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即將到來的地緣戰爭
- (美)羅伯特·D.卡普蘭
- 2313字
- 2021-04-22 15:09:51
誰來拯救“中歐”?
所謂“后冷戰時期”,其實早在20世紀80年代,柏林墻倒塌之前就開始了,與之相伴的是“中歐”一詞的復蘇,身為記者和牛津大學學者的蒂莫西·加頓·阿什(Timothy Garton Ash)后來將其定義為“對于‘東部’蘇聯在政治和文化上的悖離”。
中部歐洲,即米特歐羅巴(Mitteleuropa),更多的是一個地理概念,而非地理事實。它宣示的是一段舊時光的記憶:熱情喧鬧,韻味十足,浪漫的歐洲文明,使人聯想到鵝卵石小巷、錯落有致的小房子、豐收的葡萄酒、維也納的咖啡館和古典音樂,而其優雅的人文主義傳統中卻飽浸著躁動不安的現代藝術和思想。
這里沉睡著奧匈帝國的魔幻記憶,以及一些赫赫有名的人物,如馬勒、克里姆特、弗洛伊德、康德、斯賓諾莎等。事實上,在納粹暴政統治之前,“中部歐洲”就意味著一個知識分子備受蹂躪的猶太人世界;意味著經濟發達,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那里的工業化已高度發展,甚至超過當時的比利時,使人回想起波希米亞的繁榮盛世;意味著姑且不論各種腐敗頹廢和道德淪喪,仍然是一個相對寬容的多民族融合地區,由哈布斯堡王朝為其提供一個良性的但功能日益失調的保護傘。在冷戰時期的最后階段,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卡爾·E.舒斯克(Carl E. Schorske)在其著作《世紀末的維也納》(Fin-de-Siecle Vienna)中簡明地表達了對中歐的懷念,意大利作家克勞迪奧·馬格里斯(Claudio Magris)也在其華美的游記《多瑙河》(Danube)中有類似的記述。在馬格里斯看來,中歐富有政治敏感性,“能夠保護特定的群體反對任何極權主義的計劃”;而對于匈牙利作家捷爾吉·康拉德和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等人而言,中歐意味著“貴族”和開啟“政治自由化”大門的鑰匙。
在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中歐”給人的感覺是一種身處地理之中的文化,或者就是這種文化組成了地理的每一個節點,像山脈一般連綿不絕,或像蘇軍坦克的履帶一般回環往復。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幾年之后,隨著種族沖突在南斯拉夫爆發,“中歐”這個概念竟從統一體變成了分支;“巴爾干”也在人們的意識中被肢解出來,成為了新近東的一部分。
巴爾干是古老的土耳其帝國和拜占庭帝國的同義詞,崇山峻嶺阻礙了發展,這里的生活水平相對比較低下,比起位于歐洲心臟地帶的哈布斯堡王朝和普魯士帝國,要落后幾十年甚至幾百年。而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等巴爾干國家始終遭受著一定程度的貧困和壓迫,但在北方,即蘇聯的“中歐部分”則對此并無體會。
當然,情況是復雜的。東德作為從屬國而被完全占領,因此它的制度在所有國家中最嚴酷;而前南斯拉夫并非正式的《華沙條約》組織成員,因此在其某些城市里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化;而在當時的捷克斯洛伐克,這種自由化則是聞所未聞的。而原屬天主教哈布斯堡王朝的那些歐洲國家,雖然也吃了一些苦頭,程度上卻大大減輕,不過是把激進的自由民粹主義摻和在一起的大雜燴而已。
20世紀80年代,我時常旅行。我發現,當我乘坐的火車從匈牙利行至羅馬尼亞時,窗外的建筑質量突然變差了;車上的乘警肆意蹂躪我的行李,因為翻出了打字機而向我索取賄賂;廁所里的衛生紙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燈光也變得無精打彩。巴可爾干雖然深受中歐影響,但中東的影響也不可小覷,因為它與兩地的距離相等。進口的貨物大都來自安納托利亞,塵土飛揚的廣場空地,破敗不堪的公共場所,也幾乎是科索沃和馬其頓生活的真實寫照。布拉格和布達佩斯的文化娛樂,在這里則難覓痕跡。這并不完全是意外,或由某些邪惡勢力一手造就。在民族混雜的前南斯拉夫,暴力沖突一觸即發,而在單一民族的中歐國家,比如匈牙利和波蘭就不會如此。說到底,還是與歷史和地理因素有關。
然而,以加頓·阿什為代表的自由派知識分子,在其宏偉設想中將中歐奉為道義和政治上的北斗星,而不僅僅將其看作一個地理標志。這個北斗星不僅是歐洲的,也是世界的,具有包容性而非排他性。按他們的觀點,不僅不應該將巴爾干棄于不發達狀態,任何地方,包括非洲都不能例外。柏林墻的倒塌不僅代表著中歐夢想的實現,更應將這種精神輻射至全球。這種人本主義的設想本質即世界主義,在20世紀90年代,自由國際主義和新保守主義者都對此趨之若鶩。
回想一下,那些因支持伊拉克戰爭而臭名昭著的人物,如鷹派人物保羅·沃爾福威茨(Paul Wolfowitz)、新保守主義“教父”理查德·珀爾(Richard Perle),也都是對波斯尼亞和科索沃進行軍事干預的支持者。以加頓為首的自由派也加入了這個陣營,并以左派的《紐約書評》作為陣地。入侵巴格達之路,其實正是植根于20世紀90年代對巴爾干的干預。現實主義者和實用主義者對此堅決反對,完全不顧這些軍事部署是否成功。其實,對波斯尼亞和科索沃穆斯林的“拯救”正是始于對恢復中歐之美的浪漫向往,無論將它看做一個真實的地方還是想象中的樂園。歷史終將證明,正是“道德”和人道主義犧牲了美。
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的人道主義著作,抓住了20世紀90年代的知識分子精神。加頓·阿什在講述其東德生活的暢銷回憶錄中寫道:“我過去常把‘以賽亞·伯林派’(Ich bin ein Berliner)的說法掛在嘴邊。”而現在以賽亞·伯林的思想反而取代了曾在過去40年間處于主導地位的一元化理論,成為其完美的解藥。作為牛津大學教授,伯林幾乎與20世紀同齡,他一直捍衛資產階級的實用主義,在政治上主張“暫緩妥協”。他厭惡地理、文化和所有其他形式的決定論,包括“命定天數”。他傾盡終生之力撰寫文章、發表演講、闡述意見,像曠野中孤獨的布道者一般,宣揚著他“有節制的理想主義”,并以此反對共產主義,反對那種認為只有某一群人有權享受自由和安全的觀點。他的哲學和中歐的理想形成了絕配。
這些智慧和雄辯的知識分子的鼓吹確實使中歐的復興成了一項崇高的事業,這種方法在西方國家的外交政策中經常發揮作用,這一點我將在下文中有所展開。但是,中歐的復興之路仍然困難重重,稍后我們將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