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你可能會好奇
- 村上春樹文學偶像約翰·歐文經典套裝(全6冊)
- (加拿大)約翰·歐文
- 9572字
- 2021-04-16 16:19:11
愛德華·邦肖的額頭上有一個L形的疤痕,是小時候摔的。當時他的小手里抓著一塊麻將牌,卻在奔跑中被一只睡著的狗絆倒了。那只小小的麻將牌是用象牙和竹子制成的,它精致的一角磕在了愛德華鼻梁上方白皙的額頭上,在那對金色的眉毛正中留下了一個完美的印記。
他坐了起來,卻因為太過眩暈而無法站起。血從他的雙眼間流下,從鼻尖滴落。那只狗已經醒了,邊搖尾巴邊舔著男孩流血的臉。
狗表現出的憐愛之情讓愛德華感到一絲寬慰。他七歲了,被爸爸稱作“媽媽的小寶貝”。也許正由于這個原因,他很不喜歡打獵。
“為什么要去射殺那些活著的動物?”他問爸爸。
那只狗也不喜歡打獵。她是一只拉布拉多尋回犬,小時候曾誤入鄰居家的游泳池,差點淹死。從那以后,她便開始怕水。這對一只拉布拉多犬來說是很不正常的。愛德華那專橫的父親還堅持認為,另一點“不正常”的是,這只狗從不會尋回任何東西。(哪怕是一只球或一根木棍——死去的鳥就更不可能了。)
“她怎么不會尋回呢?她不是拉布拉多尋回犬嗎?”愛德華那冷漠的叔叔伊恩時常抱怨。
但愛德華喜歡這只不會尋回也從不游泳的拉布拉多犬,可愛的狗也喜歡這個男孩。在愛德華的父親格雷厄姆的嚴苛評判中,他們都是“膽小鬼”。而在小愛德華眼里,他父親的兄弟——恃強凌弱的伊恩叔叔——又蠢又不友善。
這一切都只是用來幫助理解后續事情的背景。愛德華的父親和伊恩叔叔出門獵野雞,帶回了很多鳥兒,他們從通往車庫的門闖入了廚房。
他們住在科拉爾維爾,那里當時還是愛荷華的遠郊,滿臉是血的愛德華正坐在廚房的地板上,那只不會尋回也從不游泳的拉布拉多看起來像是在吃男孩的頭。兩個男人沖進廚房,后面跟著伊恩叔叔的切薩皮克灣尋回犬,那是一只和伊恩一樣好斗而又缺乏體察力的雄性軍犬。
“碧翠絲,你找死吧!”愛德華的父親叫道。
格雷厄姆給拉布拉多取名為碧翠絲,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笑的女性名字了。對于一只伊恩叔叔認為應該絕育的狗,這個名字很合適,“這樣她就沒法生小狗了,也就不會讓拉布拉多犬高貴的血統變種”。
兩個獵手把愛德華留在了廚房地板上,他們把碧翠絲帶了出去,在車道上用槍打死了她。
當愛德華·邦肖后來指著他額頭上L形的傷疤,用已經釋懷的冷靜語氣開口時,你無法想到他會講出這樣一個故事。“你們對我的傷疤很好奇吧——”他用這個開頭把你帶到了被殘殺的碧翠絲面前。而她是小愛德華曾深愛的狗,一只擁有你能想象到的最可愛性格的狗。
許多年過去了,胡安·迭戈依然記得,愛德華多先生保留了那塊精致的小麻將牌,他平整的前額上留下了一個永久的方形印記。
胡安·迭戈頭上那塊被毛巾桿砸出的無關緊要的傷口終于停止了流血。是它觸動了他今夜對于愛德華·邦肖——這個他生命中摯愛的人的回憶并深陷其中嗎?中國香港到馬尼拉的航程是否太短了,讓他無法熟睡?這段旅途并沒有他想象得那么短暫,但他在整整兩個小時中都焦躁地處于半睡半醒狀態,夢境也變得雜亂無章。他那斷裂的睡眠和夢里的錯序更證明了他一定服用了兩粒貝他阻斷劑。
飛往馬尼拉的路上,他的夢境一直斷斷續續,但其中最重要的是關于愛德華·邦肖頭上疤痕那段可怕的故事。這就是服用兩粒貝他阻斷劑的結果!不過,盡管胡安·迭戈已經很累,他還是慶幸自己至少做了夢,哪怕是混亂的。只有回到過去,他才會擁有最強烈的自信,也非常明確地知道自己究竟是誰,而不只是一個小說家。
混亂的夢中通常會有太多對話,以及毫無預警忽然發生的事情。醫生的辦公室在瓦哈卡的紅十字醫院,讓人費解的是,那里距離急診入口很近。不知是這個主意還是這樣的設計更糟糕,或者兩者兼有。一個女孩被瓦哈卡某只屋頂狗咬傷,卻被帶到了瓦格斯醫生的整形科而非急救室,雖然她的手和前臂都為了保護臉而骨折了,但她身上并沒有什么需要整形的地方。瓦格斯是一位整形醫生——雖然對于馬戲團成員(主要是兒童演員)、垃圾場的孩子們,以及流浪兒童之家的孤兒,他會做的并不只是整形。
瓦格斯對那個誤送到他這里的咬傷病人有些不耐煩。“你會沒事的。”他不停地對哭叫的女孩說。“她應該去急救室——不是我這兒。”瓦格斯又反復告訴女孩那歇斯底里的母親。等候室里的每個人看到受傷的女孩都很難過,其中包括最近才來到這里的愛德華·邦肖。
“屋頂狗是什么?”愛德華多先生問佩佩,“我覺得應該不是一種狗!”他們正跟著瓦格斯醫生進入診室。胡安·迭戈被放在輪床上。
盧佩正在嘟噥著什么,不過她受傷的哥哥并不打算替她翻譯。她說的是:有些屋頂狗是幽靈,是那些被殘忍折磨和殺害的狗的鬼魂。這些鬼魂徘徊在城市的屋頂上,襲擊無辜的人,因為它們遭遇襲擊時也是無辜的狗,所以想要報仇。這些狗住在屋檐上,是因為它們會飛。而且由于已經成了鬼魂,沒有人可以傷害它們,再也不可以。
“這個回答很長啊!”愛德華·邦肖問胡安·迭戈,“她說了什么?”
“你猜對了,屋頂狗不是狗。”胡安·迭戈只對新教士說了這一句。
“多半是雜種狗,瓦哈卡有許多流浪狗,其中很多是野狗。它們經常在屋頂上閑逛。沒有人知道它們是怎么上去的。”佩佩神父解釋道。
“它們不會飛。”胡安·迭戈補充說,但是盧佩依然在嘟噥著。他們此時已經進入了瓦格斯醫生的診室。
“你怎么了?”瓦格斯醫生問那個講著難懂的話的女孩,“冷靜一下,慢慢和我說,這樣我才能聽懂。”
“我才是病人——她是我妹妹。”胡安·迭戈告訴年輕的醫生。或許瓦格斯沒有注意到那張輪床。
佩佩神父對瓦格斯解釋,他以前曾給這兩個孩子體檢過,但是瓦格斯有太多病人了,他很難把這些孩子管教得規規矩矩。胡安·迭戈已經不再那么痛,所以此時他也沒有喊叫。
瓦格斯醫生年輕英俊,全身散發出一種放縱的高貴氣質,這應該是成功的經歷所致。他習慣于自己是正確的,也很容易為他人的不幸感到不安,而且過于感性,總是傾向于在與人第一次見面時對他人作出判斷。每個人都知道瓦格斯醫生是瓦哈卡最好的整形醫生,醫治跛足兒童是他的專長。誰會不在意跛足兒童呢?不過瓦格斯惹惱了所有人。孩子們因為他不記得自己而討厭他,大人們覺得他很傲慢。
“所以你是病人,”瓦格斯醫生對胡安·迭戈說,“和我說說你的情況。不用介紹你來自垃圾場,我能聞得出來。我知道那個垃圾場。說說你的腳吧,講一下它們是怎么回事。”
“我的腳也和垃圾場有關。”胡安·迭戈對醫生說,“一輛格雷羅的卡車,裝著一車來自垃圾場的銅,很重的一車,軋到了我的腳。”
有時候盧佩會像列清單一樣說話,現在便是如此。“第一,醫生是個可憐的渾蛋。”會讀心的女孩開口道,“第二,他為自己活著感到慚愧。第三,他覺得自己應該去死。第四,他會說你需要照X光,但只是在拖延,他已經知道他治不好你的腳了。”
“像是薩巴特克或米斯特克語,但又不是。”瓦格斯醫生說,他并沒有詢問胡安·迭戈他妹妹說了什么,但胡安·迭戈也(像其他人一樣)不喜歡這個年輕的醫生,所以他決定把盧佩說的全部都告訴他。
“這些都是她說的?”瓦格斯問。
“關于過去她總是說得很準,”胡安·迭戈告訴他,“但是關于未來,她還沒說得這么準過。”
“你確實需要照X光。我可能治不好你的腳,但我看了X光才能告訴你。”瓦格斯醫生對胡安·迭戈說。“你帶耶穌會的朋友來,是想要得到主的幫助嗎?”醫生邊問男孩,邊對佩佩神父點了點頭。(在瓦哈卡,所有人都知道佩佩,就像許多人都聽說過瓦格斯醫生一樣。)
“我媽媽是耶穌會的清潔女工。”胡安·迭戈對瓦格斯說。他接著朝里維拉示意:“但他——酋長才是照顧我們的人——”男孩正要說下去,里維拉打斷了他。
“當時是我在開車。”垃圾場老板愧疚地說。
盧佩又陷入了她那關于壞掉的側視鏡的演說,但是胡安·迭戈并不需要翻譯。另外,她又增添了一些內容,關于為什么瓦格斯醫生是一個可憐的渾蛋,她列舉了若干細節。
“瓦格斯喝醉了,又睡過了。他錯過了自己的航班,這本是一次家庭旅行。然而那個蠢飛機失事,他的父母在飛機上,還有他姐姐,以及姐姐的丈夫和兩個孩子。他們都遇難了!”盧佩叫道,“而瓦格斯當時還在睡覺。”她補充說。
“她的聲音很緊張,”瓦格斯對胡安·迭戈說,“我該看看她的喉嚨,或許要檢查一下聲帶。”
胡安·迭戈告訴瓦格斯他為那次讓年輕醫生失去整個家庭的飛機失事感到抱歉。
“她告訴你的?”瓦格斯問男孩。
盧佩并沒有停止她的嘟噥:瓦格斯繼承了父母的房子,以及其他全部物品。他的父母對宗教“非常虔誠”,曾經還因為瓦格斯“完全不虔誠”爆發過一些家庭矛盾。現在的年輕醫生還是“不夠虔誠”,盧佩說。
“如果他一開始‘完全不虔誠’,怎么能說現在‘不夠虔誠’呢,盧佩?”胡安·迭戈問他的妹妹,但女孩只是聳了聳肩。她僅僅知道這些事情,這些信息進入了她的腦子,但不包含任何解釋。
“我只是告訴你我知道些什么,”盧佩總是說,“不要問我是什么意思。”
“等下,等下!”愛德華·邦肖用英語插話道。“誰一開始‘完全不虔誠’,后來變得‘不夠虔誠’?我知道這種現象。”愛德華對胡安·迭戈說。
胡安·迭戈用英語對愛德華多先生講述了盧佩告訴他的關于瓦格斯的一切,即使是佩佩神父也并不了解這整個故事。此時,瓦格斯正在接著檢查男孩被軋到扭曲的腳。胡安·迭戈現在有些喜歡瓦格斯醫生了。盧佩那能夠知道一個陌生人的過去(也能多少知道一些他的未來)的惱人本領讓胡安·迭戈不再那么專注于自己的疼痛,而讓他心存感激的是,瓦格斯剛好利用這個空當為他做了檢查。
“這個垃圾場的孩子從哪兒學的英語?”瓦格斯醫生用英語問佩佩神父,“你的英語沒有這么好啊,佩佩。不過你應該也在教育這個孩子上出了一點力吧。”
“他自學的,瓦格斯——他自己說,自己理解,自己讀書。”佩佩回答。
“這是一種需要培養的天賦,胡安·迭戈。”愛德華·邦肖告訴男孩。“我為你家人的悲劇感到抱歉,瓦格斯醫生,”愛德華多先生補充道,“我對家庭的不幸略有所知——”
“這個外國佬是誰?”瓦格斯有些魯莽地用西班牙語問胡安·迭戈。
“他是鸚鵡男。”盧佩回答。
胡安·迭戈把盧佩的答案翻譯給了瓦格斯。
“愛德華是我們新來的老師。”佩佩神父對瓦格斯醫生說。“他來自愛荷華。”佩佩補充道。
“是愛德華多。”愛德華·邦肖說。他本想伸出手,卻注意到瓦格斯醫生手上戴著膠皮手套——那手套已經濺上了來自男孩那被詭異地軋扁的傷腳的血跡。
“你確定他不是來自夏威夷,佩佩?”瓦格斯問。(新教士夏威夷襯衫上那幾只喧嚷的鸚鵡是不可能被忽視的。)
“我和你一樣,瓦格斯醫生。”當愛德華·邦肖明智地決定不必和年輕醫生握手后,他開口道,“我的信仰也被疑慮影響過。”
“我沒有任何信仰,也沒有疑慮。”瓦格斯回答。他的英語很簡略,但是表達準確,他的意思是對于信仰他并沒有什么疑慮。“這就是我喜歡X光的理由,胡安·迭戈。”瓦格斯醫生繼續著他還算準確的英語,“X光是實實在在的,它要比我此刻想到的許多事清晰得多。你受傷了,來找我,還帶著兩個教士。還有你那會讀心的妹妹,你剛說,她對于過去要比未來知道得更準確一些。你那尊敬的酋長也來了,他又是垃圾場老板,是他照顧你,也是他軋了你。”(對于里維拉而言,所幸瓦格斯的演說使用了英語,而非西班牙語,因為里維拉已經為此次事故感到非常內疚了。)“X光的結果會告訴我們應該對你的腳做些什么。我說的是醫學方面,愛德華,”瓦格斯停了下來,不僅望向愛德華·邦肖,還望著佩佩神父,“至于主的幫助,那就留給你們教士吧。”
“是愛德華多。”愛德華·邦肖更正道。愛德華多先生的父親格雷厄姆(那個殺狗的人),中間名便是愛德華。這點足以讓愛德華·邦肖更青睞愛德華多這個名字,而胡安·迭戈也很喜歡。
瓦格斯忽然對佩佩神父暴怒起來,這次他講的是西班牙語。“孩子們住在格雷羅,他們的母親又是耶穌會圣殿的清潔工——多巧啊!我猜流浪兒童之家也是她打掃?”
“對,孤兒院也是。”佩佩回答。
胡安·迭戈正想告訴瓦格斯,他的母親埃斯佩蘭薩不僅是一個清潔女工,可她另外的身份是有歧義的(這是最好的可能),而男孩知道年輕醫生對這種歧義不會有什么好的看法。
“你母親現在在哪里?”瓦格斯醫生問男孩,“應該沒在打掃衛生吧。”
“她在圣殿里為我祈禱。”胡安·迭戈告訴他。
“我們去拍X光,繼續下一步。”瓦格斯醫生適時地打斷了話題。顯然他需要控制自己,不要詆毀祈禱帶來的力量。
“謝謝你,瓦格斯。”佩佩神父說,他的語氣里流露出幾分虛偽,于是每個人都看向他,甚至剛剛才認識他的愛德華·邦肖。“謝謝你努力不在我們面前宣揚你的無神論。”這次佩佩更加一語中的。
“我是為了你,佩佩。”瓦格斯回答。
“瓦格斯醫生,沒有信仰自然是你個人的事情,”愛德華·邦肖說,“但是看在這個男孩的分上,或許不該在此時講這些。”新教士補充道,仿佛缺少信仰這件事和他有關。
“沒關系,愛德華多先生,”胡安·迭戈用他近乎完美的英語對愛荷華人說,“我也沒有什么信仰,并不比瓦格斯醫生好多少。”但胡安·迭戈其實比他自己說的更有信仰。他對教會有所懷疑,當地的圣女之爭也包含在內,但他對奇跡很感興趣,也對此持開放的態度。
“別這么說,胡安·迭戈,你還太小,不要說自己沒有信仰。”愛德華說。
“看在這男孩的分上,”瓦格斯用他那生硬的英語說道,“現在最好關注實際,而不是信仰。”
“我不知道自己應該信仰什么。”盧佩開口了,她并不在意誰能(或者不能)聽懂她的話,“我想要信仰瓜達盧佩,但是看看她是怎么被利用的吧!看看圣母瑪利亞是怎么控制她的!既然她讓怪物瑪利亞當老大,我又怎么能信任她呢?”
“瓜達盧佩讓瑪利亞從她頭頂踩了過去,盧佩。”胡安·迭戈說。
“喂!快停下!別這么說!”愛德華·邦肖打斷了男孩,“你還這么小,說話不要太諷刺。”(當話題和宗教有關時,新教士的西班牙語就會變得比你最初想象得好些。)
“去拍X光吧,愛德華多。”瓦格斯醫生說,“我們進行下一步。這些孩子住在格雷羅,在垃圾場工作,而他們的母親卻為你們干活。這還不夠諷刺嗎?”
“我們往下進行吧,瓦格斯,”佩佩神父說,“去拍X光。”
“垃圾場很好啊!”盧佩不肯停下來。“胡安·迭戈,告訴瓦格斯我們很愛垃圾場。瓦格斯和鸚鵡男再說下去,我們就得去流浪兒童之家了!”盧佩叫嚷道,可胡安·迭戈什么都沒有幫她翻譯。他沉默著。
“去拍X光吧。”男孩說。他只想知道自己腳的情況。
“瓦格斯沒有什么辦法治好你的腳。”盧佩告訴他。“瓦格斯認為,如果影響了血液循環,他就得給你截肢!他還認為你只有一只腳,或者拖著一只殘腳沒法住在格雷羅!他覺得你的腳會永遠保持這個扭曲的角度,然后自己愈合。到時候你就能重新走路,但不是在幾個月內。你以后就只能一瘸一拐地走了,這就是他的想法。他還在好奇,為什么是鸚鵡男和我們一起來,而不是媽媽。你告訴他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盧佩對哥哥叫道。
胡安·迭戈開口說:“我會告訴你她認為你在想些什么。”他把盧佩的話講給了瓦格斯,并不時忽然停下,把一切用英語解釋給愛德華·邦肖。
瓦格斯轉向佩佩神父,仿佛這里只有他們兩個:“這男孩會講雙語,他妹妹又會讀心。他們待在馬戲團會更好些,不一定非得住在格雷羅,去垃圾場工作。”
“馬戲團?”愛德華·邦肖問,“他是說馬戲團嗎,佩佩?他們是孩子,不是動物!流浪兒童之家會照顧他們嗎?一個跛足的男孩和一個不會說話的女孩!”
“盧佩會說話!她能講很多話。”胡安·迭戈說。
“他們不是動物!”愛德華多先生重復道。也許盧佩聽懂了“動物”這個詞(雖然是用英語講的),她使勁盯著鸚鵡男。
啊——噢,誰知道那個瘋丫頭是不是在讀他的心!佩佩想。
“馬戲團通常會照看里面的孩子,”瓦格斯醫生目光掠過沉浸在愧疚中的里維拉,隨后用英語對愛荷華人說,“這些孩子可以表演中場小節目——”
“中場小節目!”愛德華多先生嚷著,他的雙手絞在一起。也許是他緊絞雙手的樣子,讓盧佩看到了七歲時的愛德華·邦肖。女孩哭了起來。
“噢,不!”盧佩一邊哭,一邊用兩只手捂住了眼睛。
“這又是在讀心嗎?”瓦格斯問,他看起來有些不相信。
“那女孩真的會讀心嗎,佩佩?”愛德華也問道。
我現在希望她不會,佩佩想。但他只是說:“這個男孩自學了兩門語言。我們可以幫助他,愛德華,你想想。那個女孩我們幫不了。”佩佩用英語低聲說,雖然就算他說的是西班牙語,盧佩也不會聽見,她還在大聲哭叫著。
“噢,不!他們射死了他的狗!他的爸爸和叔叔,他們把鸚鵡男的狗殺了!”盧佩用沙啞的聲音哀號起來。胡安·迭戈知道自己的妹妹有多么愛狗,她無法也不愿繼續說下去,而是傷心地啜泣著。
“她在說什么?”愛荷華人問胡安·迭戈。
“你以前養過狗嗎?”男孩反問愛德華多先生。
愛德華多跪了下來。“慈悲的圣母瑪利亞,感謝你把我帶到需要我的地方!”新教士叫道。
“我猜他養過狗。”瓦格斯醫生用西班牙語告訴胡安·迭戈。
“那只狗死了,有人把它射死了。”男孩盡可能平靜地告訴瓦格斯。盧佩還在哭泣著,而愛荷華人依然在頌揚著圣母瑪利亞,沒有人注意到這對醫生和病人簡短的對話,以及他們之間接下來發生了什么。
“你認識馬戲團的人嗎?”胡安·迭戈問瓦格斯醫生。
“我認識,到時候可以介紹給你。”瓦格斯對男孩說,“我們需要讓你媽媽知道——”說到這里,瓦格斯看見胡安·迭戈本能地閉上了眼睛,“或者佩佩,我們需要佩佩的支持,他也可以代表你媽媽。”
“鸚鵡男——”胡安·迭戈用西班牙語說道。
“我可不適合和鸚鵡男進行什么有意義的對話。”瓦格斯醫生打斷了他的病人。
“他的狗!他們射死了他的狗!可憐的碧翠絲!”盧佩依然哭喊著。
雖然盧佩聲音嘶啞,語句難懂,愛德華·邦肖卻從中聽出了“碧翠絲”這個名字。
“讀心術真的是上帝給的禮物,佩佩。”愛德華對他的同事說,“這女孩真是先知嗎?你這么說過。”
“忘了這個女孩吧,愛德華多先生。”佩佩神父平靜地說,這一次也是用英語,“想想這個男孩,我們能拯救他,或者幫他拯救他自己。他還是有救的。”
“但是女孩知道——”愛荷華人說道。
“這幫不了她。”佩佩立刻反駁。
“孤兒院會收留這兩個孩子吧?”愛德華多先生問佩佩神父。
佩佩有些擔心流浪兒童之家的修女們。并不是說修女們一定不會喜歡垃圾場的孩子,現在的問題是埃斯佩蘭薩,這位既做清潔工又做夜場工作的母親。但他只是對愛荷華人說:“會的——兒童之家會收下他們的。”佩佩說到這里就停了下來,他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些什么,以及要不要說出他的疑慮。
沒有人注意到盧佩已經停止了哭泣。“馬戲團。”會讀心的女孩指著佩佩神父說。
“馬戲團怎么了?”胡安·迭戈問妹妹。
“佩佩神父覺得這個主意很好。”盧佩告訴他。
“佩佩覺得馬戲團是個不錯的想法。”胡安·迭戈用英語和西班牙語對所有人說。但佩佩看起來并不是很確定。
他們暫時停止了對話。拍X光花了很多時間,尤其是等待放射科醫生的判斷。由于等候太久,結果出來的時候,他們對于自己聽到的內容都已經不再有任何疑慮。(瓦格斯已經想到了這些,盧佩又把他的想法告訴了大家。)
在等候放射科醫生診斷的時候,胡安·迭戈發現自己確實有些喜歡瓦格斯醫生。盧佩的想法卻略有不同:她喜歡愛德華多先生,這主要是因為七歲那年他的狗的遭遇,但并不是唯一的原因。女孩把頭枕在愛德華·邦肖的腿上睡著了。和這個會讀心的孩子親密起來后,新老師展現出更多熱情。他始終盯著佩佩神父,仿佛在說:你真覺得我們沒法拯救她嗎?我們當然可以!
噢,主啊,佩佩祈禱著:我們面前的道路多么危險,就像是被許多瘋狂和未知的大手操控著!請指引我們吧!
此時瓦格斯醫生正坐在愛德華·邦肖和佩佩神父旁邊。他輕觸了一下女孩的額頭。“我需要看看她的喉嚨。”年輕的醫生提醒他們。他說會讓自己的護士去聯系另一位同事,她也在紅十字會醫院辦公。戈麥斯醫生是一位耳鼻喉專家,最理想的情況是她能檢查盧佩的喉嚨。不過瓦格斯知道如果她沒法親自檢查,也會把必要的工具借給他。那是一種特殊的燈,以及一面放在喉嚨后方的小鏡子。
“我們的媽媽,”盧佩在睡夢中說,“讓他們看她的喉嚨。”
“她沒有醒——盧佩總是說夢話。”里維拉說。
“她在說什么,胡安·迭戈?”佩佩神父問男孩。
“說的是我們的媽媽。”胡安·迭戈回答。“盧佩睡著的時候也能讀心。”男孩提醒瓦格斯。
“再給我講講盧佩母親的情況,佩佩。”瓦格斯說道。
“她的母親也會發出這種聲音,但又不完全相同。當她很興奮,或者在祈禱時,沒有人能聽懂她。當然,埃斯佩蘭薩年紀更大。”佩佩想要解釋,卻無法表達出自己真正的意思。無論是用英語還是西班牙語,他都不知道要怎么講清楚。“埃斯佩蘭薩能讓別人理解她的意思,她說話并不總是難懂的。畢竟她是一個妓女!”在確定盧佩依然睡著后,佩佩脫口而出,“但這個孩子,這個可憐的丫頭,她沒法對別人表達自己的想法,除了對她哥哥。”
瓦格斯醫生看向胡安·迭戈,他只是點了點頭。里維拉也在點頭,他一邊點頭一邊哭泣著。瓦格斯問里維拉:“她在嬰兒或者之后的階段,有過呼吸困難的癥狀或者你能想到的類似情況嗎?”
“她得過喉頭炎——老是咳嗽。”里維拉啜泣著說。
當佩佩神父把盧佩得過喉頭炎的事情講給愛德華·邦肖時,愛荷華人問:“很多孩子都會得喉頭炎嗎?”
“她的聲音格外嘶啞,這說明聲帶受損。”瓦格斯醫生緩緩地說,“我還是想看看盧佩的喉嚨,以及她的喉頭和聲帶。”
由于會讀心的女孩睡在他的腿上,愛德華·邦肖一動不動地坐著。在這重要的一瞬,他那宏大的誓言既給他帶來沖擊,也賦予了他力量。他忠誠于圣·依納爵,因為他瘋狂地宣稱只要可以阻止一個妓女一夜的罪行,他寧愿犧牲自己的生命。這兩個垃圾場的孩子很有天分,但他們正身處危險中或是需要被拯救的邊緣,也許兩者兼有。而此時堅持無神論的科學青年瓦格斯醫生只想到檢查這個孩子的喉嚨、喉頭和聲帶——這是多么好的機會,又是多么有趣的思想碰撞啊!
這時盧佩醒來了,也許她已經醒來有一會兒,但剛剛睜開眼睛。
“我的喉頭在哪里?”小姑娘問她的哥哥,“我不想讓瓦格斯看。”
“她想知道她的喉頭在哪里。”胡安·迭戈為瓦格斯醫生翻譯道。
“在她氣管的頂端,聲帶的位置。”瓦格斯解釋說。
“沒有人能靠近我的氣管。氣管是什么?”盧佩問。
“她這次問的是她的氣管。”胡安·迭戈解釋道。
“是一些像水管一樣的東西,空氣會通過它們吸入盧佩的肺,或者從那里呼出來。”瓦格斯醫生告訴胡安·迭戈。
“我的喉嚨里有管子?”盧佩問。
“我們大家的喉嚨里都有,盧佩。”胡安·迭戈回答。
“不知道戈麥斯醫生是誰,瓦格斯想要和她做愛。”盧佩告訴她哥哥,“戈麥斯醫生結婚了,也有孩子,她比瓦格斯年齡大很多,但是他還是想和她做愛。”
“戈麥斯醫生是個耳鼻喉專家,盧佩。”胡安·迭戈告訴他那神奇的妹妹。
“戈麥斯醫生可以看我的喉頭,但是瓦格斯不行——他太惡心了!”盧佩說,“我不喜歡把鏡子放在我的喉嚨后面,鏡子也不會開心的!”
“盧佩對于鏡子有些擔心。”胡安·迭戈只是這樣對瓦格斯醫生說。
“告訴她鏡子沒什么壞處。”瓦格斯說。
“你問他,他想對戈麥斯醫生做的事有沒有壞處!”盧佩嚷道。
“無論是我,還是戈麥斯醫生,都會用紗布纏住盧佩的舌頭,這樣她的舌頭就不會擋住喉嚨后方——”瓦格斯解釋著,但是盧佩不想讓他繼續。
“那個叫戈麥斯的女人可以碰我的舌頭,瓦格斯不行。”盧佩說。
“盧佩很想見戈麥斯醫生。”胡安·迭戈翻譯道。
“瓦格斯醫生,”愛德華·邦肖深吸了一口氣,然后說,“在我們兩個都方便的時候,當然我不是說現在,我覺得我們應該聊一聊信仰。”
瓦格斯那只曾溫柔地拂過睡著的女孩的手,此時正用更有力的方式,緊緊地握著新教士的拳頭。“我是這樣想的,愛德華,還是愛德華多,不管你叫什么,”瓦格斯說,“我覺得這女孩的喉嚨不大正常。問題可能出在她的喉頭,然后影響了聲帶。而這個男孩余生都會是個瘸子,無論他是否留下這只腳。這些才是我們要面對的問題。我是說此時,在這里。”瓦格斯醫生說。
當愛德華·邦肖露出笑容的時候,他那白皙的膚色仿佛在發光,就像是他身體里有一盞燈忽然被打開了一樣。在他笑著時,一道閃電般精準而奪目的褶皺出現了,正穿過這位狂熱者頭部那道完美地位于一對金色眉毛中間的亮白印記。“你們對我的傷疤很好奇吧——”愛德華·邦肖開口了,他總是這樣開始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