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狗仔夜行(魔宙·夜行者系列小說)
- 鄭讀
- 14728字
- 2021-05-21 17:20:48
一 蝙蝠

1
樓道的聲控燈壞了,我在黑暗中用鑰匙找鎖孔。
一進門,就接到一個來自廣州的陌生電話,鈴聲三響,我摁了接聽鍵。
“是鄭讀先生嗎?”一個女聲問道。
我做事有個習慣,每換一次工作,就會起一個新的筆名。在香港當狗仔記者時我叫“鄭讀”,對方無疑是通過這個渠道認識的我。“你看過我的報道?”我問。
“之前經常看你的博客。”對方說。
我的博客瀏覽量很低,已經很久沒有更新,當時確實在公告欄留了自己的電話,有償征集明星線索。“對不起,我已經不做記者了,有新聞請另投他處。”我說。
“不是新聞,”女聲說,“我這邊有件事想請你幫忙,請你一定幫我。”
“不好意思,我現在沒空。”我準備掛斷。
“請至少聽我講完。”她聲有悲慟,“麻煩了。”
我打開揚聲器,把手機放在茶幾上,問:“請問怎么稱呼?”
“我叫祝沛蓉。”對方說。
2012年的兒童節,廣州白云區京廣線發生了一起車禍,祝沛蓉的丈夫詹世安開著一輛標致轎車撞向人行道上的石墻,脊椎受擠壓錯位,腰部以下癱瘓。副駕駛座上5歲的兒子當場死亡。
此后兩年詹世安一直癱瘓在床,今早起來,祝沛蓉卻發現丈夫詹世安不見了,她立刻報了警。“世安一定是被人強行帶走的。”她說。
“為什么這么肯定?”我問。
“因為他的輪椅還在,”祝沛蓉說,“他從來沒有在不告知我的情況下私自出門,而且癱瘓后,他意志消沉,跟所有朋友斷絕了往來,也不用手機,不存在被熟人接走的可能。”
在跟詹世安結婚前,祝沛蓉還有過一段婚姻,她的前夫張錫在七年前一次醉酒打架中用刀捅傷人,被判了刑。張錫服刑期間,祝沛蓉提出離婚,張錫不肯,后來通過法院起訴,才強制判決。三年前,張錫出獄,他找到前妻的住址,三番五次過來砸門,在祝沛蓉的汽車上用紅漆刷上“蕩婦”二字。后來詹世安報警,張錫才漸漸止息。
警方最終將“仇人”目標鎖定在張錫身上。張錫出獄后打了多份工,皆做不長久,如今在廣州南沙區的農貿市場開了一家海鮮干貨店。他白天做生意,晚上回到租住在附近的城中村的房間睡覺。早上8點,三位警察來到張錫家,問他認不認識詹世安,他搖搖頭,得知警方來意后,大大方方讓他們進門搜查,誰知警察剛走進門,他立刻竄出了房間。筒子樓過道堆滿雜物,窄小曲折,只能容一人通過,多人追趕不具優勢。眾人只得眼看著張錫從三樓跳進樓下垃圾堆,跑遠,消失不見。經過搜尋,警方在他家廁所的洗手池下發現了一把水果刀。
“刀上沒有指紋,但刀柄處殘留的血液,檢測后證明是世安的。”祝沛蓉說。
“沒有抓到張錫嗎?”我問。
“沒有。后來警方又去了張錫出獄后工作和生活過的地方搜尋,不僅沒有找到他,就連世安也下落不明,”祝沛蓉哽咽,“去年你有一個報道,一位香港明星離奇失蹤,你只用了兩天就找到他的蹤跡。原來他厭世準備自殺,因為你,他才及時得救,讓我大為佩服。眼下我迫不得已,才找你幫忙。我丈夫有糖尿病,需要及時服藥,不然會有生命危險。只要能找到他,我一定會支付一筆豐厚酬金的。”
我沒有告訴祝沛蓉,其實當年香港那樁明星失蹤案是我跟當事人一手策劃的,他苦于人氣下跌,“準備搞個新聞”,而我既能賺到一筆,又能在業內名聲大振,何樂而不為?報道確實在香港轟動一時,可惜在內地沒有激起波瀾。也是從那時起,我明確了香港娛樂業的凋敗,產生去意。
“你把地址發我,我現在在深圳,趕過去需要點時間。”我跟祝沛蓉說。
2
2014年5月11日,正值廣東的梅雨季,雨已經連續下了多日,房間里的墻壁上蒙著一層水霧。
兩個月前,我用新筆名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懸疑長篇小說,反響不錯,但除責編外,沒人知道我的來歷。一天,有個人聯系我,說是“夜行者徐浪”,問我有沒有興趣跟他一起工作。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納悶。
“很簡單,書賣得這么好,網上卻沒半點兒作者信息,綜合內容上濃郁的地域特色和豐富的偵查經驗,我料定你很可能在香港干著一份不太光明的職業,并且擁有多個身份。買一本你的電子書,導入程序里面,分析你的慣用詞組和句式,再檢索網絡上重合率高的博文,很快就能找到你的博客,拿到你的號碼。”徐浪在電話里說,“有空的話,想請你來深圳聊聊。”我答應了。
我們約在希爾頓酒店見面,事前我不知道徐浪長什么樣,但我一眼就在光鮮亮麗的人群中發現了他:中長發,戴一個發箍,黑衣、黑褲、黑運動鞋,身高看起來有一米八,身板筆直勻稱,劍眉星目,皮膚白凈,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北方人的颯爽做派,從手臂上的肌肉線條看得出,他有健身的習慣。
只吃了一籠蝦餃,我們就確定了合作。說實話,我對所謂“夜行者”的工作并不感興趣,但我一心想換個新環境,加上徐浪開出的條件不錯,跟他搭檔也能學到點兒真正的東西,我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對了,電話里跟你說的那個找你的辦法,是我瞎編的,”事后徐浪說,“我是從你責編手上拿到了你的電話。”
我來到了深圳,開始了新的工作——在住處聽徐浪講故事,直到我接到了祝沛蓉的電話,尋找詹世安就此成為我夜行者生涯的第一份工作任務。當晚,我跟徐浪連夜驅車到了廣州。
“有跟她說找到的人不管是死是活都是一個價嗎?”在路上,徐浪問我。
“等下到她家你跟她說。”
開了兩個多小時,我們終于到了祝沛蓉家。詹世安出車禍癱瘓后,為方便行動,他們賣掉云山小區的高層套間,在老城區重新購買了一套位于一樓的兩居室。
祝沛蓉四十歲左右,畫著淡妝,顯然驚魂未定,在這樣濕熱的天氣里披著一件灰色外套。她身材不高,我一下子看到她頭頂處長著的一斑白發。
房間燈火通明,詹世安失蹤之后,這間屋子勢必來了幾撥人:警察、朋友、親戚,現在是我和徐浪。從客廳地板的整潔程度來看,祝沛蓉在等待我們到來時認真地收拾了房間,拖了地——她寄厚望于我們。
“祝女士,我們會盡全力找人,但有個事得先說一下,詹先生可能已經遇害了,如果出現這種情況,尾款仍然要支付。沒問題的話,咱就繼續。”
剛在沙發上坐下,徐浪就開門見山。我看到祝沛蓉一臉詫異,眼淚突然滴落。她伸手擦拭,起身從房間拿出一個紙袋,付了一半訂金當作默認。
“詹先生失蹤之前,你有發現什么異常嗎?張錫來騷擾過你們嗎?”徐浪拿出本子,問道。
“沒有,”祝沛蓉搖搖頭,“他出獄之后過來騷擾了幾次,世安報警后,他就再也沒有過來搗亂了。”
“你跟張錫在一起時,住在哪里?”徐浪問。
“住在廣州黃村,現在那個地方已經拆遷了。”祝沛蓉語氣中帶嫌棄,“他好賭酗酒,父母留下的房子后來都輸掉了。我早有離婚打算,趕上他犯事入獄,我就向法院申請了離婚。早上警察問我他會躲在哪,出獄后我不知道他的動向,但我能保證,入獄之前,他沒有朋友,跟親戚反目,沒有人會接濟他。”
“詹先生的房間事后收拾過嗎?”經過祝沛蓉的允許,我推開詹世安房間的門,發現床單平整,輪椅停放在書桌下,地上一塵不染。
“沒有,我醒來之后,發現世安失蹤,房間就是這個樣子。”祝沛蓉回答。
“基本了解得差不多了,有問題我們還會過來。”走到門前,徐浪說,“還有,祝女士,找我們幫忙的事,請不要跟其他人說。”
3
晚上10點23分,我們來到廣州白云區黃邊北路的悅成修車行,2011年5月,出獄后的張錫在這里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我們到時,店長正準備關門,徐浪上前遞了根煙,說:“今天的調查工作還有一些沒有完成,麻煩配合一下。”店長誤以為我們是早上過來的辦案人員,便把店里的燈全部打開。
“白天我們已經問了張錫的具體情況了,我們走后,你還回憶起什么新的東西嗎?越具體對我們越有幫助。”徐浪問店長。
“有,”店長點頭,“有個事上午忘了跟你們說了,有幾次深夜我來店里取東西,發現張錫把待修的汽車零件全拆了下來,我問他怎么回事,他回答是在學習,零件會很快安裝回去的。這事我一直覺得挺奇怪。”
“他就住在店里?”我問道。
“我們想再看看他住的地方。”徐浪立刻補充道。
那是店里的一間隔板間,據店長介紹,張錫好學,工作進步很快,這期間并沒有不良記錄。為了方便,店長后來在店里搭了這個隔間給他住,張錫辭職后,這個隔間就成了雜物間,里面堆滿了汽修工具和零件。
“他在這里懸掛了什么?”我看隔間的墻上釘有一枚鐵釘,周圍是一塊長方形空白,調出手機的尺子工具測量了一下,長40厘米,寬30厘米,是16寸照片的規格。從懸置的高度上看,有瞻仰的意味。
“哦,他是個基督教徒,在這里掛了一幅耶穌像。”
離開汽修行后,我給祝沛蓉打了個電話,得知在未入獄之前,張錫并不信奉基督教。我們接著去了距離修車行4公里的嘉和商城。2012年3月至6月,張錫在這個商城的地下一層停車場當管理員,住在同層的房間。
因為白天接觸了警察,得知這里曾經有員工涉嫌犯罪,其他管理員很配合我們的問詢。說起對張錫的印象,有個跟他共事過的人回憶道,張錫沉默寡言,工作倒是準時準點,一絲不茍。公司雖然要求穿制服,但帽子他們嫌熱,一般都不戴,只有張錫每天都戴。
在張錫曾經住過的那個地下室中,墻上仍然可見一塊長方形空白,無疑是懸掛耶穌像的地方。
開車從白云區一路南下,一個多小時后,我們來到位于南沙區的城中村。
進入城中村,需要走一條大約500米的窄小泥路。整個路段沒有路燈,雨云遮月,手電光照地面,折射出亮晶晶的水洼。我們蹚水而行,鞋子已經濕透。張錫家在三樓樓梯靠左第一間,門外拉了警戒線,徐浪蹲下身開鎖,一分鐘不到,我們進入房間。
20平方米的空間內,設施一目了然,視線的正前方擺著一張掛著蚊帳的單人床,床的右側是一間廁所,房里還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長條柜。兩堵墻之間連著一根鐵絲做晾衣繩,上面掛著幾件衣服。墻皮被水汽洇濕,露出點點霉斑。在東面的墻上掛著一幅彩色耶穌像,畫像用鏡框裱著,尺寸與修車行墻面的空白一樣。徐浪翻找抽屜和衣柜,我拿出隨身攜帶的理光GR相機,對著房間拍照。
“2011年4月,張錫出獄。2011年5月到9月期間,在汽修行當汽修工。2012年3月到6月,在嘉和商城停車場當管理員。2012年7月至今,在南沙區的金洲農貿市場開海鮮干貨店。”徐浪在黑暗的房間里點煙,總結道:“也就是說,2011年9月到2012年3月的半年時間里,沒人知道張錫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根據他的經濟水平,不太可能支撐他半年不工作,我認為他干了一些不用登記身份證的非法工作,并在工作的地方生活,這些地方,可能就是他藏身和犯罪的所在。”
“你看看這里。”我把手電光對準墻上那幅耶穌像,“我們已經知道,張錫是個基督徒,會在他生活過的每個地方懸掛這幅耶穌像。汽修行的隔間,地下停車場的單人間,還有如今城中村的這間無窗房,這三個地方有個共同的特征,就是白天沒有光照,但現在的畫像和畫框上有一條很明顯的褪色痕跡,這是太陽光長時間固定照射之后才會有的現象,所以這幅畫像一定曾經掛在一處被陽光照得到的地方。可以推出,在為期半年的‘消失’期里,他一定住過一間光線充足的房間。”
“范圍縮小了,”徐浪把門打開,把煙彈到外面,“我們現在去張錫的海鮮干貨店,找找有沒有其他線索。”
4
金洲農貿市場在張錫的住所附近,走路即可到達。凌晨兩點,整個市場漆黑寂靜,水泥地面坑坑洼洼,積攢了白天在此地宰殺的家畜的血水和糞便,發出陣陣惡臭。一些檔口旁邊堆起的爛果爛菜或豬下水,吸引著老鼠、蟑螂和蒼蠅聚集。
我們找到了張錫的鋪面——卷閘門外也圍著一條鮮黃色的警戒線,徐浪用工具打開了小門。門被推開,一股腥氣撲面而來。
店內充盈著藍光,光源來自墻上掛著的一臺電蚊燈。地面堆滿一袋袋海鮮干貨,最里面擺著一個棕黃色的收銀柜,桌上物品雜亂,在旁邊的墻上掛著一塊小白板,手寫著貨源信息和價格。房間一臺電冰柜時不時發出雜音,冰柜蓋上放著一張粘蠅紙,上面粘滿了蒼蠅。天花板上的吊扇仍在悠悠地轉動。
徐浪打開收銀柜主抽屜的鎖,里面散放著一些零錢、收據單和名片,還有一摞A4紙大小的傳單,傳單上面放著一把漆成金色的十字架,“是基督教義宣傳單”。徐浪抽出第一張瀏覽,然后折好放入口袋。
桌子右側一排的抽屜沒上鎖,我依次打開,皆無所獲,最底下是一個銹跡斑斑的月餅盒,里面散放著一些雜物,其中最多的是汽車車標。我對車一竅不通,只認得寶馬、奧迪和大眾車標。
“難道是張錫在停車場當管理員時偷偷從車上卸下來的?”我拿給徐浪看。
徐浪拿起月餅盒,逐一把里面的車標陳列在桌面上,總共11枚。
“這些車標不是在停車場偷的。”徐浪辨認了一會兒,跟我說道,“車標這么顯眼的東西,丟失了車主不會沒有發現,況且數量還這么多。再者,這些車標樣式全都是舊的,比如這個皇冠車標是2003年款的,2007年寶馬把車標加了立體效果,這里兩個寶馬的車標都是舊款,凱迪拉克的這個車標更舊,是1980年款的。什么地方能收集到這么多舊式車標?”
“都是廢棄車?”我猜測。
“一般的報廢車拆解廠都設置在露天場所,視野開闊,光照充足。”徐浪神情激動,“張錫極可能在沒有資質的報廢車拆解廠待過,這些車廠開出比正規廠更高的價格回收舊車,卸下舊零件,重新組裝再流到市場,然后將舊車殼銷毀。”
“每個城市的報廢車廠數量有限,我們可以從事發地白云區往外擴散找。”我提議。
“還可以再縮小范圍。”徐浪看著我,“現實中幾乎所有的綁架案,犯罪者選擇的地點,都是近期踩點的,而且從踩點到實施犯罪之間的時間一般不會超過三個月。如果你要選擇在一個報廢車廠藏人,這個地方還可能需要具備什么樣的條件?”
“廣州市內近期被關停的非法報廢車廠。”
陳田村被稱為汽車界的“華強北”,這里是全國最大的轎車零件集散地,世界各地運來的汽車零件匯集于此,傳聞有人在這里花了60萬元拼裝出一輛如假包換的勞斯萊斯。在那里,有一家今年2月剛被取締的報廢車廠,至今仍處于荒廢狀態。
車廠周圍的商鋪無一例外都是汽修配件店。車燈照過去,被雨水淋濕的街面映出五彩斑斕的機油光華。我們的汽車經過幾條小道,開到一處空曠地,前方被一個大鐵柵門擋住,兩扇門之間用一根鐵鏈拴著,地上有一個被鉸開的大鎖頭。
推門而進,道路的兩旁堆滿了轎車的鐵殼,兩道光柱從我們手中射出,淹沒于雨幕。雨滴在我們的雨衣上、泥地中,更顯得周圍寂寥而空曠,我甚至有種置身于蒸汽朋克場景的錯覺。
走了大概100米,看到一間平房佇立在茫茫空地中,從外墻的長和寬推算,面積不足15平方米。鐵門在風雨中輕微晃動,似乎有秘密在等待我們揭開。
在進門前徐浪已經跟我打了預防針,但真正見到那個場面,還是讓我抑制不住地發抖。雖然我自詡身經百戰,但這樣詭異的兇案現場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只需一眼,就足以成為往后噩夢的素材來源。在這之后,深入這樣的現場已經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不知是因為第一次的印象過于鮮明,還是我已經脫敏,總之再沒有一次讓我像這次一樣感到恐慌——我的身上如同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蜘蛛,人不自覺地往后退。
只穿著一條四角內褲的詹世安被綁在一座由鐵板組成的倒十字架上,人已死去。他面朝門倒立,由后方一張殘破的木椅支撐。在尸體的額頭中央有一個一元硬幣大的圓洞,圓洞中有血淌下,血沿著鐵板,在頭頂下的地面聚集成一攤血泊。在血泊外圍的地面上,用血畫著一個八圓點方陣,每個血點中心都有一攤燃盡的燭油。在死者赤裸的胸口上,畫著一個填充著一只倒掛蝙蝠的倒五角星。在詹世安的肚子上,有三處刀扎的傷口,血順著皮膚蜿蜒而下。因為癱瘓的緣故,他的雙腿萎縮,如同干枝,被繩子捆綁于鐵板的上端。地上放著他的上衣和褲子。整個房間的墻壁上布滿了大片的白綠色霉菌,仿佛呼吸到就會染上惡疾。我跟徐浪站在雨中,用手電光照射房間內的一切。
徐浪點了一根煙,左手曲掌放在煙上擋雨,大力吸了幾口,走進房間,老鼠應聲而散。他蹲下身,仔細看死者額頭的傷口,回身看我仍站在門外,便叫我:“進來拍照啊。”我這才回過神來。
“手臂上有個針孔。”徐浪蹲下,用手電光聚焦尸體左臂上的血點,“這個針孔,頭上的傷口,手腳捆綁的地方,身上的圖案,還有三處刀扎。”他說了幾個拍照的重點,然后掏出手機打電話。
“祝女士,我們找到詹先生了。”聽筒里祝沛蓉的聲音有些顫抖,詢問人是否還好。停頓了一會兒,徐浪說:“對不起,人已經死了,你報警吧。”
5
作為詹先生的“朋友”,我們跟警察說了當晚搜尋的詳細過程,加之目前最大的嫌疑人張錫在逃,我們又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在警局做了一些例行筆錄后就離開了。
“你有沒有發現一個明顯的問題?”回到酒店,我跟徐浪說了心中深藏已久的疑問,“案發現場外堆滿了報廢車,如果張錫殺了詹世安,事后隨便將刀扔進某一輛車內,都比藏在自己房間內的洗手池下強。”
徐浪點頭,隨后取出相機內存卡,插進電腦中,點開拍下的死者照片,指給我看:“很明顯,致命傷是額頭上的這個槍擊傷口,但是你看,這個傷口的血流呈兩個方向,有一條流下右臉頰的血跡,說明兇手在擊殺的時候,詹世安是坐著的狀態。他死亡后,頭往后仰倒,血往身下流,事后兇手將尸體倒置,血才往頭部流。但是,尸體肚子上這三處刀刺傷口,血流只有一個方向,往反方向的頭頂流。說明什么?”
“是倒立之后再刺三刀。”我恍然道。
“頭上的傷已經致死,沒必要再刺這三刀,兇手這么做,包括把謀殺現場選擇在張錫工作過的報廢車廠內,還有將刀放在張錫房間的洗手池下,我傾向于認為這些都是在誤導警方,把犯罪嫌疑指向張錫。”徐浪說。
“但如果張錫是被陷害的,他為什么要逃跑?”
“只能等抓到他的時候才知道。”徐浪用頭箍固定頭發,擰開水龍頭洗臉,“反正找到詹世安,我們的工作已經完成。”
“詹世安是11日凌晨失蹤的,當天上午,警察就在張錫家中搜到沾有詹世安血跡的水果刀,如果兇手不是張錫,卻要栽贓張錫,他必須在作案之后,張錫醒來之前,把刀藏在房間的洗手池下。而張錫在城中村的房間空間那么小,沒有窗戶,即使在睡覺,也很難闖入而不被發現。因此,兇手很可能是在案發之前,利用張錫在市場賣貨的間隙偷偷闖入房間藏好了這把刀,作案時則用了另外一把相同的刀。而刀柄上沾有詹世安的血跡,說明兇手在謀殺詹世安之前,能提前獲得他的血液。”我對這個案子顯現出的謎團興致盎然,跟徐浪說道,“兇手是能近距離接觸詹世安的人。”
“一開始我也懷疑祝沛蓉。”徐浪用毛巾擦臉,“發現詹世安尸體時,我打電話給她,說的是‘我們找到詹先生了’,她回復我的是‘謝天謝地,他人還好嗎?’。根據我以往的經驗,如果她是兇手或知情人,因為認定受害者已經死去,第一句很大概率會先問,‘他在哪里?’我認為她作案的嫌疑并不大。”
“嗯,還有那個過于整潔的詹世安的房間,如果祝沛蓉涉案,在報警之前,正常行為會把丈夫的房間弄亂,或至少推倒輪椅,怎么做都可以減少嫌疑,但她一點兒都沒做,在我看來不合邏輯。”我附和道。
假如兇手除張錫和祝沛蓉外另有其人呢?
我們綜合目前所獲得的線索擬定了兇手的作案過程:2014年5月10日深夜,趁詹世安和祝沛蓉關燈睡覺后,兇手潛入詹世安的房間,致其昏迷,開車將其帶到報廢車廠內,拿出準備好的武器擊殺詹世安,再脫掉死者衣服,之后將尸體綁在由兩塊鐵板組成的十字架上,倒置,最后用準備好的水果刀在尸體肚子上扎三個口子,離開。
關于尸體胸口所繪的圖案,徐浪之前在美國生活上學,參與過犯罪紀錄片的拍攝工作,接觸了五花八門的邪教知識。(其中最著名的當屬撒旦教,倒十字架、倒五角星都是他們的符號,跟詹世安的死亡造型高度重合,唯一不同的是倒五角星里面一般畫的是山羊頭,詹世安身上的倒五角星里面畫的是一只倒掛蝙蝠。徐浪推測,這很可能是一種以撒旦教為基礎衍化的邪教。)
徐浪仔細分析詹世安額頭上的槍擊傷口,認為口徑這么大的槍支,沖擊力相對也會很大,但并沒有形成爆頭,很難在市面上找到一種對應得上的槍械。從傷口周圍的壓痕推斷,兇手是用槍抵住額頭再扣動扳機的,但傷口周圍平整,無火藥灼傷痕跡,他判斷“很可能是使用一把經過改裝的系簧槍,就是電影《老無所依》里殺手用的那種槍,靠高壓氣體射出尖錐,再收回,不在體內留下子彈”。
6
在發現詹世安的尸體后,我秘密調查了祝沛蓉在詹世安失蹤前一周的行動軌跡,她工作日上班、買菜、回家。周末帶詹世安去殘疾人康復中心,下午4點接回家。找人查詢她的網絡賬號瀏覽記錄和手機通話記錄,并無異常,在公司也沒有與某個同事有曖昧關系。
為了另一半酬金,我們又來到她家。
兩年前那場車禍,已經給她帶來極大的摧殘,如今詹世安又以如此慘烈的方式死去,這些已經徹底將她打垮——我們第一次到她家時,房間給人一種簡潔舒服之感。但這次房間凌亂了許多。洗手池旁滿是紙團和污跡;飯桌上堆滿未收拾的一次性飯盒,有些菜幾乎沒動,在這樣潮濕的環境內已經滋生霉菌,發出餿味;地板上踩滿各種訪客的鞋印。
這種自暴自棄的狀態也表現在她身上,她將灰白的頭發綰起,發有油光,顯然這幾天都未洗。蠟黃的臉上,五官呈下墜狀,看起來老了許多。說話氣若游絲,有時問她話,過幾秒才反應過來。
她讓我們坐在沙發上等待,然后從房間提出一個紙袋,放在茶幾上:“謝謝你們的幫忙。里面是十萬元現金。你們點點看。”
“十萬元?”徐浪問道,“你先前已經付了一半訂金了,只要再付另外五萬元就行。”
“嗯。”祝沛蓉點頭,“另外的五萬元是新的訂金,我想讓你們再幫我最后一個忙,兇手目前還沒有抓到,我希望你們能幫我抓到他。”
她所說的“兇手”,無疑就是張錫。“警方已經發布通緝令,現在全城搜捕,相信很快就會抓到他的。”徐浪說。
“多一方的幫忙,進度會快點兒。就算最后是警方抓到他,這五萬元訂金也不用歸還。”祝沛蓉堅持。
“我們出去外面商量一下。”徐浪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跟著起身。
“還接嗎?”徐浪在門外點煙,問我。
“沒有不接的道理。”
“越深入越危險。”
“反正就算她不找我們幫忙,我個人還會接著查下去。”我直言,“難道你不覺得查到現在放棄很可惜嗎?”
“拿錢辦事,一題一解,簡單明了,絕不越界。”徐浪說,“放棄當然可惜,但干夜行者這一行,就得接受案件成謎的現實。”
“接吧,”我說,“現在一切還在掌控中。”
“行吧。”徐浪把煙踩滅,返回屋內,“祝女士,麻煩將有關你丈夫詹世安的所有情況都告訴我們,包括你從警方那邊了解到的,以便我們開展后續計劃。”
從祝沛蓉口中,我們得知一個重要的新信息——法醫通過對詹世安胃中食物殘渣、呼吸道黏膜和血液的檢查,證實了他死前并不是昏迷的狀態。這個信息有力地證實了我們的推斷,能在詹世安清醒狀態下挾持他到一間長滿霉斑的平房內并殺害,而且現場無搏斗和掙扎痕跡,這說明了詹世安認識兇手,甚至信賴兇手,絕非仇人張錫所能為。
“可以問一下,你們為什么分房睡嗎?”徐浪又問祝沛蓉。
“嗯……是世安的主意,”祝沛蓉停頓,“他說自己太過依賴我,反而會喪失自主能力,書房又空著,他想有調理自己的空間。現在我仔細想,他這樣做是不想麻煩我,讓我壓力大。工作的緣故,我習慣早睡,他認為跟我同屋,會降低我的睡眠質量,因此一直很愧疚。”
“還記得他大概什么時候提出這個建議的嗎?”徐浪問。
“兩個月前。”祝沛蓉想了想說。
“詹先生平時會出門嗎?”徐浪問。
祝沛蓉搖了搖頭,又說道:“除了有時清晨或傍晚,自己去外面散散心。”
“你陪同嗎?”
“有時陪,但后面他說想一個人轉轉,就沒有。”
“一般都出去做什么?”
“就一個人待著。癱瘓后他性情變得很冷,不跟人搭話,這也是他選擇清晨和傍晚出門的原因,這兩個時段人比較少。”
“在家他都干嗎?”
“有時是呆坐,有時看書。有幾次我去他房間,發現他在哭,兒子的死對他的打擊很大,我知道他一直很悔恨。”
“聽說周六日你會帶他去殘疾人康復中心,他自己有跟你說過對那個地方的印象嗎?”
“他挺喜歡的,他覺得里面的康復訓練對自己的幫助挺大,那里還有心理輔導。”
“什么時候開始去的?”
“今年過完春節開始去的,2月15日。”
“謝謝你的配合。”徐浪站起身,“請節哀順變,有消息我們會立刻通知你。”
“對了,”我問,“請問兩年前的車禍報告還在嗎?可以的話,麻煩借我一下。”
“在,可以的,我去拿。”祝沛蓉走進詹世安的房間,過了一會兒,拿出一份文件交給我。
7
排除張錫和祝沛蓉,綜合所有已知線索,徐浪對實施殺人者做了初步側寫:能單獨實施犯罪,并事后布置尸體,根據現場十字架的橫條高度,推測兇手為男性,身強體壯,身高在一米八左右。從對廣州各地點的熟悉程度看,他大概率是本地人。選擇在深夜作案,說明時間自由,如果不是單身,可能也是獨居。
“你認為這個人是在殘疾人康復中心跟詹世安接觸,并取得了詹的信任?”在前往殘疾人康復中心的路上,我問道。
徐浪點頭,說道:“詹世安的人際關系面非常窄,兇手只有在那里有機會接觸他。2月15日他開始去殘疾人康復中心療養,不久后,就提出跟妻子分房睡的要求。單獨住一間房,對兇手實施謀殺明顯起到便利作用,這之間的邏輯是通的。因此,我認為詹世安有可能在殘疾人康復中心接觸了某個人,受到了比如為了安心療養之類的教唆,起了與祝沛蓉分房睡的念頭。”
有了祝沛蓉的授意,見到院長比我們想象中更容易。這起命案人盡皆知,院長很配合,找來了詹世安的護理醫生,是個婦女。問她詹世安平時在院內跟誰走得比較近,她回答有幾次看到他跟一位男子在交流。“高高的,三十歲上下,綁有一條小辮,戴著一副眼鏡,有時蹲著,有時坐在花園的草地上,跟詹先生有說有笑。”又問了幾個醫生和護士,得到一致的回答,“詹先生喊他Fu先生。”但大家都以為是詹先生的朋友或親屬,皆不清楚男子的身份。
“我看進入到主樓都需要登記身份信息,除了護理中心的職工,什么情況下可以不用登記身份就進入?”雖然我們把那幾天記錄的訪客信息簿偷偷拍了照,準備回去篩查,但徐浪認為如果此人有意識犯罪,應該不會在這里留下信息,因此多問了院長一句。
“康復中心平時也開放一些護理課程,供這里的殘疾人的親屬過來學習。院方會給這些家屬辦理一個出入證,這樣就免去了每次都要登記的麻煩。”院長回答。
“這張出入證錄入的信息是殘疾人本人的還是其親屬的?”徐浪問。
“錄入的信息是殘疾人本人的。”
“出入證上面有標明期限嗎?”
“什么意思?”院長皺眉。
“就是這個證上有規定失效的日期嗎?”
“沒有,都是統一的。”
“也就是說,假如拿幾年前的出入證也是可以通過的。”
“對的。”
“請把所有辦理過這個出入證的殘疾人資料復印一份給我們。”徐浪說。
“所有嗎?”院長面有難色。
“對。”
“這不太好辦吧,涉及個人隱私,而且數量也很多。”院長回答。
“看看這個。”僵持下,我掏出之前在香港的記者證,給院長看。
“什么意思?”對方不解。
“通俗點兒說,我是一個狗仔記者,專門在各大媒體發布八卦新聞。我們做個交易如何?用你的隱私換你院里病人的隱私。”我跟他說。
“我有什么隱私!”院長臉色通紅。
“你跟你助理的那點兒事,還需要我明說嗎?”我看著他的眼睛,“我拍的那些照片如果是假的,你盡管去告我誹謗。如果是真的,只要把名單給我們,我保證之后你不會看到這個新聞。”
院長往后癱坐在沙發椅子上,咽了口唾沫,用座機安排助理把辦理過出入證的殘疾人資料打印給我們。
“你沒有拍過他幽會的照片吧,”離開康復中心,徐浪好奇,“到底是怎么斷定他跟他助理有一腿的?”
“他辦公桌上擺著老婆的照片,剛才他喝水時,卻很自然地拿起了女助理喝過的水杯。”我說。
8
殘疾人名單上共有438人。要快速篩出目標,只能根據目前推測及掌握的嫌疑人特征,一層層縮小范圍。
“萬一這人的姓是胡編的呢?”在康復中心接近詹世安的是一位“Fu”姓男子,我對此表示質疑。
“我傾向于認為是真的。”徐浪分析,“如果我們要編一個假姓,出于慣性,通常會選擇常見姓氏,但‘Fu’是一個少見的姓。先以真姓做條件來篩選,不行我們再找其他辦法。”
名單中總共有41位“Fu”(富、付、符、伏)姓者,年齡范圍在28歲到74歲,根據嫌疑人年齡30歲和一米八左右身高條件比對,如果殘疾患者是他的父親,那么患者年齡應該在50歲以上,身高在一米七以上,加上廣州戶口,有5位“Fu”姓者符合條件。
如果殘疾患者是嫌疑人的兄弟姐妹,那么年齡在20歲到40歲之間,符合條件的人有8位。
“如果患者是他的母親或者妻子,就不姓‘Fu’了,符合的人選有一大把,難道一一實地走訪?”我問。
“嗯。”徐浪點頭,“但我認為父親的可能性最大。現場犯罪細節有條不紊,從所繪圖案和工具擺設的對稱構圖看,兇手應該有輕微強迫癥,或是完美主義者,這樣的人,多成長于家教頗嚴的家庭。如今敢做出這樣駭人的犯罪舉動,可以視作一種行為反彈,比如像陰影一樣管束他的父親去世了。”
我們調查了5位“Fu”姓長者的身份,有三人已經去世,排除掉其中有女無子的一人,剩下兩位,一位叫富安明,經營不銹鋼的商人,于去年去世,公司如今由長子繼承,次子在上海讀大二;另一位叫付巖,廣州大學歷史系教授,三年前去世,有一個獨子,在美國留學。從去世時間看,前者的可能性更大。我們假裝生意人去公司拜訪富安明的長子,卻發現他身材粗壯,身高不足一米七,而犯罪當天,富安明的次子在上海,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把兩人的照片給康復中心的目擊醫生看,他們都認為不是接近詹世安的人。
我們接著去拜訪另一位人選付巖。他生前的住址位于佛山市南海區鶯涌橋附近一座兩層高的自建房,車床的撞擊聲響徹四周,一些樓房的側墻貼有“拆遷”的告示。一個六十歲左右的婦女從門中探頭,臉上涂粉白凈,齊腰的頭發黑亮,我們謊稱是付巖兒子付璧安的大學同學,她熱情地邀請我們進屋。
隨她上二樓,客廳不大,收拾整潔。電視上掛著一張家庭合照,付璧安和父母坐在綠沙發上,面對鏡頭微笑。茶幾上有一個堆滿煙頭的煙灰缸,屋里只有她一個人住。徐浪給對方遞煙,婦女愣住,之后接過,“見笑了”,熟練地抽起煙來。
“璧安在美國還沒回來呢。”她坐進綠沙發,“那邊工作忙,他一般春節才會回來一趟。”
“鄭讀,你還記得嗎?璧安之前還邀請過我們去他住處玩呢。”徐浪問我。
“哦,就去過那一次,今年他回來讓他再組織下,畢業后大家都忙,是時候該聚聚了。”我看向徐浪,“對了,那個地方在哪來著?”
就這樣,我們套到了付璧安的住處,趁阿姨去廚房拿水杯的間隙,我還拍下了他的照片,康復中心的醫生看了照片說:“雖然發型不一樣,也沒有戴眼鏡,但臉形和五官很像”。
我們當即前往廣州市鐘升路匯龍灣小區3號樓2單元903室。門上貼著水費單,顯示去年11月到今年5月的水費是134元,看來有人住,但用水量很少。門把手上插著幾張廣告傳單,表明這幾天門沒開過。徐浪敲門,喊收水費的,我盯著透光的貓眼兒和門縫一分鐘之久,并沒有黑影遮擋。付璧安不在房內。
徐浪拿出開鎖工具,由于門鎖構造高級,他花了以往雙倍的時間才打開。房間里面空空如也,并不是沒人的空,而是空曠的空。門邊的鞋柜有兩雙44碼的灰色耐克跑鞋,寬大的客廳里面只放著一臺跑步機,還有一個啞鈴架。臥室放著一張床,衣柜里面掛著幾件同款的深色衣服和李維斯牛仔褲。徐浪特地翻看藥柜,發現大多是精神藥物:舒必利、阿普唑侖、勞拉西泮、卡馬西平、氟哌啶醇等。“頭痛、抑郁、焦慮、躁狂、失眠,”徐浪說,“看來這個付璧安問題不少。”
在廚房的鐵質垃圾箱中的紙灰里,我翻到一個沒有完全燒毀的紙團,展開來,是手繪的地圖,馬路是兩條平行線條,房屋則是一個個長形方框,沒有其他文字描述,在其中的一個方框中,記了一個星標。

我們把這張缺失的手繪地圖掃描成地形圖,在網上下載了一張相同比例的廣州市內地圖。我第一次看到大小超過1G的圖片,打開都費勁,我倆在酒店各自用電腦一點一點地比對,花了整整一夜的時間,找到了兩處相似的星標所示地址,一處在廣州市增城區,一處在天河區,開車前往,最后發現都是尋常百姓家——跟付璧安沒有半點兒關聯。
明明都按照步驟進行,卻白折騰一場。暮色降臨,我們筋疲力盡,在街邊找了一家大排檔,帶著一種泄憤的性質,點了白切雞、芥藍炒牛肉、蒜蓉空心菜、炒花蛤、腌蝦蛄、茄子煲、蠔仔烙、一扎啤酒。
9
“沒理由啊,到底哪里出了問題?”徐浪邊吃邊尋思。
“付璧安這條路沒走通,”我說,“但是張錫這條路卻好像有些眉目。”
“什么意思?”
“我不是跟祝沛蓉要了詹世安的車禍報告嗎,是因為我覺得當時那場車禍不太尋常。昨晚我在對比那張手繪地圖時,我特別留意了幾個地點,似乎發現了一些問題。”我環顧大排檔周圍,看到街對面有一家書店,于是從凳子上站起,在店里買了一張廣州市地圖和紅色簽字筆,回到大排檔,拉來另一張折疊桌拼上,把地圖在空桌面上鋪開,“圖形比文字更一目了然,我也不知道這個猜測對不對,標注下看看有沒有收獲。”
在那場車禍發生之前,詹家住在白云區黃邊北路的云山小區,而張錫出獄后的前三份工作地點分別是黃邊北路的汽修行,陳田村的報廢車廠和嘉和街的嘉和商城。我在這三個地點上用紅筆標注,再將這三個點連成三角形,可以清楚地看到,三角形的中心,就是詹家,這些地方之間相隔的距離不超過3公里。

詹世安的車禍報告中寫明,2012年6月1日,下午4點20分,詹世安開著祝沛蓉的汽車,載著兒子,從嘉和商城離開,在行經106國道時汽車失控,撞向人行道的水泥圍墻,兒子當場死亡,自己則下肢癱瘓。事故結論為司機駕駛不當。自此詹家命運敗落。
當時的張錫,恰巧就是嘉和商城地下停車場的管理員。事故之后不到一周的時間,張錫就辭去了停車場的工作,跑到廣州最南端的南沙區,租了一間城中村房,開了一家海鮮干貨店。將嘉和商城和金洲農貿市場這兩個地方用線連起來,是一條長長的紅線。
為什么張錫出獄后找的三份工作都在詹家周邊,而且都與汽車相關?為什么詹世安車禍的前一站就是張錫工作的停車場?為什么車禍后的第四天張錫就辭職跑到距離很遠的南沙區?為什么出車禍的那輛車,就是張錫曾經在上面刷上“蕩婦”兩個字的那輛祝沛蓉的轎車?
只有一個答案能夠解答這些問題:那場車禍,是張錫出獄后蓄謀已久的報復。張錫就是害死詹世安兒子、導致詹世安癱瘓、讓祝沛蓉一夜白頭的兇手。
“汽修工,報廢車廠拆解工,停車場管理員。”徐浪沉思道,“也就是說,這些工作,其實都是張錫為了制造車禍所做的準備。”
“你還記得當時汽修行的店長說張錫深夜經常把車子的零件拆開看嗎?他在汽修行弄懂了各種汽車零件的原理,學會了怎么隱秘地做手腳,比如讓剎車輕微失靈,或者讓方向盤失去精準度;之后在報廢車廠,他主要是收集與祝沛蓉那輛標致汽車同類型的零件,防止車禍發生之后被檢查出異樣;最后,在詹家附近的嘉和商城停車場做管理員,他一定事先做過調查,知道詹家人會經常去這個商城。2012年兒童節那天,張錫終于等到了詹世安帶兒子過來玩,他拿出提前準備好放在停車場住處的零件,快速探到車底改裝。從而制造了這起不為人知的車禍。據當時的同事回憶,他工作時經常戴帽子,就是為了避免被祝沛蓉或詹世安認出。”我激動地說道,“這就是為什么警察調查詹世安失蹤案時,張錫要逃跑的原因,他以為警察是為了這起車禍而來的。”
“付璧安之所以接觸詹世安,知道他的癱瘓情況,會不會是因為他得知了張錫制造的這起車禍?”徐浪說,“兩人至今下落不明。如果付璧安是殺害詹世安的兇手,張錫有沒有可能是他的教徒?張錫人際關系淡薄,如果他們兩人認識,張錫現在最有可能就躲在付璧安提供的住所內。”
“很可能就是手繪地圖里面那個星標房屋。”我嘆氣,“可惜沒找到。”
“那是因為我們找的方式不對。”徐浪把杯中的啤酒喝光,“回去重新找。”
10
撒旦教,倒五角星。徐浪突然意識到,在付璧安家找到的那張手繪地形圖,上面房屋的標記符號就是一個五角星,之所以找到相似的位置卻無功而返,是因為我們都下意識地以正五角星為方向根據,去看待那張手繪圖。換句話說,付璧安在標注地點時,用的理應是畫在詹世安尸體上的倒五角星標,那張地圖的正確打開方式,應該把五角星倒轉過來看。
將手繪圖翻轉,我們重新在電腦里一點點地對比廣州地圖,這次我們各自找到了一個高度相似的地址,兩人一比較,發現找到的是同一個地方:廣州市番禺區屏口一村。原來手繪圖中的路線,在真正的地圖中顯示的是河流。
我跟徐浪在車上預先安排了初步的作戰計劃。在雨中開了一個多小時,到了屏口一村。我們把車子停在橋頭,下車,披上雨衣。此時已經是5月18日的凌晨0點11分。
星標的地方是一座兩層瓦屋。屋外墻面石灰大片剝落,門框的對聯已經褪成白色。木門掩著,徐浪透過門縫看了看,向我點頭,推門而進,門軸發出吱呀聲。院子雜草叢生,堆滿了一些腐朽的木頭家具,散發出一股霉味。
我們把手電光朝下射,來到房前,門仍沒鎖,屋內漆黑。“你夜視能力比較好,看看里面的布局。”徐浪小聲跟我說。
我低身探頭看向門縫,突然聞到里面傳來的一股酸腐味,聽到蒼蠅的嗡嗡聲,“你聞聞”。徐浪嗅后,看向我,點點頭,把鐵門全推開。他照上,我照下,在我們正前方的地上,躺著一個蜷曲著的身體,左手壓在身下,朝上舉著的右手臂上有兩個深黑的細洞,雙腿呈蛤蟆狀趴著,側向一邊的臉五官猙獰,唇色淡紫,在緊閉的牙冠周圍有干了的涎沫。潮濕天,氣候悶熱,尸體已棄置多日,腹部已腫脹,散發出陣陣臭味。手電光束中,飛舞著無數黑點。
死者正是張錫,看樣子是被毒蛇咬致身亡。在他裸露出來的頸部處,文著一個黑色的倒蝙蝠圖案。
我找到開關,打開燈,發現房間上空還高速飛著兩個黑影,被強光刺激,咻咻飛出門外。
“是蝙蝠。”徐浪說。
桌上有張紙,寫著三個字:我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