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9 月 3 日～9 月 18 日

第 1 章　9 月 3 日，星期三

“你做的這是什么事？”瑪克辛脫口而出。她難以置信地盯著應用程序開發副總裁克里斯。

克里斯在辦公桌后面無力地笑了笑。瑪克辛心想：“連他也意識到自己有多荒謬了吧。”

“瑪克辛，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你度假剛回來就遇到這種事情真的很糟糕，但這次工資系統崩潰造成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爛攤子。CEO 和 CFO 要嚴懲責任人。我們為此苦惱了好幾天，但我認為我們找到了一個相當好的解決辦法……畢竟，沒有人會被解雇。”

瑪克辛把電子郵件的打印件“啪”的一聲拍在桌上。“你在郵件里說這是‘人為失誤和技術故障’造成的。現在你說就是我造成的這個‘人為失誤’？我們一起花了那么多時間來決定如何解決合規問題，現在你卻把所有責任都推到我身上？這算什么鬼話？”她憤怒地瞪著他。

“我知道，我知道……這不對。”克里斯在瑪克辛銳利的目光下渾身不自在地說，“這里的每個人都很看重你非凡的能力和才華，以及你在過去 8 年里對公司做出的卓越貢獻。實際上，沒人相信這是你的錯。但這次付薪問題成了頭版新聞！迪克不得不發表聲明來阻止工會提出申訴。考慮到這一切，我覺得這是在如此糟糕的情況下能想出的最好的解決方案。”

“所以你把責任推到那個正在度假的人身上，因為她無法為自己辯駁？”瑪克辛厭惡地說，“真是令人欽佩，克里斯！這是你從哪本關于領導力的書里學來的？”

“好啦，別這樣，瑪克辛，你知道我是你的忠實粉絲和后盾。事實上，這是一種巨大的贊美——你的口碑是IT 部門所有人中最好的。”克里斯說。

瑪克辛心想：“將工資系統崩潰歸咎于人可真是一種另類的贊美方式。”

克里斯繼續說道：“每個人都知道這并不是你的錯。就把它當成休假吧——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如果不想做的話，也不需要承擔任何實際的責任。”

瑪克辛想著剛剛聽到的話，正打算回應：“等等，克里斯，具體是把什么當成休假？”

“呃……”克里斯結結巴巴，在瑪克辛的凝視下，他喘不過氣來，感到很羞愧。作為一名女性，在這個仍以男性為主的行業里，瑪克辛知道自己的直率可能會讓克里斯感到不舒服，但她總要為自己發聲。

“……我向史蒂夫和迪克保證，會把你安排到一個不能再做任何生產環境變更的崗位，”克里斯不安地說，“所以，呃……從現在開始，將把你從制造工廠的 ERP 系統調去做鳳凰項目的文檔工作……”

“你要把我派去……”瑪克辛無法呼吸，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聽著，瑪克辛，你要做的就是低調地待上 4 個月。然后你就可以回來選擇你想做的任何項目，好嗎？”克里斯說。他無力地笑了笑，補充道：“瞧，就像是休假，對吧？”

“哦，我的天啊……”她緩過氣來才開口，“你要把我派去鳳凰項目？！”她幾乎大叫起來。瑪克辛立刻讓自己從短暫的軟弱中恢復過來。她深吸了一口氣，拉了拉自己的外套，振作起來。

“這是胡來，克里斯，你知道的！”她指著他的臉說。

瑪克辛的大腦飛速運轉，想著她對鳳凰項目的了解。她從中找不到一點好的地方。多年來，這一直是公司的“死亡行軍”項目，讓數百名開發人員深陷其中，聲名狼藉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瑪克辛非常肯定，項目沒有進展的原因就是他們一件事也沒做對。

盡管鳳凰項目明顯失敗連連，但它仍在繼續。隨著電子商務的興起和實體店的衰落，每個人都知道必須要做些什么來確保無極限零部件公司能夠在這個日益數字化的時代生存下去。

無極限零部件公司仍然是業內最大的公司之一，在全國擁有近千家門店。但有時瑪克辛會想，剛剛過完百年華誕的公司接下來將會如何發展？

鳳凰項目應該是一種解決方案，是引領公司走向未來的希望。但它已經延遲 3 年了（而且還在持續），2000 萬美元也打了水漂，除了給開發人員帶來痛苦之外，沒有什么可見的“成果”。它即將失敗，這將對公司產生嚴重的影響。

“你要把自己最出色的部下之一調走，并且‘流放’到鳳凰項目，只因你需要一個人來為工資系統崩潰背黑鍋？”瑪克辛充滿挫敗感和憤怒，“這根本不是什么贊美，你只是在用最好的方式說‘去你的，瑪克辛’！該死，鳳凰項目可能根本沒有什么值得記錄的東西！除非是去記錄那里的種種無能行為，這就像給泰坦尼克號上的所有躺椅貼上標簽一樣，毫無意義。克里斯，我已經說過這是胡來了，不是嗎？”

“對不起，瑪克辛，”克里斯攤開雙手說，“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好的事情了。就像我說的，沒有人真的在責怪你。只要你忍過這段時間，不久以后一切都會恢復正常的。”

瑪克辛坐下，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后把雙手交叉放在腦后，努力思考。

“好吧，好吧……”她說，“你需要一只替罪羊。我明白。我可以為這整個爛攤子承擔責任。太棒了，太棒了……這就是公司解決問題的方式，對吧？不要緊。只是……讓我在員工餐廳或供應商管理部門工作吧，我不在乎。除了鳳凰項目，什么地方都可以。”

聽著自己說出的話，瑪克辛意識到在不到 2 分鐘的時間里，她已經從否認變為憤怒，現在完全進入了討價還價的模式。她很確定自己缺了庫伯勒-羅斯悲傷曲線1中的一步，但現在想不起來是哪一步。

1美國心理學家庫伯勒?羅斯（Kübler-Ross）將身患絕癥的患者從獲知病情到臨終時期的心理反應和行為改變歸納為 5 個典型階段：否認期、憤怒期、討價還價期、抑郁期和接受期。——編者注

“克里斯，”她繼續說，“我不反對做文檔工作。每個人都有權得到好的文檔。但是有很多地方比鳳凰項目更需要文檔。讓我去別的地方發揮更大的作用吧。給我一兩個小時，讓我想一想。”

“聽著，瑪克辛。8 年前我雇用你是因為你有出色的技能和豐富的經驗。每個人都知道你有能力讓團隊用軟件做出不可思議的事。”克里斯說，“這就是為什么我支持你，為什么你領導的軟件團隊負責我們所有的供應鏈和23 家制造工廠的內部制造流程。我知道你有多棒……但是，瑪克辛，我已經盡力了。遺憾的是，木已成舟。忍過這段時間，不要惹麻煩，等一切都過去了再回來。”他顯得如此自責，以至于瑪克辛竟然相信了他。

“各個部門都有高管下臺，而不僅僅是因為這次的事。”克里斯繼續說道，“董事會剛剛撤掉了史蒂夫·馬斯特斯的董事長職位，所以現在他只是 CEO。昨天，CIO 和 IT 運維副總裁都被解雇了，并且沒有得到任何解釋，所以史蒂夫現在也是代理 CIO。毫無疑問，每個人都擔心還會有更多的人被撤職或解雇……”

克里斯看了看門，確定門是關著的，然后低聲說：“有謠言說接下來會進行更大、更徹底的調整……”

克里斯停頓了一下，似乎這個話題已經說得太多了。他繼續說：“聽著，你準備好了，就去找蘭迪吧。他是鳳凰項目的開發經理，是個好人。就像我說的，把這當成 4 個月的休假。說真的，做任何你認為會有幫助的事情。見鬼，其實你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只要保持低調，別找麻煩。不管你做什么，都別引起史蒂夫和迪克的注意。聽起來可以吧？”

當克里斯提到史蒂夫·馬斯特斯和迪克·蘭德里（無極限零部件公司的 CEO 和 CFO）時，瑪克辛瞇起眼睛看著他。她每隔一個月會在公司的全員大會上見到他們一次。從在吉隆坡享受為期2 周的假期，到容忍克里斯把這些“臟水”都潑在她身上，她是如何經歷這一切的？

“瑪克辛，我是認真的。只要保持低調，不要惹是生非，別跟系統崩潰沾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好嗎？感謝你的幸運星吧，你沒有像去年的兩個人那樣因付薪問題而被解雇。”克里斯用懇求的語氣說。

“是啊，是啊，別找麻煩。”瑪克辛站起來說，“4 個月后見。對了，不用謝我幫你保住了飯碗。干得漂亮，克里斯。”

“克里斯真是一年比一年沒骨氣了。”她邊想邊怒氣沖沖地走出房間。她想摔門而去，但還是果斷地把門關上了。她聽到他說：“請不要找麻煩，瑪克辛！”她走到沒人的地方，靠在墻上，眼淚奪眶而出。突然，她想起了在討價還價之后，庫伯勒-羅斯悲傷曲線中缺失的那一步是：抑郁。

瑪克辛慢慢地回到她的辦公桌。她的舊辦公桌，她曾經工作過的地方。

瑪克辛不敢相信這件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她試圖控制頭腦中所有消極的自言自語，這讓她想起了自己的資歷。她知道，在過去的25 年里，她的工作就是利用技術、創造力、才華以及最重要的工作能力，高效并精確地完成任務。

她知道自己擁有無與倫比的實際經驗，能夠構建可以在惡劣甚至敵對環境中運行的系統。她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直覺，知道哪些技術最適合完成手頭的任務。她對工作有責任感，認真細致、一絲不茍，并且要求身邊的每個人也同樣優秀和勤奮。“該死，畢竟我曾經是《財富》50 強企業中最受歡迎的顧問之一。”瑪克辛提醒自己。

瑪克辛停下了胡思亂想。盡管她十分注重細節，一心想把事情做好，但是也已經意識到了錯誤和熵是生活的一部分。她看到了恐懼文化所造成的破壞性影響。在這種文化中，錯誤的行為通常會受到懲罰，替罪羊會被解雇。懲罰失敗和“槍殺信使”只會讓人們掩蓋自己的錯誤。最終，所有創新的欲望都會被徹底磨滅。

在做咨詢的日子里，她總是能在幾小時內判斷出人們是否害怕說出他們的真實想法。當人們小心措辭、說話拐彎抹角、極力避免使用某些禁忌詞時，她會發瘋。她很反感參與這種項目，并會盡其所能說服客戶盡早結束它們，以節省時間和金錢，免遭痛苦。

她不敢相信自己在無極限零部件公司也看到這些危險信號了。

瑪克辛想：“我期望領導能把員工從職場政治和官僚主義的深淵中拯救出來，而不是把他們扔進去。”

就在昨天，她和家人剛從吉隆坡坐了將近20 小時的飛機回來。她一打開手機，就幾乎被收到的信息淹沒了。當杰克和她的兩個孩子在機場里找東西吃的時候，她終于聯系上了克里斯。

他跟她說了工資發放失敗的事情，并把混亂的情況詳細告訴了她。她仔細地聽著，當克里斯說到“……我們發現工資數據庫中的所有社會保險號碼都被破壞了”的時候，她的心跳都快停止了。

她突然冒出一身冷汗，手掌發麻，渾身冰冷。她一時無法呼吸，感覺像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她明白了：“是因為那個支付憑證化安全應用程序，對嗎？”

她大聲咒罵著。機場大廳里的父母們紛紛把年幼的孩子從她身邊拉走。她聽到克里斯說：“是的。這件事的后果會很嚴重。你盡快趕到辦公室來吧。”

即使是現在，她仍然對本次慘劇的規模感到恐懼。像所有的工程師一樣，她也喜歡聽災難故事……只要主角不是自己就好。“愚蠢的克里斯！”她一邊嘟囔著，一邊想著要重新翻出已經 8 年沒碰過的簡歷——得看看哪里有職位空缺了。

　

到達辦公區時，瑪克辛已經無法再保持鎮定了。在走進去之前，她停了下來，感覺腋窩滿是汗水。她聞了聞，確保自己不會散發出難聞的氣味。她知道自己很偏執——今天早上涂了那么多體香劑，腋窩白得像白堊一樣。她很高興自己這么做了。

她走進辦公區。大家都知道她被調任了，但都避而不談。當了她 3 年上司的格倫走上來緊緊地摟著她的肩膀，臉上帶著痛苦的表情。“別擔心，瑪克辛。你很快就會回來的。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我們都很不滿。不少人想為你辦一個大型聚會，但我敢肯定你不想出風頭。”他說。

瑪克辛說：“完全正確！謝謝你，格倫。”

“不謝。”他苦笑著說，“需要幫忙的話，你就告訴我，好嗎？”

她強顏歡笑，說：“行了行了，我又不是要死了，也不是要被送到外太空去！我會離總部近一些，那里可是所有行動的中心。我會把最新情況告訴你們的，你們都還不夠優秀，不能置身于這些大事之中！”

“要的就是這種精神。如果一切順利，我們 4 個月后再見！”格倫開玩笑地戳了瑪克辛一下。瑪克辛聽到“如果一切順利”這句話，眉頭稍稍皺了起來。這可是她頭一次聽說。

格倫去開會了，瑪克辛去她的辦公桌開始收拾東西。她選擇了被流放期間最重要的東西：精心配置的筆記本計算機（她對鍵盤和內存非常挑剔）、家人的照片、平板計算機、這些年精心挑選和積攢下的 USB 設備和筆記本計算機充電器，以及掛在它們上方的一個大牌子：“請勿觸碰，否則會被處以極刑！”

“嗨，瑪克辛！你為什么要收拾東西？”她聽到有人問。抬頭一看，是伊芙琳，年輕有為的計算機科學專業實習生。她是瑪克辛招聘來的。整個夏天，伊芙琳做事的速度之快讓所有人刮目相看。瑪克辛想：“她畢業時會有很多工作可以選擇。”這就是為什么整個夏天瑪克辛都在堅持不懈地向她推銷無極限零部件公司，把它說成一個工作和學習的好地方。她一直是這么認為的，直到今天早上為止。也許這根本不是一個工作的好地方。

瑪克辛說：“我被暫時調任到鳳凰項目了。”

“哦，哇。”伊芙琳說，“那太可怕了……我很遺憾！”

“就連實習生都同情你，看來你真的是麻煩大了。”瑪克辛心里想。

她離開了大樓，抱著一個簡單的紙箱，感覺就像要去監獄報到一樣。“去鳳凰項目基本上就是這種處境了。”她跟自己說。

開車到公司總部大約有 6.5 千米的路程。開車的時候，她在考慮留在公司的各種利弊。好處：她的丈夫是終身教授，這就是他們起初搬到埃克哈特格魯夫的原因。她的孩子喜歡他們的學校、朋友和這里的活動。

她熱愛她的工作和所有的挑戰。她喜歡與遍布整個公司的復雜業務流程打交道。需要對業務的理解、解決問題的超凡技能、耐心，還有政治手腕，這樣才能在似乎每個大型組織都有的錯綜復雜甚至令人費解的流程中開展工作。另外，工資和福利都很不錯。

弊端：鳳凰項目。為克里斯工作。企業文化正在變得越來越糟。“就像我剛剛因為工資系統崩潰成為替罪羊一樣。”她想。

環顧四周，她看到了那些旨在彰顯地位和成功的建筑。無極限零部件公司是該州最大的雇主之一，擁有 7000 名員工，因此贏得了很高的聲譽。公司在美國幾乎每個州都有門店，擁有數百萬忠實顧客，不過每項指標都顯示這些數字正在下滑。

在優步和來福車時代，更年輕的一代往往選擇不買車，即使他們有車，也肯定不會自己去修車。就算不是戰略天才，也能明白公司的長期繁榮需要一些新的、不同的東西。

瑪克辛開車深入公司園區，但是找不到5 號樓。當她轉到第三圈時，終于看到了停車場的標志。她感到很沮喪，與其他建筑物相比，這棟樓似乎廢棄已久了。她甚至覺得它看起來就像個監獄。

5 號樓曾經是一個制造工廠，就像她的“老”辦公樓 MRP-8 一樣。但是 MRP-8 顯然仍是公司的驕傲，而5 號樓則是“遺棄”像她這樣行為不當的IT 人員的地方。

“如果鳳凰項目是公司最重要、最具戰略意義的項目，那么參與其中的團隊難道不應該去更好的辦公場所嗎？”瑪克辛感到很奇怪。但話又說回來，瑪克辛知道，在大多數組織中，企業 IT 很少受到重視，而且常常被安排到最不起眼的地方。

這非常奇怪。在 MRP-8，ERP 技術團隊與工廠的工人并肩工作。他們被視為合作伙伴，一起工作、一起吃飯、一起抱怨、一起喝酒。

然而企業 IT 通常被看作一群無名小卒，當你的筆記本計算機出了問題或無法打印東西時，就會給他們打電話。

看著 5 號樓，瑪克辛意識到，盡管鳳凰項目的名聲已經很差，但現實可能還要糟糕得多。

每個人都告訴瑪克辛，她最可愛的品質之一就是不屈不撓、積極樂觀。她拿著裝滿個人物品的紙箱走向 5 號樓時，也這樣安慰自己。

　

一個無精打采的保安檢查了她的工牌，并建議她乘電梯上樓，但瑪克辛選擇走樓梯。她希望有個漂亮的袋子來攜帶所有的東西，而不是抱著這個破箱子到處走。

她打開門看到里面的景象，心里頓時一沉。這是一個巨大的“格子間農場”，每個工作區域用灰色的隔板隔開。迷宮般的小隔間讓她想起了以前的計算機文字類冒險游戲 Zork——她已經迷失在這些看起來一模一樣、迂回曲折的過道中了。

她感覺好像所有的顏色都從大樓里消失了。瑪克辛想起了父母的舊彩電，有次哥哥擺弄起亮度、對比度和色盤，讓所有東西看起來都是灰綠色的。

但瑪克辛很高興地看到每張桌子上都有兩塊巨大的 LCD 屏幕。她來對地方了——這里都是開發人員。新的顯示器、打開的代碼編輯器，以及大多數人戴著的耳機就是明顯的證據。

房間里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這里就像一個大學圖書館，或者墓地。”她想。這看起來不像是人們在一起工作并解決問題的、充滿活力的地方。創建軟件應該是一個協作和對話的過程——每個人都需要和他人交流，為客戶創造新的知識和價值。

在一片寂靜中，她環顧四周，愈發感到自己的命運糟透了。

“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蘭迪嗎？”她問離她最近的一個人。那個人指了指房間的對角方向，連耳機都沒摘。

瑪克辛走過一個個安靜的小隔間，看到了一些白板，還有擠在一起低聲交談的人們。沿路那一面長長的墻上貼著巨大的甘特圖，起碼有 1.2 米高、9 米寬，是由 40 多張紙粘在一起拼成的。

甘特圖旁邊是打印的狀態報告，其中有許多綠色、黃色和紅色的方框。一些穿著休閑褲和有領襯衫的人站在甘特圖的前面。他們雙臂交叉，看上去憂心忡忡。

瑪克辛幾乎能感覺到他們內心是多么想把甘特圖中的進度條壓縮得更緊密一些，這樣他們就能按承諾的日期完成工作了。“祝你們好運！”她想。

瑪克辛走到對面的角落去找蘭迪，這時她突然聞到了一股氣味：顯然有人在辦公室里睡覺。她了解這種氣味，這是長時間待在辦公室、通風不足，以及絕望的氣味。

在技術領域，這司空見慣。當需要向市場快速交付功能、抓住市場機遇或趕上競爭對手時，長時間的工作就會演變成沒完沒了的工作。在這種情況下，睡在辦公桌下要比回家后再馬上趕回來容易得多。盡管在盛行的文化中，長時間工作有時被美化了，但瑪克辛認為這是某些事情變得非常糟糕的征兆。

她想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對市場過度承諾了？工程領導力很差？產品領導力很差？技術債務過多？對可以提升開發人員生產力的架構和平臺沒有給予足夠的關注？

瑪克辛注意到她穿得太講究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穿了多年的西裝，覺得有點格格不入。在這座大樓里，穿T 恤和短褲的人數遠遠超過了穿有領襯衫的人。沒有人穿西裝。

“明天我也不穿西裝了。”她想。

　

她發現蘭迪坐在角落的小隔間里，不停地打字，周圍擺著一大堆文件。蘭迪一頭紅色頭發，身穿管理層的制服——有領的白色條紋襯衫和卡其褲。瑪克辛猜他快 40 歲了，可能比她小 10 歲。從他較低的體脂率來判斷，他可能每天都跑步。但看起來他的壓力很大，跑再多的步也無法緩解。

蘭迪露出燦爛的笑容，站起來和她握手。瑪克辛放下大紙箱，才意識到手臂有多累。蘭迪握著她的手說：“克里斯已經告訴我你為什么來到這里了。得知這個消息，我感到很遺憾。但請相信我，你的名聲在外，我們很高興能有你這樣經驗豐富的人加入這個團隊。我知道這里也許不是你施展才能的最佳場所，但我會盡一切可能提供幫助。我覺得你可以在這里大顯身手。”

蘭迪看起來非常友善，甚至很真誠，瑪克辛勉強擠出笑容。“我很樂意幫忙，蘭迪。你需要我做什么？”她問道，試圖表現出同樣的真誠。她確實想幫上忙。

“我負責文檔和構建。老實說，事情一團糟。我們沒有可供開發人員使用的標準開發環境。新的開發人員需要幾個月的時間才能在他們的筆記本計算機上進行構建并高效地工作。連我們的構建服務器也嚴重缺乏文檔記錄。”蘭迪說，“事實上，一些新的合同工已經來現場幾個星期了，但他們甚至還不能簽入代碼。天知道他們到底在做什么。我們還在付他們薪水，可他們基本上什么都沒做。”

瑪克辛表情凝重。她很反感花大價錢請人坐在那里無所事事。而且這些都是開發人員——有意愿的開發人員居然無法貢獻代碼，這深深觸動了她敏感的神經。

“好吧，我很樂意盡我所能來幫忙。”她說著，對自己的認真感到驚訝。畢竟，提高開發人員的生產力是至關重要的，即使他們在鳳凰項目這種像流星一般絢爛但會很快隕落的項目中工作，也應如此。

蘭迪說：“來吧，我帶你去工位。”

他帶著瑪克辛走過一排排小隔間，給她看一張空桌子、一個文件柜和兩臺連接筆記本計算機的大顯示器。這比她想要的更樸素、更小巧，但也還好吧，特別是她只需要在這里待幾個月。瑪克辛想：“不管怎樣，我都會很快離開這里。要么我的‘刑期’結束，要么我去別的地方找份工作。”

“我們為你提供的是標準開發人員的配置，就像那些新來無極限零部件公司的開發人員一樣。”蘭迪指著筆記本計算機說，“我們已經用你現有的憑證設置好了電子郵件、網絡共享和打印機。今天下午我會發一封介紹郵件。喬希會來幫你把一切都安排好。”

“太棒了。”瑪克辛笑著說，“我會看看你們在開發方面的引導流程，也許會提出一些建議。我也想在我的筆記本計算機上把鳳凰項目構建出來。”

“那太好了！哇，我太激動了，瑪克辛。”蘭迪說，“從來沒有資深工程師來解決這些問題。我手下那些優秀的工程師總是被其他團隊挖走。他們被客戶能看到的功能特性開發工作所吸引，討厭枯燥的基礎設施……喬希在哪兒？”他嘟囔著，環顧四周，“這里到處都是承包商和顧問，有時很難找到真正的員工。”

就在這時，一個拿著筆記本計算機的“小孩兒”經過，在他們隔壁的桌子旁坐了下來：“對不起，我遲到了，蘭迪。我去檢查昨晚的構建失敗。一些開發人員在合并變更時破壞了構建。我還在調查中。”

“我馬上就來幫你，喬希。正好，來見見瑪克辛·錢伯斯。”蘭迪向瑪克辛示意。

瑪克辛感到難以置信。喬希看上去比她女兒大不了多少。事實上，他們可能是同一所高中的同學。看來蘭迪說他的團隊里有一些資歷較淺的人，可不是在開玩笑。

“瑪克辛是公司的高級工程師，被派到我們這里工作幾個月。她是 MRP 系統的首席架構師。你能告訴她在這里高效工作所需要知道的事情嗎？”

“呃，你好，錢伯斯女士。很高興見到你！”他邊說邊伸出手，一臉困惑。“他可能在想自己怎么會對一個可以當他媽媽的人負責。”她想。

“很高興認識你！”她笑著說，接著補充道，“請叫我瑪克辛吧。”盡管當女兒的朋友們這樣叫她的名字時，她通常會生氣，但喬希是同事，她很高興有這么一個本地向導可以帶她四處看看。“即使他還不到能開車的年齡。”她在心里開著玩笑。

“那好，如果你需要什么，請告訴我。”蘭迪說，“瑪克辛，我很期待把你介紹給團隊的其他人。我們的第一次員工會議將在下周舉行。”

蘭迪轉向喬希：“跟我具體說說關于構建失敗的情況吧。”

瑪克辛在旁邊聽著。看來所有關于鳳凰項目中“原始人”技術實踐的傳聞都是真的。她在職業生涯中得到的經驗是，當人們不能持續構建他們的應用時，災難通常就在眼前。

她環顧整層樓。100 多名開發人員正敲打著鍵盤，使用他們的筆記本計算機在系統的一小部分上工作。如果沒有來自集中式構建、集成和測試系統的持續反饋，他們真的不知道當自己的工作與其他所有人的工作合并時會發生什么。

喬希把椅子轉向瑪克辛：“錢伯斯女士，我要去給蘭迪看些東西。我剛給你發了電子郵件，里面有我們為新開發人員準備的文檔。我在wiki 頁面上匯集了我們寫的所有發布說明和開發團隊的文檔，還有一些需要寫的東西的鏈接。希望這些能方便你開始工作。”

瑪克辛向他豎起大拇指。他們離開后，她登錄了新的筆記本計算機，順利進入郵箱并打開電子郵件，就這樣奇跡般地開始工作了。在查看喬希發來的內容之前，她還瀏覽了一下新的筆記本計算機上還有什么東西。

她很快便感到迷惑。她找到了訪問人力資源系統的鏈接，訪問公司資源的網絡共享，訪問費用報告系統、工資表、考勤卡系統的鏈接……她找到了微軟的 Word、Excel 和其他辦公軟件。

她皺起眉來：“這對財務部門的人來說還不錯，但對開發人員來說就并非如此了。”這上面沒有安裝開發工具、代碼編輯器和源代碼控制管理器。打開一個終端窗口，她確認沒有任何編譯器、Docker、Git……什么都沒有。連 Visio 和 OmniGraffle 都沒有！

不會吧！他們到底希望新的開發人員做什么？讀電子郵件和寫備忘錄？

當你雇用水管工或木匠時，你希望他們自帶工具。但是在一個擁有眾多開發人員的軟件組織中，整個團隊需要使用通用的工具來提高生產力。在鳳凰項目中，工具箱顯然是空的。

她打開電子郵件，看看喬希發了些什么。她點擊鏈接訪問到一個內部的 wiki 頁面，許多工程師使用這個工具來協作編寫文檔。她試圖在wiki 頁面上下滾動，但是文檔太短，甚至沒有滾動條。

她盯著幾乎空空如也的屏幕看了好一會兒。“去你的，克里斯！”她在心里罵道。

　

在有點病態的好奇心的驅使下，瑪克辛在接下來的半小時里深入研究。她四處瀏覽，但只找到了一些文檔。她閱讀了帶有架構圖、大量會議紀要和敏捷 Sprint 回顧的 PowerPoint 幻燈片，以及一份已有3 年之久的產品管理需求文檔。當發現了一些對測試計劃的引用時，她興奮了起來，但是單擊鏈接之后，系統彈出了一個身份驗證對話框，提示她輸入登錄名和密碼。

顯然她需要訪問 QA 服務器的權限。

她在計算機上打開一個新的筆記文件，記了一條筆記，提醒自己需要找到可以授予她訪問權限的人。

她暫時放棄了文檔，決定找一下代碼庫。“開發人員編寫代碼，代碼就會進入源代碼控制庫。有開發人員在鳳凰項目上工作，所以一定有一個鳳凰項目的代碼庫。”她想。

令她吃驚的是，她找了差不多 10 分鐘，還是沒找到代碼庫。她在筆記中追加：

找到鳳凰項目的代碼庫。

她找到了指向內部SharePoint 文檔服務器的鏈接，里面可能有更多線索，但她也沒有這些服務器的賬號。

她又記了一條筆記：

獲得 DEVP-101 SharePoint 服務器的訪問權限。

在接下來的 1 小時里，她仍在搜索，什么都搜不到。再搜索，還是什么都沒有。繼續搜索，單擊，彈出身份驗證對話框。再單擊，再彈出身份驗證對話框。

每一次，她都會添加一條筆記，結果筆記越來越長：

獲得 QA-103 SharePoint 服務器的訪問權限。

獲得 PUL-QA-鳳凰項目的網絡共享權限。

獲得 PUL-DEV-鳳凰項目的網絡共享權限。

她添加了更多的筆記和待辦事項，需要的賬號越來越多。她還添加了 QA wiki 服務器、性能工程 wiki 服務器、移動應用程序團隊 wiki，以及一堆她認不出縮寫的其他組。

她需要網絡憑證。她需要安裝剛才提到的所有工具。她需要許可證密鑰。

瑪克辛看了看表，驚訝地發現已經快 1 點了。她在 2 小時里沒有任何收獲，除了記錄下的 32 項所需的東西。她仍然不知道開發工具或代碼庫在哪里。

如果把鳳凰項目的開發準備工作看成一個產品，那么它將是有史以來最糟糕的產品。

現在她需要吃點東西。她環顧四周，看到整個樓層空蕩蕩的，才意識到自己錯過了午餐時間。

如果能跟著他們去就好了，但她太專注于在鳳凰項目迷宮般的文檔中挖掘信息了。現在她不知道大家去哪里吃飯了，她在想是否應該把這條也加到自己的清單里。

就添加到“更新并發出我的簡歷”之后。

發件人：艾倫·佩雷斯（運營合伙人、韋恩-優科豪馬權益合伙人）

收件人：史蒂夫·馬斯特斯（無極限零部件公司 CEO）

抄送：迪克·蘭德里（無極限零部件公司 CFO）、莎拉·莫爾頓（零售運營高級副總裁）、鮑勃·施特勞斯（無極限零部件公司董事長）

日期：9 月 4 日，上午 6:07

主題：前進路上的戰略選擇，1 月董事會會議**機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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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

很高興 2 天前在埃克哈特格魯夫見到你。作為新當選的董事，我學到了很多東西，感謝管理團隊幫助我快速了解情況。迪克和莎拉（分別是 CFO 和零售運營高級副總裁）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盡管我剛就任，但明顯看到無極限零部件公司在提升股東價值方面的失敗影響到了人們的信心，需要馬上采取行動。我們必須齊心協力，打破連續幾個季度都沒有兌現承諾的局面。

考慮到軟件是你們計劃的核心部分，你們更換 CIO 和 IT 運維副總裁的決定似乎是正確的，希望這將讓管理層負起責任并提升執行的緊迫性。

重申一下我在董事會層面審查戰略選擇的動機：增加收入不是回饋股東的唯一方式。我們已經在推動無極限零部件公司轉型為“數字公司”上投入了太多精力，我認為我們忽視了解鎖價值的低風險方式，比如重組公司、剝離表現不佳的非核心資產。這只是提升盈利能力的兩種顯而易見的方式，能提升股東價值并為轉型提供營運資本。

我們需要快速制定出供董事會審查和審議的備選方案。鑒于管理層在當前戰略上花費了大量時間，董事長要求我與執行團隊的幾位關鍵成員合作，為董事會提供可供討論的選項。考慮到迪克和莎拉在公司的任職時間和豐富經驗，我將與他們一起工作。我們將每兩周召開一次電話會議，討論和評估各種想法，并準備在明年 1 月向整個董事會提交戰略方案。

我們公司購買了無極限零部件公司的大量股份，因為我們相信可以釋放出相當大的股東價值。我期待著卓有成效的工作關系，希望可以改善結果，讓我們都可以為無極限零部件公司自豪。

謹致問候！

艾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