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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村事
  • 王雪怡
  • 36810字
  • 2021-12-22 17:56:23

村事

楔子

故事并非虛構,只是嘗試著用小說的敘述手法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寫一寫我們村里的兩個人。

這兩個人,一個是郭萬有,一個是張老大。張老大其實是他的綽號,他和別人一樣,也是有名字的,但村里沒有一個人喊他的名字,不管當面還是背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叫他張老大。仿佛他的那名字只是寫在戶口本本上的三個字而已,與他張老大自己沒有任何關系似的。因此名字在這里也就沒必要提了。

要說這兩個人,除了同年同月同日生之外,再也沒有啥聯系,不過這在一個不大的村里也實屬罕見。平時他倆各走各的路,各活各的人。但村里人不知為什么總是愛把他倆往一搭里扯,說起這一個就自然想起另一個,這或許有村里人自己的道理。既然村里人都把他倆放到一起去評說,我自然也就將他倆放到一塊兒去寫。

先說說張老大。

張老大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生的人,其實到現在已不年輕了。長相很普通,只是現在因為上了年紀的緣故,看上去枯瘦如柴,身子有些佝僂,倒像一棵風燭殘年的歪脖子柳樹,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讓人有些擔憂,擔憂他會突然倒下去;然而他卻活得很自在,很精神,甚至活得很開心。張老大見了人總是笑呵呵的,說起話來,本來沒有啥可笑的,但他卻笑得很爽朗,倒讓聽話的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著他那有些滑稽的臉,于是就忍不住也笑了。所以他在哪里,哪里就有笑聲,但究竟因何而發笑,大多不得而知,不過笑總比哭強,只要大家開心就好么。人不就活著個樂和嗎?

在舊社會,張老大父親的日子過得很是凄涼,真可謂地無一壟,房無一間,僅僅靠給富戶人家放羊、打長工過日子,給誰家干活就寄住在誰家。這樣居無定所,一年苦到頭,穿衣吃飯沒有保障的苦日子,讓他看不到生活的希望。解放了,張老大的父親翻身了,終于過上了有家有舍、有田有牛的好日子,老婆又給他生了個兒子,這兒子就是張老大。這幾件讓人開心的事情著實讓張老大的父親喜出望外,不知幾輩子了,都是因為窮,張氏一門沒有出過一個念書人。老人心想:現在村里有了學校,而且基本不要學費,娃娃長大了,讓他好好去念書,再也不要像自己和老輩兒人一樣當睜眼瞎了。好不容易等到張老大長到上學的年紀,老人便將兒子送進了學校。然而三年后,和他一起進學校的娃娃一個個都升到二年級三年級了,可張老大依然是一年級。張老大的父親因此很是焦急,就到學校找老師去打聽,得到的答復是娃娃太笨了,讀了三年書竟然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算術更是學得一塌糊涂,知道一只手有五個手指頭但把兩只手上的指頭加到一起是多少總是搞不清楚。沒辦法,笨就笨吧!張老大的父親雖然因此很懊惱,但還是沒有讓兒子輟學,老人心想,或許過幾年會醒悟些的。沒指望他當官為宦,識上些字總是有好處的。

然而一年之后,張老大說啥都不念書了,任憑老爺子拳腳相加他就是不去了。一氣之下,張老大的父親一病不起,不出仨月,便一命嗚呼。禍不單行,不到一年媽媽也抱病而終。張老大一下子成了孤兒。因此村里人對他很是關照,他倒也沒有遭多大的罪。

張老大十六七歲那時正是越窮越光榮、越窮越革命的年代。他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在生產隊里混得可精神哩!不管是斗張三,還是打李四,他都一馬當先,表現非常好;不論是哪一次運動來,他都是村里沖鋒陷陣的人,紅得滴溜溜的。那些年,大多數人活得很艱難,日子在提心吊膽中度過,可張老大沒有這方面的擔憂,怎么找也給他找不出麻煩來。所以在那樣的年代他的日子卻過得很滋潤,衣食無憂,就連花錢也不用自己掙,那救濟款每一回都少不了他的。

要說這人本質也是不錯的,特別是對領導說的話他都很聽從。所以那么多年不管誰當隊長都很重用他,鞍前馬后,忙得不亦樂乎。有一次,隊長突然問他:“咹!張老大,你說這風是從哪里吹來的?”他撓撓腦袋,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傻傻地笑,好大一會兒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隊長似乎有點兒生氣,罵道:“啞巴了?連這都不知道?風是從屁股下面吹出來的。”于是他便很釋然地大笑了起來,說:“對著哩,對著哩。你是隊長么,自然知道得比我多。”隊長又問他:“你知道風是啥顏色的?”這回他卻出人意料地回答說:“這個么,你說它是啥顏色它就是啥顏色。”隊長似乎很贊成他的回答,看了他好大一會兒,說:“你娃娃還算聰明。”他聽了這話感覺心里很熱乎,忙不迭地給隊長把旱煙點著。

可不知道是啥緣故,就這么好的條件卻說不下個媳婦,眼看著村里和他一起長大的兒子女子都成家了,甚至已經當了爹當了媽,他還是孤家寡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仿佛在一夜之間,生產隊一下子稀里嘩啦地解散了,分田單干了。人們都忙于自家的農事,很少和張老大來往。張老大也分到了一份屬于自己的土地。正是他年輕力壯的時候,地雖然務弄得沒有別人家的好,但一個人的吃飯穿衣是不愁的。張老大下地干活也背著一個小半導體收音機,一邊干活,一邊和著收音機扯開嗓子唱秦腔。村里人隔著老遠喊:“張老大,你趕緊再不要唱了,難聽死了,像驢叫喚一樣,把收音機聲音放大一點,讓咱們都聽聽。”他很聽話,不唱也不說話,只是趕緊把收音機的音量調到極致,好讓一塊兒干活的人都能聽見。但這樣收音機就很費電池,沒關系,不就兩節子電池么,再買一對新的換上,只要大家愛聽,他是舍得的。其實他的心里是很愿意為大家做點兒什么的。

有的人見他這樣做,碰到面上,詭秘地沖他笑笑,說:“老大,你活得好樂和,我要是和你一樣活一天也值啊!”他琢磨半天,不知道這話是對他的羨慕還是諷刺,但他卻從來不往心里去,依然我行我素。日子像流水一樣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

三十八歲的那年,他突然時來運轉。村里一個熱心腸的大娘給他說了一門親事,女方比他小十多歲,人家還是個正兒八經的黃花閨女,女方的父母也沒有要多少彩禮。這對他來說簡直是天上掉餡兒餅的大好事,可遇而不可求。于是在人們的幫湊下,很快就結婚了。

村里人給他把婚事辦得很熱鬧。因為這么多年以來,無論是村里誰家辦紅白喜事,不管自己的田里有多少活計,他都會撇下自己的活計給別人家幫忙,三天也好,五天也罷,他都會有始有終,不遺余力。所以在這點上村里人大多都對他心存感激,只是苦于沒有報答他的機會。這次總算給了親朋鄰居一個報答的機會,所以大家在他的婚事上都表現得很積極,很熱心。有錢的幫錢(當然是借給他的),有力的出力,沒費多少周折他就把媳婦娶到了家。

誰知媳婦娶到家里的第二天,她卻披頭散發、赤足露腹地大喊大叫著在村子里亂跑。張老大在后面緊追不舍,可是怎么也抓不住。這事兒一下子驚動了全村的人,在大家的幫助下,總算把她逮回了家。人們這才知道,她原來是個精神病患者,打小就這樣,到現在已經很多年了,似乎已經無藥可治了。其實這事以前也是有人知道的,只是沒人給張老大說起而已。

張老大平靜的日子就這樣被打破了。可是他卻并沒有因此而嫌棄妻子,這樣的媳婦自然是啥也不會做,家里家外所有的活計都是他一個人做;更為重要的是還要時刻照顧這樣一個喜怒無常、打打鬧鬧的精神病人,所以張老大就顯得更加忙碌了。但是見了人還是笑嘻嘻的,有人在他面前表示同情抑或是討好地說:“唉!你咋娶了這么個女人把你拖累的。”他卻不以為然地笑笑說:“閑么,有這么一個人總比沒有的好些,還指望著她給我生個一男半女呢么。”于是別人也就不好再說什么,訕訕地笑著做自己的事去了。

一年多以后,張老大的精神病女人真的給他生了個兒子,但是產后不久女人就死了。當時,張老大并沒有哭,只是抱著兒子傻傻地在屋里坐著,呆呆地看著村里人幫他把女人從屋里抬走。

發送完死人,村里人來安慰他,他反而說:“死了也好,她這樣活著也受罪得很,她走了,我倒少操心。”于是別人就說:“你能想得開就好。”他說:“想得開,上山砍柴,下河脫鞋么。”臉上似乎掠過一抹淡淡的笑。

從那以后,張老大一邊當娘一邊當爹,忙忙碌碌地和兒子相依為命。日子倒也過得平淡,不知不覺幾年的光景就過去了。等孩子長到四歲多一點時,人們漸漸地發現這孩子有些不對勁,目光癡呆,說話含糊不清。于是村里人就建議張老大把孩子領到醫院檢查一下。鄉上的衛生院檢查后沒得出啥結論,讓趕快送到縣醫院檢查,縣醫院檢查后說是這孩子先天性智力發育不全,縣醫院治不了,建議送到省醫院看看。在村里人的幫助下孩子又送到省醫院,省醫院到底是大醫院,病是弄清楚了,可就是這種病目前還沒有治療的有效辦法,就這樣張老大和孩子又回來了,白白地花了許多冤枉錢。

兒子叫大壯,但村里人還是不叫他的名字,卻叫他瓜蛋。時光荏苒,轉眼瓜蛋已經二十好幾的人了,可他的智力還不如正常五六歲的孩子,見了人只是傻傻地笑,連一句話都說不清楚。整天像個幽靈似的在村里亂轉悠,吃飯穿衣都要靠張老大照顧。

如今的張老大和以前相比老多了,門牙也掉了,頭發變白變稀了。兒子這個樣子時間長了他也就習慣了。每到農閑的時候和村里人聚在一起吹吹牛,打打牌,嘻嘻哈哈的,看起來似乎很開心的樣子。和人見面還是和從前那樣先笑后說話。有人就問:“老大啊!你是個心大的人,看你過得多樂和,啥事也不愁。”他就依然是笑著說:“人么就活著個高興。你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

其實要說村里日子過得最艱難的人也就數張老大父子倆。張老大一輩子是個吊兒郎當的莊稼漢,得過且過的,加上現在老了,有些農活也干不動了,在家里還刷鍋搗灶的,自然光陰就過得不景氣。村主任看在眼里,記在心上,逮機會就把張老大的情況匯報給了鎮政府,鎮政府研究決定把他們父子送到養老院去。

村主任接到通知很高興地跑到張老大家,一五一十地把這個事情給他說了,誰知張老大聽了當時就火了,很生氣地瞪著眼睛吼道:“養老院那是啥地方?我有后人哩,不是五保戶,再說我還不老,不能坐在那里面吃閑飯,不去。”村主任聽完悻悻地走了,可是心里總是過意不去,就又跑到鎮政府給他辦了兩份低保。這件事張老大卻很高興,逢人便說:“共產黨真個好,看我老了,干不動了,還每月給我發一百塊錢的工資。”人們聽了,呵呵地笑笑,說:“你命大么,好事兒盡讓你趕上了,花不完了請咱哥兒幾個喝酒啊!”他就笑得滿臉開花,說:“能成么,錢嘛,多了多花,少了少花,沒了不花。你看咱村的郭萬有,掙下那么大的家業,可活得還不如咱幾個舒坦呢!”人們聽了這話只是不以為然地沖他笑笑而已。

說到郭萬有,下面就該說說他了。

現在的郭萬有不管怎么看他也不像個農民。但是他的的確確是個農民。村里人都說,郭萬有要是多讀幾年書,說不定現在是個縣長或者比縣長還大的官兒,可話又說回來,現在就是給他個縣長,人家也未必當。聽說光他的企業一年給縣里上交的財稅款竟然占本縣一年財政收入的十分之一。那就是說,本縣的公務員每月如果發十塊錢的工資其中就有一塊錢是郭萬有給他的,怪不得當官的都很看得起他,人家也算是他們的衣食父母哩。你說能不尊重人家嘛!

郭萬有小時候身體比較瘦小,體質也非常弱。所以上學比較遲,八歲多才羞羞答答地走進學校的大門,報到的時候,老師問他叫啥名字,他卻紅著臉低著頭一句話都不說。老師看他這樣,就不難為他,說:“你是老郭家的娃娃,我給你先在報名表上寫上個郭字,等明天讓你們家里人給你把名字取好了你給我說,我再填上。”

晚上回家,他把這話給媽媽說了,媽媽一邊忙活,一邊不假思索地說:“就叫郭萬有吧,咱家現在窮的啥都沒了,想指望著我的娃長大后不缺吃不缺穿,要啥有啥,把日子過到人前頭哩!”他記下了媽媽的話,第二天才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老師。

郭萬有上學時,一到三年級的學生在一間教室里上課。三排桌子,三個年級各占一排,他在靠窗子的第一個桌子上,他是個寡言少語、聽話懂事的孩子,也不惹是生非。別看他長得弱不禁風的樣子,可學習在班里一直是最好的。所以也很少有人和他過不去,在學校的日子倒也平靜。

說來現在的人很難理解,那時候開學的第一課不論是哪個年級,課文內容大致都一樣。第一課的內容是:“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有一天早上,從一年級到三年級的同學都在閉著眼睛背誦這樣的課文。校長突然急急忙忙跑進教室,揮著兩只胳膊說:“不要再念了,不要再念了。”聽到此話,同學們的讀書聲便戛然而止,大家都睜著兩只好奇的眼睛看著校長。校長平時是個很嚴肅的人,在同學們的記憶中從沒有看到校長有過一絲笑容,經常戴著一頂藍色的帽子,帽檐壓得很低,幾乎要把眉毛都遮進帽子里面去。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記得他姓杭。

他走到講臺上,轉過臉來很嚴肅地對同學們說:“請大家把課本拿出來,翻到第一課,把‘林副主席身體健康’用筆畫掉。”這時候同學們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過了好大一會兒,他語調很沉痛地說:“林彪叛變了。”然后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偉大領袖毛主席突然溘然長逝,這是全國人民很難接受的一件事。那幾天學校里就沒有上課,學生們都“自由活動”。一天下午,學校組織全校師生收聽(那時候我們這兒還沒有電視機)追悼會的實況轉播。

就是在那天,全校的老師和同學們才第一次看見校長摘掉了那頂藍色的帽子,知道了校長一直嚴嚴實實戴著那頂帽子的秘密,原來校長是個禿子,滿頭竟然沒有一根頭發,那頭皮在陽光下顯得熠熠生輝,很光潔,就像一個碩大的電燈泡似的。

幾天以后,學校教室山墻上的大黑板上面不知是誰用彩色粉筆畫了一幅漫畫:一個和尚模樣的人,一只手里拿著學校里的那個手搖鈴鐺在晃動,嘴里叼著一支煙,另一只手里提著一瓶酒,下面還寫了一行字:當一天校長揺一天鈴。校長其實不識字,也不給學生上課,那時候是貧下中農管理學校,他是被請來當校長的。他問旁邊的學生,那一行字寫的是啥?有人就念給他聽。那畫上的“和尚”其實他一眼就認出了畫的是他。

校長因此大為惱火,揚言一定要查處畫畫的人。說這個人一定是個反動分子,在追悼會上還有心思看我的光頭。查來查去,不知怎么著竟然查到五年級的郭萬有頭上了。盡管郭萬有極力爭辯,說不是自己干的,但誰會相信他的話。那天校長一臉怒氣地把郭萬有叫到他的辦公室,大聲呵斥:“你老實說,那幅畫是你畫的嗎?”郭萬有趕緊分辯:“不是我畫的,真的不是我畫的。”校長聽后火冒三丈,沖著郭萬有吼道:“胡說!這個學校里除了你誰還能畫出那樣的畫?其他人想畫還沒那本事哩!不是你?不是你難道還是教美術的謝老師不成?沒想到你這個地主兒子小小年紀就這么壞。”此刻的郭萬有有口難辯,沒有人會相信他的清白。

第二天,郭萬有就被學校開除了。

回到村里,隊長念他年紀尚小,身體孱弱,干不動重體力活兒,分配他跟著村里的胥跛子去放羊。從此以后,才十三歲的郭萬有就成為一個小羊倌,整天跟著胥跛子趕著羊群在荒山野嶺上轉悠。櫛風沐雨,冬夏如一。可他的干糧袋里始終裝著幾本從同學那里借來的很破舊的書和自己的那本《新華字典》。幾年的時間他就這樣在山野里讀了許多書。

那是一個冬天的早上,他和媽媽請了兩天假,去離自己家三十公里的大姨家賀喜。自從他被學校開除以后哪里也沒有去過,這次大姨的兒子娶媳婦,媽媽非要帶他一起去,他本來也不愿意去,可媽媽一定要和他一塊兒去,于是他就很不情愿地跟著媽媽去了。

三十公里路,他和媽媽步行。中午時分才走到大姨家。大姨家給兒子的婚禮辦得怎么樣,到現在他自己也記不清了,只記得他和媽媽給人家搭了兩塊錢的情。

晚上,他們和大姨、大姨父坐在屋里說話。說著說著大姨父就看著媽媽的臉,吞吞吐吐地問:“他二姨(指媽媽),有個話我一直都想給你說。”然后就不住地撓頭,顯得很為難的樣子。媽媽就問他:“姐夫,啥話你就說嘛,都是一家人么。”于是他就鼓起勇氣說:“你看,是這話,他二姨夫已經歿了有四年多了吧,你還很年輕嘛,日子也過得爛稈得很,這樣下去哪一天是個頭?你咋不想著再走一步?找一個人幫著給你把娃娃拉扯大。”誰知媽媽聽了這話,竟然號啕大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昏地暗,把這些年的委屈和那無以言說的苦楚都哭了出來。弄得大姨和大姨父手足無措,不知怎樣勸說才好,大姨只是一個勁兒地埋怨男人。好不容易媽媽才止住了哭聲,用手揩著滿臉的淚水抽泣著說:“姐夫,這話你們再就不要提了,我活著是郭家的人,死了是郭家的鬼,我的男人死了,可我的心里永遠只有他。如果我那么做了,我上對不起郭家的老人,下對不起郭家的娃娃,更對不起我個人的良心,死后也沒臉見娃娃他爸。那方面的心思早都死了,我這些年最愁的不是我個人,而是我的娃娃,他們家這么個出身,沒有人給我的萬有給媳婦,眼看著也大了,到后來我的娃如果成不下個家,我死了都閉不上眼睛啊!”說到這里,媽媽就又大哭了起來。大姨聽到這里也跟著媽媽哭了起來,大姨父低下頭,好像什么也沒聽見似的,只是低著頭坐在那里吧嗒吧嗒一鍋接一鍋地抽旱煙。

過了好大一會兒工夫,大姨父突然抬起頭,在炕沿上啪啪地磕著煙鍋里的灰,大聲說:“他二姨,你不要哭了,是這么個話,既然是這樣,你把心放到肚子里,我的三個女子,你看上哪一個,哪一個就是你的兒媳婦。”媽媽聽了這話猛然止住了哭,抬起頭,疑惑地問:“姐夫,你說的這是實話?真話?”大姨父果決地說:“實話么,你的娃娃也就是我的娃娃,我一個大男人還能給你說假話?我啥也不要,到時候你娘兒倆有力承(意為能力)了給女子買兩件遮垢痂的新衣裳,沒有了我給她買,總而言之把娃娃的婚事辦了就成。”媽媽聽完這話,又是喜極而泣。

大姨父家有三個女兒,大女兒名叫蕓香,比郭萬有大四歲,郭萬有叫姐姐,二女兒水香和郭萬有同歲,生日比郭萬有大半年,也叫姐姐,三女兒玉香比郭萬有小兩歲。蕓香今年已經二十歲了,雖然長得沒兩個妹妹秀氣,但也乖巧伶俐。

第二天吃罷早飯,大姨父把三個女兒喊進屋里來,讓媽媽給郭萬有選一個做媳婦。媽媽看看這個,又瞅瞅那個,笑瞇瞇地半天不說話,弄的三個女兒有點兒不好意思,小女兒玉香知道沒自己什么事兒,就沖兩個姐姐眨眨眼睛,努努嘴巴。蕓香只是笑瞇瞇地站著,可能她也知道沒自己啥事兒,畢竟自己比郭萬有大幾歲,一定不會是她。此時最難堪的就是水香了,她紅著臉低著頭,把長長的辮子拿下來在手指上纏上又放開放開又纏上。好大一會兒工夫,媽媽才抬起頭笑笑,指著大女兒說:“就蕓香吧。”蕓香聽了這話很意外地抬起頭看了媽媽一眼,又很快低下頭紅著臉轉身跑出了屋子。于是兩個妹妹也如釋重負般地跟著姐姐走了。

大姨父聽了媽媽的話,只是說了一個字:“成。”媽媽說:“不知道蕓香愿意不愿意?”大姨父說:“這事兒我說了算。”

就這樣,蕓香就成了郭萬有的媳婦。

那一年,郭萬有十六歲。

因此,媽媽總是有事沒事讓他去大姨父家玩,順便給他蕓香姐姐捎去媽媽給她買的衣服或者襪子、鞋甚至針頭線腦的東西。當時在郭萬有的心中其實也不太明白媳婦和姐姐有什么不同,還是和從前一樣他依然把蕓香叫姐姐,蕓香表面上對他還是和過去一樣,但是在家里沒人注意的時候,她總是會面帶微笑的給他說一些很體貼的關心話,這讓郭萬有的心里暖暖的。覺得姐姐真好,就像媽媽一樣,使他心理上有一種無以言說的依賴感。有一次姐姐把他搞得很尷尬,吃飯的時候,姐姐把一碗飯遞到他的手上,他端起來剛用筷子一攪和,覺得里面沉沉地,再一翻動發現碗底臥著兩顆白森森的荷包蛋,他急忙看了一眼家里其他人的碗,人家都吃得稀里嘩啦,可以肯定里面沒有同樣的東西,他覺得不好意思,臉燒燒的,急忙端到屋檐下一個人蹲在那兒胡亂地吃了。去廚房里放碗的時候看見姐姐笑瞇瞇的,問他還吃嗎?他只是嗔怪地瞪了姐姐一眼就出去了。

就在郭萬有和媽媽從大姨父家回來的那天晚上,隊長出乎意料地來到他家,隊長是很少到郭萬有家來的,所以看到隊長走進家里,媽媽和郭萬有頗感局促,媽媽心里嘀咕:不知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因為這么多年來,隊長一旦來到他家似乎就沒有什么好消息。媽媽給隊長倒上茶水,畢恭畢敬地說:“喝點兒。”然后就退到一旁,站在那里聽隊長要說什么。心里是十五只桶子打水七上八下非常忐忑不安,他娘兒倆的吉兇禍福此刻就出自隊長的口里,媽媽很期待隊長的話又似乎怕聽到他的話,就這么挪腳搓手地等著。隊長這一次來在態度上與往常大不一樣,面帶笑容,說話也很和氣,甚至把媽媽端來的茶水毫不客氣地端起來就喝。在媽媽的記憶里隊長來到她這樣的人家是從來不吃不喝的,經常是板著臉,把該說的三五句話往出一撂就走人的。可這次是怎么了?媽媽心里的詫異不亞于太陽從西邊兒出來,于是也賠著笑臉應付著隊長。喝完茶,隊長終于說出了主題:“萬有啊!明天就不要再去放羊了,這也不是啥出息人的活兒,公社里給咱們隊上分配下一個農機員的名額,我考慮來考慮去,咱隊上的年輕娃娃中就你識字多,我想讓你去干。這是個機器,不識字的人想務弄也務弄不轉,弄不好還闖麻達哩(事故)。如果能成的話,你明天就到公社農機站培訓去,住的吃的農機站都管著哩,啥也不拿,就拿上你的筆和筆記本子,你看咋樣?”媽媽聽了這話不知是感到意外還是猶豫不決,半晌沒言語,郭萬有一聽高興極了,沒等媽媽說話,自己就說:“能成能成,我明天就去。”媽媽也只好點頭,有些勉強地答應了。

郭萬有其實早就不想放羊了。將近三年,他和他的羊群一起像一片飄動的白云一樣游蕩著,家鄉的那些山山水水,溝溝洼洼,他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手指頭一樣,他渴望走出這迷蒙而蒼涼的大山,去到外面那色彩紛呈、變化萬千的世界里去闖蕩、去奮斗、去打拼。他有一顆男子漢的雄心與野心,他要用自己的能力與實力去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第二天,他就去公社的農機站報到,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他感到親切又有點兒陌生。是啊,自己離開學習的環境已經三年多了,這三年多以來,他雖然一天也沒離開過自己喜愛的書本,但是那是在烈日下或者是在寒風中,那種氛圍是和這里截然不同的。這三年來他大多都是在讀一些文學方面的書,但是像數理化方面的書他就看得比較少,今天發到自己手里的農機專業書籍他還是第一次接觸。他非常珍惜這次學習機會,當他拿到這本薄薄的散發著油墨清香的《農機使用與維修》小冊子時,他情不自禁地放在自己的鼻子下面嗅了好大一會兒,他喜歡這種味道。他喜歡手里捧著書的這種感覺,這種味道能使他陶醉,這種感覺能使他愉悅。他極其認真地聽著老師的講解,做著筆記,生怕漏掉一個細節。四十天的學習時間,他除了吃飯睡覺之外大多數時間坐在教室里看書。不僅僅是學習農機知識,還有他從同學那兒借來的雜志和小說。

結業考試時,他得了全公社農機學員中的第一名,能獨立完成柴油機的安裝和調試,獲得了老師和同學的一致好評。

就在他回到村里的一個月后,生產隊里買回了第一臺拖拉機,他成了生產隊里的拖拉機駕駛員。他很喜歡這份工作,經常把拖拉機保養得很好,擦拭得干干凈凈,隊長也因此很喜歡他。隊里的那些小伙子也羨慕他。很快他就出名了,不僅忙隊上的事情,還不時地被臨近的幾個村里請去修拖拉機。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國家對農村的政策做了很大的調整,不久就解散了以生產隊為核心的農業生產組織,分田單干了。這是廣大農民企盼已久的事,農民們因此而歡呼雀躍。田地牲畜很快就用抓鬮的方式分到了各家各戶。分到最后,生產隊里的那臺手扶拖拉機卻怎么也沒人敢承包,隊長又來找郭萬有說:“萬有啊!你看咱隊里的那臺拖拉機說啥都沒人承包,不是大家不愿意要,是他們實在使喚不動那個鐵家伙,我看還是你承包下來吧。”郭萬有聽了這話,半天沒言語,考慮了好大一會兒工夫才說:“不知隊里一年要多少錢的承包費?”隊長抽著旱煙,猶豫了一會兒說:“這我也心里沒譜,你看多少合適?”郭萬有不假思索地說:“五百咋樣?”隊長聽了如釋重負般地笑了,說:“我看能成。”說完起身走出屋外,站在屋檐下扯著嗓子喊會計,不大一會兒,會計就氣喘吁吁跑來了,他對會計說:“萬有把隊里的拖拉機承包了,你趕快把合同簽了。”會計聽后,什么也沒說,拿出紙筆寫了一張合同書,讓郭萬有在上面按了指頭印。

當天下午,郭萬有就把拖拉機開進了自家的小院里。

第二年冬天,奶奶突然一病不起,就在臨終前,把萬有喚到床前,拉著孫子的手,斷斷續續地說:“奶奶看來是不行了,但我還有兩件心事啊!”萬有急忙說:“奶奶有啥就趕緊說吧,我聽著呢。”奶奶說:“頭一件是你爺爺過世在勞改隊里,到現在連他的墳在哪里咱們都不知道,我的娃以后如若有本事找到你爺爺的骨殖,把他拉回來和奶奶埋在一起。二一件就是你今年也快二十的人了,奶奶本來想看著你把媳婦娶進家,可我看來是等不到了,我走了以后你們娘兒倆也怪孤單的,趕快找個人幫忙給你們把結婚證辦了,娶過來吧,你媳婦也不小了。”說完她從自己的手腕上退下來那對銀手鐲,這已經是奶奶唯一值錢的東西了,顫巍巍地遞到媽媽手里說:“這是我給孫子媳婦留的一點點念秘(留念的意思),你替我給她吧。”媽媽含淚捧在手里,口里喊著“媽——媽!”可是奶奶好像什么也沒聽見很累很累的樣子,慢慢地閉上雙眼,再也沒有睜開。

奶奶就這樣走了,留給郭萬有和媽媽無盡的思念和傷悲。患難與共,相依為命數十年,這份骨肉親情怎么也難以割舍啊!郭萬有和媽媽趴在奶奶的靈柩旁,整整三天沒吃沒喝,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來。然而失去的永遠不會再回來。

發送完奶奶,媽媽就開始張羅著給郭萬有娶媳婦。

媽媽賣了家里的一頭肥豬,給蕓香買了幾件衣服親自送過去,大姨父也很高興,兩親家一商量就把日子定下來了。

臘月二十六,郭萬有開著自己的拖拉機把蕓香娶進了家門。婚禮其實辦得非常簡單,娘家送過來的“尊客”只有一桌,八個人。吃了一頓鄉里人叫作十大碗的酒席,招待完就打發了。剩下來賀喜的親朋鄰居就沒有那樣的待遇,吃的是燴菜加饅頭,喝點白酒,抽幾根紙煙,臨走給媽媽手里塞進八毛或者一塊的情錢,說著一連串道喜的話就離開了。黃昏時分,家里也就恢復了往日的清凈。

成親的第三天晚上,郭萬有和媳婦在媽媽的屋里坐到半夜,和媽媽說了許多的家里話,直到媽媽把他倆“趕出”屋外頂上自己的門,他倆這才回到自己的小屋內。蕓香給倆人倒上洗腳水,倆人說說笑笑地洗完腳就脫鞋上炕了。

郭萬有還是和前兩晚上一樣,只是把外面的衣服脫了,拉開自己的被子倒頭就睡下了。蕓香上炕看著郭萬有說:“咋著又不脫衣裳?”郭萬有傻傻地笑,臉紅紅的,結結巴巴地說:“不脫能成么?”蕓香白了一眼他說:“為啥?”郭萬有的臉更紅了,吞吞吐吐地說:“姐姐在啊!羞得很。”“啊?”蕓香聽了這話忍不住笑了,她邊脫衣裳邊說:“你怕是心里有鬼哩!”聽了這話郭萬有抬起頭問:“有啥鬼?”“哼!我知道你心里咋想的,你是想著我家的水香呢?”蕓香好像有點兒生氣,把臉轉過去,嘴噘的老高。 郭萬有一聽這話,忽地坐起來,賭咒發誓地說:“沒有啊!誰要是那樣的人,誰就是小狗,不是人。”蕓香再也沒說什么,笑瞇瞇的把燈熄了,拉過自己的枕頭,揭起郭萬有的被子,睡在了郭萬有的旁邊,不知怎么郭萬有此刻真是有點兒不知所措,竟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姐……

分田單干以后,郭萬有由于家里當時人口少,分的土地也不多,他和媳婦勤勞能干,再加上他還有拖拉機這個得力助手,耕種、拉運、打碾都用拖拉機,所以農活總是覺得沒有什么干頭。郭萬有是個不愿意閑下來的人,閑下來就覺得心里憋悶,他不愿意和村里那些人一樣在農閑時聚在一起用打牌聊天來打發時間。

夜已經很深了,郭萬有躺在炕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蕓香好像也醒了,動了動,轉過身來,在黑暗中吻了吻郭萬有的額頭,問道:“咋了,到這時候還不睡?”郭萬有伸了伸懶腰,說:“睡不著,胡思亂想呢!”“哦!想啥呢?”蕓香此刻也沒了睡意問:“能不能給我說說。”她用手輕輕地撫摸著丈夫寬大的胸膛。郭萬有抓住蕓香的手,攥在自己的手里,慢慢地說:“自從分田單干以后,這兩年咱們的生活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吃飯是不用發愁了,可就是花錢還是困難得很,我想咱們要是不愁花該多好啊!”蕓香聽了,半晌才說:“莊稼漢嘛!能吃飽肚子就已經不錯了,哪能有太多的錢?再說咱們家除了這點兒土地,再也沒有來錢的門路。”郭萬有聽了媳婦的這番話卻不以為然,他說:“難道除了種莊稼就沒有其他的門道可以掙錢?我就是正在想一個能掙錢的門道哩。”云香說:“其實你想的也對,你看這點土地就我一個人也能務弄過來,你要是能找到一個掙錢的營生,你就好好給咱們掙錢去,地里的活兒全交給我。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干一個營生的好。”郭萬有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蕓香又說:“你要是會看病那該多好?你看咱們村里的保健員在鎮上開了一家診所,上門看病的人可多呢!這幾年你看他家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好了,房子修了,連手扶拖拉機家里都有了。”聽了蕓香的這番話,郭萬有突然坐起來,興奮地用手在蕓香的背上拍了一巴掌,在黑暗里一個人嘻嘻地笑了,蕓香嗔怪地罵道:“死鬼,發啥神經?”郭萬有說:“媳婦兒,你男人我也會看病啊!”“嘿嘿!半斤八兩的我還能不知道你?還看病呢,看你個頭。”蕓香笑著嘲諷男人。郭萬有用手搖著蕓香的肩膀說:“我就是會看病嘛!”蕓香只是笑笑,像哄孩子似的說:“睡下吧,別凍著了,乖——乖,你會看病,呵呵,是個大先生么。”郭萬有這才說:“你知道的,我會給拖拉機看‘病’哦,我可以在鎮子上開一家農機維修鋪,明天我就去找門面房。”蕓香一聽也覺得有道理,于是小夫妻倆就再也沒了瞌睡。說著說著,郭萬有突然興起,摟著媳婦喊姐姐的老毛病又犯了……

第二天,郭萬有吃了早飯,騎著自行車早早地去了離家十幾里路的鎮上。鎮子雖然很小,但卻是這方圓的大地方了:一條老街不寬也不長,僅能過兩輛汽車而已,站在街道的一頭打一個噴嚏另一頭也能聽得清楚。那時候街道兩邊的門面房都很破舊很低矮。郭萬有來到鎮子上,沿著街道從左面走上去右面走下來,看見那些商鋪有的開門營業,但也很冷清,沒有幾個人,還有一部分門面房的大門緊鎖。人生地不熟,郭萬有轉悠到中午時分還是沒有打聽出哪一間門面房可以出租。

正準備回家,卻突然在街上遇見了村里在鎮子上開診所的保健員李田,李田見了面很熱情,硬拉他到自己的診所里去坐坐,郭萬有也沒有怎樣推辭,跟著李田來到他的診所,李田給他倒上茶水,還好正是中午時分,診所里很清靜,郭萬有一邊喝水一邊就跟李田說話。

李田問郭萬有:“你今天來鎮上有事兒嗎?”郭萬有就將自己的想法說給李田。李田聽了很支持郭萬有,說:“房子的事兒包在我身上,我慢慢給你打聽,一有消息,我就給你捎話。”聽了這話郭萬有不勝感激。又聊了一會兒,郭萬有站起來說:“那我就先回家了,地里還有活計哩。”說完郭萬有就走出了診所。

一個星期后,郭萬有的農機維修服務鋪在鎮子上開業了。簡單的開業典禮過后,郭萬有請幾個朋友在隔壁的飯館里吃了飯,就回到自己的鋪子里,其實開業當天也沒有生意,他只是忙著在店里整理自己剛進的一些農機配件和修理工具而已。

下午時分,店里突然走進幾個年輕小伙子,郭萬有急忙上前招呼,可他們對郭萬有的熱情不理不睬,仰著頭這兒看看,那兒瞧瞧。還不時地伸手翻看店里的東西,拿起一樣農機配件看一眼又重重地扔回原來的地方。就這樣他們折騰了好大一會兒工夫,一個戴墨鏡的小伙子才開口說話:“咹!你是哪里的?”郭萬有急忙自報家門:“郭家莊的,我叫郭萬有,剛來鎮上開鋪子,希望弟兄們多多關照。”“哼!鄉巴佬,見過幾回機器,就跑到鎮子上來開鋪子?你也不問問這鎮子上誰是吃這碗飯的?”那位戴墨鏡的小伙子一臉霸氣,趾高氣揚地說。郭萬有聽了這話,急忙賠著笑臉說:“兄弟我學過拖拉機的維修技術,多少還是懂一點兒,要不也不敢來鎮上開這樣的鋪子。”那個戴墨鏡的聽了,冷笑一聲說:“多少懂一點兒?呵呵!多少懂一點兒就跑到鎮子上來糊弄人?你以為這碗飯是那么好混嗎?”郭萬有聽了這話,也有點生氣,大聲說:“看你們幾位兇神惡煞的樣子,有話好說么,這是要咋哩嘛?我剛來沒有得罪幾位吧?”“嘿嘿!說得好聽,搶我們的生意,還說沒得罪我們。”戴墨鏡的那位一臉怒氣,用手敲擊著柜臺說,“我看你還是滾回郭家莊去吧,不然別怪我們哥兒幾個不客氣。明天這時候我們幾個還來,你如果還在這里不走,看我們咋收拾你。”說完一甩手大搖大擺地走了。

晚上,郭萬有在朋友那兒一打聽,原來那個戴墨鏡的就是這個鎮子上大名鼎鼎的馬大禮,綽號叫“狗食”,是這個小鎮子上的“大哥”,不論誰不論你干什么,只要你想在這個小鎮上站住腳,如果不給他一點兒好處,那是絕對不行的,他會無事生非地給你找許多的麻煩,甚至會把你趕出鎮子。朋友勸他去見見這位“大哥”,給他送點東西說些求他庇護的“軟話”,或許就不會再找麻煩。“狗食”表面上雖然也開著一家農機修配門市部,但他并沒有靠這個手藝吃飯,他的收入來源是眾人皆知的秘密。只是大家都抱著破財保平安的想法不去招惹他而已。可郭萬有就不信這個邪,他暗自在心里說:看他明天能把我怎么樣?

第二天下午,這幫人氣勢洶洶地又來了,一進門就嚷嚷著要郭萬有“滾蛋”。郭萬有不慌不忙地走到“狗食”旁邊,心平氣和地跟他說:“老哥!你這是何必呢?你我各做各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鎮子不是你家的自留地,你能開鋪子,難道我就不能?”“狗食”一聽這話,仰面朝天地笑了,笑罷轉過身去對他的那幾個哥兒們說:“嘿嘿!茅坑里的石頭還又臭又硬,在我面前不說軟話的人還真沒見過!你們說咋辦?”那幾個人齊聲喝道:“把他修理一頓,好讓他知道個天高地厚。”說著就準備上前“修理”郭萬有,郭萬有急忙從柜臺下面抽出一把扳手,說:“你們要打架?那好,不要以為你們人多,你們誰敢先動手我今兒就和你們拼命,人總得講理嘛!”“狗食”一聽這話,示意那幾個人退到一邊,自己上前偏著腦袋把郭萬有從上到下打量一番,點著頭說:“不錯,是個兒子娃娃,我就不喜歡那些軟蛋,要講理?當然好,我就喜歡講理的人。不是我不讓你在這里開鋪子,干這一行要有真本事,不能胡整,你說對嗎?”郭萬有說:“那當然了。”“狗食”聽了點點頭,搖頭晃腦地說:“那好,既然這么說,我就讓你露一手,我那兒有一臺柴油機,我讓你修,不準更換零件,只要你把這臺機子修到能發動起來就算你成功,如果修不好,別怪我不客氣,你就乖乖地走人,再不要在這里糊弄人,你看行么?”郭萬有問:“啥時候過去修?”“明天吧。”“狗食”不假思索地說。郭萬有笑笑說:“能成,我明天過來。”“狗食”伸出手和郭萬有握了一下,領著他的那幫哥們兒走了。

第二天中午,郭萬有鎖上自己的鋪門,走到“狗食”的鋪子里。其實離得并不遠,在街道的另一頭。進了門,“狗食”抬頭一看嘿嘿地笑了,冷冷地說:“來了?”郭萬有點點頭,啥話也沒說。“狗食”起身走到門前用手指了指停在門外的兩臺很破舊的手扶拖拉機,說:“就是那兩臺機子,今兒個你能把它們修好我就服你,如果不行,那就沒說的,哪兒來的回哪兒去。”郭萬有說:“不是說一臺嗎?”“狗食”沖那幫哥們兒詭秘地笑笑說:“如果兩臺都能修好,我請你吃飯,行么?”郭萬有問:“啥毛病?”“狗食”說:“毛病不大,一臺發動不起來,一臺發動起來就會自動熄火,你看著辦吧!”

那天正好是集日,街上人很多,小鎮上的人似乎特別喜歡看熱鬧,聽見這樣的消息,不一會兒就聚攏了許多人,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煞有興趣地期待看郭萬有給大家唱這出獨角戲。

郭萬有一句話也沒說,走到那臺發動不起來的拖拉機跟前,用搖把搖了搖,然后就蹲下來,拿出工具卸下柴油機上那個瓶狀的東西,拿在手里不知怎么搗鼓了一會兒,重新又安裝上,然后又仔細地檢查了潤滑系統和冷卻系統后,轉過身來對“狗食”說:“好了。”“狗食”似乎有點兒不相信,睜大眼睛看著郭萬有,好像不認識似的。說著郭萬有拿起搖把一下子就啟動了拖拉機,聽著拖拉機突突的響聲,在場的人齊聲喝彩。郭萬有又走到另一臺拖拉機跟前,只是看了看,就蹲下來用扳手卸下柴油機的排氣管,在機體上的那個排氣孔里用螺絲刀捅了一會兒,清理出許多黑色的積碳后,就迅速地又安裝好,然后啟動了拖拉機,拖拉機勻速地轉動了起來,好大一會兒工夫,再也沒有發生自動熄火的毛病了。

郭萬有對“狗食”說:“你看咋樣?你說的話可都算數?”“狗食”一臉的訕笑,說:“佩服佩服,我說話算話,今天老哥請你吃飯。”郭萬有笑笑說:“吃飯就不必了,以后還望老哥多關照啊!”說完就擠出人群,揚長而去。

從那以后,“狗食”再也沒有騷擾郭萬有的生意,因為他手藝好,服務態度熱情,生意也日漸紅火。找他修理農機的人絡繹不絕,一個人忙不過來,又雇來了兩個人給他當助手。一年后,“狗食”也主動找上門,要求和郭萬有合作,郭萬有二話沒說就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時間不長鎮子上僅有的三家農機維修鋪都被郭萬有兼并了,因此擴大了經營場地和經營范圍,逐漸從單一的維修轉為農業機械的銷售。農民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購買農機的熱情空前高漲,因此郭萬有的生意也就水漲船高,效益非常不錯。

三年后,郭萬有又租用了已經倒閉的縣農具廠的廠房和場地,聯合“狗食”等幾個朋友成立了自己的公司,自己任經理,取名“萬有農機銷售維修服務公司”,在縣城掛牌開業,經營銷售大中小型拖拉機、農用運輸車、收割機、播種機等農業機械。

黃昏的時候,蕓香正在廚房里做飯,突然聽見門外汽車馬達聲,跑出來一看,是丈夫開著他那輛嶄新的黑色桑塔納回來了,車上還下來了一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女子。蕓香沒有認出那女子是誰,那女子轉過身來笑瞇瞇地叫了一聲姐姐,蕓香這才認出是妹妹水香。兩年不見,蕓香還真有點兒認不出妹妹了,妹妹長高了許多,也比以前水靈了許多。她情不自禁地跑到妹妹旁邊伸出雙臂抱住妹妹,什么話也不說,眼里流出兩行激動的淚。郭萬有取下行李,關上車門。看到蕓香姐妹倆抱在一起淚流滿面的樣子,笑道:“看把你兩個親熱的,趕快進屋吧。”蕓香這才放開妹妹,擦了擦淚水,提著妹妹的包兒拉著妹妹的手和丈夫走進了家門。

媽媽在上房里看孩子,聽見兒子回來了,趕緊迎了出來。郭萬有已經快兩個月沒回家了,說實話媽媽很想他,就這么一個兒子,從小到大都沒有這么長時間離開過她,這兩年兒子回來的間隔一次比一次長了,她知道現在兒子很忙,沒有太多的時間能和他們娘兒幾個在一起,然而時間長了她還是克制不住自己去想他,說實話兒子這幾年一個人在外面闖蕩,要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時常為兒子擔憂。她覺得有許多話要對兒子說,可就是湊不上機會,兒子今天回來她要好好跟兒子說說心里的話。

時光匆匆,轉眼郭萬有已經結婚七年多時間了,蕓香在這七年當中忙里忙外,從耕種到收割打碾家里的農活大多都是她一個人在忙活。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才出錢請幾個人來幫一下。對于蕓香持家過日子的勤快和節儉作為老人她很滿意。唯一讓她感到遺憾的是這六年里,蕓香一共生了三個孩子,兩男一女。第一胎是個男孩,但是生下不足一天就死了,第三胎八個多月就胎死腹中,開刀取出胎兒才保住了大人的命。只存住了老二,是個女孩,現在已經兩歲半了。長得很可愛,也很乖巧。他們一家子視如掌上明珠,取名叫招弟,但是“招弟”卻永遠不會再有弟弟了,因為蕓香從那次手術后,就沒有生育能力了。當時對老人來說,這簡直像晴天霹靂,讓她很難接受,但也無可奈何。她一輩子就為郭家生了萬有一個兒子,可萬有如果再不能生個兒子,這郭家以后不就斷了香火?這件事情成了她的一塊心病,說實話,對自己家里現在的經濟狀況和生活現狀她都非常滿足,十多年前這樣的光景她連想都不敢想,現在雖然說吃穿花錢沒有讓她發愁的地方,可就是這一件事情不如意,讓她想起來就鬧心。但也沒有一點兒解決的辦法。

兒子和水香一進屋里,就搶著抱起炕上玩耍的招弟,這兒親親,那兒摸摸。看著他們親熱的樣子媽媽很開心,她趕緊給水香和兒子倒上茶水端過來,水香從姨娘手里接過水杯,問了姨娘最近的身體情況,媽媽這才插上話,拉住水香的手問:“你這是從哪兒來?兩年不見長成大閨女了!”水香說:“我畢業了,是從學校回來的。”

水香是四年前考上南方一所重點大學的,學法律專業。本來她自己準備在外面找工作的,可姐夫郭萬有不同意,并且在縣里的檢察院幫她找了份很不錯的工作,她回來時姐夫已經給她辦好了一切手續,今天去單位報了名,就等著下個禮拜一上班呢!蕓香和媽媽知道這些具體情況后都非常高興。水香姐妹都很聰明,玉香也在去年考上了大學。郭萬有對蕓香開玩笑說:“你幸虧沒上過學,不然的話那就不是我郭萬有的媳婦兒了。我可能會打一輩子光棍兒。”蕓香嗔怪地瞪一眼丈夫,說:“那才活該。”

吃晚飯的時候,媽媽問郭萬有:“聽村里在你那兒上班的幾個小伙子回來說,你最近又承包了城郊建筑公司?有這么回事兒嗎?”郭萬有笑笑說:“媽,你在家里可消息還蠻靈通的。”媽媽也笑著說:“媽還沒有老糊涂, 村里在你那兒上班的人那么多,每天晚上都有回來的,你的事兒媽媽能不打聽著嗎?”郭萬有說:“事情是有這么回事,可這回你兒子不是承包,是買下來了。城郊建筑公司這幾年連年虧損,沒人敢接手。我就把這個公司買下來了。”

說起來這已經是兩個月以前的事情了,城郊建筑公司由于連年虧損,已經到資不抵債的地步,因此向社會發出公告,找愿意承包或者租賃本公司的人。郭萬有通過慎重考慮,權衡利弊,主動找到主管部門,通過幾輪談判,他決定出資買下這家建筑公司。包括公司的辦公大樓和一切機械設備,公司管理人員和工人愿意留下的留下來,不想留下來的領取這幾年公司所欠下的工資后走人,到最后沒有一個人愿意離開。郭萬有因此喜不自勝。接手這家建筑公司以后,他大膽改革,通過調查研究,果斷撤換了一部分不稱職的管理人員。合并且調整了一部分管理機構。公司更名為“萬有房地產開發公司”。經過近兩個月的忙碌,他終于將公司引入正軌,幾個大項目大工程也已經相繼開工,郭萬有才算松了口氣,今天終于能抽空回一趟家了。他把這事兒詳細地給母親和蕓香說了。

媽媽聽后問:“那你把那個賣農機的公司交給誰了?”郭萬有說:“當家的還是你兒子我啊!至于具體采購營銷財務各有人負責,媽你不知道,狗食他們幾個對我對公司都很忠心的,干工作都很賣力氣,公司這幾年的業績很好,要不是他們幾個鼎力相助,你兒子能有今天的成績嘛!所以有他們這一幫好兄弟我很放心,您也就不必再為我擔憂。”媽媽依然憂心忡忡的樣子,半晌才又說:“兒呀,老人們常說,家寬不在業大,妻賢不在貌美。按說你一個窮種地的,能有那么大的一家農機公司已經不錯了,人為吃穿,鳥為食亡,你說咱們家現在不缺吃不少穿的,你又干嗎搞那么大的事業,操那么多的閑心?只要咱們娘兒們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福氣啊!你這么爭強好勝的在外面闖蕩,媽媽能不擔心嗎?”

聽到這兒,水香說:“姨娘,您就別擔心了,您不知道,我姐夫在咱們縣上已經成了大名人了,縣委書記和縣長都經常接見他呢!他今年也被評為縣里的優秀農民企業家、省級勞動模范、市級創業致富帶頭人,啊呀,您不知道,他那辦公室里掛滿了獎狀呢!”水香連說帶比畫,把姨娘逗笑了,她很有興趣地問水香:“你說的可都是真的?”水香說:“真的,誰敢騙您老人家?”“哦!這么說我兒子還挺能的么!”聽了這話一家人都開心地笑了。

郭萬有看著媽媽開心的樣子,心里也很高興,說實話,這么多年來,他很少看到媽媽這樣高興過,他的成功能讓年邁的母親心里有說不出的驕傲和滿足,這是他作為兒子對母親最好的報答。媽媽中年守寡,含辛茹苦幾十年,終于看到兒子有了成就的這一天,再不像以前那樣為一家人的衣食而憂心如焚。但是郭萬有覺得他還做得很不夠,這些年來,他多在外,少在家,家里的一切都是媽媽和蕓香在忙碌。沒有媽媽和蕓香給他做后盾,支持和鼓勵他,他肯定是不會有現在的成績。想到這里他索性將自己的打算和已經準備干的事情都告訴媽媽與蕓香。他親熱地往媽媽跟前挪了挪說:“媽,我還準備干幾件事情,我準備在咱們鎮子上辦一家建材廠,這已經和鎮政府達成了協議,鎮政府出場地,我出資金,現在已經開始征地建廠了,估計兩個月以后就可以開工了。我在房地產開發公司下屬設了一個裝修公司,這樣從房地產開發建設到房屋的裝修就可以做到一條龍服務,用戶一拿到房屋鑰匙就可以搬家住進去了。還有……”說到這兒媽媽打斷了他的話。媽媽笑著說:“啊呀!你說了這么多,哪一樣不得花錢,花大錢,兒子哎!你有那么多的錢嗎?再說你也沒念多少書,搞那么多的公司啊廠子你一個人能管得過來嗎?”“媽啊!這您就放心!您兒子能管的過來,您不知道這幾年我自學了許多企業管理方面的知識。不是說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嘛!周轉資金可以從銀行貸款的啊!”郭萬有說得振振有詞,神采飛揚。媽媽卻聽不大懂,看著眼前的兒子,她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她自己心里嘀咕:這就是自己以前那個沉默寡言、靦腆懦弱的放羊的兒子嗎?想不到出去在外面闖蕩了七八年時間,兒子變了,變的連她也好像不認識似的,他長大了,他已經長成了一個可以讓她依賴,讓她自豪,讓她欣慰,可以頂門立戶的男子漢。兒子現在干的都是大事,她雖然弄不明白兒子是怎么把自己的事業干到今天這樣的地步,可是她相信自己的兒子能白手起家取得現在的成績,那以后的路一定會越來越寬,越來越好走,因為他已經有了一個很不錯的開端。萬事開頭難,既然已經創出了一番天地,那以后就不必再為他擔驚受怕,放手讓兒子去干他所喜歡做的事吧。作為媽媽,在她有生之年,在她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盡量幫助兒子和兒媳做好家務,帶好孫子,解除他們的后顧之憂。兒子有出息,兒媳很孝順,作為老人,她現在覺得沒有什么不滿足的地方。

想到這里,媽媽說:“兒呀!你干的都是大事情,你給媽說媽也聽不大懂,你的事情以后媽也就放心了,只是一件,不要忙壞了身子。”郭萬有說:“放心吧媽!你兒子現在是只動一動腦子,動一動嘴巴,已經很少動手干體力活了,聯系業務跑一跑路,就連開車也有司機,沒啥可勞累的。以后我的企業要走出去,到市里,省里甚至外省開展業務,有機會我會帶你和蕓香出去看看外面的風景。”蕓香聽了瞪了丈夫一眼,說:“得了吧,別吹大話,哄著媽和我高興呢!”“我給媽和你說的話哪一句沒有兌現?”郭萬有轉過臉看著蕓香,似乎有些生氣地說:“我在縣城把房子買下了,讓你和媽去住,可你和媽舍不得家里的幾畝地和這個院子,甘愿在家里辛苦,你說我這么辛辛苦苦地在外面拼,為了啥?還不是為你和媽過得舒服一點兒嗎?現在又不是沒有這個條件,干嗎還要在家里種地喂豬?也弄得我兩頭跑,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蕓香說:“你是在外面做生意,開工廠,我一樣也不會,幫不上忙,坐在城里沒事兒干,心慌意亂的,無聊死了。再說我和媽給你守著這個家,萬一你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回來也好有個自己的去處啊!”媽聽到這里也說:“你媳婦兒說得對,我娘兒倆把這個家守住,咱們到底是農民,不能丟了根本啊!”郭萬有為此事已經不止一次跟媽媽和蕓香爭執,今晚聽了這番話只是苦笑一下而已,拿她娘兒倆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不知道為什么在這件事上媽媽和蕓香都那么的固執己見,不聽他的安排,這真讓他很無奈。

時間過得很快,一家人在一起說說笑笑不覺已到深夜。在媽媽的再三催促下,郭萬有和蕓香才抱上孩子回自己房里休息了。

媽媽和水香一起睡,睡下后,熄了燈,媽媽又和水香說了許多話,與水香的交談中媽媽得知水香現在也有了男朋友,是她的同學,今年也大學畢業了,工作也找到本地。還知道水香男朋友的爸爸就是縣里的周副縣長,媽媽是縣文化館的干部,老人家暗自佩服水香這孩子不但人長得俊,眼力也不差啊!以后一定是個很有出息的女子。她心里為自己的姐姐高興,姐姐的幾個孩子都很優秀,大兒子在萬有的農機公司里擔任銷售部經理。干的也很不錯,她常常聽見萬有在夸他呢!

夜已經很深很深了,水香也睡著了,可是媽媽卻沒了睡意,七十年的人生路,有過多少生離死別,有過多少悲歡離合,走過多少坎坷路,流下多少辛酸淚,好不容易走到現在,這一幕一幕就像過電影一樣在她的腦海里浮現,使他輾轉反側,久久難以入眠。

光陰匆匆,轉眼又過去了十年時間,郭萬有的企業在艱難中緩步發展,房地產開發公司已經成為一家規模很大的企業,業務也拓展到市里和省城。從業員工多達一千五百人。農機銷售維修服務公司也有了很大的發展,市里和鄰近的幾個市縣都有他們下屬的分公司,經營范圍也相應地增加了許多,現在不但經營農業機械,而且也出售汽車、推土機、大中小型挖掘機、裝載機、鏟車等工程機械。為了在管理上更規范化,專業化,郭萬有這幾年動了不少腦筋,做出了許多重大的取舍,他一次又一次地“揮淚斬馬謖”,將那幾個跟隨自己多年,風里雨里闖天下,但卻沒有什么文化水平已經不適應現代化企業管理的老哥們從領導崗位上換了下來,給了他們一份兒舒適而優厚的待遇,讓他們各自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讓賢給那些有專業知識,有開拓精神的年輕人挑大梁,甚至當領導,大膽地培養和使用新人,現在像財務、項目、營銷等科室的一把手都是年輕人。

這些專業人才的引進使郭萬有的企業如虎添翼,走上了現代化大企業的康莊大道。躋身于本市乃至本省知名企業的行列。

謝雅芳就是六年前來他們公司的大學生。現在任房地產開發公司的經理。玉香也是同年來他們公司的,現在已經成為郭萬有的左膀右臂,現任總公司副總經理,主管日常業務。這些具有專業知識的人才對郭萬有的幫助非常大,自從這些人加入到他的公司,并委以重任后,郭萬有感到自己肩上的擔子減輕了許多。現在公司的大部分管理機構的負責人都是具有本科學歷。

說起謝雅芳還有一段故事,在這里有必要順便告訴大家。

七年前,郭萬有在街上碰上了自己上學時的音樂和美術老師,她現在已經病退在家,這就是謝雅芳的媽媽。那天是謝老師先認出的郭萬有,謝老師現在看上去已經是滿臉滄桑,頭發也大部分變白了,身子有點兒佝僂,和以前給他們當老師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當時謝老師站在他面前,仔細地端詳著他,然后驚奇地問:“你是郭萬有嗎?”郭萬有并不感到意外,因為認識他但他不認識的人挺多的,這樣的事情這些年他會時不時地遇到,所以郭萬有回答:“是啊!”謝老師聽了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說:“啊呀!真的是你啊!這么多年沒有見面了,要不是我經常在電視新聞里看到你,今天打死也認不出你來。”郭萬有這才仔細地打量站在自己面前的這位老人,愣了好大一會兒也沒有想起她是誰,便疑惑地問:“您是……”謝老師知道郭萬有認不出是她,趕緊說:“我就是給你教過書的謝婉瑩啊!”“哦!是謝老師啊!您看我一時都沒想起是您。”郭萬有雙手緊緊地握住謝老師的手說:“您還好吧?”“好啊!好啊!”謝老師搖著郭萬有的手說。

相互寒暄問候幾句后,謝老師笑著說:“萬有啊!這么多年了,我有些話一直想要對你說,可苦于沒有機會,你看我家離這兒不遠,到家里坐坐吧?”看著老師祈求的眼神郭萬有此刻實在不好推脫,就說:“那好吧。”轉身叫過身后的司機小王,攙扶著謝老師走到停在不遠處的車旁邊,郭萬有上前拉開車門,扶著老師上了車,然后自己才上車,坐在謝老師旁邊,給司機使了個眼色,司機小王人非常機靈,他知道郭萬有的意圖,轉身快步跑進附近的商貿大樓,時間不大,提著幾盒包裝精美的禮品回到車里,一溜煙駛向教育局家屬院。

謝老師的家在一樓,房子雖然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凈,小王把東西放下后,就推脫有事情,轉身走了。留下他們師生二人好說話。

交談中郭萬有才知道謝老師不到四十歲就和丈夫離婚了,這么多年她沒有再婚,一直和女兒謝雅芳相依為命。雅芳馬上就要大學畢業,老師為女兒的工作問題犯愁,郭萬有說:“這事兒您不必操心,您說她學的專業是土木工程,如果她不嫌棄我們公司是私營企業的話,畢業后就來我們公司上班,我們公司也正好缺這樣的專業技術人才呢。我一定會重用她的。”謝老師對此很滿意,并囑咐郭萬有,這事兒就這樣定了。外地也可以找到不錯的工作 ,就是自己年紀大了,又有風濕病,身邊沒人照顧,女兒不放心,所以女兒早就決定畢業后回到本地工作。郭萬有對老師的這點要求滿口答應。

謝老師又站起來,坐到郭萬有旁邊,拉住郭萬有的雙手滿臉歉意地說:“萬有啊,今天把你叫到家里來,主要還不是為女兒的事情,有一件事情,這么多年了我一直裝在心里,給誰也沒說過,可我愧疚啊。要是我不把這件事給你當面說清,并向你道歉的話,我到死都不會安心的。”郭萬有感到萬分詫異,問:“老師,有話您就說吧,我聽著呢。”謝老師這才說:“還記得你上五年級時墻上的那幅漫畫嗎?那是我畫的啊!那時候我還是個民辦教師,可那個禿子校長太不是個人了,每天晚上都來推我的宿舍門,并嚇唬說我如果不開門讓他進來的話,他就不要我當老師,讓我回家種地去。當時我不敢罵他,唯一的辦法就是頂好宿舍的門,一句話都不跟他說。對他的行為我敢怒不敢言,實在非常氣憤,一時心血來潮就偷偷地在黑板上畫了那幅漫畫出口氣。可是后來他們不知怎么就查到你的頭上,學校當時開除了你,說實話我心里很不好受,可是我要是自己承認了的話,那肯定就會丟掉飯碗,那時候我實在太喜歡老師這份職業了。萬有,老師對不起你啊,我一輩子心里對你有虧欠啊!”說著謝老師拉著郭萬有的手失聲痛哭起來。

聽了老師的話,郭萬有如夢初醒。那是一件讓他感到最恥辱、最委屈也是他一輩子最不愿意重新提及的事情,往事歷歷在目,往事不堪回首,那段灰暗的歲月使他幼小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也是他初次體驗到人世的冷酷與無情。這么多年來,每當他想起此事,就覺得冤屈和羞辱,但他卻無法找到證明自己清白的證據與證人,今天終于知道了這件事的真相,可他此刻真的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么讓他蒙受不白之冤的這個人不是別人,卻偏偏是他最敬重的謝老師呢?說實話他暗自猜疑過許多人,可就是對謝老師連想也不曾想過,這讓他覺得很難接受,然而這畢竟是事實,看著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的老師,此刻他又能怎樣呢?真是荒唐的年代產生荒唐的事端。他愣愣地坐在謝老師旁邊,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萬有啊!不管你能不能原諒我,我都要把這件事給你當面說清楚,這是我一輩子做下的最虧心的一件事,這么多年以來我因此很自責,也很慚愧啊!”謝老師緊緊地握著郭萬有的手抽泣著說。郭萬有看著面前白發皤然,憔悴孱弱的老師,感覺就像自己的親娘,心里的萬般委屈倏然間煙消云散,他雙手扶起謝老師,看著謝老師的眼睛真誠地說:“老師!您別難過,我能原諒您的,再說事情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了,我早已經淡忘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永遠成為過去吧!您也永遠是我的好老師,那個年代我們都很無奈,我這樣的人在那個禿子校長看來怎么都不順眼,即便是沒有這件事,他如果想找個借口開除我,那還不容易嗎?失去上學的機會那是我的命,我不會怪您的。雖然我沒有讀多少書,可我現在不也挺好的。反過來說當時我就算上到中學畢業還不是照樣回家種地去嗎?那時候招工招干能有我這樣的人的份兒嗎?我自己常常想,要不是我小時候受那么多的坎坷與磨難,就不可能有今天這樣的成就啊!”聽了郭萬有的這番話,謝老師擦著眼淚說:“那是啊,你就是讀了大學,也不一定有今天的成就呀!是金子放到哪里它都會發光的。”

師生二人又說了許多話,謝老師要留郭萬有在家里吃飯,盛情難卻,郭萬有和老師一起吃完飯,已經是日落時分了,郭萬有這才離開謝老師家。

謝雅芳畢業后,就到郭萬有的公司上班,郭萬有非常器重她,讓她在房地產開發公司任經理助理。由于她工作能力強,又有專業知識,所以公司的管理因為有了謝雅芳的好點子而井井有條,業績也因此一路攀升。四年后,她被任命為公司經理。通過幾年的合作,謝雅芳逐漸了解了郭萬有的為人和辦事能力。

幾年后,謝婉瑩老師經常會聽到女兒在她面前夸贊郭萬有的為人和干事的魄力。有一次女兒在吃飯的時候對她說,現在的男人像郭總經理這樣有思想,有闖勁,待朋友和同事熱心真誠的人真的太少了。謝老師問她怎么了?謝雅芳說:“郭總經理說到的就一定會辦到,從不說空話,他在會議上說,不管是誰,只要是他為公司出謀劃策,打拼追殺,即便是闖下亂子,功歸于個人,過錯由他一人承擔,讓我們都放心大膽地去干。前些天我們公司因為征地的事兒和城郊三組的農民發生糾紛,眼看就要動起手來,幸虧郭總經理及時趕到,他讓我們都退到一邊,自己一個人站在這些群情激奮,怒不可遏的人群前面,大聲說:‘我就是郭萬有,怎么了?你們想撕毀合同?你們想打架?要打你們就打我郭萬有,沒有他們的事兒,我是當家的,但是你們想撕毀已經簽訂的征地合同,沒有商量的余地,打吧!打啊!哈哈!怎么不打?請你們大家都不要聽從幾個地痞流氓的蠱惑,欺行霸市,漫天要價,說實話你們今天在這里聚眾斗毆,干擾我們工程隊如期開工,你們這就是在犯法!知道嗎?誰要是打傷我們的職工,誰就要負法律責任,今天你們就是打死我郭萬有,也絕不會多給你們一分錢。來啊!誰有氣誰就沖著我來,是文是武,要打要罵,我郭萬有奉陪到底。’結果你猜怎么樣?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過了一會兒就一個一個都轉身溜掉了。”謝婉瑩聽了女兒的話,笑著說:“呵呵!這小郭還真是個亡命徒啊!”女兒不滿媽媽的話,白了母親一眼,謝老師打趣道:“這么多天以來,我怎么就一直聽我女兒說郭萬有的好話,長這么大我還從沒發現過你對哪一個男人這么崇拜過,我還怕你因為瞧不起你爸爸而對天下的男人有所偏見,看來媽媽的擔心是多余的啊!”女兒站起身擦擦嘴,提上包兒走了。臨出門給了母親一個詭秘而意味深長的微笑。

幾個月之后,謝婉瑩發現女兒有點不對勁兒,食欲不振,精神萎靡,吃不下幾口飯就跑進衛生間嘔吐,問她怎么了,她支支吾吾,推說自己胃上有毛病,總犯惡心,讓她去醫院看看她說沒事兒,過幾天就會好的。都是女人,媽媽很快就明白了這是怎么一回事。

禮拜六吃飯時女兒的“舊病”又犯了,謝婉瑩等女兒從衛生間出來,沉著臉問女兒:“雅芳,你是怎么回事?還不給媽媽說實話?”謝雅芳紅著臉笑了,她撒嬌地坐在媽媽跟前,抓住媽媽的手說:“媽,我……我好像有了。”“啊?”謝婉瑩一聽女兒的話,驚訝地站起來盯著女兒看了好大一會兒才說:“是真的嗎?沒發現你談朋友怎么就……”過了好一陣謝婉瑩慢慢平靜下來,是啊,女兒也不小了,快三十的人了,早到談婚論嫁的時候了,自己和她這樣的年紀時雅芳都已經好幾歲了。考慮再三她覺得不應該在這個問題上過多地責怪女兒,女兒有了自己的意中人當媽的也高興,這些年她也為女兒的終身大事操心。可現在女兒有孕在身,男朋友是誰她作為母親總應該知道吧?想到這里,她又慢慢地坐回到女兒旁邊,拉著女兒的手問:“你真的懷孕了?”女兒點點頭,低聲說:“已經快兩個月了。”“那總應該讓媽媽知道你男朋友是誰啊?”謝婉瑩很想知道女兒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誰的,直截了當地問。謝雅芳抬起頭,看著媽媽說:“給您說了,您不能告訴第二個人!”媽媽笑著說:“遲早總得讓人知道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古之常理,有啥不可以給人說的?”女兒撒嬌一樣地頭低到媽媽的胸前說:“不!如果不答應替我保密我就不說。”謝老師無奈只好說:“行行行,我的姑奶奶,你就說吧,急死媽了。”謝雅芳這才面紅耳赤地說:“是……是郭總經理的。”

“啊!郭萬有?”

“嗯。”

聽了女兒的話,謝婉瑩感到很意外,這些天以來,她感到雅芳有些不大對勁兒,她一個人在雅芳的同事和朋友里猜想這個又猜想那個,但唯獨沒有想到會是他,這讓她難以接受,人家是有妻子女兒的人,我的女兒怎么會這樣糊涂不懂事兒呢?她一輩子最瞧不起這樣的女人,破壞人家和諧美滿的家庭,這還是人干的事兒嗎?想到這里謝婉瑩不覺滿肚子火氣,她一下子推開女兒的手,站起來大聲訓斥道:“雅芳,你好糊涂,人家是有家室的男人,你怎么會做出這樣的傻事兒呢?還有臉說呢?趕快將肚子里的孩子拿掉,從此和他斷絕這種不正當的關系。”謝雅芳聽了母親的話,站起來堅決地說:“我不,我就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他是我倆愛情的……”“胡說,什么愛情?”謝婉瑩很生氣,打斷女兒的話,“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虧你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連這一點起碼的道德都沒有,還說什么愛情?人家是有婦之夫,你知道你的這種行為意味著什么嗎?如果你執迷不悟,還這樣固執己見,對你們兩個人都不好,甚至會身敗名裂的你知道嗎?都說男人有錢就學壞,我沒想到郭萬有也是這樣的人,真讓我寒心。”“不!媽媽您誤會他了,他不是那樣的人。”謝雅芳辯解道:“媽媽!您不知道我有多愛他,之所以這樣,都是我的原因,您不能怪他啊!”謝婉瑩大聲說:“都已經這樣了,還不能怪他,難道怪我不成?就沖這件事情,我看他也不是個什么好東西。”謝雅芳上前雙手扶住氣得發抖的媽媽,勸慰道:“媽媽您別太生氣,您坐下來聽我慢慢給您說。”謝婉瑩一甩手掙脫了女兒說:“我不想聽。”轉身進了臥室。

過了幾天,謝婉瑩的情緒稍微平靜下來,雅芳逮住機會坐在媽媽旁邊,詳細地給媽媽講述了她是怎樣愛上郭萬有的。

自從進了郭萬有的公司工作以來,在相互的接觸中她逐漸地了解了郭萬有的為人,并且對他有了好感。說實話謝雅芳也是見過世面的人,她不會輕易地愛上一個男人,上大學時,有多少同學都追求她,雖然他們大多都非常優秀,但是接觸一段時間后,謝雅芳就會發現這樣的人并不適合自己,他們不是自己心目中理想的人選,一直到大學畢業也沒有談過戀愛。去郭萬有的公司工作以后,因為她很忙,也沒有急于考慮個人的婚姻問題。她想人應該以事業為重,先干好自己的工作,感情的問題要看緣分,有緣有分自然會水到渠成,不能刻意去追求。抱著這樣的心態她將自己的工作干的非常出色,經常會受到公司的表彰和獎勵,她也因此很快被破格提拔當上了房地產公司的經理,她沒有為此而沾沾自喜,只感到自己肩上的擔子更重了。她暗自發誓一定要干好這份工作,不辜負公司領導對她的信任與重用。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和業務上的往來,她慢慢發現自己喜歡上了郭萬有,喜歡他干大事業的魄力,更喜歡他寬厚大氣,誠實守信的品格,也喜歡他舉止文雅,虛懷若谷,成竹在胸的那種企業家的翩翩風度。但是她只能將自己這份無法啟齒的愛意深深地埋在心底,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包括自己最親近的媽媽,她時常一個人問自己,我有權利愛他嗎?雖然他年齡比自己大幾歲,也早已經有了妻子和孩子,如果自己把心里的話說給郭萬有,他能接受自己嗎?那樣做的后果會怎樣?每當想起這些,她心里非常矛盾。但是感情是不能自已的,也是難以克制和欺騙的。她的這種愛已經在自己感情的沃土上生根發芽,每當郭萬有出現在她的視線里她就會不由自主多看他幾眼,與郭總在一起的時候雖然和他大多談的是工作上和公司里的事情,但是她感到很幸福,每一次去郭總的辦公室她都會特別注意自己的形象,換一件自己認為漂亮得體的衣服,站在鏡子前面補一下妝,進去后不由自主地多談一會兒,多坐一會兒。

那是兩年前,郭總因車禍磕破了頭,住進了醫院,郭萬有怕母親知道了擔心,囑咐別告訴家里人,反正傷勢不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讓司機小王和玉香照顧。謝雅芳白天忙工作,晚上她就跑到醫院換回小王和玉香,自己照顧郭總。郭總睡著了,她就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打個盹兒,郭總醒來了,她給他倒水喂藥,陪他聊天,郭總住了一個禮拜的醫院,她陪伴郭總度過了六個夜晚。也就是那一次她才算真正有時間和郭總談了許多除過工作之外的家常話,了解了郭總的家庭情況,最后她風趣地總結郭總,您是有婚姻而沒有愛情啊!難道你自己不覺得這是人生的一大缺憾嗎?郭總聽后長嘆一聲說:“不如意事常八九,能與人言只二三啊!缺憾的不僅僅是沒有你們所謂的愛情,更讓我覺得缺憾的不是沒有愛情,而是沒有兒子啊!我們郭家三代單傳,可到了我這一代連一個兒子都沒有,雖然我們還年輕,可是由于妻子已經不能再生育了,也就不可能再有兒子了,人常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我郭萬有真是個徹頭徹尾的不孝之子啊!雅芳,你說我現在還缺什么?不就缺一個兒子嗎?可這對我來說比登天都難啊!即便我有百萬家產也換不來一個頂門立戶的兒子啊!”說到這里,郭萬有眼圈兒紅了,一串眼淚流出了眼角。謝雅芳替他擦擦,心里也感到很酸楚,不覺也淚眼蒙眬。過了好大一會兒郭萬有又說:“不過我姐,哦!就是我們家蕓香對我媽媽非常孝順,對我也挺好,我那時候是一個放羊娃,當時她沒有嫌棄我,和我結婚,一心一意和我過日子,現在我就是有多大的能力,多大的本事也不能做對不起蕓香的事情,我這輩子就認命了。”

沉默了好大一陣子,謝雅芳問郭萬有:“郭總,你看我這個人怎么樣?”郭萬有笑著說:“你很優秀啊!有學識,有能力,人長得又漂亮,是個才貌雙全的女強人,哈哈!這還用問嗎?這些年你幫我干成了許多大事,我很贊賞你的。”謝雅芳又問:“難道就僅此而已嗎?”郭萬有疑惑地看著她說:“是啊?”謝雅芳不覺臉紅紅的,她低下頭,停了片刻,終于鼓起勇氣說:“你……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天天跑來照顧你嗎?因為我喜歡和你在一起,難道你就一點兒沒有意識到我對你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分情意嗎?今天你就給我說句心里話,你喜歡我嗎?”“啊?”郭萬有不知說什么。謝雅芳不等他說下去,又接著說:“你是我心目中最優秀最理想的男人,說實話,我非常喜歡你,你知道嗎?我已經暗戀你好長時間了,只是沒有機會向你表白我的心意,我……我很愛你很愛你呀!郭總啊,你讓我期待得好苦好苦,可是你對我的良苦用心為什么總是感覺不到呢?”說著她雙手緊緊地握住郭萬有的手,頭低在郭萬有的懷里哭了。

謝雅芳說出自己多少日子以來想給郭萬有說的話,心里猛然感到輕松了許多,她要把自己淤積在心底的那份渴盼與思戀用淚水表達出來,所以她哭得淋漓盡致,哭得天昏地暗,任憑郭萬有怎么掙扎她也不松開自己的雙手,她想緊緊地握住這雙溫暖的大手一輩子不想放開。

等到她的情緒平靜下來,郭萬有才說:“你這樣的女人,作為一個男人我怎么會不喜歡呢?可是我沒有資格喜歡你,更不敢說愛你的話了。”謝雅芳瘋了似的又一次抓住他的手說:“愛是不需要說出理由的,我都三十歲的人了,還不知道這個道理嗎?我很愛你,這是我不能欺騙自己的事實,只要你不討厭我,喜歡我的話,你就讓我愛你吧!我知道你有婚姻有家室,可是那不等于愛情,我不需要你給我什么承諾,也不需要你給我啥名分,我只要你讓我愛你就夠了,好么?”

感受著她這份火一樣熊熊燃燒的激情,看著她那雙祈求的眼神,郭萬有坐起來,反手緊緊地握住謝雅芳的手,心潮起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謝雅芳也順勢一抬腿坐在病床邊,輕輕地依偎在他的身旁,他那雙微微發抖的手緊緊地握著她,好像有一股強大的電流傳遍她的全身頓時讓她感到渾身發熱發燙,此刻她仿佛能聽見郭萬有那怦怦地心跳聲,他那溫熱的呼吸悠悠地掠過她的發梢,使謝雅芳第一次感到自己心愛的男人的氣息原來讓她那樣的陶醉那樣的愜意和幸福,她好像覺得自己會融化在這股氣息里,隨著他的呼吸會進入他的五臟六腑,和他融為一體,走進那個自己期盼已久的溫馨纏綿的天堂。

突然,郭萬有一把推開她,喃喃地說:“雅芳,對不起,我不能這樣,雖然我也很……很喜歡你,甚至愛……愛你,可是這樣會害了你,再說這種偷偷摸摸的事兒,我不愿意干的。”聽了他的話,謝雅芳感到天旋地轉,眼前發黑,仿佛一下子從天堂掉進地獄,她手扶著床欄久久地站著,腦子里一片空白,心里的那份失落讓她萬念俱灰。她此時感到人活著簡直是一種罪過,一種冰與火的折磨。

郭萬有康復出院了,可謝雅芳卻病倒了,一連幾天沒來上班,公司的許多事情都等著她來處理。郭萬有急得團團轉,他讓玉香打電話問問,玉香說她上班前到雅芳家里去過,她確實病得很重,燒得很厲害,嘴里一個勁兒說胡話,她媽媽很著急,讓她去醫院,自己說什么都不去,要不你過去看看吧,雅芳最聽你的話了,或許你過去說說她會去醫院接受治療的,說著玉香意味深長地瞪了郭萬有一眼,一轉身走了。

玉香和謝雅芳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郭萬有看玉香的眼神,似有許多難以言說的原委,郭萬有坐在自己大辦公桌前,想起雅芳那天晚上給自己說的那番話,不覺有所頓悟,莫非她是……想到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急匆匆地下了樓,沒叫司機,一個人步行去了謝雅芳家。

因為謝老師不在家,所以郭萬有敲了很久的門才見謝雅芳披散著滿頭的長發,面容憔悴,精神頹廢,趿拉著拖鞋從臥室出來開門,冷冷地說:“你來干嗎?”郭萬有邊往里走邊說:“你不是有病嘛,過來看看你,公司還有急事等著你回來處理呢!”謝雅芳微微苦笑一下說:“你就知道公司的事情重要,我都快死的人了,還顧得上那些閑事。”郭萬有笑笑說:“聽你說啥呢,一點兒小病至于嗎?趕快去醫院看看,不能這樣拖著呀。”“我是有病,可這病自己知道不是醫生能治好的。”謝雅芳說到這里有些激動,她看著郭萬有一字一頓地說:“治好我這病的人,世界上就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你,那天晚上對你說的是我的真心話,可你讓我很失望,沒想到你這個人在感情上很虛偽,你說我們現在都不是小孩子了,為什么你不能正視和尊重自己的感情?我是個敢作敢為,敢愛敢恨的女人,我謝雅芳這輩子還就非你不嫁,我寧可做一個真實的鬼,也不愿意做一個虛偽的人。如果你不想讓我去死,還想讓我在公司替你賣力,那你就答應我,這樣的話明天我就可以上班,否則,恐怕你再也沒有機會見到我了。你不要以為我是在嚇唬你,逼迫你,我的性格你是了解的,我說到的就一定能做到。”“這……”郭萬有聽了她的話只說了一個字就讓謝雅芳伸手堵住了他的嘴,她坐在郭萬有的身邊繼續說:“你先別說,讓我把話說完,既然來了你就應該給我一個明確的答復,我說過,我不要你對我承諾什么,也沒有必要給我什么名分,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需要的是一份真實的感情,而不是一個虛偽的婚姻,現在我就聽你說行還是不行?”

郭萬有此刻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一時不知所措,說心里話,不論是她的為人,她的長相還是她干事創業的能力,他都很滿意也很喜歡,可自己壓根兒就對她沒產生過非分之想,自己也常常說誰要是能娶到謝雅芳做老婆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然而此時此刻他終于明白雅芳對自己愛的刻骨銘心,愛得死去活來,這難道不是一個男人的榮幸與成功之處嗎?如果自己今天拒絕了雅芳,萬一她有什么三長兩短,即便是沒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可他一輩子就要在自責與悔恨當中度過,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深愛自己,自己也非常喜歡的女人就這樣毀在自己的手里,這樣的話對自己來說簡直是生不如死。堂堂七尺男兒,難道就不敢面對現實?難道就沒有勇氣接受這份可遇而不可求的真愛?想到這里他一把抓住謝雅芳的手,看著雅芳的眼睛點了點頭,說:“我答應你,雅芳!其實我何嘗不愛……”“沒有那么多可是,”謝雅芳打斷他的話,激動地說,“這就夠了,這就夠了。”說著就一下子撲倒在郭萬有的懷里,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他,淚流滿面地吻著他的臉,吻著他的唇……

第二天,謝雅芳就和往常一樣早早地來公司上班了。

為了爭取到市里東苑居民小區的工程項目,郭萬有和謝雅芳費了好大的周折總算把這項大工程承攬下來。在項目簽約儀式之后,請有關主管領導在市里最豪華的“仙鶴樓”大酒店吃飯,那天晚上,郭萬有非常高興,他頻頻和領導們碰杯豪飲,真誠感謝各位的“關照”之恩,十多杯五糧液下肚后,不覺醉眼蒙眬,語無倫次,頭重腳輕,謝雅芳和服務員攙扶他回客房休息,扶他躺下后,不料他卻酒后吐真言,對服務員說:“沒……沒事兒,沒啥事兒,我沒有喝醉,小姐你可……可以回去了,她……她是我……我愛人,不是,愛……我的人啊!我……我今兒個高興,麻煩小姐給……給你們劉經理說一聲,讓她今天晚上陪著我,我……好想好想她,要和她好……好說說心里話。”說著一把抓住謝雅芳的手。要她坐在自己身旁,服務員沖雅芳笑笑,一轉身帶上門走了。

這便是他們的第一次同居。

謝婉瑩聽完女兒的講述,嘆了口氣說:“看來你已經是無藥可救了。你就等著吧!麻煩在后頭呢,我看你是鬼迷心竅。”

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謝雅芳正在小會議室里組織房地產開發公司的干部開會,突然闖進來兩個身穿警服的人,一進門便問:“你們誰是謝雅芳經理?”謝雅芳站起來邊讓座邊說:“坐吧!我就是。”這兩位不速之客也不坐,直截了當地說:“請你跟我們去一趟市人民法院,我們有點兒事情需要你配合調查一下。”謝雅芳不解地問:“什么事情?能不能等我開完會再走?”兩位警察板著臉說:“不行,馬上走,我們的車就在樓下等著呢。什么事我們也不清楚,去了就會知道的。”“哦。”謝雅芳轉過身,給副經理把工作上的事情大致交代一下,拿上自己的包,急匆匆地跟著兩位警察下了樓。

看著謝雅芳上了車,車上的警笛長鳴著駛出公司大院,這刺耳的聲響使大家感到有些不對勁,再也沒有了坐下來開會的心情。到底出了什么問題?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了一會兒,突然有人提議趕快把這事兒告訴郭總經理,大家一聽都覺得說的對,于是撥通了郭萬有的電話……

接完電話,郭萬有感到有些意外,到底是什么事情?怎么提前一點兒風聲都沒有聽到,突然就來我們公司找謝雅芳“配合調查一下”呢?人一上車就鳴響警笛?這和抓捕罪犯有什么不同?郭萬有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在辦公室里來來回回地踱步,慢慢地他終于理出了一點兒頭緒,一把抓起桌上的電話,撥通了在縣檢察院工作的妻妹水香的電話:“喂!水香嗎?你在哪里?你那兒說話方便嗎?要不然你趕快到我這里來一下,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說。”

時間不大,水香風風火火地趕到郭萬有的辦公室,進門就大聲嚷嚷:“有啥大不了的事情還要我親自跑一趟?姐夫你的架子越來越大了啊。”郭萬有也沒讓她坐,站起來走到水香身邊,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最后他說:“你是司法系統工作的人,要不你趕快找熟人打聽一下情況。”水香聽了也感到非常蹊蹺,她沉默片刻說:“要不我給我公公先打個電話,他現在是副市長,雖然他沒有主管政法工作,但打聽一下消息還是比別人可靠一些。”郭萬有說:“行啊,反正這件事情我就托付給你,你趕快想辦法給我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水香點點頭,站在郭萬有旁邊用自己的手機給公公周副市長打完電話,說:“我盡量想辦法,沒有別的事情我就回去了,我還忙著呢。”“好,你可以回去了,一有消息馬上打電話給我。”郭萬有看著水香帶上門走了,不覺長嘆一聲,焦躁不安地又抽起煙來。

黃昏時分,郭萬有接到周副市長打來的電話,終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市城建局譚局長因貪污受賄被市紀檢委調查,并移送市人民法院立案審查,萬有房地產公司因行賄被牽扯進去,謝雅芳已經被市法院依法拘留,案子才剛剛開始審理,估計一時半會兒出不來。

郭萬有馬上喊來副總經理玉香,安排了手頭的工作,叫來司機小王,連夜趕往市里。

黑色的奧迪車沿著通往市里的柏油路疾馳而去。坐在車里的郭萬有,看著前邊車燈射出的兩道光柱和被光柱撕開的淹沒在夜幕中的路面,心里漸漸地有了自己的打算。

進入市區,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他們直奔東湖小區周副市長的家里。不巧周副市長還沒回來,老婆和兒子接待了他,已經和周副市長有十多年的交情了,所以郭萬有是這兒的常客,很熟悉的,也就沒有那么多的客套話,進門就直截了當地說了自己連夜到訪的目的。

郭萬有一直把周副市長的夫人叫姨姨,姨姨很熱情,聽說郭萬有是因為謝雅芳的事兒來的,所以就趕緊打電話給丈夫,周副市長在電話里說:他有點兒事情,不能脫身,這事兒他也幫不上啥忙,因為案子已經轉到法院了,不好辦,再說主辦譚局長案子的珍法官自己也不認識,聽說這人很“那個”,不好說話,最后他又特別叮嚀郭萬有,除了和譚局長有關的問題以外,別的什么也不要說,要想辦法給謝雅芳說一下,一定要就事論事,不能有絲毫的題外話,這個案子市委市政府非常重視,千萬不能亂說的。

郭萬有接完電話,似乎從周副市長簡短的話語里領會了許多,看來自己還是有點兒幼稚,指望他們“幫忙”的可能性不大,原準備找主管政法工作的市委李副書記,還有經常來他們公司考察工作的主管經濟工作的副市長的打算頓時全都打消了。求人不如求己,俗話說佛喜燒香不喜問卦,不就那么點事兒嘛?也不至于槍斃吧!郭萬有沒有多坐起身下了樓,走到院子里,猛然感覺到有幾分涼意,哦,已經過了秋分的節氣了。上車后小王問:“去李書記家?還是?”“哪里都不去了,直接回仙鶴樓休息。”郭萬有無精打采地說。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郭萬有就來到市人民法院,找到了經辦譚局長這個案子的法官珍為民。一進門就做自我介紹,珍法官站起來和他握手,說:“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郭萬有啊!你的情況我們基本也了解一些,你還有什么請坐下來談吧。”郭萬有坐在珍法官對面的沙發上,開門見山地說:“既然您知道一些我的情況,我就不再啰唆了,你看我的企業是我私人的公司,其實啥也是我一個人當家的,雖然說我們的房地產開發公司有行賄的嫌疑,但是那也不是開發公司經理的過錯,都是我的主意,我干的事兒我知道,我也沒啥可隱瞞的,二十萬元的支票是我親自交到譚局長手里的,還有那套一百二十平方米住宅樓的鑰匙也是我親自給譚局長的,與謝雅芳沒有任何關系,這個你們如果不相信我說的話,可以問一問譚局長,當時他的夫人也在場。你們搞司法工作,凡事講求證據,我相信你們會弄清楚事情的真相的,盡快釋放謝雅芳,不要冤枉好人,如果有什么刑事責任,那也應該由我來承擔。”

聽了郭萬有的這一席話,珍法官站起來走到郭萬有旁邊,笑著說:“你這人倒是個痛快人啊,我沒問你,你什么都說了,和我們掌握的情況基本吻合,可是謝雅芳昨天也對這些供認不諱。還有一件事,就是你們縣城郊三組的農民上告你們公司強行征地的問題。”郭萬有說:“這是有上級主管部門批文的,價格也是和他們村干部研究決定的,我認為這完全是合理合法的,不存在一點兒問題。”珍法官又說:“這樣吧,你回去,誰是誰非我們一定會盡快搞清楚的,請你相信我們不會冤枉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有問題的人。留下你的電話,以便我們隨時和你聯系。”

郭萬有站起來把自己的手機號寫給珍法官,說:“既然這樣,你們就盡快讓謝雅芳回去吧,她家里還有個重病在身的老母親沒人照顧呢,我就住在市里,你們如果有什么事情就給我打電話,我會馬上趕來的,我一定全力配合你們的工作,請你相信我。”

珍法官說:“好!我相信,那你走吧,我還要開會。”

走出法院的大門,郭萬有突然感覺到有點兒餓了,這才想起從昨天下午到現在自己連一口水也沒喝。

六天后的下午,謝雅芳回家了,然而郭萬有也在同一時間被送進了看守所。水香和謝雅芳托人請來全市最有名氣的律師幫郭萬有打官司,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郭萬有卻一口回絕,說沒這個必要,水香和謝雅芳等公司的人只能干著急卻沒有一點兒辦法。

半年以后,案子有了終結,郭萬有因行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零六個月,送到三十多年以前父親曾經勞改過的勞改農場勞動改造。

臨走,郭萬有用書信的方式任命玉香為公司總經理,謝雅芳兼任公司副總經理,其他人事不作調整,囑咐全公司員工,不要因為自己的事情而影響工作,一如既往,恪盡職守,加強管理,他不在的這一段日子,公司的經濟效益以及職工福利待遇只能上升不能下滑。

郭萬有走后,為了照顧蕓香和郭萬有的老母親,謝雅芳先把在村小學六年級上學的招弟轉進縣城第一小學,然后和水香、玉香三個人費了好大的口舌,把蕓香婆媳倆接到縣城,住進了郭萬有早為她們準備好的那座小四合院里。所有家具、被褥以及灶具都是謝雅芳親自購買的。郭萬有每月的工資也都是謝雅芳親自領回來交給蕓香。

謝雅芳和玉香幾乎每天下班都先到蕓香這里,買來蔬菜、水果以及一些日用品,有時候就在蕓香這邊吃飯,陪老媽媽聊天,為了給招弟補習功課,有時候謝雅芳干脆晚上就和招弟住在一張床上。不知道內情的人看上去準以為謝雅芳原本就是招弟的親姨姨。不覺幾個月過去,在招弟的心里,謝雅芳這位阿姨甚至比水香、玉香兩個姨媽還親。

郭萬有的老母親也經常對蕓香說:“雅芳這個丫頭真好,人家不愧是知書達理的人,對咱娘兒們這么關心體貼,等萬有回來,一定要給他說說,要他好好感謝人家,不能虧待了她啊!”

時間長了,蕓香發現了謝雅芳的身子有點兒現形,一天晚上,她特意留下小妹玉香,姐妹倆一直聊到后半夜。

由于在勞改農場表現特別好,郭萬有提前三個月回到了家里,老媽媽猛不丁看見兒子回來,真是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顫抖的雙手拉住兒子的手久久不愿松開,激動的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一家人久別重逢,自然非常高興。晚上水香和玉香聽說姐夫回來,一下班就到這邊來,還有公司的一大幫朋友都陸陸續續地來了,蕓香準備了豐盛的晚飯,他們大家邊吃飯邊說話,不覺到晚上十一點多,水香和玉香等人這才起身離去。

收拾完廚房里的碗筷,蕓香鋪好自己屋里的被褥后,走進客廳對郭萬有說:“看你的臉色,很累了,快睡覺吧!”媽媽也說:“你媳婦說的對,早點回屋去歇著吧!”郭萬有站起來笑著說:“那好吧,媽也累了,我們都休息吧!”說完起身攙扶媽媽走進臥室,等媽媽上床后,他這才回到蕓香的屋里。

蕓香等郭萬有洗完澡,給他拾掇好第二天換穿的衣服后說:“你睡吧,我過去和女兒睡。”郭萬有看著蕓香,不解地問:“怎么了?不和我睡。”“嗯,你先休息吧!我有話明天給你說。”說完一轉身帶上門頭也不回地走了。郭萬有悻悻地一個人上床睡了,抱著妻子的枕頭嗅到她身上那股特有的清淡誘人的體香味兒,覺得既熟悉又有點兒陌生,哦,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聞到過這種味道了,突然他感到自己非常地想姐姐,想的他一點兒瞌睡都沒有了,要不是女兒已經十多歲了,他真想爬起來馬上跑過去,就算什么事兒都沒有,他感到睡在姐姐的身旁也是那么的踏實,那么的酣暢。不知怎么,他隱約感到姐姐已經離自己很遠很遠,或許一輩子都再也沒有肌膚之親的機會了,輾轉反側,孤枕難眠,夜,長的就像一條永遠無法走到盡頭的路……

第二天吃罷早餐,蕓香對媽媽和丈夫說:“有一件事情,今天當著媽媽的面,我要給招弟她爸說說。”郭萬有看著蕓香笑著說:“有啥可說的還這么正經八百的?”媽媽也笑笑說:“那就讓她說嘛!”兒子終于盼回來了,媽媽今天心情特別好。不料蕓香卻說出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話,她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側著臉又一次問蕓香:“你說啥呢,啊?”蕓香又說:“媽,我要跟萬有離婚。”“啊?胡說。”媽媽聽了蕓香的話吃驚地瞪大眼睛注視著蕓香,好像不認識似的。“嗯!我已經決定了。”蕓香口氣很堅決。郭萬有抬起頭盯著蕓香說:“我剛回來,你就要和我離婚,這到底為啥嗎?”“為啥,你說為啥?哼,自己做得好事兒還假裝不知道?你真行啊你,你把我當瓜子了?你以為我啥都不知道?還有臉問我?”自從進了郭家的門蕓香還是第一次用這樣的口氣跟丈夫說話,她臉紅脖子粗地看著郭萬有憤憤地說:“你給我聽著,今天我把話撂在這兒,你郭萬有現在有出息了,長本事了,有錢了,我蕓香配不上你,我也不會死纏著你不放,現在你不想要我了,那你為啥不早說?不就一句話嘛,自從我嫁給你,我就把你當作我的天,我的神,一心一意和你過日子,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可你倒好,瞞著我和別的女人鬼混,既然這樣,我還守著你有啥意思?好啊,我就放你一馬,咱倆馬上就辦手續,我蕓香就是帶著女兒乞討要飯過日子也不會連累你的,你放心吧。”“你誤會我了,可我……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跟你離婚啊!”郭萬有漲紅著臉,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低下頭結結巴巴地說。“哼!沒想到和我離婚?難道你和她就這樣偷偷摸摸一輩子不成?你不嫌丟人,我還覺得騷臉呢!”蕓香一臉怒氣地盯著郭萬有說,“我蕓香雖然是個一字不識的農民,可我也是個要面子的人,我可不愿意讓人戳著脊梁骨說三道四。這事兒沒有商量的余地,我就不難為你,離吧。離了你們不就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嘛!何苦這樣不明不白的讓咱們仨都難受。”

媽媽聽到這里,抬起頭問蕓香:“這到底是咋回事嘛!好好兒的咋說離就離?蕓香,你不要聽信別人的閑話,男人嘛,嘴饞心野,在外面摘花折柳,逢場作戲的事兒或許會有的,氣頭上說說也就得了,還真離啊!人常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們都十幾年的夫妻了,難道還不能原諒這點過錯,再說那些事兒還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你不要聽風就是雨,娃娃都十幾歲了,離啥婚嘛?丟人現眼的,這事兒我看你倆就不要再提了,過去了算了。”

聽了媽媽的話,蕓香哭著說:“媽!我不是隨便亂說的,這事兒千真萬確啊!不信你問問他?”媽媽轉過臉問兒子:“還真有這檔子事?”郭萬有點了點頭。

媽媽如夢方醒,她瞪眼看著兒子,半晌才一字一頓地說:“你個畜牲,做下這些不要臉的事來,咋能對得起你媳婦?我真是作孽啊!養了你這么個沒良心的兒子。你要是真和蕓香離了,我也不活了,我沒臉見我的姐姐姐夫啊!”說著媽媽也哭了。

蕓香擦著眼淚,對媽媽說:“媽,您不要罵他,說實話他也不容易啊!這些年他一個人在外面闖蕩,不知道受過多少委屈,打也挨了、罵也受了、牢也坐了,為了啥?不就為了活得像個人樣兒嗎?我倆的婚姻是你們老人定下來的,我又比他大四歲,從結婚那天晚上我就感覺到他對我不是那么回事兒,現在他終于有了這份情感,這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我為啥就不能舍棄我的婚姻,讓我最痛愛的表弟好好活一回呢?我不恨他,也不怨你們老人,我也已經是四十歲的人了,情也有過愛也有過,我能和他做十多年的夫妻也知足了。事到如今,我不能不這樣做,郭家可以沒有我,但是郭家不能沒有兒子啊!”

媽媽哭著說:“蕓香,你傻呀!人常說田地婚姻沒有讓給別人的道理,你這樣做也太虧待自己了,再說媽也離不開你啊!”蕓香抓住媽媽的手說:“媽,只要他愿意,只要他后半輩子能幸福,我就是舍命也能辦到,何況是婚姻,不管咋樣,我永遠都是您的媳婦,不,是您的女兒,我和他分開,不能和您也分開,我要和您相依為命,伺候您一輩子。”

聽了母親和妻子的話,郭萬有撲通一聲雙膝跪倒在地下,聲淚俱下地說:“蕓香,你就原諒我吧,我說話算話,我和她斷了還不行嗎?你這樣做讓我無地自容啊。這些年,你和媽媽幫我創下這么大的家業,我就再不是人,能就這樣和你離了嘛?再說我從來就沒有過和你離婚的念頭啊。”

蕓香轉過臉,怒目圓睜地吼道:“你起來,一個男人隨便下跪你還是個男人嘛。事已至此,我原諒你有啥用?你能原諒你自己嗎?說得輕巧,你和她斷了,就這樣和她斷?你就忍心讓沒有結過婚的雅芳帶著一個沒有父親的兒子過一輩子?你讓她咋做人啊你?你有沒有替她想想,她咋辦?孩子咋辦?你真沒良心啊!這會兒當起了縮頭烏龜,敢做不敢當。”郭萬有抱頭痛哭,用拳頭砸著自己的腦袋,涕淚交流地說:“我該怎么辦啊!姐啊你說我該怎么辦?”蕓香不假思索地對他說:“除了跟我離,你還能咋辦?”

媽媽沒有理痛哭流涕的兒子,她抓住蕓香的手問:“難道就是謝雅芳?”蕓香說:“是她。”“你不是說她去出差了嗎?”媽媽急切地問。蕓香這才詳細地給媽媽說了謝雅芳的情況。原來謝雅芳從胎兒八個月不到,就請了長假,去玉香那生孩子,已經多半年沒有上班了,現在孩子已經快六個月大了,前幾天,玉香拿照片給她看,孩子長得好漂亮,是個男孩,已經會坐了。

媽媽聽完蕓香的話,嘆口氣說:“唉!我的天啊!”就怔怔地坐在那兒,一句話也不說。

第二天,郭萬有和蕓香拿回了兩本離婚證書。媽媽不看也不問,睡在自己的屋里沒有起來,眼淚不住地流。晚飯的時候,蕓香叫媽媽吃飯,媽媽說她不想吃,她閉著眼睛對站在床邊的兒子說:“萬有啊,你能不能給媽媽些錢?”“啊?媽您要錢干嗎。”這么些年來,媽媽還是第一次張口跟自己要錢,郭萬有感到大惑不解。媽媽慢慢地坐起來哭著說:“我要帶我的蕓香去看病,不治好我蕓香的病,我死也不能閉上眼睛的。”說完媽媽竟然放聲大哭起來。聽了媽媽的話蕓香也轉過身哭了。

原來,蕓香這一年多以來,一直感到兩個乳房發痛發脹,玉香帶她到縣醫院檢查,大夫說可能是乳腺炎,吃了一段時間的藥,也沒有什么功效,蕓香自己就不愿意再去醫院看,痛得厲害了蕓香就自己偷偷地吃幾片止痛藥,這一切媽媽看在眼里,她原準備等兒子回來帶她去看看,可是誰知道他剛一回來就發生了這件意想不到的事。

郭萬有一聽是這事,趕緊說:“媽,我明天把公司的一些事情處理一下,后天我就帶她去看病。”又轉過身對蕓香說:“你怎么不早說,不是媽說,我還不知道呢。”蕓香說:“又不是啥大病,你忙你的,我不去。”媽媽一聽突然非常生氣地流著眼淚罵兒子:“你知道啥?你一年到頭能在家待幾天?你就知道在外面風光,把我們娘兒們一點兒都沒放在心上,這些年來不是你媳婦,你能在外面人模狗樣地混日子?你老媽餓死在家里,病死在炕上你恐怕都不知道,蕓香,他不去媽帶你去。”

第二天吃晚飯的時候,媽媽問兒子:“你明天去不去?”郭萬有賠著笑臉對媽媽說:“去啊!我連車都安排好了。”媽媽說:“那好,我也去,順便看看雅芳和孩子,不管咋說,孩子是我們郭家的后代。”

郭萬有帶著蕓香跑了幾家醫院,最后確診蕓香患的是乳腺癌,已經到了晚期,錯過了最佳的手術時間。這樣的結果像晴天霹靂,讓郭萬有始料不及,他怎么也不能相信,怎么也不甘心,所以就將病情瞞著蕓香和媽媽,隨后和謝雅芳帶著蕓香去了北京上海的大醫院治療,雖然先后做了兩次大手術,但終究沒有挽留住蕓香的生命,兩年后,蕓香在市人民醫院病逝,享年四十二歲。

靈車駛進郭家莊,全村的男女老少胸佩白花,臂戴黑紗,自發地跪在村頭的公路兩旁,迎接他們的好媳婦、好嫂子、好嬸子回家。擺在供桌上的果品點心,香火冥幣,代表鄉親們的一點心意,煙雨朦朧,哭聲震天。郭家莊籠罩在沉痛悲愴的氣氛當中。也就是在那天,郭家莊的人才第一次見到身穿一身白色孝服的三歲男孩郭曉棟——郭萬有唯一的兒子。

看著那巨大的黑色棺木被徐徐地吊入深深的墓穴,郭萬有突然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姐姐”,撲通跌倒在地,不省人事……等到他完全清醒過來,他已經在縣醫院的急救室里躺了將近四個小時。

在郭家莊,最近郭萬有和張老大又成了村民們熱議的話題。

前不久,郭萬有在縣城的一家大飯店里邀請自己公司的全體員工吃了一頓飯,開飯前他首先站起來端起酒杯給大家敬酒,三杯酒之后,他宣布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他將自己打拼了大半生的企業全權交給了現任公司經理玉香和副經理謝雅芳。他感謝大家這么多年來跟著他風雨同舟,艱苦創業。沒有大家齊心協力地支持幫助就沒有公司現在的成績和規模。今后望大家一如既往地跟著玉香和雅芳把公司的事業做大做強,最后他眼含熱淚給在座的全體員工深深地鞠了一躬,雙手抱拳說:“拜托大家,拜托大家!”然后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郭萬有從公司老總的位置上退了下來,毅然決然地又回到郭家莊,住進了他家那棟有點兒破舊的四合院。 幾天之后,他聯合了村里相對而言還比較貧困的十幾戶村民,成立了一個農業合作社,他一個人出錢,用高出別人幾倍的價錢從村民手里流轉來一千多畝山坡地,其實那些山坡地近些年大多已經撂荒了。然后請來農林專家現場指導,測土配方,出主意,想辦法。聽說他準備在河里建水庫,在山上栽樹、種草、養花、種中藥材,還要在村里修避暑山莊、開農家樂、蓋別墅、修戲樓、搞鄉村旅游開發……

現在,滿頭華發的郭萬有成了郭家莊最忙碌的人。

也是在幾天前,經過村干部的動員和村民的勸說,張老大終于同意住進鎮上的敬老院。他老了,靠自己也實在難以維持他和兒子的生活了。走的那天,全村人都為他送行,說實話他很依戀生活了六十多年的村子和村子里的眾鄉親,敬老院派來了一輛客貨兩用車來接他們父子倆,臨上車他滿含熱淚,揮手道別的時候哽咽著對大家說:“你們來鎮上跟集的時候千萬別忘了到我那兒浪一回,喝口水,緩一緩,拉拉家常,日子多了我會想你們大家的。”聽了他這話,大家心里也很難過,有點兒不舍,擺擺手對他說:“你放心,有工夫我們一定去鎮上看你。”車子開出老遠了,村里大多數人還直愣愣地望著那輛漸行漸遠的車。

郭萬有回來了,郭家莊的人都感到有幾分欣喜與企盼。

張老大卻走了,郭家莊的人也感到有幾分失落與不舍。

天晴日暖,閑來無事,郭家莊的十幾位老人總愛聚在一起,一袋旱煙苦苦地抽著,一壺濁酒辣辣地品著,一輪紅日暖暖地曬著,一盤象棋悠悠地下著。你一句我一言,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一位老人突然像是自言自語也好像是在問大家:“你說郭萬有咋著有福不享,如今倒忙得像個風轉兒一樣,他這樣做到底圖的啥?”聽了這話卻沒有人搭腔,只是搖著頭狠著勁兒地吸幾口旱煙。好大一會兒,另一位又說:“我就辨不來郭萬有咋就有那么多干不完的事兒?”依然是相互瞅著對方,沒有人答復。半晌過后,不知誰又問誰:“你說張老大在敬老院里日子過得舒坦不?”這下卻有人答話了:“比你我舒坦多了。一日三頓飯,變著花樣兒地吃呢。衣裳臟了有人給洗,屋子天天有人打掃,前天我到鎮上跟集還進去喝了一罐子茶。”“沒承想這老家伙還真享福了。”又一個接著話茬兒說。聊著聊著,不知不覺的太陽已經落山了,火一樣的晚霞映紅了他們每一個人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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