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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村事
  • 王雪怡
  • 7870字
  • 2021-12-22 17:56:22

人生六十年——記我的哥哥王雪怡

雪怡哥哥,一位只在這個世界上用眼睛流浪了六十年的男人。六十年的人生,短暫而倉促;六十年的人生,歷盡磨難而不屈不撓;六十年的人生,見證了時代和家庭的變化;六十年的人生,打磨了哥哥篤定而恬然的內心;人生六十年,身離去,文章短長任人評。

一、缺衣少食的童年

雪怡哥哥出生在我們國家最困難、百姓最迷茫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更是在我們的家庭最寒酸、最貧窮的年月里。

那時候的西北農村尚處于老百姓吃大鍋飯、掙工分的時代,像我們家這種“地富”家庭,家人的處境是可想而知的。終日吃糠咽菜的伙食,讓全家人度日如年,而作為牙牙學語的孩子,也是饑腸轆轆,衣不遮體。

常聽雪怡哥哥說,他都年紀很大了,還整天和一幫村里的伙伴光著屁股滿村子跑。幸好在那個年代,同齡的男孩女孩幾乎都是這樣的境況,所以這些都見多不怪了。怎奈雪怡哥哥自小身子瘦弱,感冒發燒是家常便飯,整天咳嗽,野菜清湯的飯總是吐出來。后來聽母親不止一次的念叨:“你大哥啊,這輩子就是來受罪的,小時候和別的孩子搶牛糞,將一只腳掉進黃鼠洞里折斷腳踝;和小孩子玩耍,無故弄斷胳膊;常年咳嗽拉肚子,鬧感冒更是再平常不過了。”然而,就是在那樣的年代里、在那樣的環境下、在那樣的家庭條件下,我的父母卻依然堅持讓雪怡哥哥和人家成分好、條件好的孩子一樣上學,并堅信娃娃只有上學才能有出路。

二、歷經厄難的少年

當改革開放的春風從祖國的南邊慢慢吹到大西北的時候,十九歲的雪怡哥哥趕上了一九七八年的高考。然而,在那種每天只上半天課,主要以勞動為主的教學制度下,學生們的文化課基礎,可謂薄弱到一定地步,其結果也就理所當然了。“皇榜”下來后,雪怡哥哥僅以兩分的差距,被夢想中的大學關在了門外。高考失利成為了哥哥一生無法彌補的遺憾,就在當時而言,這原本沒什么,大不了再好好復習一年,來年一定沒問題的。當時的雪怡哥哥才十九歲而已,正值風華正茂,留有青山在,有何懼焉?然而,命運對雪怡哥哥,對這個家庭總是在開玩笑,這只是拉開一個小小的序幕。

一九七八年暑假,高考失利的雪怡哥哥被村委大隊派去鄰村做“苦力”賺取工分。在鄰村水利工程的工地上,推著架子車運土,在這幾乎毫無報酬的義務勞動中,雪怡哥哥被突然從頭頂掉下來的巨大土方重重地壓在了下面……瞬間,雪怡哥哥的眼前一片黑暗。與之同時,我們的家庭,父母的生活,全部跟著雪怡哥哥一起,走進了漫漫黑暗中。從黃土中刨出的雪怡哥哥,最終診斷全身多處粉碎性骨折,生命奄奄一息。窮困無路的農民家庭,面對如此天塌地陷般的遭遇,漫漫求醫路,唯有以淚、以痛、以愛輔之……

經歷九死一生,百般疼痛折磨之后的雪怡哥哥,終于留住了年輕的生命,卻從此永遠失去了用年輕、充滿激情的雙腿去丈量世界的自由。如同一只躍躍欲試,想要探索世界的獅子,被強行關進了鐵籠,摁住了頭顱。而這一關,就是整整四十個春秋。

三、匍匐炕頭的中年

經歷厄難之后的雪怡哥哥就那么趴在炕上,整整熬了十年才能勉強坐起身子。而在這十年中,陪伴雪怡哥哥的除了家人、病痛之外,就是家里墻壁炕頭上貼著的破報紙和僅有的幾頁爛書。按照雪怡哥哥自己的話講,由于條件所限,在想讀書卻沒書可讀的情況下,家里所有有文字的東西,都是他閱讀的對象。諸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黃歷、《周易》爛報紙,甚至一些已經泛黃的老中醫書,都被雪怡哥哥翻看了幾百遍。也許正是那些年的“窮書”博覽,自我記事起,印象中的雪怡哥哥,幾乎無所不知、無所不會,上至歷史怪誕,下至占卜陰陽,唐詩宋詞,隨口引經據典,樣樣信手拈來,且每一樣都能從他嘴里說出一些道道來。正因如此,雪怡哥哥成了村里很多年輕人的崇拜對象、老年人傾訴的最好聽眾。好像這樣一個連自己都走不出家門口的人,卻可以普度他們的苦難。這一點,首先得益于雪怡哥哥本身具有的親和力以及無代溝感,其次最該感謝的是他這些年讀過的那些雜七雜八的書籍。

常言道:“常在河邊走,焉能不濕鞋。”這句話用在這里似乎有點別扭,但也無可厚非。一九八七年剛剛能在炕上坐穩的雪怡哥哥,用半截鉛筆頭開始了自己的寫作生活,他的稿紙,是弟弟們用剩的作文本的背面。而這一寫,又是近十年的堅持。

這十年的時間里,雪怡哥哥的小說、散文陸陸續續地見于各種報紙和雜志上。與之伴隨的,是因長期趴著寫作所帶來的身體上的疼痛,這使他常常徹夜難眠。也許,正如雪怡哥哥所說的那樣,文學和寫作,在他的心里,就像是一位農民的莊稼,能夠支撐并滋養他空寂的心靈。因此,再多的病痛和折磨,都不足以讓他將之丟棄,反而越握越緊,歷經苦痛的雪怡哥哥在近十年的時間里,趴在炕頭,用筆寫下了包括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等近二十萬字的文學作品,并陸續刊發于省內各個文學刊物并獲獎。在此期間,哥哥和身邊一些志同道合的文學愛好者,一起創立了我們縣第一份純文學刊物《葫蘆河》文學雜志。這些在常人都看似難以做到的成績,讓雪怡哥哥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義所在。記得高中的時候偶爾讀到某報紙上一篇有人發表的“尋找雪怡”的作品,上面寫道“讀雪怡的作品,猶如雙手捧起一把溫濕的黃土放在鼻子邊嗅的味道,醇厚而樸實……”不過我覺得與其說雪怡哥哥的作品樸實醇厚,不如說是雪怡哥哥的做人,原本就正如他作品那樣溫厚而淳樸,所謂人如其文,文如其人。正如雪怡哥哥所說的那樣,文學與寫作給了他生活的曙光和方向,但這并不是他生活的全部及目的,文學是他自己耕種的莊稼,一個個落在紙上的文字,就是茁壯成長的種子。不同的是他不依靠文學的這些糧食作為營生,而僅僅是一種精神的寄托,也許正因如此純粹的目的,雪怡哥哥筆下的文字,總是生長得那么平靜而飽滿。

四、變身“保姆”的十年

雪怡哥哥趴在炕頭的寫作持續了十年。一九九七年,我們的第一個侄兒隨著全家人的期待而呱呱墜地。舉家歡慶之余,面對家里幾十畝需要打理的莊稼,面對已年逾花甲的父母,雪怡哥哥便“毛遂自薦”,作為家里唯一不能下地干活的人,義無反顧地接過了帶孩子的重任。讓一個從未帶過小孩兒、一個半身不遂的大男人來帶一個嬰兒,其不易可想而知。從那時開始,雪怡哥哥炕頭上那些平時寫作用的筆紙,換成了一大堆給孩子擦屁股的爛報紙和小玩具。這種狀態的持續,又是整整十年。十年的時間里,三個侄輩在他用胸口匍匐在炕頭的照顧與陪伴下,一天天長大,直到小侄女可以滿院子奔跑,雪怡哥哥的這項重任才算告一段落了。不止一次讓我親眼目睹了滿手、滿身沾滿孩子口水、鼻涕、甚至大小便的雪怡哥哥,那種狼狽滑稽狀態下的雪怡哥哥,成了后來我們調侃玩笑的好素材。不過,每當我們用這樣的素材“嘲笑”雪怡哥哥的時候,他都是一臉的不屑一顧,反而總是沖著大家樂呵呵地笑著,甚至還頗有幾分自豪溢于言表。照顧黃口嬰兒,本就不是簡單的事情,老話講媳婦都能熬成婆,更何況是一個只能用上半身在炕上來去挪動的老爺們呢?所以,我們玩笑的成分只是表,而每每提及,對哥哥的佩服和感激才是里。與其說哥哥感覺自豪,不如說家人們深覺不易和內心的感激。農村人不善煽情地表達,只能以這種略帶玩笑的方式,一次次地提及以表感激。

二〇一一年往后的日子,孩子們陸續走進了縣城中小學。又一次面對農忙不可棄,孩子學業不可輕視的尷尬狀況,雪怡哥哥再一次“毛遂自薦”,以一個陪讀家長的身份住進了縣城的小屋子里,陪他一手帶大的三個孩子。哥哥十九歲遭遇厄難,自此便由母親以及后來的三嫂在身邊伺候衣食,初進縣城的第一道坎兒,便是如何坐在輪椅上擰巴著身子去把飯煮熟,還要盡量讓孩子們吃得可口,趕得及時。一次次摸索,雪怡哥哥終于慢慢地嘗試并學會了坐在輪椅上給孩子們做飯,讓孩子們能在放學回來后,馬上能吃到熱乎乎的面條。孩子們上學后,雪怡哥哥便打理家里的雜務甚至收拾屋子,擦抹洗涮,儼然一個合格的陪讀“奶奶”。在近十多年的時間里,哥哥用自己殘疾的身體,照顧三個孩子的成長,輔導他們的學業,教育他們做人。而這一切卻是很多常人都很難做到,甚至做好的。

五、重拾筆頭的十年

在縣城陪讀的那些日子,看著孩子們返校后,收拾完家里的雜務,雪怡哥哥用剩余的時間學會了趴在床頭用電腦敲字,并注冊了網易博客。從此開始,雪怡哥哥的博客成為我博客里特別關注好友。雪怡哥哥的博客更新的并不多,然而每次更新后,下面總會有很多留言,對每一條留言,雪怡哥哥都認真地給予回復。有時,我給雪怡哥哥說,網上的東西別太認真。但他不聽。事實正如雪怡哥哥所言,網絡和博客,讓他的世界打開了一扇大窗,窗外陽光明媚,窗外友人云集。當年博客最火的時候,得益于網上一些熱愛文學的前輩和晚輩的鼓勵和支持。雪怡哥哥終于再一次慢慢撿起他丟下十多年的寫作。他的文字依舊那么淳樸,依舊飽含黃土的味道,唯一不一樣的是不再用爛筆頭寫作,而是以博客發表的方式,隔三差五的更新文章。之后陸續有多篇小說、散文在多家文學期刊公開發表。網絡時代對于寫作的人來說,除了稿費還是那么少之外,最大的好處便是作品能更快、更直接、更多地看到讀者的反饋,這是對每一個寫作的人來講最大的慰藉。所謂精神食糧,此一點,善莫大焉。

同時,二〇一一年,我的家鄉獲得中國首個文學之鄉的稱號。雪怡哥哥作為這個文學之鄉中“元老”級別的作家,以及他本身身體的特殊情況,少不了被蜂擁而來的全國各地的記者圍堵和曝光。于是,在近一年多時間里,關于雪怡哥哥的報導頻頻出現在網絡和電視節目中。而面對每一次采訪,雪怡哥哥都認真熱情地接待,講述家鄉早期文學的起步和自己創作的經歷,盡力而為與之配合。每次配合完相關采訪后,雪怡哥哥都精疲力竭,需要休息幾天才能恢復。雪怡哥哥說:“我一生不求以文學來生存,更不奢望以文字揚天下,我所有的配合報導,僅僅是作為一個本土老作家,為家鄉的榮譽做些正面的、積極的宣傳。這也是自己唯一能做到的努力。”

文學之鄉的熱潮,三五年后慢慢散去,雪怡哥哥終于恢復了他平日的清凈。將兩個自己看著長大的侄兒送進了大學校門,將最小更是最疼的侄女交給了父母,他又回到了那個安靜的小村子,回歸終日靜謐祥和的生活。

六、恬然清凈的“晚年”

重新回到村子里的雪怡哥哥,每日在風輕云淡的午后,便坐在門口的打麥場邊,一個人靜靜地聽風吹楊樹葉,看花開杏子熟,偶爾會隨手拍兩段鳥兒啄菜的視頻,或者拍家鄉白云藍天的照片,轉手發到我們家庭的群里。引得我們這些浪跡四海的游子們一陣思鄉心切,祈求哥哥多拍點發過來,以便我們一飽眼福。每每此時,哥哥都會“耍賴”般的回復:“發個紅包再說吧,哪有免費的午餐呢!”回家之后的哥哥很少再去寫作,我總是跟他說應該將我們家庭這幾十年的變化寫出來,留給我們的后輩們去看,他總是幽默地說已經“封筆”了。也許是身體所限、也許是興致所致,之后的雪怡哥哥話少,字更少。平日里,看到最多的是他一個人安靜地看著村子對面的山頭,或者翻看手機微信里的朋友圈,偶爾聽到自己喜歡的歌曲,會一遍遍地聽,低聲地跟著哼幾聲,似乎世事與他無干,似乎文學不再與他有過任何關系。已經年近花甲的雪怡哥哥,曾經在我記憶中的滿頭黑發被霜花染白,受多年的黃斑眼底病變影響,從雪怡哥哥的眼神里看不到任何的俗世奢求,變得安靜和深沉,好似秋日午后的山村一般,深邃而平靜。如果說人生是一種修行,“打坐”四十載足以看透塵世與眾生;如果說生命是一趟單程的旅行,憑著雙腿去跋涉的常人,也許永遠無法丈量雪怡哥哥用心靈走出的距離。而雪怡哥哥說:“今天的一切,我很滿足了,寧靜安詳的村子最適合縹緲放空的思緒……”

周末或者工作閑暇之余,我總是喜歡和雪怡哥哥用微信漫無邊際地閑聊。向哥哥打聽村里的新聞,聽哥哥講講他的某一篇作品的由來。我與雪怡哥哥的聊天是毫無芥蒂,毫無代溝的。我雖上有四位兄長,卻唯獨最喜歡與雪怡哥哥閑聊,在他那里我沒有壓力、沒有顧忌,相反總是能得到動力和莫名其妙地放松。雪怡哥哥偶爾會說:“我感覺好像已是日暮垂垂,去之不遠啊。”每每聽聞,我都會略帶不快地回復:“怎么會,我不覺得啊,我一直感覺你是三十歲那時候的風華正茂,大背頭,油光可鑒。”雖然這些話中夾雜玩笑的成分,其實是我真實的心理感受。或者說,我內心里無法接受哥哥已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就如子女總是不想把自己的父母納入老年人行列一樣的情感。最后這幾年的哥哥,變得異常恬然、異常安靜,偶爾間的聊天,他總會給我講很多看似“俗不可耐”的話語。比如哥哥說過:“人,日圖三餐,夜圖一眠,看開了,人生就簡單得和一杯白水一樣。有時候輕飄高貴得可以是云;有時候冷艷冰涼得可以是雪;有時候平靜死寂得才現真身……”是啊,我們都在平日的生活中過多地去追求和奔跑了,卻一直在忽視著本該已經擁有的平淡美好。人生不過幾十年,與浩瀚的宇宙相比,我們一生猶如閃電一般短暫。可惜的是,又有多少人能有閃電一樣的耀眼,既然不能如閃電一樣的耀眼,那就盡情地在屬于自己的清凈美好中,去感受屬于自己的美麗,過去后就不再會擁有了。

進入“遲暮”之年的雪怡哥哥變得話少了。不論是一個人的午后,還是親朋齊聚的傍晚,哥哥大部分時間只是靜靜地聽著家人們談笑而自己靜靜地報以微笑。其余的時間,他會抱著自己的手機,看文友群里的信息,聽老友們發來的語音,時不時淡淡一笑,附和幾句。看到更多的只是一種出奇的平靜,像無風的湖面,如深夜的月亮,好像世事與他無關,好像紅塵與他不相干。

七、安謐恬然的“百年”

二〇一九年的春節,是雪怡哥哥人生中最后一個春節,也是我與哥哥一起度過的最后一個節日。近些年我無論怎么樣,在春節的時候,都要攜妻帶女千里回故鄉。曾有朋友打趣地問我,你這么遠跑回去干嗎,大西北又那么冷,在家待三五天,圖啥呢,等到夏天請假回去不也一樣嗎?我很直白地告訴朋友,自己常年在外,能與家人團聚的日子太少。雙親年事已高,我即便年年都回去,誰知道我能陪他們過幾個年呢?所以我每年的春節一定要回家陪陪他們,或者準確講,是陪陪我的靈魂。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二〇一九年的這個春節,會是我與雪怡哥哥度過的最后一個春節。至今想來,最讓我后悔的事情,是年后臨別前,我唯一這一次沒有與哥哥握手言別。多年來,我臨走之前,都會跑去哥哥跟前,與哥哥握個手,說句:“哥,我走了,你好好的……”似乎是這些年以來的一種默契或者儀式,唯獨這最后一個臨別,我沒有這樣做。那日一早,三嫂煮了羊肉,擔心孩子太鬧,我們端去了哥哥屋子對面的上房里吃。飯后匆匆收拾行李,連放在哥哥屋子里的一杯茶都沒顧上去喝。待一切收拾妥當,時間已經緊張了,我匆匆提著背包,走進哥哥的屋子里,端起桌上涼溫的茶水喝了幾口。哥哥端坐在炕上,滿臉含笑地看著我,我也扭頭笑著看了看哥哥。然后說:“那哥哥,我們就走了啊,你保重身體。”便帶著笑出門上車了。我不知道為什么唯獨這一次,我沒有去握哥哥的手,而哥哥也沒有主動要摸摸我手的意思,就這么轉身了。我上車打火倒車,哥哥透過窗子,看著我慢慢開走車子。后來我偶爾會想,一貫以來我與哥哥都握手言別的,唯獨這次沒有,是不是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意呢?這件事,我會記一輩子的。

年后月余的三月初,我從母親的電話中得知雪怡哥哥感冒發燒了。隨即打電話給哥哥,他在電話那頭卻語氣清亮地說:“沒啥,都好了……”

一周后,三哥發來微信:“弟弟們,大哥身體情況不好,已住院。”正帶著女兒玩耍的我,給哥哥打過去了視頻電話,無人接聽。一日后,哥哥親自回復了我:“我的手機你三哥帶著,才看到,好著呢。”這是哥哥微信上給我的最后一條訊息。

三日后,三哥微信再次告知,哥哥情況不好,大家能回就回。

那日夜里,我通宵未眠。翌日清晨四點,單位司機師傅開車送我到了虹橋機場,中午十二點飛機終于在銀川機場降落,看著下午四點多才能從銀川飛往固原的航班,我心急如焚。隨即沖出機場,打車趕往銀川汽車站,幸好趕上了當天銀川發老家縣城的最后一班大巴。一路上,家人一次次發信息問我到哪里了?而四哥的信息:“現在就只等你了!”讓坐在大巴靠窗的我,望著窗外兩側灰暗無人的沙漠,瞬間淚如泉涌,也第一次預感到,我可能要與哥哥永別了。

夜間近九點,車子終于到了家門口。打開車門,早有幾個侄兒侄女站在車前。家門口前后,路燈刺眼,卻安靜異常。我將包塞給侄兒,帶著異常緊張的心,沖進了哥哥的屋子。屋子里沙發上坐著村里的人,炕上坐著哥哥姐姐,大家都安靜地陪著躺在炕上的雪怡哥哥,出奇的安靜。看我進來,一陣躁動。我三步兩步撲到了哥哥的炕頭,一手拉起哥哥的手,一手撫在哥哥額頭。看著哥哥毫無反應的目光、聽著哥哥急促的呼吸,哽咽讓我只字難言,就那樣盯著哥哥的臉。彼此的安靜,整個屋子的安靜,都在三五秒后被我的哭聲打破,一聲:“大哥,我回來了……”讓我涕淚橫流,而彌留之際的哥哥,卻幾乎在我流下眼淚的同時,一大滴眼淚從他的右邊眼角流出,一直滑到了他的耳根邊。旁邊的四哥一邊安慰著我,一邊說:“看,大哥知道,大哥都知道。”

雪怡哥哥等著“看”到了他所有的親人、所有疼愛的孩子后,在農歷三月十七日的下午兩點半,安安靜靜地走了。走得那么平靜,走得那么安然,像極了當時那輪三月里午后的日頭,靜謐而悄然。滿屋的人們忙亂著進進出出,為哥哥收拾“行裝”。而我,則遠遠地站在屋子的角落里,孤獨而茫然,任憑不爭氣的眼淚順著臉頰流到了腳面。

整個午后,夜晚,翌日前來祭奠的村民、親戚、哥哥曾經的文友、同學,一撥撥站滿了門前屋后,親友送來的花圈,將門前的兩側,裝點得五顏六色,使得本該暗淡的夜晚,似乎開滿了鮮花。

次日上午九點,隨著一串炮聲,哥哥入土為安。孩子們連夜“印制”的冥幣堆成了小山,燃燒的幾十個花圈,將火焰和濃煙籠罩了整個墳地。跪在哥哥的墳頭前,我在心里無數次地念叨:“哥,走吧,走吧,從此再無病痛,從此再無牽念,一切吉祥如意,萬般皆已了然。”送完哥哥的午后,我一個人蹲在沒有人的屋后,把在人前憋住的全部眼淚,一滴不剩地掉在了腳下的黃土上……

半月之前,還在電話和微信中與哥哥聊天打哈,不料訣別來得如此倉促、如此匆匆。再見面,該是來生。如若有靈,哥哥是否還會記得這個脆弱的小弟?是否還記得這個愛哭的孩子?只是此生,再無人夸獎我的文字;此生,再無大哥目送我“浪跡江湖”的背影。我的寫作始于哥哥的謬贊,哥哥的贊揚,是我至今寫出二十萬字的唯一動力。而今哥哥走了,我的文字變得索然無味,寫作似乎戛然而止。我浪跡江湖的身后,再也沒有大哥百般的贊嘆和期許,而這篇絮絮叨叨的流水賬,騙去我三五成行的眼淚,幾度不得不放棄筆頭,躲在無人的樓道里抹淚。

雪怡哥哥是一位異于常人的常人,不普通但不能再普通的作家。雪怡哥哥自己常常說,他是一個農民,可是我覺得雪怡哥哥是個真正的作家。在文學圈里,人們稱雪怡哥哥為“農民作家”,多么隨意地稱呼啊!然而不論何時,不論相距多遠,雪怡哥哥在我的心里,永遠是我最崇拜的作家。

雪怡哥哥是一個真正的農民,生在遍山黃土的村莊,并一生以之為伴,最終把自己僅有的三尺身軀留給了那一片黃土。

雪怡哥哥更是一位最善良的村民,最孝順的兒子,最親和的長輩,更是我一輩子里,最親愛的哥哥。

雪怡哥哥,一位只在這個世界上用眼睛流浪了六十年的男人。六十年的人生,短暫而倉促;六十年的人生,歷盡磨難而不屈不撓;六十年的人生,見證了時代和家庭的變化;六十年的人生,打磨了哥哥篤定而恬然的內心;人生六十年,身離去,文章短長任人評。

【總記】農歷十七日緬兄長

塞外三月日漸長,西風冷土草還黃。

才于廊下共言歡,再見卻是面如霜。

俯首帖耳喚兄長,一滴清淚流耳旁。

此去再無身前事,了了牽念了彷徨。

舊時嬉戲短丘崗,唯有松柏伴君旁。

人生百年一撮土,文章千古自短長。

【作者】

王舉,筆名王雪凌、阿Q先生。八零后,企業管理人員。系王雪怡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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