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即將到來的地緣戰爭
- (美)羅伯特·D.卡普蘭
- 4132字
- 2021-04-22 15:09:49
專家推薦Ⅰ
何 帆
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副所長
羅伯特·D.卡普蘭早年是一位浪跡天涯的記者,他的足跡遍及中亞、中東、北非、南亞等地,總之是哪里不太平他就往哪里跑。2006-2008年他在美國海軍學院執教,2008年之后在華盛頓的新美國安全中心做研究,2009-2011年曾是美國國防部部長羅伯特·蓋茨旗下國防政策委員會成員。2012年,他加盟著名的地緣政治智庫STRATFOR,其創始人是喬治·弗里德曼。中資海派已經翻譯出版了喬治·弗里德曼的兩本暢銷書,一本是《未來100年大預言》,另一本是《未來10年》。再加上羅伯特·D.卡普蘭的這本《即將到來的地緣戰爭》,可稱得上是“地緣政治三部曲”。
在閱讀這本書之前,我想先提醒你,你將要讀的是一本非主流的著作。國際政治學的主流學者始終不認為地緣政治是一門嚴肅的學科。國際政治學的大師級人物摩根索也曾說過,地緣政治是一門“偽科學(pseudoscience),它把地理因素提高到絕對地位,認為地理決定國家的權力,因而也決定著國家的命運”。
卡普蘭在這本書中講到,國際政治學者們之所以如此厭惡地緣政治,背后其實有一段歷史的公案:地緣政治曾被納粹利用,成為其對外侵略的理論依據。1901年,德國地理學家弗里德里?!だ蔂枺‵riedrich Ratzel)發表了一篇文章講“生存空間”(Lebensraum)。他聲稱一個國家是有生命的,國家不斷成長,國界線也要向外擴張。拉采爾的學生魯道夫·契倫(Rudolf Kjellen)第一次提出了Geopolitik的概念。你可以清晰地看出德語Geopolitik和英語Geopolitics的相似之處,難怪二戰之后的國際政治學家一提起地緣政治就格外反感。
對希特勒影響最大的是地理學家卡爾·豪斯霍弗爾(Karl Haushofer)。豪斯霍弗爾1869年出生于慕尼黑,他早年參軍,曾到日本做過軍事教官,“一戰”期間曾任德軍旅長,戰后他在慕尼黑大學講授地理學和軍事科學。他的一個學生叫魯道夫·赫斯,此人后來成了希特勒的親信。正是通過赫斯,豪斯霍弗爾認識了希特勒。當時希特勒因“啤酒館暴動”失敗被捕入獄,正在寫作《我的奮斗》。豪斯霍弗爾向希特勒講授了“生存空間”等理論,沒有受過什么教育的希特勒恍然大悟?!段业膴^斗》第14章專門講納粹的外交政策,明顯受到了豪斯霍弗爾的影響。但豪斯霍弗爾和希特勒的關系究竟有多么緊密,已經成為歷史之謎。豪斯霍弗爾很快就在元首那里失寵了。1944年,豪斯霍弗爾夫婦被關進了集中營。同一年,他的兒子因參與暗殺希特勒的計劃被處死(湯姆·克魯斯主演的《刺殺希特勒》就是根據這一歷史事件改編的)。德國戰敗之后,盟軍軟禁了豪斯霍弗爾,并考慮是否要把他送到紐倫堡審判。1946年,豪斯霍弗爾和妻子一起自殺。
地緣政治學遭到冷遇和歧視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它經常被視為歷史決定論的變種。尤其是在二戰之后,決定論成了意識形態對壘的一個重要戰場。意大利和德國出現了法西斯主義,蘇聯出現了專制政權,來勢洶洶的極權主義幾乎要將西方脆弱的傳統自由主義價值碾成齏粉。在信奉自由主義的學者看來,歷史決定論就是極權主義的宣言書。出于誤讀和曲解,他們將馬克思的唯物歷史觀也視為歷史決定論。波普的《歷史決定論的貧困》幾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談到,歷史主義就是烏托邦主義,會異化為極權主義。在《歷史的不可避免性》一文中,著名學者伯林嚴厲批判歷史決定論。他不承認歷史是被任何人為因素以外的力量決定的。這是因為,如果有人力不可控制的外力,人的行為就無法被表揚或批評,無善惡之分,沿著這一邏輯推演下去,歷史決定論包藏著危險的道德和政治禍心。
不管歷史決定論是否真的像波普或伯林說的那樣可怕,但可以肯定的是,大部分地緣政治學者是支持自由政治傳統的。提出“陸權說”的麥金德支持威爾遜總統的理想主義政治主張,提出“海權說”的馬漢也相信民主政體,他認為與陸軍相比,海軍的政治立場會更民主。
地緣政治學家想要得到一點點同行的承認都很難,但同樣的觀點,從其他學科的學者口中說出來,卻得到了大家的景仰和崇拜。歷史學家中尤其不乏這樣的學者。卡普蘭非常推崇的年鑒學派代表人物布羅代爾就是其中之一,布羅代爾1949年出版的《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與地中海世界》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本地緣政治的代表作。順便說一句,更令人欽佩的是,這本書是布羅代爾在二戰期間在德國當戰俘的時候寫的。布羅代爾提出了“時間波長變化”的概念。最長的“長時段”主要是指那些不為人所察覺的地理、氣候等自然條件的變化,“中時段”是指在一個世紀之內出現的人口、經濟、社會、政治的變化,這往往是“集體力量”的結果。最短的周期是“歷史小事件”,就是我們在媒體上天天看到的新聞事件。布羅代爾最為重視的是“長時段”和“中時段”因素。這些因素對我們的影響最大,但卻最容易被人忽視。它們是冰山藏在水下的部分,它們是海洋深處幾乎靜止不動的龐大水體。
從這樣的角度去看國際政治,自然感受不同??ㄆ仗m在回顧了從修昔底德以來的地緣政治核心觀點之后,結合他在世界各地的游歷經驗,談到了21世紀世界政治地圖的變化。
從地緣政治的角度來看,歐洲并沒有出現完美的統一。從歷史上看,歐洲的重心經歷了從地中海沿岸的南歐向西歐、北歐轉移的過程,因為南歐土壤貧瘠、山地崎嶇,而北歐、西歐則河網密布、礦產豐富、平疇千里。最近發生的歐洲金融危機,從地緣政治的角度來看,本來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它反映出來的矛盾,就是長久以來阿爾卑斯山脈以北的西歐和阿爾卑斯山脈以南的南歐之間的差異和沖突。此外,“中歐”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批知識分子的虛構。在歐洲和中東之間,在歐洲和俄羅斯之間,始終不存在明晰的邊界。北起波蘭,南至巴爾干半島的廣闊地區,處于地緣政治學家高度重視的“緩沖地帶”,至今仍然在歷史和現實的交錯中半夢半醒。
卡普蘭也談到了俄羅斯、印度和中國這些“新興大國”的地理宿命。
在他看來,歐亞主義是俄羅斯的靈魂。俄羅斯本來只是困在森林深處的一個小公國,機緣巧合,使得它成為橫跨歐亞的超級大國。極度惡劣的生存環境、遼闊無垠的國土、蒙古入侵的歷史,造就了俄羅斯近代以來不斷對外擴張的心態,甚至還有一種對暴力和暴政的迷戀。但歐亞主義也是俄羅斯最脆弱的“阿喀琉斯之踵”。向西,俄羅斯不愿意完全讓自己和西歐文化融合,這樣只能讓其更加邊緣化,俄羅斯的獨特文化,仍然是其可以向整個歐亞大陸的邊緣地區投射影響的一種“軟實力”,但如何在蘇聯解體之后重新找到一種新的文化感召力,是其面臨的一個難題。向東,俄羅斯的地圖不斷向亞洲擴展??▋然箍浦行闹魅翁乩飳幧踔琳f,“俄羅斯如果把符拉迪沃斯托克視為其21世紀的首都,那將再好不過了”。符拉迪沃斯托克處于世界經濟最有活力的東亞地區,理當成為一個國際大都會型的港口城市,但俄羅斯至今只把遠東當做原料基地,而非通向亞洲的通道,因此錯失了日本經濟騰飛、“亞洲四小龍”奇跡和中國崛起幾次歷史機遇。
印度在地理上占據了南亞次大陸的大部分面積,但從歷史上講,印度始終沒有出現過強有力的中央集權,印度現在統治的領土遠遠超過其大多數歷史王朝的疆域。其實,大英帝國在南亞和東南亞地區的殖民擴張才將印度的勢力范圍前所未有地擴大。但印度仍然沒有占據整個南亞,向西向北,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之間,幾乎從來沒有過明確的邊界,這里仍然是宗教極端勢力、地方軍閥和山地部落的領地,也是令印度最為頭疼的地方。向北,隔著喜馬拉雅山脈,中國和印度這兩個大國之間,經濟相互往來水平卻相對較低。向東,印度盡管不斷向東南亞滲透,但南亞和東南亞之間卻如陌生的路人。卡普蘭在其另外一本書《季風》中曾預言,隨著國際貿易尤其是能源貿易越來越集中于中東和亞洲之間,印度洋將成為未來最具有戰略意義的海洋。
卡普蘭對中國的海上力量擴張深表擔憂。但是,他似乎相信中國仍然沒有實力與美國抗衡。他談到,中國已經擁有現代化的驅逐艦編隊,并制造出了自己的航母。根據美國原海軍副部長克羅普西(Seth Cropsey)的判斷,中國很快就能擁有規模超過美國海軍的潛艇部隊。中國海軍打擊海上移動目標的能力已經大大提升。但卡普蘭引用美國五角大樓2010年的一份報告指出,美國的戰略是加強與其亞太軍事同盟的關系,同時再部署第二道“圍堵”中國的防線,即太平洋上的關島、帕勞、北馬里亞納、所羅門群島、馬紹爾群島、加羅林群島等。這些島嶼或為美國領土,或與美國簽訂了防御協定,面積大到可以建立海軍基地,同時又小到不會太引人注目,地理位置離中國較遠,可躲避中國的導彈襲擊,但又近到可隨時開拔到朝鮮、臺灣等地。我非軍事方面的專家,無法判斷其觀點的真偽,但這些新的動向,或許值得我們更加關注。
卡普蘭最為關心的當然是美國的地緣政治。STRATFOR網站上最近剛發布他們的一份報告,《美國的地緣政治,第一部分:不可避免的帝國》,有興趣的讀者可做參考。在本書中,卡普蘭的核心觀點是,美國需要從地緣政治的角度重新審視其對外戰略。在他看來,對蘇聯的遏制、對東歐的支持,以及對中東的戰爭和干預,都是意識形態的產物,在一定程度上錯誤地估計了美國地緣政治的成本和收益。美國過多插手中東事務可能得不償失。美國努力穩定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局勢,最終獲益者很可能是中國,中國可以借道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打開一條通向印度洋的通道。他支持美國把更多的戰略資源配置到亞太地區,同時,他也更關心美國家門口的地緣政治。美國的后門就是墨西哥,但墨西哥卻一直為毒品交易、政治腐敗等問題所困,墨西哥一日不穩,美國就不能安寢。有意思的是,喬治·弗里德曼在《未來100年大預言》中也講到,最終對美國的霸權帶來挑戰的既不是中國,也不是俄羅斯,而是墨西哥。因為人口老齡化會導致美國的移民政策更加寬松,大量的墨西哥移民越過美國南部漫長的邊界進入美國,久而久之美國就會逐漸變成一個受拉丁裔選民影響的國家,這對美國的內政外交都將帶來革命性的影響。
總之,這是一本充滿了新奇觀點,能夠激發新的思路,但也必然會引起很多爭議的書。最后,我想說的是,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談論地理的作用或許已經顯得過時,畢竟只要坐上飛機,你就可以在一天之內環游地球。當《紐約時報》的專欄記者托馬斯·弗里德曼寫作《世界是平的》一書的時候,他的頭腦中根本就沒考慮到地理的影響。地理對他來說,不過是飛機頭等艙座位的液晶屏幕上顯示的飛行路線。但我之所以要向大家推薦這本書,就是因為我贊同卡普蘭在本書的一開頭就講到的:
要問有關未來的問題,最好的立足點其實就是大地,要盡可能放慢腳步去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