惡習同時落在一個人身上，就是再理智再講義氣的人也會變成一個六親不認的畜生。在這個燈紅酒綠、充滿競爭與壓力的城市，杜穆偉對這樣的事是聽說過的，但是發生在自己身上還是第一次。

這個城市第一次讓杜穆偉覺得冷徹骨髓。

7

杜穆偉離開李想家時，本來說好等他的出租車不見了蹤影。他沒力氣再去罵罵咧咧，感覺自己的身體像踩在棉花上懸空了一般搖來晃去。走了好久，他終于打到了車?；氐郊?，杜穆偉倒頭在床上睡了幾天幾夜。他在這個城市奔波奮斗了半輩子的積蓄，一夜之間全沒了，什么都沒了。

是母親的電話喚醒了他。他想，自己得活著，活著才有其他的可能。

母親沒有聽出他在電話里的虛弱，她問他：“你叔叔這里有個工程，你愿不愿意做？”叔叔就是他的繼父。對于母親再婚，他沒反對，但從骨子里還是排斥的。他總是避免和他們在一起，通常都是母親來看他。但母親應該過得不錯，至少比先前的日子胖了些。這次母親他們也想到了他的山窮水盡，才會叫他回去。他不想再讓母親擔心，也確實不想再待在這個城市，便應了她。

斯時斯地，杜穆偉身邊有一個女人，自從他出了事，她就一陣風一樣飄散了。較為仁義的是，她只帶走了屬于她的東西，杜穆偉的錢她倒是沒動，沖這點，杜穆偉對她心存了一點感激，是她令他覺得這個城市還有溫暖。他甚至想，李想要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這樣出賣他，不知道他現在怎么樣了。

杜穆偉沒有衣錦還鄉，他不會讓其他人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他每年都會回到家鄉，因為父親的墳在這里。在這里，有很多同學、好朋友、發小，畢竟他離開這里的時候已經二十五歲了。這些年過去，留在這里的都有了家庭、孩子和賴以生存的工作。每次他回來，都會張羅著聚一聚，聊一聊，幾頓酒飯錢他根本沒放在眼里。

回來后，母親已經給他收拾好了一切。除了些衣物，他還帶回了他在那喝茶的茶具茶臺，喝茶與飲酒已經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做工程不過是個托詞，他在這方面并不在行。母親給了他一張卡，說上面有十萬塊，讓他做炒股的本金。她說：“你是不會出去找工作的，就這點本錢，你好好做，自己養活自己，媽能做的就這些了。”杜穆偉沒法推辭這點錢，目前他確實需要本錢翻身。

有了這點錢，杜穆偉足不出戶，分析股票行情，剛開始還不錯，后來就賺得很少，他算了算一個月賺的也足夠生活。漸漸地，他又墮落了，家鄉的生活節奏比特區慢多了，物價也便宜，他開始呼朋喚友，又開始了以前那種大手大腳的日子。有些傷痛沒有人提，隨著日子的流逝，就會慢慢結痂，愈合。尤其對于杜穆偉這種不在乎錢的人來講，因為錢造成的傷害會以最快的速度復原。

8

自己怎么就結婚了呢？

杜穆偉躺在沙發上，有點沮喪。他覺得有些虧欠林曉芬，婚姻生活真的不適合他。他在享受林曉芬的照顧的同時，卻時時在想著怎么離開她。他有潔癖，喜歡家里潔凈溫馨，他本以為林曉芬是個大夫，這方面會和他一致，卻不知林曉芬只是表面井井有條，只會無休止地拖地擦家具，并不會去營造一個家。他愿意擺弄一點花花草草，養一些魚，隨心撿幾塊自己看來造型獨特的石頭，回來使勁地刷干凈，再買一個昂貴的擺臺，把它擺好；喜歡淘換一點字畫，不是什么收藏之類，就是單純的喜歡。這一切在林曉芬的眼里都是老年人該做的事，都是玩物喪志。有一次，他不在家，林曉芬突然來了興致，給魚缸撒魚食，逗魚兒玩。等他回來的時候，發現半袋子魚食沒了，問林曉芬，林曉芬說她就喜歡看魚兒們搶食的場面，像極了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杜穆偉心里一凜，這女人太冷了。第二天，杜穆偉的寶貝魚有一大半都翻了肚皮，全撐死了?？粗谒婺切﹫A鼓鼓的魚肚，杜穆偉恨得牙癢癢，也哀嘆魚兒的不爭氣，干嗎那么貪心枉送了性命。林曉芬看了一眼魚兒們，對杜穆偉說，能吃也是個本事，有本事才能活著。杜穆偉知道她這是指魚罵他呢，在林曉芬眼里杜穆偉就是個混吃等死的主兒。杜穆偉沒心思和林曉芬斗嘴皮子。他得把這些犧牲了的魚兒葬了去，活著被人玩弄，死后總得有點尊嚴吧。

杜穆偉其實在結婚的頭一天是想逃走來著。他已經訂好了機票，可是他的老母親好像預感到了這一點，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真是知子莫若母啊。杜穆偉是在母親讓他給自己染頭發的時候決定不走了的。后來他想，這也許是母親的高明之處。看著銀發叢生的母親，杜穆偉再怎么不情愿也會打起精神來把這個婚結了?；楹蟮娜兆雍退胂蟮牟畈欢?，對這種生活的厭倦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杜穆偉天天都在想著怎么逃走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這個號碼既熟悉又陌生，他接了起來，對面只傳來一聲咳嗽，他就知道是李想。電話里李想有氣無力，說要見他，他們約好了見面地點。掛了電話，杜穆偉才想起怎么沒怒斥李想一頓，還有李想怎么知道他回來了。

見了面一切就明了了。

9

李想約他見面的地點是他以前帶李想回家鄉游玩時去的一個燒烤店。這么多年過去，店面經歷了幾次重裝，憑著過硬的味道和合適的價格，依然在全市的餐飲業內傲然獨立。

杜穆偉見到李想的那一刻，心就被扯了起來。李想胡子拉碴，骨瘦如柴地坐在輪椅里，和他相仿的年紀，看起來更像他的父親，還是病重時的父親。是的，這個模樣的李想，就是當年被肝癌深深折磨的父親的形象，滿面枯槁，渾身只有皮和骨頭，成天窩在輪椅里被疼痛折磨得縮成一個核桃。這樣的李想讓杜穆偉怎么罵得出口呢？

杜穆偉落座后，看著李想說：“怎么成這樣了？”

李想沒有回答他的問話，而是招呼站在輪椅旁的一個女孩：“小君，這就是我給你說的——杜哥。”

“杜哥好?！迸⒌穆曇艉軠厝?，比林曉芬的好聽。這是杜穆偉的第一印象。再仔細打量女孩，長得也算眉清目秀，就是身形有些不對勁，肚子明顯又大又凸，和她清瘦的臉面不太協調。懷孕了，杜穆偉一激靈，反應了過來。

這次見面，可以說是李想的臨終托孤。對過去，李想沒有提，杜穆偉也不想問了。現在的局面就是李想還能活一個月，而女孩懷了他的骨肉，女孩是孤兒，沒有地方投奔。李想的父母年邁體弱，沒有能力管這娘兒倆。李想喘著氣說：“我這輩子就你這一個兄弟，我欠你的，下輩子還，替我照顧他們。”杜穆偉想拒絕，可是那個“不”字哽在喉嚨里說不出來。最后，他點了點頭。

一個月后，他和女孩送走了李想。按李想的要求，把他的骨灰撒在了黃河里，他喜歡自由自在。

10

李想走后，杜穆偉退了他們租的招待所的房子，把女孩安排到了他之前住的小房子里。女孩很懂事，從不提要求，都是杜穆偉過去看她，發現什么沒有了就趕緊買回來。那天，杜穆偉又去看她，女孩第一次對他提了要求，就是她該做產檢了。杜穆偉從沒有這方面的經驗，趕緊請教了當醫生的朋友，朋友還以為林曉芬懷孕了，熱心地幫他搞定了一切。

接下來的日子，杜穆偉就充當起了一個臨時愛人和父親的身份，醫院里的人都以為他們是兩口子。過了一段時間，連杜穆偉也習慣并喜歡上了這個身份。尤其是有一次，女孩興奮地對他喊：“杜哥，你來聽，來聽，孩子踢我了?！倍拍聜ヒ矝]忌諱，高興地趴在女孩的肚皮上聽。哎呀，真奇妙啊，他竟然聽到了孩子的心跳聲，還有小腳丫好像踢到他臉上的感覺也讓他心里一揪一揪的，酸酸的，想哭。

從那以后，杜穆偉就常常泡在這娘兒倆身邊，給他們做好吃的，講胎教故事，陪著去醫院做檢查……日子過得忙碌而充實。

等到林曉芬發現杜穆偉的反常的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

林曉芬天天忙工作，她以為杜穆偉天天出去和狐朋狗友玩樂，心里還在想，玩就玩吧，自己落個清靜。直到那天在醫院，林曉芬碰見了帶女孩做產檢的杜穆偉，看著杜穆偉對女孩的呵護，和從沒對她綻放過的笑顏，林曉芬的心一下子冰涼冰涼的，她連上前質問杜穆偉的勇氣都沒有，轉身離開了。

杜穆偉看見了林曉芬的背影，他不知道林曉芬看見他沒有?；氐郊?，林曉芬的臉色不好看，杜穆偉想在醫院她是看見他了。于是，杜穆偉給林曉芬講了他和李想之間的故事。到最后，林曉芬只說了一句：“你以后打算怎么過？”杜穆偉愣了一會兒，說：“你實在太冷了?！?

11

離開家的杜穆偉并沒像林曉芬想的去了那個女孩那里。杜穆偉去了樓下的網吧打游戲，很多年前的杜穆偉曾經日夜泡在網吧里打游戲，靠賣游戲裝備維持著基本生活。當時杜穆偉和他的初戀女友在一起，女友很溫柔體貼，家境也很殷實，他們都沒有考上大學，女友聽從家里的安排有了一份安定的工作。杜穆偉從離開學校就沒有安分過，各種行當都嘗試過，掙的錢也就夠自己糊口，女友沒有嫌棄過他，一直在明里暗里幫助他。他也是被家里寵壞了，隨性而為，有一次被人帶去網吧打游戲，就迷上了，從此恨不得吃、住都在網吧里。女友為此和他吵過好多次架，鬧過很多次分手，他每一次都把她哄了回來。直到有一次，女友的父親過生日，那天他正在打一個關鍵裝備，就讓女友先去飯店，他隨后到。女友坐在他旁邊的座位上，沉默了一會兒，對他說：“你別后悔?！碑敃r他以為女友是嚇唬他，等到他終于打下了那個裝備，聯系女友去哪家飯店的時候，女友的小靈通關機了。他怎么也想不起女友說的是哪家飯店。

后來，他再見到女友的時候，她告訴他，她要結婚了，對方是家里安排的，她不能再和他這樣耗下去了，她耗不起了。

盡管他使盡渾身解數，女友還是嫁人了，可惜新郎不是他。那時，杜穆偉也度過了一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天天打游戲，邊打邊喝酒，喝醉了就窩在沙發里睡覺，醒了繼續打繼續喝。就這樣過了幾個月，母親到網吧找到他，告訴他，父親得了肝癌，杜穆偉才又活回了現實。

在高昂的醫藥費的壓力下，他天天拼了命地掙錢，賣了準備結婚的房子，雖然耗盡家財，耗盡人力，最后父親還是走了。

父親走了，杜穆偉感覺自己像被抽走了筋骨，軟塌塌的，在床上昏睡了幾天幾夜。昏沉間，他仿佛看見父親坐在他的床邊，用從未有過的慈祥眼神看著他說：“誰都可以瞧不起你，你自己要瞧得起自己。”他想要抓住父親的手，父親卻刷地一下不見了。杜穆偉醒來只看見坐在床邊默默流淚的母親。他想起了在父親病床邊的日日夜夜，那些為了醫藥費熬煎得滿嘴泡的日子，還有身旁的那些病友，一個家因為一場大病變得一貧如洗，大家臉上都是陰云密布，動不動就看見在走廊里一個大男人悶著頭哭鼻子，女人都熬得黃皮寡瘦，滿臉的褶皺，一份像樣的飯菜也不敢要，天天吃饅頭喝開水……

“我要發財?！边@是杜穆偉的心聲。

第二天，杜穆偉告別母親，去了南方打拼。

12

林曉芬待在黑乎乎的房間里，想著杜穆偉臨走扔下的那句話：你實在太冷了。這句話不止一個人對她說過，她都不以為意。今天從杜穆偉的嘴里說出來，林曉芬的心墜入了萬丈冰淵。許多年都沒有流過一滴淚的林曉芬，此時淚水滂沱。

“龜兒子來電話了，龜兒子來電話了，龜兒子來電話了……”是杜穆偉的手機在響，他忘帶手機了。鈴聲毫不氣餒，一遍又一遍地響著。最后林曉芬接了電話，“杜哥，你快來呀，我在樓下被電動車撞了，電動車跑了，我回到家肚子疼得厲害……”“我不是你杜哥，你杜哥死了！”林曉芬狠狠地掛了電話。坐在沙發上，林曉芬不再那么難受，可又很不安。作為大夫，她知道孕婦的肚子疼意味著什么，而且就那天在醫院看到的情形，她的月份也不小了。

直到今天，林曉芬自己也想不明白當初是什么驅使自己去了那個女人住的地方，那個曾經讓她認定了杜穆偉這個人，并且留下過美好回憶的小窩。她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安撫了她，以最快的速度送她去了醫院。胎位有點不正，三輪車撞的還是肚子，孩子受到了沖擊，最穩妥的辦法就是做手術，這樣孩子還有幸存的希望，否則后果醫生也不能保證。做手術就意味著要簽字，林曉芬沒有猶豫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手術室門關上的那一刻她才想到這個簽字也許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13

杜穆偉趕到醫院的時候，李想的兒子已經出生了，母子平安。

杜穆偉看著床頭柜上擺滿了孕婦和孩子需要的東西，還有一個在床邊照顧孕婦的月嫂，心里對林曉芬又感激又內疚又佩服，如果換了他，肯定不會有這么好的涵養，更不可能這么細心周到。月嫂很熱情，一見到杜穆偉就說個不停：“你是她愛人吧，我是林大夫請來的，說是她表妹，就算不是林大夫的表妹我也會好好照顧的。林大夫是好人啊，當初我們孩子爹病了，續不上藥費，是林大夫擔保，我們才把病看好的，她還介紹我做月嫂，現在我一個月就掙五六千，還包吃包住，家里條件現在好多了。你愛人的這個月子啊，我不要錢，我要好好還一還林大夫的情……”

“大姐，他不是我愛人，他是林大夫的愛人?！边@個時候，一直睡著的產婦醒了。

“是嗎？哎喲，恩公啊……”

一聲“恩公”把杜穆偉叫得渾身發毛，他趕緊問候了一下產婦，看自己也幫不上什么忙，這個月嫂又是來報恩的，他就很放心地離開了醫院。

回家路上，杜穆偉想，他一點兒也不了解林曉芬，到今天，他好像都沒搞清楚她的喜好，就連最簡單的她愛吃什么都不知道，至于她在單位做了什么事就像遙遠的星空一樣渺茫。他想起了林曉芬點點滴滴對自己的好，他想她還是愛他的，而自己只是沒有那么愛，但也不是一點不愛。

回到家，杜穆偉做了幾個小菜，開了一瓶紅酒，靜靜等待著林曉芬。

林曉芬開門看見坐在餐桌邊的杜穆偉，像往常一樣換了衣服，洗了手，也很安靜地坐到了餐桌的另一邊。

那一天他倆喝了多少酒不記得了，說了多少話不記得了，做了多少瘋狂的事不記得了……

只是醒來后才知道他們是相擁而眠的，依舊無話。

14

接到月嫂的電話，他和林曉芬趕到了以前的小窩。

月嫂抱著孩子，手里捏著一封信在地上轉圈圈。見到他們，一把把信塞給林曉芬，急得話都說不出來。信是女孩留下的：

杜哥、嫂子：

當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這個地方。感謝你們這段時間對我像親人一樣的照顧，我不想再給你們的生活增加任何的負擔和不愉快。這個孩子當初我是不想要的，可是李哥跪著求我給他留個后，我看他可憐就答應了，而且他對我也不薄。來了這里，杜哥對我也很照顧，為此和嫂子也搞得不開心。嫂子寬容大度，救了我們娘兒倆的命，還找了月嫂照顧我們。在和月嫂相處的日子里，我天天聽她講嫂子的事，知道嫂子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大夫和最好的女人。我是一個孤兒，從小沒有父母的疼愛，我不想我的孩子也像我一樣生活在一個殘缺的家庭里。我走了，把孩子留給杜哥和嫂子，我相信你們能讓他成為最幸福的孩子，會給他最完整最好的愛。請原諒我的自私，祝杜哥和杜嫂子白頭偕老，幸福永遠。

杜穆偉看完信，對林曉芬說：“我去車站找找！”

“別找了。大姐，把孩子給我，你收拾東西，一會兒和我們去我家?！?

孩子的到來，打破了他們之前剛剛營造好的二人世界，現在的他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圍繞著孩子轉。月嫂大姐教了他們一段時間后，又去別人家干了，畢竟她還有一個家要養。杜穆偉的母親聽說他們抱養了李想的孩子，很不滿意，在電話里把杜穆偉一通數落：“好好兒的，自己不生一個，非要養別人的孩子，還是害得你窮途末路的仇人的孩子……”杜穆偉懷里抱著孩子，孩子一直不停地哭，他又不敢放下母親的電話，擔心老太太更生氣。

“孩子是不是餓了？一直哭個不停?！?

“哦，對，媽，那我先掛了給他沖奶粉去。”

林曉芬上班后，杜穆偉就在家帶孩子，看著在月嫂手里乖乖爽爽的孩子，到了他手里就哭鬧個不停，一會兒尿了，一會兒拉了，一會兒餓了……他就恨不得自己變成蜘蛛，到處是手腳，可以做這做那。家里現在亂成一團，他也沒精力去收拾，他想什么潔癖不潔癖，還是以前太閑了。以前的他不熬個三更半夜睡不著覺，現在他坐在沙發上洗腳，手里還捏著一只襪子，另一只都沒脫，就睡著了。林曉芬下了班，也是忙忙碌碌地幫著他，可他知道醫院的那一攤子已經夠她喝一壺了，說什么也不能讓她再熬夜帶孩子，更何況這個孩子還是自己招來的。當初結婚的時候答應林曉芬不要孩子，現在已經違背了承諾，杜穆偉不好意思再拖累林曉芬，更重要的是他心疼林曉芬太累了，這讓他也覺得頗為驚訝。

15

看著杜穆偉天天沒日沒夜地領孩子，林曉芬心里也不是滋味。那么放浪形骸的一個人，現在天天洗尿布、沖奶粉、給孩子洗澡、做飯、洗衣服、收拾屋子……換了自己恐怕也會有崩潰的一天。

林曉芬提出找個保姆，杜穆偉拒絕了。他自己沒有什么收入，已經天天吃閑飯了，再雇個保姆，就算林曉芬工資再高，也會大大地影響他們的生活質量。有了孩子以后才知道，以前聽人家講的養孩子費錢是真的。之前總以為他們是借孩子哭窮，一個小屁孩能花多少！有了這小家伙以后，他才知道，小屁孩的每一舉每一動都是要花錢的，而且要用好的、環保的、健康的、無害的、益智的……

林曉芬明白杜穆偉不好意思再花她的錢請保姆，那天在單位她靈光一閃，想到了杜穆偉的母親，老太太對他們抱養孩子有意見，一直也沒來家里看過，他們也忙得顧不上去看老太太。算一算，也有幾個月沒見老太太了。老人嘛，見了孫子，就算不是親的，也會心軟的。林曉芬預料得沒錯，老太太見了他們耷拉著臉，可是一見到白白胖胖的小寶寶立馬臉上開了花，尤其是會來事的老爺子說了一句“長得很像小偉嘛”，老太太眼里放了光，抱著孩子左看右看，說：“還真是和我小偉小時候一模一樣啊。”當晚，老太太就讓他們和孩子都留下來，杜穆偉他們笑了，說得回去收拾點東西啊，這里孩子吃的用的啥也沒有。老太太也樂了，說：“那我和你們過去?！?

一年又一年，李想的兒子，現在是杜穆偉的兒子，都該上小學了。

那天，杜穆偉領著兒子去小學報名，老遠看著兒子一蹦一跳地向教室跑去，他想起他那個時候也是這樣，父親在遠處站著，望著他蹦蹦跳跳地跑向教室，跑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