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即將到來的地緣戰爭
- (美)羅伯特·D.卡普蘭
- 2935字
- 2021-04-22 15:09:51
“慕尼黑陰謀”的類比
軍事武力在越戰時期遭人憎恨不已,現在卻成為人道主義的代名詞。“反對種族滅絕的戰爭必須帶著暴怒去戰斗,目的正是要打掉暴怒,”萊昂·韋塞梯爾(Leon Wieseltier)如是寫道,他是《新共和》(The New Republic)的文學編輯,“為了阻止種族滅絕,使用武力是第一手段,而非最后一招”。為此,韋塞梯爾不斷示威抗議,反對為人道主義干預制訂退出戰略:
1996年,克林頓總統的國家安全顧問安東尼·萊克(Anthony Lake),一位生性猶豫又膽怯的人,竟炮制出一個所謂的“退出戰略”:“在我們向海外派軍之前,就應該知道如何以及何時需要把他們撈回來。”
萊克妄圖在調遣美國部隊方面扮演全知者的角色。“退出戰略”學說,從根本上誤解了戰爭的性質,更從普遍意義上誤解了歷史行為的本質。它以謹慎從事的名義,拒絕承認人類事件具有突變性。萬事并非一開始就能預知結局的。
韋塞梯爾引用了盧旺達為例。100萬圖西人(Tutsis)在1994年的大屠殺中喪生,他認為,如果西方適時干預、阻止殺戮,即使日后陷入軍事泥潭,肯定比已經發生的悲劇要好。韋塞梯爾,正像加頓·阿什一樣,是20世紀90年代立場最堅定、道義上最有說服力的代言人之一,他寫了很多文章來發泄他的挫敗感。他認為,正是因為北約空中打擊的有限和遲到,才沒能把科索沃的穆斯林阿爾巴尼亞人從米洛舍維奇的驅逐和滅絕政策中解放出來。針對塞族城鎮的空襲,在他看來必不可少,但根據人道干涉主義者的看法,要出動地面部隊才能解放科索沃城鎮。克林頓政府在發動戰爭時猶豫不決的態度,客觀上成了造成大規模苦難的同謀犯。
“理想主義者的工作,”韋塞梯爾寫道,“已被壓縮成僅限于搶險救援,以及災難的善后處理。我們是在本應大投特投子彈的地方大投特投毛毯。”他說,克林頓政府發明的是一種不需要美國人死掉的戰爭,這是一種懦夫的戰爭,靠的是精密技術,民意和良心則被拋在一邊。他預測道:“這個時代的免疫力不會永遠持續下去。遲早,美國將不得不派遣士兵……奔赴那些他們將遭受傷害或死亡的地方。重要的是事業正義與否,而不是事業是否危險。”
事實上,入侵伊拉克的戰爭,早在20世紀90年代就已開始醞釀。當時美軍自恃天下無敵,歷史和地理因素對它都奈何不得,只要選對時機,放開手腳,一舉出動地面部隊,就將所向披靡。換句話說,正是這些理想主義者在聲嘶力竭、激情四射地鼓吹對海地、索馬里、盧旺達、波斯尼亞和科索沃使用武力。盡管像布倫特·斯考克羅夫特、亨利·基辛格這樣的現實主義者極力敦促美國保持克制,他們收到的反饋卻只是越來越多的無情嘲弄。
然而總體而言,20世紀90年代還是較少動用軍事實力的10年,同時也是專門展示空中力量的10年。這是1991年從科威特趕走伊拉克軍隊的關鍵。當然,這種戰例必須依賴于平坦廣闊又很少下雨的沙漠地理環境,這樣的地貌有利于取得高科技戰爭的勝利。
空中力量雖然表現出各種局限性,但在四年后結束波黑戰爭時仍然成為了關鍵因素,美軍據此在科索沃完成了對米洛舍維奇的最后一擊。阿爾巴尼亞族難民返回了自己的家園,米洛舍維奇的勢力也被削弱到一定程度,最終在2000年被迫放權下臺。僅憑人力無法“拔山”,這是美軍最初不向波斯尼亞和科索沃派兵的根本原因;但事實證明,只要我們擁有空中優勢,陸軍也能“力撥山兮”。
仿佛一時之間,在巴爾干地區剛要再次抬頭的地理學派又被空中力量很快打壓了下去。隨后,空軍和海軍陸戰隊的戰斗機不斷巡邏伊拉克禁飛區,讓薩達姆成為籠中困獸,長達10年之久。因此,美國精英階層在對軍隊的無比威力肅然起敬的同時,也對老喬治·布什和克林頓政府不在巴爾干使用軍隊義憤填膺,他們認為,這本可以制止20多萬人遭受種族滅絕之害,更不用提發生在盧旺達的百萬人大屠殺。這是一種有可能引向冒險主義的思維定式,實際上也的確出現了這樣的結果。而且,這還會導致在未來的10年間對“慕尼黑陰謀”的類比之風減弱,而地理學說將重新恢復其應該受到的尊重和地位。
20世紀90年代,因為有了空中打擊力量,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地圖只剩下兩維空間。但在阿富汗的群山中,在伊拉克的險惡小巷,三維空間將很快得到恢復。
1999年,在自由派知識分子之中,發泄情緒的現象越來越普遍。韋塞梯爾寫道:
克林頓拒絕把除掉米洛舍維奇這個惡棍算在他的戰爭目標里。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其前任(老布什)拒絕把除掉另一個惡棍(薩達姆)算在第一次海灣戰爭的目標里,由此造成的后果,卻正是由克林頓繼承了。
1991年,近五十萬美軍勢如破竹,距薩達姆·侯賽因只有幾百公里之遙,布什總統卻沒有下令繼續向巴格達進軍。他的將軍們剛剛結束自己零缺陷的戰爭,也擔心出現傷亡。他們也考慮到伊拉克的“領土完整”,似乎政權崩潰的短痛給人民帶來的損害,不亞于維持獨裁統治已經造成的長痛,特別是對于北部的庫爾德人和南部的什葉派帶來的苦難。
在這些自由知識分子的想象中,中歐邊界仿佛是無限長的,最遠可延伸到美索不達米亞。當然,事情本可以變得截然不同。2006年,就在政權崩潰之后,伊拉克發生了最惡劣的教派大屠殺,薩達姆曾在該國實施的暴力與之相比,也只是小巫見大巫。韋塞梯爾還算良心未泯,他坦言美國人“有點操之過急”。他也承認,盡管他支持戰爭,此時也無話可說了。仍然有一些入侵的狂熱支持者,不惜口舌地極力為自己辯解,但他畢竟還不屬于這類人。
當年,我也支持伊拉克戰爭,曾撰文鼓吹并加入相關民間組織,敦促布什政府大舉入侵。美軍在巴爾干地區表現出的力量,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薩達姆直接或間接謀殺的人數遠超過米洛舍維奇,加上斷定其擁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從我的觀點來看,當時干預的確是必要的;我同時又是一名記者,沉溺于自己的故事中不能自拔:20世紀80年代從伊拉克發回的報道,對于薩達姆的統治比起敘利亞的哈菲茲·阿薩德(Hafez al-Assad)更具壓迫性的觀察,使我有意促成薩達姆下臺。雖然后來以色列的領土擴張一下子使許多人支持戰爭,但據我與新保守派和自由派人士打交道的經驗,在這段時間里,波斯尼亞和科索沃的戰報比以色列的情況更能吸引這些人的眼球。
對巴爾干的干預使美國賺足了戰爭紅利,似乎驗證了在外交政策上,理想主義的做法具有可行性;1995年對波斯尼亞的干涉則改變了辯論的主題,從“北約該不該存在”變成了“北約該不該擴大”。1999年的科索沃戰爭允許北約最終擴大到黑海岸邊,其影響不亞于“9·11”事件。
一些理想主義者對伊拉克的關注,是20世紀90年代激情的延續。雖然在潛意識里,這代表著地理學上的失敗,但也由于美國的軍事力量之強大而可完全忽略不計。20世紀90年代,利比里亞和塞拉利昂等西非國家被認為是值得期待的民主化候選國,盡管這些國家中也充滿暴力行為,盡管其制度完善程度遠遠低于伊拉克。正是軍隊尤其是空軍的力量,使普遍的價值觀更顯重要,甚至超越了人們賴以生存的地理和歷史經驗。
“9·11”事件后,“慕尼黑陰謀”類比重新得到重視,在打破與薩達姆·侯賽因的僵局中也起了作用。人們驚奇地發現,雖然美國本土剛剛遭受了堪比“珍珠港事件”的大襲擊,但該國的地面戰爭經驗在1/4世紀以來已降到最低點,令人不敢恭維。此外,薩達姆絕非簡單的獨裁者,而是一個扎根于美索不達米亞古代文明中的暴君,在很多人眼中堪比希特勒或斯大林。他窩藏著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或者至少一時間所有人都這么認為。有了“9·11”事件和慕尼黑陰謀的前車之鑒,再不采取行動,歷史將永遠也不會原諒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