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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德國優先

華盛頓時間下午1點47分,電話鈴響了。富蘭克林·D.羅斯福總統在白宮二樓橢圓形總統辦公室書房內,剛剛吃過午飯——湯和三明治。羅斯福畢生酷愛收集各國郵票,他和國務院有長期的協議,每一天所有海外郵件的郵票都得交給他。就在他拆開一封最近的郵件之時,電話鈴響了。住在白宮的哈里·霍普金斯(Harry Hopkins),這位公共事業振興署前主管,作為羅斯福貼身個人顧問,當時也在場。不過,是羅斯福伸手到桌上拿起了電話。白宮接線員告訴他,是海軍部長弗蘭克·諾克斯(Frank Knox)打來的,他執意要和總統通話。“接進來”羅斯福說。

諾克斯省去了客套,直奔主題。“總統先生,看樣子日本人襲擊了珍珠港。”

羅斯福將左手掌重重地拍到桌面上,發出一聲巨響,他大叫:“不!”

令羅斯福震驚的,不是日本人發動了襲擊,而是他們襲擊的地方。畢竟,國務院和日本外交官冗長的談判,在最近幾周陷入了僵局,他也知道,日本帝國海軍的重頭部隊,近期已經離開本土島嶼港口,出海向南行進。這足以引起警惕,因此羅斯福早在11天之前,就向所有美軍太平洋司令部下達了正式的“戰爭警報”。如果日本襲擊法屬印度支那、英屬馬來亞,或者荷屬東印度群島,甚至美國人占領的菲律賓,他都不會覺得驚訝。然而,曾經在海軍服役的他,極為震驚且一開始難以相信的是,日本人居然能夠令大批突擊部隊長驅兩千多英里,橫跨太平洋直指珍珠港美軍海空軍基地而未被發現。

不過,震驚和難以置信很快轉變為憤怒和決心。當天下午受到緊急召見趕往總統辦公室的顧問們,發現他板著面孔,鎮靜得異乎尋常,沒有顯露出恐慌,也沒有困惑。好幾位到場者甚至對總統表面的冷靜議論紛紛。也許在某種程度上,對于過去數月以來的模糊不定,這一消息反而讓人如釋重負。至少他不必再和顯然靠不住的日本外交官們小心翼翼、禮數周全地進行程式化的對話,也不必再在公開聲明中遣詞造句,以避免激怒美國強大而多疑的孤立主義派政客,對于他公開支持與希特勒德國作戰的英國,他們是竭力反對的。日本人的襲擊,把這一切一掃而空。戰爭會帶來它自身的困難、犧牲和苦痛,但至少它是孤注一擲的機會。

或許它看來如此。珍珠港事件無疑意味著與日本的戰爭,但在法律上和地理上,美國依然遠離歐洲戰事,這就成了一個問題,至少是個難題。羅斯福之所以竭力避免和日本鬧僵,是因為他確信希特勒統治下的德國,對于美國、對于西方、對于人類總體而言,才是更為嚴重的威脅。希特勒狂妄自大的意識形態是主要原因,除此之外,德國還因經濟(4 120億美元)兩倍于日本(1 960億美元)(1),從而成為更為危險的敵人。在羅斯福看來,日本在遠東的野心雖然令人擔憂,但可以緩一步來對付它,希特勒才是急迫而現存的問題。德國軍隊已經征服了十多個歐洲國家,此時甚至已經長驅直入到蘇聯。英國之所以還未垮掉,全靠美國通過脆弱的跨大西洋補給線提供的支持。

為了保護這條補給線,羅斯福數月之前向在大西洋的美國海軍下達了更為靈活的新指令。美國驅逐艦此時遠至冰島保護著英國的運輸領域,甚至在此領域之外還與英國配合協作。在9月份,一艘德國U型潛艇的艦長,因美軍驅逐艦干擾他的目標而不快,于是向美軍“基爾”號(USS Greer)驅逐艦發射了一枚魚雷。數周之后,10月17日,一枚德國魚雷又擊中了美軍“吉爾尼”號(USS Kearny)驅逐艦,導致美軍11名水兵犧牲,另有22名受傷。當然,“吉爾尼”號很難說是無辜的旁觀者,因為她當時正在用深水炸彈襲擊潛艇。不過,這一沖突導致了在不宣而戰的海戰中首次有美國人喪生。不到兩周,一枚德國魚雷又擊沉了美軍“魯本·詹姆斯”號(USS Reuben James)驅逐艦,軍艦沉入水底,160名美國水兵中115人喪生。這些事件或許標志著全面戰爭的開始,然而雙方卻都作出退讓:希特勒是因為忙著對付蘇聯,而羅斯福是因為不確定美國公眾是否會支持參戰。在一次例行的新聞發布會中,有人就此向總統提問,他私底下回答說,“我們并不想向德國宣戰,因為我們處于防守——自衛中,……而且要破壞外交關系,為什么呢,沒有任何好處。”而后他便轉移了話題。

從一開始,羅斯福就精心設計了自己的外交政策,清晰而審慎地著眼于憲法的認可和美國公眾的容忍。他曾經以試圖預先阻止英國失敗的方式試探過這兩方面的底線,第一次是在1940年9月,同意將50艘美軍舊驅逐艦給予處于困境的皇家海軍,以此為交換,獲得位于加勒比海和紐芬蘭的英國皇家海軍基地的長久租賃權。第二次是在三個月后,提議并支持《租借法案》(2)的通過。那些組成了喧囂而政治上強勢的美國孤立主義的議員、報刊編輯和牧師們,對這樣的政策感到驚駭不已,對總統針對德國U型潛艇的海戰當然也是極為憤怒。他們指控羅斯福為了英國的安全而蓄意惹起戰事,即使不是公開戰爭,也是找借口擴大援運計劃。他們也沒有全錯。內政部長哈羅德·伊克斯(Harold Ickes)4月份在他的日記中就透露,“我們渴望著有一樁事件,能給我們正當的理由建立一個向英國派出運輸船的系統”。另有一些人,包括財政部長亨利·摩根索(Henry Morgenthau),都認為總統過于猶豫不決,他在日記中抱怨說,總統不是在引領公眾的意見,而是在等待公眾的意見趕上他,以便他來跟進。如果能讀到他們的日記,羅斯福有可能會認為他的政策調整大致沒錯。

如今戰爭已經到來,雖然不是對德國而是對日本。誠然,日本通過所謂的《三國同盟條約》(Tripartite Pact)已經和德國結盟,同時還包括意大利,但條約規定,只能在締約各方中的一方遭受襲擊時,而不是像日本那樣發動侵略戰爭,其他方才有義務提供支持。希特勒很高興地看到糾纏他的美國人因日本的襲擊而受到重挫,但他沒有義務介入其發動的戰爭。不過話說回來,他卻有可能會這樣做。通過美軍的密碼破譯,羅斯福截獲了一條發自德國外交部的密電,承諾如果日本“同美國交戰,德國一定會立即參戰”。當然,希特勒政府如此的承諾在過去并不意味著什么,而這一次,至少他有可能會兌現他的許諾而向美國宣戰。

羅斯福本可以領先于他,向國會要求同時向日本和德國宣戰。那天夜里前往白宮參加緊急內閣會議的數位議員,也建議他這樣做。羅斯福不能確定國會或民眾是否支持他,因此選擇了等待和觀望希特勒會采取怎樣的行動。那天下午,溫斯頓·丘吉爾從契克斯鄉間別墅來電求證新聞報道,同時對美國在珍珠港的損失表示慰問,羅斯福向他保證,“我們如今是風雨同舟了”。但這在當時,還不能算是完全正確。

如果希特勒沒有宣戰,那么對于美國,特別是對于羅斯福的政策,將會是異常尷尬之事。因為在過去的兩年里,美國對戰爭計劃進行了大幅度重新定位,從聚焦于日本和太平洋,轉向可能的,甚至是極大的可能的同時對德國和日本兩條戰線作戰。新計劃的主要內容——實際上是它的要素,就是在這樣的戰爭中,有必要首先戰勝德國。這樣的估量標志著美國戰略計劃實質上的革命。在此之前,美國海軍中的計劃擬定者曾把注意力幾乎完全放在了所謂的“橙色戰爭計劃”(War Plan Orange)上。

橙色計劃是所謂的“顏色計劃”之一,顏色計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20世紀初期,它們是針對有可能與各種潛在敵人作戰的一系列應急計劃,其中一些敵人的可能性較大。除了計劃對日本作戰的橙色,還有針對德國的(黑色)、英國的(紅色)、墨西哥的(綠色)等多種。而在位于羅德島紐波特的美國海軍軍事學院的軍事模擬訓練中,占主導地位的卻是橙色計劃。在這里,在普林格爾大廳巨大的棋盤地板上,軍官學員們操縱著木制的軍艦模型,重現一戰中的日德蘭海戰(3),同時也想象著相似的與日本帝國海軍的對抗。不過在最初,橙色計劃雖不是極其簡單,相對而言也不算復雜。它假定日本試圖占領菲律賓,由此引起位于夏威夷水域美國太平洋戰斗艦隊的調遣,接著便是跨中太平洋的戰役,最后與日本在菲律賓海域以日德蘭海戰類似的決戰而告終。經過定期的審查和調整,這個計劃日漸精密,它的中心元素保留在美國海軍計劃的核心當中,它也通報了預算要求,以及每年春季舉行的、以檢驗艦隊是否準備就緒的年度艦隊演習。

美國的計劃擬定者們早在1937年就開始重新評估他們的推斷,并不是因為日本看似不夠野心勃勃或者不夠危險,——就在那一年,日本入侵中國,發動了“七七事變”,實際上這是一場全面的侵略戰爭,——而是因為國際局勢的復雜性,讓美國覺得必須擴展安全視界才不失為明智之舉。為了實現這一點,羅斯福派出海軍上校、海軍戰爭計劃處處長諾伊爾·E.英格索爾(Royal E.Ingersoll)前往倫敦,與英國進行私下磋商,探討兩國軍隊在戰爭中如何在太平洋及其他區域展開協調配合。這是兩國在跨大西洋關系上邁出的第一步,在接下來的四年里,這種關系得到了顯著的發展。兩年后的1939年,橙色計劃的關鍵設想遭到了公開的挑戰。那一年,美國陸海軍聯合規劃委員會提出,要在加勒比海和巴拿馬運河成功抵御德國人,就需要“在大西洋采取進攻性措施”,如此一來,美國海軍就應該“在東太平洋采取防御的態度”。同年秋天,美國陸海軍聯合委員會擬定了一整套新計劃,在保留潛在敵人的顏色代號的同時,按照在同一時間與兩種或多種“顏色”作戰的可能性的設想而將它們分組。這套計劃或許因此不可避免地被稱為“彩虹”計劃。除了這些跡象之外,大多數美國海軍將領并不接受在太平洋之外進行重新定位的防御政策。海軍將領們認為,日本依然是最主要、最可能的敵人,橙色計劃的幽靈繼續影響著他們的思維,左右著他們的訓練。

在1939年9月希特勒入侵波蘭之后,特別是在1940年春天,德軍切入比利時和荷蘭,驅逐英軍從敦刻爾克海灘撤離,迫使法國求和之后,這種情況開始改變。1940年6月22日,就在法國將軍們簽署了停戰協議,承認他們失敗的當天,羅斯福與陸軍參謀長喬治·C.馬歇爾(George C.Marshall)和海軍作戰部部長哈羅德·R.斯塔克(Harold R.Stark)會面,探討法國的失敗對美國的安全利益究竟會有怎樣的影響。

馬歇爾和斯塔克,注定要在即將到來的戰爭中扮演至關重要的角色。馬歇爾是計劃擬定和訓練方面的專家,一戰期間,他曾擔任“黑桃杰克”約翰·潘興(4)的參謀,協助其精心策劃了默茲—阿戈訥戰役。1936年,馬歇爾晉升為準將,后來又被羅斯福任命為參謀長,領口別上了四星上將軍銜。饒有意思的是,正是在他走馬上任的這一天,1939年9月1日,德國入侵波蘭。盡管馬歇爾天生善于管理且智慧過人,但他最大的財富卻是他的性格。他冷靜、威嚴而不失耐心,極少提高自己的嗓音,也從不發脾氣。他是其他人的出色裁判,總是帶著一本小小的筆記本,記錄著那些在將來的某些危機中可以擔當指揮大任的軍官的名字。

哈羅德·R.斯塔克在一個月之前,于1939年8月1日擔當起第八任海軍作戰部部長的職責。他1903年畢業于海軍學院,得到了一個不同尋常的綽號。當他1899年還是海軍學院一年級新生時,有一位高年級同學問他是否和美國獨立戰爭時期的將軍約翰·斯塔克(John Stark)有親戚關系。這位年輕的新生,無疑是為了符合自己的身份,采取了一個夸張的立正姿勢,坦承說他從未聽說過約翰·斯塔克將軍。結果,那位學長,為了更有說服力但卻有失準確地告訴這位年輕的新生,在美國獨立戰爭中的佛蒙特本寧頓戰役之時,約翰·斯塔克曾大聲宣稱:“今天我們必須取得勝利,否則貝蒂·斯塔克就會成為寡婦!”這位學長認為,每個新生都應該知道這則愛國故事,更何況這個新生名叫斯塔克。于是他命令這位倒霉的新生,從此之后,每當遇到高年級的學長,都必須大聲背誦這句話。不久之后,學院里人人都知道斯塔克叫做“貝蒂”,他在余生里也保留了貝蒂·斯塔克這個名字。甚至在成為海軍作戰部部長之后,他在備忘錄中,包括那些給總統的備忘錄中,都簡單地簽上“貝蒂”二字。(5)

馬歇爾和斯塔克告訴羅斯福,如果德國控制了法國海軍,大西洋的海軍力量將會被改變。在這種情形下,他們提議,原本由羅斯福派到珍珠港阻止日本侵略亞洲的美國艦隊,應該轉向大西洋。羅斯福原則上表示同意,但他選擇了等待,直到法國海軍的狀況變得明了。一些情況在11天之后得到澄清,此時英國皇家海軍掌控了事態,在阿爾及爾的米爾斯克比爾(Mers-el-Kebir)率先向法國艦隊發動襲擊,擊沉一艘法國戰艦,重創6艘,在戰斗中擊斃1 200多名法國人。結果,雖然在1941年6月羅斯福也向大西洋派出了一支戰列艦分隊,包括兩艘最新型的戰列艦,但仍有9艘美國戰艦留在了太平洋,其中8艘留在了珍珠港,它們在5個月之后的12月7日,還依然停留在那里。

德國在法國的勝利,使得美國的計劃擬定者們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歐洲,包括英國,都已經失去,美國目前能夠采取的最現實的措施,是削減甚至停止對英國的物資援助,把武器裝備運回來,保衛自己的國土。羅斯福雖然聽取了這樣的建議并點頭稱是,但他提出了許多附加條件,讓它們成為實際上的不可能。他認為英國的存亡對于美國的安全生死攸關,不但沒有削減援助,反而決定派出一名“特別觀察員”前往英國,以便為戰爭消息提供獨家來源。這個倡議來自以洛錫安勛爵(Lord Lothian)之頭銜聞名的英國大使菲利普·克爾(Philip Kerr)。洛錫安勛爵讓羅斯福回想一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美國參戰的最初幾個月中,海軍上將威廉·S.西姆斯(William S.Sims)(6)所扮演的至關重要的角色。當時他與英國合作,制定了大西洋協調戰略。當然,西姆斯是在美國宣戰之后才去到倫敦的,但羅斯福認為這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他提名海軍少將羅伯特·L.戈姆利(Robert L.Ghormley)擔任該職。雖然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戈姆利的任務只不過是去討論武器的標準化,但他在戰時倫敦的出現,卻使得這兩個說英語國家之間的紐帶更為牢固,也許這正是洛錫安勛爵一直以來心中所期許的。

那年夏天,英國對德國的入侵做好了準備,不過,德國卻在9月的第一周,針對英國的港口和城市,展開了持續的空中轟炸行動——即閃電戰(the Blitz)。日本仿佛因此而受到震動,于1940年9月27日與德國和意大利正式簽訂了《三國同盟條約》。眼下看來,美國在將來對三個軸心國的戰爭不僅是有可能,而且是極有可能,——甚至不可避免。不過,日本的決定卻促使美國不是把注意力聚焦在太平洋,而是越來越重視大西洋。馬歇爾曾在6月提出,這種局面“迫使”美國“重新構建我們的海軍政策”,在太平洋采取“單純的防御”姿態,把“主要精力放在大西洋一側”。不過,這能否讓海軍信服還是個未知數,而正是在此時此刻,斯塔克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12月12日,日本簽訂《三國同盟條約》的兩個多月之后,正值德國閃電戰轟炸倫敦的高峰之時,斯塔克給海軍部長弗蘭克·諾克斯發了一份冗長的備忘錄,其中他對美國戰略思想的重新定位表示了擁護。如遇戰事,斯塔克寫道,“削弱日本的防御力量”可以“主要通過經濟封鎖”來實現,而美國應將主要的精力放在“對(歐洲)軸心力量的地面進攻上”。如此一來便需要“在大西洋的海軍和軍事上投入大量精力”,在這個時間“我們……在太平洋除了保持嚴防死守之外,也能做點其他的”。他承認這樣的計劃使得日本能夠鞏固其早期的占領地。然而,斯塔克相信,更大的危險是德國完全統治歐洲,包括征服英國。如果發生這樣的事,將來擊敗德國的戰役,將會變得異常艱難。它意味著將來進攻歐洲,必須從美國的東海岸港口出發。進攻的艦隊不是穿過20英里寬的英吉利海峽,而是必須橫渡大西洋。

斯塔克展示了自己的觀點之后,又提出了四條戰略方案,將其編為A、B、C、D,最后一條是他優先考慮的選擇,在海軍術語中被稱為“獵犬計劃”(Plan Dog)。它主張如果美國發現自己面臨著同時與德國和日本作戰,那么就在太平洋保持嚴防死守,把“全部國防力量”投入到打敗納粹德國當中去。“如果我們被迫和日本開戰”,斯塔克寫道,“我們應該……避免在遠東或中太平洋地區作戰,那樣將會導致海軍不能及時將兵力轉移到大西洋上來,從而在英國一旦被擊潰之后,無法充分保護自己的利益和政策”。雖然自6月以來,也有其他人提出這樣的觀點,但斯塔克的主張是決定性的,因為它將陸軍和海軍放入了戰略辯論的同一陣營中。而且,斯塔克走得比馬歇爾更遠。他提出,由于未來對德作戰極有可能,美國應該立即啟動英國和美國高層軍官的一系列參謀級對話,以制定聯合計劃。

對于斯塔克具有歷史意義的備忘錄中的觀點和結論,諾克斯均表示贊同,并將其推薦給總統。羅斯福對此不置可否。他完全同意德國是主要的敵人這一點,但是,他卻不愿意簽署任何特別的計劃,因為他的執政風格的中心要素,就是保持他所有的選擇處于開放狀態。他也擔心斯塔克提出的啟動與英國正式參謀級對話的建議,因為他害怕會對美國國內政策產生影響。雖然他剛剛再次當選,史無前例地蟬聯第三屆總統(實際上正好就在那一周),但他知道,與一個活躍的交戰國開展正式的參謀級對話,會公然違反美國的中立立場。如果這樣的新聞泄露給公眾,將會引來憤怒的咆哮,且還不僅僅來自孤立主義者。最終,雖然他同意進行對話,但他要確保只是專業性的,任何政治領袖都不得介入或參與,他們之間的任何決定都與政府沒有瓜葛。

隨之而來的美英對話(American-British Conversation),即歷史上所稱的“ABC會議”,于1941年1月底至3月初在華盛頓舉行。雖然不具備任何約束性,但它們終究得以召開的事實,標志著英美的伙伴關系正式形成。

羅斯福將自己置身事外。一開始,他本想安排他所信任的副國務卿薩姆納·韋爾斯(Sumner Welles)參加,充當他的耳目,但經深一層考慮,他決定只有現役軍官才能參加。對此敏感的陸海軍聯合規劃委員會規定,“為了避免總統承擔責任,他和任何內閣成員均不得接待英國軍官”。即使是提出了開會這個想法的斯塔克,最多也就是和馬歇爾一起為英國軍官團舉行了簡短的正式歡迎儀式,然后便回避了。

不過,斯塔克和馬歇爾倒是為與會者們擬定了一份目標列表,其中的中心目標是“在美國如果想要訴諸戰爭的情況下,為美國和英聯邦的軍隊能夠戰勝德國及其同盟力量而確定最佳方法”。當他們將備忘錄交給總統之后,羅斯福拿起鋼筆,劃掉了“想要”二字,以“被迫”二字取而代之。他改動的地方還不止這一處。馬歇爾-斯塔克計劃書為代表團提供了六項指導方針,第一項是“擊敗德國及其同盟”。羅斯福對此完全贊同,但他讀到下一項的時候停頓了一下:美國應該“把主要軍事力量放在大西洋或地中海地區”。提到地中海讓他覺得不快,他不想美國把主要精力放在直布羅陀到蘇伊士一線來保護大英帝國的利益。他再次拿起筆,在“地中海”前面添上了“海軍力量放在”幾個字,這樣至少為美國在這個地區可能將要扮演的角色設置了一個理論上的界限。

所有與會的軍官們都身著便裝,這不僅符合華盛頓和平時期的規章制度,同時也有助于掩飾英美軍官參與制定戰爭計劃的事實。雖然從嚴格意義上而言,這是一次平等的會議,但英國顯而易見是來求助的。在座的每個人都知道,在1940年至1941年那個嚴酷的冬季,英國已經瀕臨饑荒和戰敗。英國迫切需要美國的物資援助,對英國而言,美國只將自己和這個飽受圍困、重創、許多人認為連一年都難以為繼的盟友拴在一起,是遠遠不夠的。而且,參會的英國代表都帶著明確而具體的目的,而美國人只是想仔細考慮一下實施新修改的意外戰爭計劃的可能性方法。

經過兩個月的“對話”,14名代表深感欣慰的是,他們的意見大部分都是一致的。第一個重要的成果就是雙方承諾“在制定和實施戰略政策和計劃上繼續保持合作”。僅這一條,就相當于英國取得了重大的成功,因為它確保了伙伴關系的延續,將美國更緊密地同英國的命運相連。除此之外,英國人還欣喜若狂地得知,美國愿意將大西洋和歐洲作為主要戰場。“由于德國是軸心國的中堅力量”,他們的報告如是提出,“所以大西洋和歐洲地區應該被視為決定性的戰區”。這雖然只是與馬歇爾和斯塔克的結論相同,但這個消息卻讓英國人歡欣鼓舞。最終報告同樣也引人注目,它于3月完成,其中不時點綴著這樣的句子:“如果美國參戰……”、“如果美國卷入……”等,仿佛這是預料之中必定發生的事情。它給英國人帶來了希望——而希望很快變成了期待。

既然所有的代表都承認擊敗納粹德國是主要目標,那么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如何達到這個目標。報告提出了一項通盤戰略,列出了七項適用于德國的“進攻性策略”。雖然它被稱為“計劃”還顯得過于粗略,但它確實闡明了一個全面的戰略理念。七項策略包括進行地面封鎖、從空中對德國進行轟炸、在希特勒帝國的外圍實施突襲,以及對被占國進行援助等。報告只是在末尾才提及了“為最終向德國發動進攻”而進行軍隊集結這一問題本身。

這一計劃立即凸顯出其被動性和周邊性策略——和英國一個半世紀之前同拿破侖帝國作戰時的“間接路線”如出一轍。當然,任何更大的野心,都需要遠勝于英國在1941年初所擁有的軍事力量,且當時還未卷入戰爭的美國人,也無法更直接地作出任何推動。不過,這份戰略藍圖有兩方面值得特別關注。一個是列表中的第三個目標,是“盡早消滅軸心國的活躍同伙意大利”。這一條似乎和德國是敵人“中堅力量”的指導原則相抵觸。如果與日本的戰爭都可以推到晚些時候,為什么同樣的假設不可以適用于意大利呢?可能的原因是,在1941年初,代表們認為意大利是一個較為弱小的對手,打敗它理論上不會耗盡他們有限的力量,而打敗德國卻不行。不管怎樣,把意大利作為通向德國的第一步的共識,由此便早早地植入了同盟國的戰略思想和規劃中。

在這份“進攻性策略”列表中,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因素,是奪取“向德國發動最終進攻的地點”這一目標。這暗示著同盟國尚還沒有獲得這樣的地點,——換句話說,對德國的“最終”進攻,不會從英倫各島發動,而是會從尚未確定、且眼下還未奪取的別的地點發動。聯系到“盡早”打敗意大利的意圖,這兩個目標預示著隨后盟軍會進入北非和地中海作戰。尚不清楚這些戰略目標的措辭,到底是英國故意回避從英格蘭的基地直接襲擊德國的義務,還是它們僅僅代表了因資源有限而產生的無明確重點的早期想法。不過有一點非常清楚,那就是盡管羅斯福在最初的指導方針中添上了粉飾性的“海軍力量放在”幾個字,但英國人已經在琢磨要向丘吉爾后來所稱的歐洲“柔軟的下腹部”發起進攻了。

有跡象顯示,代表們也注意到,當來自兩個國家的四支部隊實施協同軍事行動時,不可避免地可能產生指揮上的問題。美國人一貫害怕將美國軍隊置于外國指揮官手下,他們要求添上一條注意事項:“作為一般規則,聯盟各國的軍隊應由自己的指揮官指揮行動。”并且,某個戰區的戰略指揮官如果最終不得不指揮另一個國家的軍隊,那么他不能夠將同一國家的軍隊拆分開來,只能將它們統一在一起,以便它們盡可能地處于自己軍官的指揮下。

ABC會議一個重要的成果,就是達成了在各自的首都成立永久性正式軍事代表團的協議。兩國同意各自向對方的首都派出一名高級海軍上將和一名高級陸軍上將。羅斯福已經派戈姆利前往倫敦充當觀察員,而今這樣的代表可以做的事情就遠不止是觀察了,因為新的代表團團長,在“代表他們各自的軍隊”的同時,還將與東道國一起“協作制定軍事政策和計劃”。它還稱不上是個正式的聯盟,且美國從嚴格意義上而言依然還是中立的,然而,唇齒相依的紐帶已經開始形成并且日漸牢固。

這份日期為1941年3月27日的冗長報告(12頁密密麻麻打印的內容另加54頁附件),按慣例遞交到兩國首都。在華盛頓,海軍部長諾克斯于5月23日簽名批準,陸軍部長亨利·史汀生(Henry Stimson)于6月2日簽名同意。但在下面還有第三排批注,也是手寫字跡:“總統未批準”。羅斯福并不是不同意報告的結論或者建議。畢竟,對于如遇戰爭必須優先對付德國的策略,他已經表示了強烈的支持,同時他相信,書架上有一份應急計劃也大有好處。然而,他不愿意被一份和交戰國有著危險合作傾向的文件束縛了手腳,也不愿意和它扯上任何正式的關系。至少到此刻為止,英美的伙伴關系,就像它之前一樣,還僅局限于參謀級的對話,對公眾也是保密的。

正當英美軍官還在討論將來一致對付希特勒德國的合作可能性時,美國海軍已經在大西洋同德國U型潛艇打了起來。ABC會議結束后僅僅6天,羅斯福就開始討論海軍同U型潛艇作戰承擔新的更多的職責的問題。他考慮從太平洋派出更多的軍艦到大西洋,命令斯塔克擬定一份擴充性的更積極的運輸計劃。這份新指令,被羅斯福賦予奧威爾式(7)的名稱“半球防御計劃第1號”(Hemispheric Defense Plan No.1),它授權美國海軍戰艦可不經任何警告,直接向任何在大西洋西面行動的德國U型潛艇發起進攻。然而,在這份計劃付諸實施之前,日本同蘇聯簽訂了一份中立條約,這樣一來,對日本的掣肘又減少了一家。羅斯福由此確信他本考慮派往大西洋的戰艦應該留在太平洋,因此,他以“半球防御計劃第2號”取而代之,這份計劃授權海軍僅向船隊和護航艦報告U型潛艇的位置。不管怎樣,對于海洋表面的美國海軍和海底下德國狩獵者之間的公開爭斗,這無疑又試探性地邁進了一步。

6月10日,有消息傳來,一艘德國U型潛艇(U-69)擊沉了一艘美國商船“羅賓·摩爾”號(Robin Moor)。幸無人員傷亡,因為德國U型潛艇指揮官令“羅賓·摩爾”號停下來,要求出示單據,發現它裝載有違禁貨物(一些打靶步槍和彈藥)后,便命令乘客和船員疏散到救生艇上,然后才將其擊沉。事件發生幾周之后,人們發現救生艇、救出乘客之后,被延誤的消息才傳了出來。雖然沒有1915年“盧西塔尼亞”號(Lusitania)(8)沉沒那樣的后果和殘殺,但是如果羅斯福想借此做文章,它也不失為一個戰爭借口。羅斯福本可以發出一份最后通牒,就像他擔任海軍部長助理期間威爾遜總統所做的那樣。然而,他僅僅給國會遞交了一份措辭強硬的通報,遠遠算不上是最后通牒。希特勒對此根本不加理會,發生此事之際,他正在專注于其他問題:兩天之后,他的軍隊突然入侵蘇聯。

事后我們知道,希特勒決定進攻蘇聯,而把反抗的英國人留在他們的島上,這無疑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轉折點。這意味著德國將在兩條前線作戰,并且驚醒了沉睡的俄羅斯熊,使它最終成長為兇狠的軍事巨人。希特勒以為,打敗蘇聯只是比打敗法國略具挑戰性。為了確保取勝,他運用了絕對優勢兵力。在第一天,就有上百個師穿越蘇聯邊界。德國人完全讓人猝不及防,并很快就攻入蘇聯內部。

此時羅斯福不得不決定蘇聯是否能像英國那樣,符合獲得《租借法案》物資和裝備的條件。美國給英國“兄弟”提供戰爭物資是一碼事,給斯大林和蘇聯提供武器和軍事裝備,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碼事了。最后,實用主義戰勝了意識形態,美國船隊很快穿越大西洋,不僅僅駛往英國港口,同時也沿著狹長而險峻的挪威北角艱難行進,抵達在白海的蘇聯港口。這不但加重了美國海上補給的負擔,而且使得美國對德國U型潛艇的不宣之戰更加復雜化。

的確,到了盛夏,大西洋的局勢變得岌岌可危。弗蘭克·諾克斯堅持認為,派送珍貴的戰爭供給是愚蠢的,它們由美國工人制造,由美國人付錢,由美國船只運輸,而結果只看到這些船只在通往英國的路上被擊沉。斯塔克也表示同意,他提出,除非美國海軍在保護運輸船隊方面更加積極,否則向英國供應物資的努力就會變得“徒勞無功”。但是,羅斯福如何把美國海軍對船隊的保護進行升級,而又使其不會變為敵對行動呢?他已經將中立的界限,推到了這個詞匯公認的意義之外,他也意識到,有一道界限,一旦超越,就會造成主動的參戰行為。他對這道界限的法律細節的擔憂,遠遠比不上他對美國選民反應的擔憂。盡管他是一名訓練有素的律師,但他的直覺卻完全是政治性的。最終,他逐步采取行動,將美國對船隊的保護職責一點一點地提高,仿佛是在試探這個國家能夠容忍的限度。

7月中旬的一天,羅斯福和霍普金斯坐在白宮內,總統把一張大西洋的地圖從《國家地理》雜志中撕下來,鋪在桌子上。他拿出一支鉛筆,在地圖上冰島以東200英里的一個點上,由北向南畫了一條線,一直畫到亞速爾群島,大致接近第26條緯線。他向霍普金斯提議,美國海軍應該承擔完全的責任來保護這條線以西的區域,由此可使疲于奔命的英國皇家海軍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于更靠近歐洲的戰爭地帶。這不僅僅是美國在大西洋對戰爭的主動介入向前邁進了一步,而且更是加深了英美海軍之間的紐帶關系。

此時,在海軍上將歐內斯特·J.金(Ernest J.King)領導下的美國大西洋艦隊,正處于全面戰爭條件的運轉狀態下。早在9月“基爾”號事件、10月“吉爾尼”號與“魯本·詹姆斯”號被魚雷擊中之前,在大西洋的美國戰艦就十分規律性地進行戰斗部署,這幾乎成為一種常規。到了夜晚所有的船只都將燈光熄滅。不管是白天或者黑夜,它們都采取之字形的航線,以擺脫有可能向它們瞄準準備攻擊的敵方潛艇。在活躍的戰爭地帶,這是合理的謹慎,也是應對戰爭到來的有效訓練。

時不時地,羅斯福會設法逃離華盛頓,在海上消磨幾天甚至幾個星期,駕駛帆船、釣魚,這兩樣他都在行,而且也樂在其中。在岸上,即使是最日常的活動也充滿困難,偶爾還會令他難堪,特別是別人把他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的時候。然而,在海上,他卻能夠以簡單的操控、用一只手把舵來駕駛帆船,也能夠坐在釣魚椅(fighting chair)(9)上,以自己數年來因雙腿不便而練就的強有力的雙臂和肩膀,將最大的魚拽釣上來。由于從不暈船,當海船在波濤中上下顛簸,其他所有的人都掙扎著,想維護自己的尊嚴而往往徒勞無功時,他卻保持著泰然自若,說不定他還從中獲得滿足感。他的有些顧問們,由于無法在變幻莫測的海洋當中像他那樣從容不迫,都害怕受邀去陪伴他。

由于羅斯福頻頻出海度假,當1941年8月白宮宣布總統再次動身赴垂釣之旅時,媒體并未加以注意。8月3日,他從康涅狄格州新倫敦登上總統游艇“波多馬克”號(Potomac),揚帆出海。然而,天黑之后,“波多馬克”號卻在馬撒葡萄園島附近海面與美國海軍的戰艦匯合,總統及其隨同轉移到重型巡洋艦“奧古斯塔”號(Augusta)上,隨后戰艦駛往加拿大海域。第二天,當總統一行人急速朝北行駛時,馬撒葡萄園島附近海面上坐在包船上的記者們,通過望遠鏡看到,“波多馬克”號的船尾坐著一個人,身穿舊毛衣,戴著夾鼻眼鏡,牙齒之間緊緊咬著一根煙斗,手里拿著一根魚竿。記者們向岸上發回每日報道,稱總統正在享受他的假期,就連特工處都被糊弄了。

這一精心策劃的偽裝,是為了故意誤導德國人和唱反調的媒體,羅斯福實際上是前往靠近阿真舍(Argentia)的紐芬蘭(Newfoundland)南海岸邊的普拉森夏灣(Placentia Bay),去會見英國首相。面談是羅斯福的主意,這是對自3月份的ABC參謀級會談以來,英美關系到底提升了多少的一種估量。雖然他沒有參與那次會議,但現在卻樂意,甚至急于私下里和丘吉爾見一面。丘吉爾是英國抵抗希特勒戰爭機器的力量體現,這一點無人能比。除此之外,羅斯福是那種喜歡面對面的政治家,他相信自己具備以人格的魅力影響事件走向的能力。他想估量一下丘吉爾,確保這位“前海軍人員”(Former Naval Person)(10)能理解美國的政策,同時他也期盼著能夠聆聽丘吉爾到目前而止已經出了名的對戰爭進程的分析。

8月9日,“奧古斯塔”號和美國戰艦分隊中的其他戰艦,包括一艘戰列艦和不少于17艘驅逐艦,在濃霧的掩護下停靠在普拉森夏灣。大約在中午時分,薄霧中一個灰色的龐然大物逐漸顯現,新喬治五世國王級皇家海軍戰列艦“威爾士親王”號(Prince of Wales)緩緩靠向岸邊。“威爾士親王”號是最新型最大的皇家海軍戰列艦,它的排水量為44 000噸,配置有10門14英寸口徑的大炮,此時身上還帶著不久前打敗德國戰列艦“俾斯麥”號(Bismarck)而留下的傷痕。丘吉爾選擇乘坐這艘戰艦來與羅斯福會面,足以說明他認為這次會面是多么的重要。

羅斯福派他的海軍副官約翰·R.貝爾達爾(John R.Beardall)上校前去邀請丘吉爾和他的隨從當晚到“奧古斯塔”號上來共進晚餐。總統告訴貝爾達爾,這不能算是正式的國宴,只是非正式的聚會,這樣他和首相才能愜意地交談。丘吉爾當然是接受了,那天晚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兩國首腦相處極其友好和睦,對于期盼聽到詳細而生動戰爭過程的人們,丘吉爾也沒讓他們失望。

第二天一早,作為回訪,羅斯福參加了“威爾士親王”號上的禮拜儀式。這象征著本次會晤達到至高點。兩國海軍的軍官和水兵們在“威爾士親王”號甲板上聚集在一起,以同樣的語言吟唱著熟悉的贊美詩。羅斯福親自要求加上海軍贊美詩《永恒的天父》(Eternal Father),因為它提到“那些在大海中處于危亡的人們”。之后,羅斯福參觀了這艘龐大的新型戰列艦,——僅僅四個月之后,它就在中國南海被日本轟炸機擊沉。在參觀中二人都興致盎然,丘吉爾充當導游,炫耀著皇家海軍——他的皇家海軍——這枚皇冠上的寶石,而羅斯福則是一位聰明而渴求一切海軍知識的學生,不必假裝饒有興趣。有一位在場的目擊者回憶說,總統和首相都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

正式的會談本身卻是相當的虎頭蛇尾。丘吉爾要求羅斯福向日本發出措辭強硬的最后通牒,當然,這樣做他有自己的目的,但羅斯福提出了異議。羅斯福遠遠不是想尋找“不正當手段打仗”,而是想將日本保持在伸手可及之處,先對付希特勒。他告訴丘吉爾,與其將日本人逼入死胡同,不如讓他們“保全面子退出”。最后,羅斯福給日本發了一份模棱兩可的公文,僅僅聲稱如果“再進一步謀求……軍事上的統治”將會迫使美國出手捍衛其“合法權益”。

在橫跨大西洋前往紐芬蘭的漫長旅途中,丘吉爾起草了一份意見書,探討如果美國參戰,戰爭應該如何進行的問題。他的意見書設想了一個以封鎖、轟炸、破壞活動和宣傳為特色的戰爭。將德國與外界隔離,從空中持續對其進行轟炸,不斷地鼓動被占國人民起來反抗,丘吉爾認為以這樣的方式,希特勒的帝國就會衰弱,就會不堪自身的重負而崩潰。這份文件出于敷衍而提出要“派軍隊登陸歐洲大陸”,但只能是在德國奄奄一息之時。丘吉爾希望,甚至是盼望,封鎖、轟炸和破壞活動能夠“摧毀(德國)戰爭機器賴以生存的基礎——支撐著它的經濟、維持著它的士氣、滋養著它的補給……以及激勵著它的對于勝利的希望。”丘吉爾把這份文件分別抄送給了馬歇爾、斯塔克和美國陸軍航空部隊司令亨利·H.阿諾德(Henry H.Arnold,綽號“快樂的阿諾德”)少將。

在第二天的高級軍官會議上,美國人對丘吉爾的看法表現出明顯的冷淡。對于丘吉爾的優先生產重型轟炸機的提議,斯塔克提出了反對,他認為在船運處于如此危險的境地時,這樣的做法不太合適。斯塔克和馬歇爾都很奇怪地發現,文件中對于如何援助蘇聯幾乎只字不提。難道英國人不希望蘇聯人挺住嗎?美國人還很擔心的是,丘吉爾的提案中只是含糊地提到在歐洲大陸地面作戰的可能性,而且還是在德國搖搖欲墜、即將戰敗之時。在美國人的答復中,有可能是馬歇爾寫下了這樣一句話:“如不使用地面部隊,戰爭不可能最終取勝。”

盡管英美戰爭計劃有著明顯的分歧,但阿真舍會談的真正意義,在于兩國首腦之間建立的私人關系,而從中傳出的唯一真實的新聞,就是《大西洋憲章》(Atlantic Charter)的宣布。就在8月10日周日那天激動人心的禮拜儀式之后,羅斯福向丘吉爾提議,“我們可以起草一份聯合聲明,制定一些概括性的原則,以指導我們的政策按同一條道路前進”。當天晚上,丘吉爾口述了這份聲明的初稿,提出了戰后處理問題的八項原則,包括“所有人民選擇他們愿意生活于其下的政府形式之權利”。雖然沒有提出多少具體的細節,但它勾勒了一幅戰后世界和平與繁榮的愿景。

阿真舍會晤是英美伙伴關系新的里程碑。從1937年第一次向英國派出軍方觀察員,到1941年1月至3月的參謀級會談,再到此時“奧古斯塔”號和“威爾士親王”號上愉快的交流,對于打敗德國的戰略藍圖,美國已經做出了一個中立國所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承諾,不管這承諾有多含糊。首先是保衛大西洋補給線,然后再上升到大規模的轟炸作戰,同時英美伙伴調集最終擊敗德國所需的人員和物資。不過,在何時、何地發動進攻,卻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正逢此時,1941年12月7日,日本襲擊了美國。

在歷史性的那一天,弗蘭克·諾克斯打進電話的幾分鐘之內,白宮接線員就開始召集內閣成員召開緊急會議。斯塔克致電總統確認發生了襲擊,并補充說,迄今為止的報告顯示,這是一場相當嚴重的襲擊,美國的船只和人員都遭受了重創。羅斯福口述了一份給公眾的新聞稿。3點,他會見了幾個人,這幾個人就是很快廣為人知的他的戰時內閣:馬歇爾、貝蒂·斯塔克,以及兩名部長史汀生和諾克斯,此次還包括國務卿科德爾·赫爾(Cordell Hull)。一般說來,羅斯福做事傾向于避開赫爾,赫爾也從未進入過白宮的核心集團。赫爾在此刻出現,完全是因為他剛剛才在辦公室會見了日本特使,接受了他們對于美國最新和平提議的正式答復。在他們到來之前,羅斯福打電話告知了他珍珠港的消息。總統告訴赫爾,接到日本的答復后不要做任何評論,不動聲色地“恭恭敬敬將他們送走”。然而,赫爾卻無法保持沉默。他當著兩名站在他桌子前面的日本代表,讀完了日本的公文,抬頭說道:“我從未見到過哪份文件像它一樣充斥著無恥的謊言和歪曲——無恥的謊言和歪曲的程度是如此之嚴重,以至于我無法想象至今在這個星球上,還有哪個政府能夠說得出來。”

對于羅斯福和他的智囊團,眼下已不再是意外戰爭計劃的問題,意外已經到來。羅斯福命令斯塔克進行回擊,艦隊第一天就接到了“對日本實施無限制的潛艇戰和空戰”的命令。然而,此時尚還沒有清晰的長遠計劃。過去兩年來,戰略計劃太注重于德國,注重于與英國齊心協力打敗希特勒。此刻坐在羅斯福橢圓形書房內的所有人,都曾是該計劃的參與者,他們都依然相信希特勒是更危險的敵人,而且還相信美國很快就會同德國交戰。不過,此時此刻,更詳細的計劃還必須等待事件的走向。

那天傍晚,在與內閣和國會領導人分別開過會之后,羅斯福把他的私人秘書格蕾絲·塔利(Grace Tully)叫到總統辦公室來。“請坐,格蕾絲”,他說,“明天我要去國會。我想口述我的咨文,不會很長”。他字斟句酌地緩緩開口說了起來,還說出了標點符號:“昨天,逗號,12月7號,逗號……”說完之后,他吩咐塔利將它隔行打印出來,以便進行修改。塔利幾分鐘便返回,羅斯福手拿一支鉛筆,俯身看著文件,他讀出第一句話:“昨天,1941年12月7日——必須永遠記住這個世界歷史中的日子……”作為一個曾經對世界歷史嚴肅認真的學生,他感覺這句話缺乏他所尋求的沖擊力。他劃去“世界歷史中”幾個字,在上方添上了“恥辱”二字。


(1) 1941年美國的國內生產總值(GDP)為10 940億美元,高于德國和日本GDP的總和。

(2) 租借法案(Lend-Lease program):法案在1941年3月11日生效,為第1776號案,授權美國總統“售賣、轉移、交換、租賃、借出、或交付任何防衛物資,予美國總統認為與美國國防有至關重要之國家政府”。租借法案對二次大戰的反法西斯勝利有著直接影響。羅斯福總統(Roosevelt)在1941年10月即以此案向英國提供超過10億美元援助,在法案通過之前,美國已在1940年通過與英國達成的基地租用協議,向英國及加拿大提供驅逐艦,以換取使用英國在西半球的基地。而在美國正式參戰后,《租借法案》仍然繼續為盟國提供物資,一直至1944年。接受《租借法案》援助的國家包括英國(約占40%)、蘇聯(約占35%)、中華民國等,共38個國家,總值達500億美元。——譯注

(3) 日德蘭海戰(Battle of Jutland;德國稱為斯卡格拉克海峽海戰,Skagerrakschlacht): 1916年5月31日—6月1日,英德雙方在丹麥日德蘭半島附近北海海域爆發的一場海戰。這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最大規模的海戰,也是這場戰爭中交戰雙方唯一一次全面出動的艦隊主力決戰。最終,舍爾海軍上將率領的德國公海艦隊以相對較少噸位的艦只損失擊沉了更多的英國艦只,從而取得了戰術上的勝利;杰利科海軍上將指揮的皇家海軍本土艦隊成功地將德國海軍封鎖在了德國港口,使得后者在戰爭后期幾乎毫無作為,從而取得了戰略上的最終勝利。——譯注

(4) 約翰·約瑟夫·潘興(John J.Pershing,1860年9月13日—1948年6月15日),美國著名軍事家,美軍歷史上軍階最高的人——合眾國特級上將(General of the Armies of the United States)。又稱“鐵錘將軍”,還有個綽號叫“黑桃杰克”,一戰時擔任歐洲美國遠征軍總司令。——譯注

(5) 這個故事有諷刺意味的是,約翰·斯塔克的妻子實際上名叫莫莉,他在貝寧頓戰役時所說的實際上是:“我們必須在天黑前打敗他們,否則莫莉·斯塔克會成為寡婦。”如果那位學長對他的歷史神話稍稍了解多一些,未來的海軍作戰部部長有可能一輩子用上“莫莉”·斯塔克的名字。

(6) 威廉·索登·西姆斯(William Sowden Sims,1858年10月15日—1936年9月25日),美國海軍上將,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是美國海軍大西洋—歐洲戰區司令。大戰期間,他指揮美國艦隊與英國皇家艦隊在歐洲水域共同作戰。他盡力與其他協約國海軍部隊緊密協調,并在采取確保協約國商船不受德國潛艇攻擊的船隊護航體制中發揮了主導作用。——譯注

(7) 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 1903年6月25日—1950年1月21日),原名艾里克·阿瑟·布萊爾(Eric Arthur Blair),英國左翼作家、新聞記者和社會評論家。《動物莊園》和《一九八四》是奧威爾的傳世作品,在這兩篇小說中,奧威爾以辛辣的筆觸諷刺了泯滅人性的極權主義社會和追逐權力的人;而小說中對極權主義政權的預言在之后的五十年中也不斷地被歷史所印證,這兩部作品堪稱世界文壇政治諷喻小說的經典之作。他在小說中創造的“老大哥”、“新話”、“雙重思想”等詞匯,被收入英語詞典,而由他的名字衍生出的“奧威爾主義”、“奧威爾式的”等詞匯甚至成為通用詞匯而廣泛應用。——譯注

(8) 1915年5月7日,英國載重容量最大的“盧西塔尼亞”號客輪,被德國布設的水雷炸沉,船上1 100余人喪生。“盧西塔尼亞”號的沉沒在大西洋兩岸引起了極度的震驚。美國和英國紛紛指責這是一場殘酷的謀殺,德國的報紙則聲稱“盧西塔尼亞”號是一艘軍火船,否則不會這么快沉沒(20世紀80年代美國和德國人對躺在海底的盧西塔尼亞號殘骸的勘測,證實了煤艙粉塵爆炸的觀點)。美國國內“立刻對德國宣戰”的呼聲高漲。所以1917年威爾遜政府向德國宣戰的決議,得到了美國人民的支持。從這個角度說“盧西塔尼亞”號可以說是改變第一次世界大戰結局的郵船。——譯注

(9) 裝在船甲板上供海上垂釣人讓上鉤大魚蹦跳至疲竭用,亦稱斗魚椅。——譯注

(10) Former Naval Person(前海軍人員),是丘吉爾致羅斯福電報的署名代稱。丘吉爾曾擔任過海軍大臣。——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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