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倫敦
改變人生的決定
2014年6月,在我發現小木屋的4個月前,盛怒之下,我決定從位于倫敦的醫院辭職。遞交辭呈3天后,我回到牛津的周末居所,與妻子凱特一起生活,每天早上沿著泰晤士河的纖道跑步。外科醫生的工作繁忙,讓人無暇思考未來。但一旦不再工作,我該做些什么呢?這個問題讓我惶恐不安。早在多年之前,幾乎是在同一個地方、同一條纖道上,我的內心還經歷著更大的痛苦。唯一不同的是,那時的我是漫步在這條路上。那時,我決定放棄牛津大學的政治、哲學和經濟學位,父母聽到這個消息后,他們十分沮喪。
沿著河岸晨跑,我突然想起一位患脊柱囊腫的尼泊爾女孩。囊腫致使她的雙腿逐漸癱瘓。這種病是由寄生蟲感染引起的,在英國比較少見,但在尼泊爾這樣的國家里非常普遍。兩個月前,我給她做了手術。幾天前她康復了,到門診室來向我表示感謝,和大多數尼泊爾人一樣,她極其禮貌溫和。現在已是夏末,水位較低,泰晤士河深綠色的水面看起來幾乎紋絲不動。我一邊跑步,一邊回憶著她,然后就想到了德瓦。德瓦是尼泊爾第一位外科醫生,也是最負盛名的外科醫生。他更廣為人知的稱呼是烏彭德拉·德瓦科達教授。他是我的朋友,30年前,我們曾一起在倫敦做外科實習醫生。
“啊!”我突然想到,“或許我可以去尼泊爾找德瓦。我可以和他一起工作,閑暇時還可以看看喜馬拉雅山。”
一個是放棄學位的決定,一個是從醫院辭職的決定,這兩個決定相隔43年之久,卻都是由女人引起的。引起第一個決定的女人年紀較大,是我父母的一個朋友,我強烈地、完全不合常理地愛上了她。我的成長環境壓抑且過于正統,盡管那時我已經21歲了,卻仍然不夠成熟,完全沒有性經驗。現在看來,是她誘惑了我。盡管只是一個熱情的吻(我和她的關系也僅限于此),但之后,她卻立刻大哭起來。那時的我心智成熟、行動笨拙,也許兩種迥然不同的特征吸引了她,讓她以為可以幫助到我。我給她寫了一首熱情洋溢的詩,這讓她感到羞愧和尷尬(那首詩也早已被遺忘在歲月的長河中)。她已去世多年,但那段插曲帶來的強烈愧疚感卻一直如影隨形,即使那個吻讓我成為一名外科醫生,讓我找到生命的意義和使命的所在。
那段令人沮喪的、荒謬的愛折磨著我,給我帶來困惑與羞恥感,我深愛著那個女人的同時,又抗拒著這份感情。我感到有兩支部隊在我的頭腦中戰斗,我想通過自殺的方式解脫出來。在牛津大學泰晤士河畔租住的學生公寓里,我試著用手去打碎玻璃,以期為這沖突的感情找到一種和解的方法,但是玻璃并沒有碎,意識深處的我仍保持著理智的謹慎。
無法以身體的傷害來轉化感情上的不快,我決定逃離。1971年9月18日凌晨,在未能自我傷害之后,我獨自漫步在泰晤士河畔的纖道上。纖道狹窄,在夏季地面干燥,長滿雜草;冬季充滿泥濘,滿是水洼。它穿過牛津大學,然后延伸至城市北面的那片寬闊的草地。當我悶悶不樂地沿河漫步時,我甚至看到過兒時的家,那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距離這片草地僅有幾百碼遠。順著連接泰晤士河和牛津運河的狹窄河口,再稍微往遠處走,就可以看到守門人的小屋。在走到那個小屋前,我做出了決定,所以折身返回。那位老人,盡管那時還很年輕,但已經居住在那里了。
由于那無果的單相思,我放棄了大學學位。同時,這也是對我父親的反叛,他用心良苦地讓我接受教育,因為他堅信,在牛津或劍橋大學讀書是一種優勢,這已成為他的一種信仰。在搬到倫敦之前,他是牛津大學的老師,對我充滿期待。然而叛逆卻深深植根于很多年輕人的靈魂之中。父親是一個極其和善的人,但他也曾反叛過自己的父親,因此,他接受了我的決定。我放棄一條可預見的職業生涯道路,來到紐卡斯爾北部的一個礦業小鎮,在那里的一家醫院里找了一份護工的工作。我希望,在目睹了他人因身體疾病而承受的痛苦后,我能夠實現某種程度的自我治愈。但之后,外科醫生的生活讓我知道,身體疾病與心理疾病并無二致,它們一樣的真實,應得到相同的治療。約翰·莫德是那家醫院的普通外科醫生。他是我朋友的父親,雖然我們素未謀面,但他在女兒的請求下,為我在醫院手術室里謀得一份工作。他所做的一切讓我驚訝,就像在缺課一年后,牛津大學居然同意我回去上課一樣。如果沒有他人給予的友善和幫助,我的生活將難以想象。
在醫院做護工可以觀看手術的整個過程,正是這樣的經歷促使我成為一名外科醫生。一次,我回到倫敦,在妹妹伊麗莎白的家里度周末,主要目的是想跟她談談我的不快樂。她一邊為家人燙熨衣服,一邊和我說話。在交談中,我突然決定要做外科醫生。我已記不清當時發生了什么,我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認為,解決不快樂的方法是學習醫學并成為一名外科醫生。也許是伊麗莎白給了我建議,因為那時她正在接受護士培訓。周日晚上,我乘火車回紐卡斯爾。車廂里黑色玻璃的車窗上映照出我的身影,我知道自己找到了生活的使命與存在的意義。盡管在成為一名合格醫生的9年后,我才找到了神經外科這個我愿為其付出一切的摯愛,但我從未為自己的決定后悔。能夠成為醫生讓我深感榮幸。
但如果我現在才開始行醫,我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有能力從事神經外科醫學。許多事情已經改變。很多具有挑戰性的神經外科手術,如動脈瘤摘除術,已變得相當煩瑣。現在,醫生們受到官僚機構的監督管理,而在40年前根本不存在這樣的機構,這些機構的成員對于醫療實踐也知之甚少。我非常信任英國國家醫療服務體系(National Health Service,以下簡稱NHS),但這個機構長期資金匱乏,因為政府不敢對選民承認:一流的醫療保健需要更多的稅收。除此之外,人們還面臨著一些比疾病更為緊迫的問題。
帶著剛剛找到的對于未來的方向感,我回到紐卡斯爾,讀了《生態學家》(The Ecologist)的第一期雜志。對于人口持續的指數型劇增,雜志中充斥著對地球未來的悲觀預測。在閱讀這本雜志時,我想,成為一名醫生,在治愈自我的同時治愈他人,這并不是一件任性的事兒。或許,想要讓這個地球變得更好,還有其他更重要的方式,但我認為那些方式都沒有成為外科醫生更具魅力。“道德是醫生的奢侈品”,這樣的觀點一直影響著我,因為醫生們很容易就會自鳴得意,認為自己比病人重要得多。
幾周之后,我回到工作崗位。作為一名手術助理,我目睹醫生對一名男士的胳膊實施手術的全過程。這位男士在醉酒后怒氣大發,故意用手打破窗戶,破碎的玻璃使他的手就此殘廢。
在職業生涯的末期,另外一個女人—我所在醫院的醫療主管—無意間在我的生活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一天,醫院的董事長派她來和神經外科的顧問醫師談話。我們的傲慢與不配合是出了名的。我們對管理者的態度過于疏離,沒有發揮他們期待的作用,而我則被認為是這群違反規矩者中最差勁的一個。一位同事—頭銜是服務交付科主任,或者是類似的荒謬的稱呼。他待人和善,當我大吵大鬧產生了不好的影響時,每次都是他幫我擺脫困境。這一次,他表現得適當莊重。—陪同她走進外科醫生的休息室,房間里有個紅色皮沙發,是我在幾年之前購置的。因為要訓誡8名神經外科顧問醫師,醫療主管顯得有些焦慮。她坐下來,將粉紅色手提包放在腳旁的地板上。簡短的介紹之后,主任就把話語權交給了這位醫療主管。
“你們一直沒有遵守醫院的著裝要求。”她的意思是,人們在會診時曾看到我們穿西裝打領帶。雖然我一直認為著裝講究是對病人的尊重,但那樣的穿著有使病人感染的危險。然而潛意識里,我認為一個更可能的解釋是,著裝禁令與NHS的等級劃分有關。高級醫師看上去不應該與其他醫護人員有任何不同,他們把這稱為團隊精神。
“你們并沒有給初級醫生起到很好的榜樣作用。”醫療主管繼續說。她說在病人出院時,我們沒有確保那些初級醫師按時將信息錄入醫院的數據庫。過去,神經外科的出院總結被醫院樹為典范,這一直讓我引以為豪。但是現在,他們使用計算機化的數據替代了傳統的總結。計算機的版本質量低劣,在使用一次后,我就失去了讓初級醫生完成這項工作的興趣。
“如果未能遵守規定,醫院會給你們紀律處分。”她總結道,沒有討論的余地,也沒有嘗試說服我們。我清楚問題的所在,醫療質量委員會將要檢查醫院,這個委員會非常重視著裝和文書工作。她說她知道這些相當愚蠢,但還是希望我們能配合。之后,她拿起手提包離開,主任有些滑稽地跟在身后。我確定如果我們一致拒絕她的請求,等待我們的將是紀律處分。所以第二天,我就寄出了辭職信。這個機構的高層管理者缺乏經營的意識,我不愿再在這里工作了。我非常謹慎地將離職時間推遲到60歲生日那天,這樣,我的退休金就不會受到影響。
無論是職場、聚會,還是生命本身,我們總是說早走勝過晚走。但問題是,我們要確定什么時候才可以離開。我清楚自己仍沒有做好放棄神經外科工作的準備,盡管我是如此急于離開倫敦的那家醫院。我希望能夠在國外兼職神經外科的工作,那樣的話,我可以繼續行醫,卻不需要讓醫學總會重新審核我的行醫資格證。
每隔幾年,飛行員的能力就需要重新評估。有人主張醫生也應該如此,因為飛行員和醫生的手中都掌握著他人的生死。現在有一個叫作“患者安全”的新興產業,他們致力于減少醫療失誤的出現,為那些遭遇不幸的病人負責。醫療衛生與航空工業有很多相似之處,現代醫院是一個高度復雜的地方,很多事情都可能出錯。我認為使用內容審查清單并努力形成一種免責文化是必要的,因為這樣就能及時發現錯誤和過失,避免產生人為的悲劇。但手術與飛行并無共同之處,飛行員不需要決定飛行的路線,也不需要評估旅程是否值得冒險,更不需要和乘客去討論這些風險。乘客不是病人,他們選擇乘飛機旅行,而病人卻沒有選擇疾病。在飛行中,乘客幾乎都可以安然無恙,但身患絕癥的病人通常很難活著離開醫院。乘客不需要反復的安慰與支持(安全演示時除外,這時空乘通常會教導人們如何穿救生衣,并用難解的動作指示緊急出口的位置),飛行員也不需要與焦慮而苛求的病人親屬們打交道。如果飛機墜毀了,飛行員通常也會死,但如果手術出現了問題,外科醫生會生活在強烈的負罪感下。盡管我們一直在提倡免責文化,但外科醫生必須承擔責任。
醫生能力的重新評估十分重要,但這并非易事,NHS花費了多年時間才確定評估的方法。我不但要接受另一名醫生的評價,還要完成一個“360度全方位”(包括幾位同事和15位病人)的評估。我需要提供幾位同事以及10位討厭我的人的名字(唉,這并不是很難)。每次評估我都想實事求是,但每次到最后又臨陣退縮,列出一個不太可能找出大問題的人的名單。他們在網上進行評價,說我如何地優秀,如何令人滿意地實現工作與生活的平衡。當他們發來評估表時,我向他們表示感謝。
我需要將15份調查問卷分發給不同的病人。醫學總會將大部分工作都外包給一家私人公司,所以評估工作實際上是由這家公司管理。這類公司的業務是眾多商業中利潤最高的一種,他們將NHS視為獵物,就如鬣狗一般獵食一頭年老且殘疾的大象。維持其生機與活力的政治意愿的匱乏,是導致NHS不能正常運轉的罪魁禍首。
在門診時,我需要讓病人們填寫這些冗長的、雙面打印的表格,他們填完后再還給我。自然,我竭力做到最好,而且病人也不愿當面批評我,總是很順從地填寫表格。在我看來,無論誰來審查,都會懷疑這些表格是我自己填寫的,因為上面寫的全是贊美的話。作為一個典型的外科醫生,有時我會忍不住想要停止這荒謬的填字游戲,但同時,我又會責備自己不夠耐心。
在實習醫院的神經外科,我的第一個職位是高級住院醫師。實習醫院的神經外科有兩個咨詢醫師,年輕的那位等同于我的導師和監護人,因為我剛到那里工作不久,年長的那位就退休了。一天夜里,我正在值班,年長的那位打電話咨詢我一些事情。他說他的一個朋友昏倒在家,想知道是否是服用降壓藥所致。很明顯那個朋友就是他自己。記得有一次,我倆站在屏幕前看一位動脈瘤病人的血管造影(1),他告訴我,他想讓年輕的同事接手這個病人。
“到了我這個年紀,做動脈瘤手術對心臟不好。”他說,“最近在格拉斯哥(2),在為病人切除動脈瘤后,一位上了年紀的神經外科醫生突發嚴重的心臟病,并即刻陷入昏迷狀態。”
在成功地為一位女孩切除了良性大腫瘤后,我的這位導師便光榮地退休了。女孩恢復極佳,幾天后,她穿著病人睡服,剃光了頭發,在他的退休派對上給他獻了一大束花。我的導師退休幾個月后就去世了。和他相比,34年之后,我的行醫生涯卻結束得不怎么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