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夫人一眼看出是那五,踉蹌一步過去拉起兒子,老淚縱橫地把他摟在懷里,泣聲說:“我的兒呀,下這么大的雪你咋就回來了?”貝勒爺也抖動著胡子,眼眶濕潤地說:“好好好,回來了好。”
那五的回來讓屋里立時洋溢著火熱,兩個外甥圍著小舅舅問這問那,急得大人們都插不上嘴。
那夫人在一旁仔細打量著兒子,可比七八年前走的時候瘦多了,圓圓的臉壯實的肩頭,怎么就一下子變得黑小不再挺拔了呢?眼里不再有稚氣天真,透出來的是剛毅和果敢,眉毛似乎比以前更濃了,倔強地向上挑著。渾身上下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得英武,真有當年貝勒爺年輕時的那種氣勢。那夫人在燈光下尋思、回憶著,可怎么也找不回孩子當年的影子。
“大家都進來吧,乘熱快點吃年飯,休息一會兒出發(fā)。”那五朝門外院子里喊。隨著話音,六個精神抖擻的小伙子進來站好,立正舉手向屋里人敬禮,樂得大家又是一陣感動。
“出發(fā)?就走?”貝勒爺問。
“是的,小日本不讓咱們過團圓年,咱也不能讓他們安生了。”那五說。
“你就這幾個人?”那夫人更是擔心。
那五把一筷頭菜塞進嘴里嚼著說:“殺雞不用牛刀,要說現(xiàn)在滅他們憲兵隊正是時候,大雪封山,等洛陽的日軍聽到消息爬過來,這邊小鬼子們的魂都凍成冰疙瘩了,但為了日后不引起他們大規(guī)模的瘋狂報復(fù),老百姓不跟著受牽連。這次只是掐他個雞頭,警告一下,也讓那些漢奸走狗們縮縮脖子。”
“憲兵隊可不好進,里外兩挺機槍,還搞了暗堡什么的。”齊德旺終于有機會插上了言。那五說:“進去干啥?掏黃鱔還怕咬了手指頭呢,引蛇出洞摟它一釘耙,不死也戳它幾個窟窿。這事你們就不用管了,明天早上就在家等好消息吧。”
那五走的時候握住齊德旺的手說,他代表裴政委和八路軍,再次向齊德旺感謝,伏耳不知道又嘀咕了幾句什么,齊德旺連連說讓他放心。那五又回頭對谷雨說:“姐,你真有福!遇上了姐夫這么好的人。”谷雨愛溺地說:“別賣嘴了,照顧好自己我們大家都放心了。”
那五對二老說:“放心吧,小日本快完了,明年這時候我就會帶著隊伍回來,鞭炮鑼鼓、熱熱鬧鬧地給家里辦個年。”
那五走了,家里人的興奮勁還在繼續(xù),貝勒爺不停地嚷著“斟酒、斟酒”,又開始了他常常引以自豪的“想當年”,熬年送歲一直到后半夜。兩個孩子早已歪倒在椅子上睡熟了,其他人仍然興致勃勃地,聽著貝勒爺不厭其煩地重復(fù)著過去,難得老爺子今天高興。
這中間齊德旺借故出去了一趟,說是回家看一眼門戶就來,谷雨心里明白,肯定是要去辦那五交待的事了,也不多問。
拂曉,城中心突然響起了兩聲槍響,接著日本人的機槍就呱呱地叫個不停,又聽得西城門處,打了一陣了稠密的亂槍,再后來就沒有了聲音。過了好大一陣子,挨家挨戶的鞭炮聲像約好了似的,一陣接著一陣,一片跟著一片,響了個沒完,間隙還有人家放了幾個帶回響的大“擂子”炮竹,連窗戶都被震得絲絲作響。
天亮,家家戶戶餃子還沒有出鍋,人們就開始上街串門拜年,對早上那陣子槍聲,說什么的都有。有說是老天爺看不下去日本人作孽,派了天兵天將來懲罰他們;還有人似親眼所見,三更時分,只見一黑衣人飄忽到憲兵隊門口,兩手放箭,左右哨兵無一不是喉頭中招,等里外架著機槍亂掃時,黑衣人早飛向了西邊。
更有人說地玄乎,當日本人成群結(jié)隊追到西城門時,一群白衣煞神飄然而至,追趕的日本兵頓時被魔法定住了全身,眼不能睜、腿邁不動,只能端著槍朝著自己人打,不一會兒就倒了一地,十成人馬折了七成,哎呀呀,報應(yīng)啊!
“聽說霉協(xié)也完了,雖然保住了命,可落了個半身不遂,胳膊腿都被掐斷了,是被人抬著回去的。”人們交頭接耳,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
不管別人怎么說,貝勒爺心里明白,呵呵,那都是我那個小兒子那五干的!樂的是一天都合不上嘴。
黎明一戰(zhàn),憲兵隊的士兵折了三成,對方連個影子也沒有留下就這么消失了。霉協(xié)的確是受了傷,子彈只咬破了他手臂和腿肚子的肉,沒有傷筋動骨。這是他進駐伊水城以來最窩囊的一次敗仗,也不管小野這個哪個了,一連罵了他好幾個“八格”,明明知道情況不明不利于出擊,小野逞能還首當其沖,結(jié)果頭上帽子被對方子彈打飛,到現(xiàn)在也沒有找回來,小野吃了敗仗,自知自己理虧,不停地“嗨嗨”地鞠躬道歉。
霉協(xié)本想在城里抓幾個可疑分子審問個究竟,可曹盛才說,一定是一幫子“過路賊”,趁過年進城來撈一把,十字街朱記鹵肉鋪被搶了一空,還有貝勒爺家的幾間鋪子,結(jié)果還是被皇軍攆了出去。
霉協(xié)心里清楚,憑這些人的戰(zhàn)斗素質(zhì),絕非一般所謂的“賊”,一切都在計劃之中,仗打得有條不紊,撤的是利利索索。霉協(xié)還是調(diào)整了防守部署,從章自哲那里抽調(diào)了一個連,補充到各個城門日夜防范,從初一開始,霉協(xié)和章自哲心里始終緊繃繃的,生怕“過路賊”再來偷襲。
正月初三,是伊水城里傳統(tǒng)的廟會。原來會址都在縣府外面的大校場,今年也不知道日本人讓不讓辦了?曹盛才來憲兵隊問霉協(xié),霉協(xié)想了一陣子才說,廟會可以照常辦,但四鄉(xiāng)的民眾不得進城。
曹盛才說如果這樣,這個廟會就熱鬧不起來,那些耍獅子,劃旱船,唱大戲的班子,常年在鄉(xiāng)下賣藝糊口,進城來也就是熱鬧熱鬧混個名聲。皇軍初來乍到,百姓猛得一下不適應(yīng),現(xiàn)在大家都安居樂業(yè)了,如果過年一點氣氛也沒有,恐怕會落民怨。
霉協(xié)又想了想說,可以讓雜耍和戲班子進城,只能通過東門出入,而且要經(jīng)過皇軍和保安團的雙重檢查,如果出了問題你們一律連罪。
曹盛才一聽連忙擺手,說那還是算了,維持會就那么十幾個人七八條槍,自己提出來辦廟會也是為了給皇軍長臉,要是這樣還不如不多此一舉。
霉協(xié)不再讓步,罵了句“八格”說,廟會要辦,如果出了事,所有的責(zé)任中國人都得承擔。曹盛才不敢再說,出了憲兵隊心情懊喪極了。
就在昨天晚上,馮駟派人來說,準備趁著廟會干掉小野茍湭,他曹盛才要是敢不配合,就先滅了他!怎么配合?總不能自己掂著槍去把小野打死吧!除非自己一家人都不想活了。這個馮駟也逼人太甚,頂矛子的事他邊都不沾,放個屁就能把人薰死!
這件事情曹盛才沒有敢對郭虎明說,只是提醒他,今年要是有廟會,人多事多雜亂也多,三教九流的人和日本人結(jié)冤家的也不會少,讓他少管閑事,能躲多遠就躲多遠。郭虎不完全明白這些話的意思,但他相信姐夫肯定知道些什么,起初他以為是和自己有關(guān),想躲到鄉(xiāng)下老家去避一避,霉協(xié)不但不批準,還差一點被打了耳光。
張撂子也沒有閑著,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一條大黑狗,也學(xué)著日本人的樣子,用皮繩勒著狗脖子滿街的瞎溜達,根本不去想到廟會上會出什么事,他惦記的是廟會上那各種各樣的小吃,什么熱鍋盔夾豬頭肉、不翻酸辣湯、油墩水煎包、炒涼粉漿面條、還有甜的油饃、脆的麻花……唯一讓他不安的是,齊德旺說得讓他“立功贖罪”,至今也沒有見到武工隊捎過什么話來。
大年初三的廟會冷清了許多,往年最讓人興奮的對臺戲沒有了。原本戲臺子都搭了起來,可現(xiàn)在一邊是端著刺刀的日本兵,一邊是高度緊張的保安團,真正要登上戲臺的人卻被擋在了城外,唱武戲的道具中,有對打時用的木刀和花槍,前面保安團放行了,后面日本人不愿意;唱文戲的看少了“對手”,光自己唱獨角戲干吆喝有啥意思?便跟著也打道回府了。還有一些賣吃食的小販們,隨身離不開廚刀和燒柴的劈斧,也都知難而退了。剩下的都是些踩高蹺、劃旱船、吹糖人和烤紅薯之類的。
看熱鬧的人覺得沒得啥看,也三三兩兩地慢慢散去,耍雜耍的人沒有了人氣,也就草草收場。
正當所有人都感到這個廟會索然無趣時,一場大搏斗開始了。
……谷雨自小喜歡看戲,齊德旺是心中有事要找張撂子,想對他說武工隊今天有行動,讓他見機行事。谷雨看兩邊的戲臺上都是些煞星,不僅掃興也厭惡,便拽著丈夫要回去。
齊德旺拉著妻女走到烤紅薯攤前,說要給孩子們帶幾塊回去,谷雨抬頭一看小販竟然是趙志成,驚訝地一愣,剛想張嘴,就聽見他對齊德旺說,要買就快點買吧,今天的生意恐怕是做不成了,帶來的木炭不多,又不讓帶劈柴的家什,你看這烤熟的紅薯都涼了。下次烤了熱乎的給您送到府上。
齊德旺回頭看了看那伙蹲在地上,歇息著的劃旱船人說,這些人我好像眼生得很,從來沒有見過。“烤紅薯”的說,他們跟我不住在一個磨子里,聽說城里有老板雇了他們,大概是在等老板付飯錢的吧。
谷雨聽出話中的含意,拿了兩塊紅薯放在手里掂了掂說:“下次就下次吧,人家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咱這是心急吃不上熱紅薯,過了臘八還怕等不到正月?”
三個人正說著,只聽得一陣狗叫聲交叉起伏。原來是小野手中的大洋狗看見張撂子的黑狗,掙脫狗繩狂吠著就撲了過去。張撂子急忙側(cè)過用身子護著,但狼狗卻不依不饒,一口撕去張撂子的半截子袖筒,轉(zhuǎn)而把黑狗撲倒在地。張撂子“媽呀”一聲扔掉手中的狗繩,無奈看著自己的黑狗不抵,被大狼狗咬的“將將將”地求饒,夾著尾巴哀嚎著往主人的身后躲,大狼狗豈能就此罷休?眼看著黑狗就要被咬死,冷不防黑狗一連幾個翻滾爬起來就逃,卻不料小野一腳踏在狗繩上,活生生又把黑狗拖了回來。
黑狗求生無望,反過來咬住大洋狗的前腿不放,致死沒有松口。要說這場斗狗大戲已經(jīng)結(jié)束,死條狗也算不了什么,可小野此時興致正高,撿起地上被狗撕下來的半截衣袖,嘴里哇哇地叫喚著扔向張撂子,那狗得到主人命令,喘著粗氣又撲向新的目標。張撂子猝不及防,本能地抱著頭,可那畜生還是把他給撲倒。小野喝住狗,用手比劃著讓張撂子站起來與狗決斗。
張撂子心想,這次真的完了,即便他能把狗“咬”死。自己也活不成。掏出手槍對著紅眼獠牙,兇狠撲來的大洋狗“呯呯”就是兩槍,子彈并沒有擊中狗,他只是想開槍嚇唬一下。誰知大洋狗更加瘋狂,一躍撲上來咬住了張撂子的脖子,使勁地來回甩頭,看樣子它不把“獵物”的頭,給撕拽下來是絕不罷休的。張撂子此時只得拼命了,右手兩個手指猛然摳進狗的兩個眼眶里,那狗疼痛想掙脫,但張撂子死死攥緊著狗的前腿,被拖得老遠也不放手,正在這人狗大戰(zhàn)難分難解的關(guān)鍵時刻,出人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小野茍湭兩手捂住自己向外冒血的胸部,忽地噴出一口污血,倒地身亡,原來張撂子打狗的那兩顆子彈,歪打正著被他給接收了。
“狗頭隊長”身上的兩個血窟窿,兩只奄奄一息還冒著熱氣的狗,還有張撂子曲卷著、幾乎尸首分開的慘象,成了廟會大戲的最終收場。
曹盛才怎么也沒有想到小野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局,真后愧當時不該遠遠地避開,如果在現(xiàn)場,說不定還有自己的一份功勞,馮駟遠在大后方,這邊的事怎么說他怎么信。
郭虎也逃過了一劫,守在東城門連頭也不敢往回扭,生怕霉協(xié)讓他去廟會去維持治安。
齊德旺對急急趕過來的曹盛才說,請允許他把張撂子的尸體埋了,必經(jīng)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曹盛才未置可否。
按照霉協(xié)的命令,就在校場中間架起一堆柴草,把小野茍湭和那只大狼狗一同火化,骨灰分別裝入兩個陶罐中,不過誰也沒有仔細去分辨,哪堆是人的,哪堆是狗的。
有人還在東西戲臺子中間,糊上了兩副白紙對聯(lián),一副上聯(lián)是:小日本日薄西山去日不遠,大中華中天如炬勝利在望。還有一副是:狗漢奸懸崖勒馬回頭是岸,眾英雄報雪恨指日可待。
經(jīng)過如此三天兩頭的折騰,憲兵隊大失元氣。霉協(xié)吊著胳膊瘸著腿,一面讓章自哲全面接管城防治安,一面向洛陽求兵添將,自己龜縮在縣衙府內(nèi)養(yǎng)精蓄銳,其實是不敢露頭。
章自哲把尋村軍營安排停當,帶著師部隨從移居城內(nèi),住進了馮駟的書閣院,又把警衛(wèi)隊布置在對面的財神廟里,這才大大咧咧地去見霉協(xié)。
就目前的情況,章自哲根本沒有把這幾十個日本人看在眼里。你霉協(xié)怎么了?你這個欽差大臣,能玩的了我這個地頭蛇?現(xiàn)在不是你們槍炮頂著我腰的時候,不軟也得軟,而是你們想呆在這里,就不得不看著我的臉色說話。
章自哲進憲兵隊時,崗哨沒有向他敬禮,反而用槍擋了一下,章自哲大怒,學(xué)著日本軍官的樣子,連連罵了幾個“八格”,把橫在面前的刺刀一把撥開,徑直入內(nèi)。
章自哲見了霉協(xié)也不立正,只是舉手在帽檐上禮節(jié)性地比劃了一下,看了看左右沒有坐的地方,只好站著對霉協(xié)說:“司令官以后有事,就到我的師部去,我那里椅子多的是。”霉協(xié)聽言,臉色氣的一青一紫,把拍桌子的手高高舉起,卻又慢慢放下,但說話口氣仍很堅決:“請章師長來也就是兩句話,近期皇軍大部隊要過來,清剿西南國共兩黨的部隊,你部當據(jù)守內(nèi)城以備防患;其二是加緊征糧保障后勤不誤。”
章自哲聽完嘴角一撇說:“就這事?以后讓人過去說一聲就行了。”心想,你就吹吧!你們?nèi)毡救耸掷锏牡着贫伎燧敼饬耍€清剿這個,清剿那個的,你嚇唬誰?
章自哲之所以有底氣,是前天晚上剛接訪了一位客人,國民黨軍統(tǒng)局豫西站站長高政旗,他帶來了重慶的一封密件,內(nèi)容很簡單:準備接受國軍改編,軍職及建制保留不變。
對于小日本到底還能呆上多長時間,章自哲不是沒有掂量,就連孫殿英也曾暗示他,眼皮子放活點,一定要保存好實力。至于今后的出路,他也認真盤算過,將來還是老蔣的天下,只要不把自己往漢奸那邊靠,最多也不過是換換衣服和帽子,有槍誰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樣。趁此機會布置城防,囤糧防變。
章自哲主意拿定,“啪”地一聲給霉協(xié)又行了個嚴肅的軍禮,說:“請司令官放心,屬下一定尊令而行。”章自哲態(tài)度的突然變化,讓霉協(xié)心中感到不安,斷定這個中國人一定另有所圖,可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更強大的力量,來駕馭這匹膘肥體壯、表面順從卻居心叵測的野馬了,只得暫時利用,等待機會再說。卻不想,第二天章自哲就被人暗器刺傷,差一點丟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