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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中世紀后期

(1290—1485)      

拉爾夫·A. 格里菲思(Ralph A. Griffiths)


對當時的人們以及此后的眾多歷史學家來說,14世紀和15世紀似乎是一個危險、動蕩和頹廢的時代。英格蘭的國內和國外戰爭(尤其是對蘇格蘭、法國和低地國家的戰爭)持續時間更長、波及范圍更廣、代價更大,參戰人數也是自維京時代以來最多的。在不列顛群島內,盡管愛德華一世征服了威爾士,英格蘭人仍然對威爾士人不放心;以歐文·格蘭道爾(Owain Glyndwr)叛亂(從1400年開始)為頂峰的起義此起彼伏,似乎既證明了這種不信任,也應驗了威爾士要把英格蘭人逐出去的預言。凱爾特人對英格蘭人的偏見進一步加劇,充滿了被征服者或被壓迫者所具有的所有痛苦和怨恨。1442年,一位蘇格蘭人說:“英格蘭人的暴政和殘酷在全世界都是臭名昭著的,他們在與法國人、蘇格蘭人、威爾士人、愛爾蘭人和鄰近其他國家爭權奪利的過程中,把這些顯露無遺。”15世紀初,饑荒、疾病和瘟疫(從1348年開始)讓英格蘭的人口可能銳減了一半,這嚴重擾亂了英格蘭社會。接近15世紀末,法國政治家們對英國人廢除和殺害他們國王和國王的子女的習慣(如1327年、1399年、1461年、1471年、1483年和1485年所發生的那樣)表示不滿,在西歐其他任何地方類似事件的發生都沒有這樣頻繁。信仰上的不確定性和異端的傳播,致使脾氣暴躁的牛津大學校長托馬斯·加斯科因博士(Dr. Thomas Gascoigne)認為,他那個時代的英國教會已經腐朽,其主教們和神職人員也沒有履行職責。一位頗受歡迎的詩人描述了1389年前后的情景,他認為這個看似腐朽的時代充分體現在奢華而不雅的服裝上,如墊肩、緊身腰帶、男士緊身褲和尖頭皮鞋。

當然,依當時人的認識來評價那個時代是危險的,特別是如果他們曾經歷過特殊的緊張或動蕩時期。現在人們已經認識到,戰爭也可以有建設性的一面,也賦予英格蘭人更加清晰的民族認同感;饑荒和疾病不一定完全摧毀社會,經濟萎縮也不一定意味著經濟蕭條;異端的發展和對宗教機構的批評,可能會刺激人們的個人虔誠;與議會的演變一樣,政治危機具有建設性的一面;最后,文學和藝術成就很少被民間騷亂或社會動蕩所消滅。以20世紀后期的視角來看,中世紀后期是個動蕩和復雜的時代——當然,也是一個充滿活力、雄心勃勃的時代;最重要的是,它是一個令人著迷的時代。


戰爭中的英格蘭(1290—1390)

以王室和內府為中心的國王和他的宮廷,是英國政府和政治的焦點,也是其支點。兩者的核心是國王與其有影響力的臣民之間的關系:首先是男爵或權貴,還有那些經常渴望加入男爵行列的鄉村騎士和鄉紳、富有的商人、主教和有才氣的教士,所有這些人都尋求王室給他們提供庇護、地位和晉升。成功的國王與所有或大多數有影響力的臣民建立和諧關系——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確保政治穩定、政府有效和國內和平。這不是簡單或容易的任務。國王在其王國中至高無上的權威越來越得到強調,國王去世后王權要傳給他的長子(從1216年),同時通過國王的秘書和仆人組成的網絡,擴張了王室的統治,這兩條原則強化了王權,但是是以犧牲大地主的封建的、地方上的權利為代價的。然而,這種世襲君主制的原則,雖然降低了皇室親屬爭奪王位的可能性,但卻更有可能是讓不合適的國王(由于他們的年輕、性格或無能)繼承了王權。最重要的是,14世紀和15世紀的持續戰爭,要求英格蘭的國王要盡更重的義務。從愛德華一世的統治開始,每個十年內都會爆發戰爭,無論是在海外還是在島內。中世紀后期的每一代英國人都知道戰爭的要求、壓力和后果,而且比他們的祖先體會更深。

經歷了亨利三世統治時期的內戰之后,英格蘭成功地取得了和解,恢復了國內和平,國王和他的臣民也因此可以重新建立穩定的關系——這種關系同時適當地考慮到了雙方的權利和愿望。新君主愛德華一世(1272—1307年在位)精明強干、治國有方,決心強化他的君主權威。但他在島內的所有領土上都不遺余力地主張自己的主權——即使是那些超越其王國邊界的領土,于是開啟了戰火不斷的時代。

在威爾士,他侵吞了最頑強、最獨立的圭內斯王國;并且隨著1282年盧埃林·阿普·格魯菲茲的去世,他成功地征服了威爾士(在經過200年的斷斷續續的戰爭后)。因此,愛德華一世擴大了其在威爾士北部和西部的領土,形成了覆蓋半個威爾士的公國;在1301年,這個公國被賜予國王的長子,使其成為英格蘭出生的第一位威爾士親王。這是一項重大的成就,盡管代價高昂。戰爭所造成的物質破壞須得到彌補;一個富有想象力的未來安全計劃包括:建立十幾個新的和重建五六個堡壘,其中大部分都是由效忠國王的移民居住的、新的、帶城墻的城鎮;并為被征服的土地設計了一個常設政府。這個政府(在1284年的《羅德蘭法令》中宣布成立)開始是一個軍事機構,但很快通過英國創新和威爾士做法的巧妙結合,建立了和平與穩定。由于公平、懷柔、緩和而建立了穩固性,這是新總督與威爾士人之間關系的標志;1287年、1294至1295年和1316年的叛亂,并沒有構成廣泛或嚴重的威脅。然而,征服的代價是驚人的。英格蘭的每個郡及其他地區都招募士兵和水手、建筑師、工匠和勞工,前往威爾士服役。僅在1277至1301年間(當時一名熟練的石匠每周收入不到2先令)就至少花費了75 000英鎊建造城堡,而鎮壓1294至1295年那場反叛的成本約為55 000英鎊。幸運的是,威爾士王室政府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功:到了14世紀中葉,它為皇家財政帶來了收入,同時威爾士的紳士階層在與外來政權的合作中也逐漸富裕起來。

愛德華一世滅了盧埃林之后不久,就把目標轉向依靠威爾士邊區的領主(大多數都是英格蘭權貴),意圖建立統治他們及其臣民的君主權威;他把威爾士教會和主教們直接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愛德華在征服的整個進程中,表現出了遠遠超出軍事行動的想象力、決心以及對戰略的把握。但是被征服者的教會和國家,被外國人的統治集團所統治——他們心中難以抹去痛苦的感受。如果英格蘭人的統治充滿壓迫,如果穩定統治所帶來的經濟利益枯竭,或者本土和移民之間的關系惡化,都將會給英格蘭帶來嚴重問題,也會威脅到英格蘭對威爾士的殖民統治。

愛德華一世同樣有意對蘇格蘭施加他高高在上的領導權威。這是一項異常野心勃勃的事業,因為蘇格蘭與威爾士不同,擁有自己的君主〔坎莫爾(Canmore)家族〕,而蘇格蘭人的獨立情懷非常強烈,特別是在偏遠的高地。但是,和威爾士的情況一樣,1286年蘇格蘭國王亞歷山大三世去世,4年后他的孫女兼繼承人也去世了,這個時候愛德華看到了霸占蘇格蘭的機會。愛德華接受了蘇格蘭“王國守護者”的邀請前往解決蘇格蘭王權的繼承問題,并利用這個“偉大的事業”(1291—1292)來確立自己為蘇格蘭的“領主”。蘇格蘭的抵抗和愛德華實現其主張的努力,開啟了兩國之間充滿敵意的冷戰時期,且一直持續到16世紀。蘇格蘭人尋求法國人的援助(1295年)和教皇的支持。他們在威廉·華萊士(1305年被處死)和國王羅伯特一世,1306—1329年在位)的領導下,激發了強烈的愛國主義,捍衛了他們的政治獨立。在1296年之后的半個世紀中,英格蘭的二十幾次入侵成功地在蘇格蘭低地建立了不穩固的軍事和行政存在。但要在貧窮和充滿敵意的國家維持這樣的存在是困難的,維持所需要的資金必須主要來自英格蘭。英格蘭人也沒有掌握北方海域或制服和控制蘇格蘭的北部和西部。因此,英格蘭人在蘇格蘭沒有取得像討伐威爾士時的任何優勢(或成功),甚至在戰斗(特別是在1314年的班諾克本戰役)中英格蘭騎兵部隊遭受了來自更加靈活機動的蘇格蘭人的重創,備感羞恥。《北安普敦條約》(1328年)承認了羅伯特國王,并放棄了英格蘭人的霸權主張;但愛德華三世在1330年掌權后很快否認了該條約。此后英格蘭-蘇格蘭關系是一連串令人悲傷的事件:入侵、邊界突襲、英格蘭對蘇格蘭南部郡的不穩定占領、強化法國-蘇格蘭“老同盟”(Auld Alliaunce)的協議,直至在1346年內維爾十字路口戰役蘇格蘭的大衛二世國王被俘。當英格蘭人的主權要求和野心被蘇格蘭人堅定而團結的抵抗挫敗之后,蘇格蘭成了英格蘭持久的、耗資巨大的頭疼事。

在班諾克本戰役之后,羅伯特一世試圖通過利用愛爾蘭的局勢來阻止英格蘭對蘇格蘭的進一步行動。1315至1818年間,他的兄弟愛德華·布魯斯(Edward Bruce)獲得了英格蘭-愛爾蘭權貴和蓋爾人首領們的支持,并于1316年被宣布為愛爾蘭的高級國王。此后不久,羅伯特親自訪問了愛爾蘭,這可能是為了掀起一場反對英格蘭愛德華二世(1307—1327年在位)的“泛凱爾特人”運動。蘇格蘭對愛爾蘭的這一干預,對英格蘭政府造成了嚴重沖擊,也暴露了其政權在都柏林的弱點。1210至1394年間,沒有一位英國國王訪問愛爾蘭,甚至連號稱“威爾士征服者”和“蘇格蘭人之錘”的愛德華一世也沒有去過。相反,愛德華一世無情地掠奪了這個國家的人力、財力和物資資源,尤其是為了他在威爾士和蘇格蘭的戰爭和城堡建設。嚴酷的剝削和缺席統治,很快導致了行政權力的濫用和秩序的衰退,英格蘭-愛爾蘭的權貴和蓋爾人首領充分利用了這一點。國王的官員們掌管著日益衰弱和被忽視的政府,而蓋爾人的政治和文化復興已經在13世紀扎根。這有助于愛德華·布魯斯的成功。一位同時代的人說,在他當政期間,愛爾蘭“變成了一股洶涌的浪潮”。英格蘭的領主地位從未恢復,因此無法在整個島上強加其權威。愛爾蘭不是財政資源,而是成為一項財政負資產。1318年后,來自愛爾蘭的財政收入是愛德華一世時期的1/3,因此不足以維持英格蘭在這里的統治。由次要人物領導的定期遠征,對恢復國王的權威幾乎沒有什么作用,而直接統治下的地區因此縮小為都柏林周圍的“派爾”(the Pale)。當政府通過包括《基爾肯尼法案》(Statutes of Kilkenny, 1366年)在內的一系列法令,強化種族和文化隔離,甚至施加迫害手段時,這等于承認自己的失敗。“愛爾蘭之主”在中世紀后期已經是徒有其名了,這種主權代價高昂、無法可依;愛爾蘭人對英格蘭人的統治充滿敵意,并且蘇格蘭人、法國人甚至威爾士叛亂分子都會利用這一點。

數代英格蘭君主要求威爾士人、蘇格蘭人和愛爾蘭人承認自己的霸主地位,但遭到了加斯科涅的法國國王的拒絕。這些英格蘭國王在加斯科涅的身份是阿基坦公爵,自1204年以后,一直是法國王室的封建王侯。無論在所謂的百年戰爭(1337—1453)之前還是期間,加斯科涅都是英格蘭和法國關系的核心:它取代了諾曼底和安茹成為雙方爭奪的焦點。愛德華一世登基后,這個產葡萄酒的富裕省份是英格蘭唯一剩下的法國領土。這里產的沒有甜味的葡萄酒出口到英格蘭,英格蘭的布匹和玉米通過海路運到波爾多和巴約訥,雙向的貿易加強了加斯科涅和英格蘭的政治紐帶:1306至1307年,公國的財政收入大約為17 000英鎊,非常值得為之開戰。就加斯科涅邊境和當地居民的權利問題,英格蘭與法國國王之間的摩擦逐漸變成了一個更大的、有關國家和主權的問題。具有自我意識、堅定自信的法國,一心要加強對其各省和王侯(包括有阿基坦公爵身份的英格蘭君主)的控制。而愛德華一世和他的繼任者們不愿意看到法國王權在加斯科涅得到加強或產生任何實際影響。結果發生了一系列事件:和平會議、“局部”戰爭(法國軍隊攻入加斯科涅,公國經常被占領)、英格蘭的遠征,甚至愛德華一世親自造訪了此地(1286—1289)。

如果沒有其他兩個因素,英格蘭和法國之間的關系可能繼續以這種方式惡化。英格蘭政府對法國-蘇格蘭同盟(自1295年)表示不滿。愛德華三世入侵蘇格蘭之后,法國人(1334年)向蘇格蘭國王大衛二世提供的避難,令英格蘭惱怒。更具有爭議的是,法國王室卡佩家族的成年男性子嗣即將滅絕的后果。1314至1328年間,四位法國國王連續死亡,每次新王登基都需要加斯科涅宣誓表示效忠——這令人惱火。但1328年最后一位卡佩家族成員的死亡,引發了法國王位繼承的問題。在那時,新的英格蘭國王愛德華三世(1327—1377年在位)無法通過他的法國母親伊莎貝拉宣稱自己的權力要求;但在1337年,當加斯科涅的情況進一步惡化時,他就這樣做了。他的行動可能主要是戰術性的,希望讓新的法國瓦盧瓦王朝君主腓力六世難堪,盡管英格蘭國王成為法國國王將具有無可否認的好處,即立即解決棘手的加斯科涅問題:加斯科涅的政治穩定和經濟繁榮會得到保障。因此,1337年,當英格蘭人在諾曼海岸發現一支法國艦隊正在前往蘇格蘭的路上(英格蘭人認為是這樣),英法戰爭爆發了,而且持續了一個多世紀(即“百年戰爭”)。

英格蘭的戰爭目標既不恒定,也不嚴格堅持。特別是在14世紀,其戰爭外交主要圍繞一系列眼前的問題,例如,如何在加斯科涅維持獨立統治,以及如何阻止蘇格蘭在北部邊境發動支持法國人的襲擊。即使在愛德華三世于1337年宣布自己才是法國國王之后,他也準備利用在普瓦捷(Poitier, 1356年)戰役中擒獲的法國國王約翰二世索要贖金;并在《布勒丁尼和約》(Treaty of Brétigny, 1360年)中放棄了對法國王冠的主張,以換取法方做出實際的讓步。然而,王朝關系、商業和戰略方面的考慮,甚至對于從1308到1378年設在阿維尼翁的教皇的不同態度,將英法沖突擴展到低地國家,波及卡斯提爾(Castile)和葡萄牙,以及蘇格蘭、愛爾蘭,甚至威爾士。首先,這些戰爭(因為這是一系列不連貫的戰爭,而不是一場戰爭)是在1338至1340年間在法國北部進行的包圍戰。然后在1341至1347年,在法國布列塔尼省、加斯科涅省和諾曼底省發起了更為激烈的鉗形攻勢(英軍在克雷西獲勝,并奪取了加來)。接下來是愛德華三世的長子“黑太子”愛德華,1355至1356年從加斯科涅出發,發動了大膽的騎兵大戰(chevauchees,以普瓦捷會戰大捷告終),以及國王本人于1359年也占領了法國國王傳統加冕地蘭斯(Rheims)。1367年戰火在卡斯提爾復燃,隨后一段時期在葡萄牙、佛蘭德斯和法國本土展開了間歇性的、更為溫和的戰爭,雙方逐漸被消耗得筋疲力盡。

戰爭初期,英格蘭占據優勢,因為其更加團結、組織更加嚴密。英格蘭的財富(特別是基于羊毛生產)以及在威爾士和蘇格蘭的戰爭經驗,是其在歐洲大陸進行大規模作戰的寶貴基礎。法國各省份的高度獨立,決定了英國的戰略。愛德華三世在1338至1340年在低地國家開展的戰爭,依賴于佛蘭德斯的織布業城市的支持——這些城市雖然隸屬法國國王,但與英格蘭有著重要的商業聯系。14世紀40年代,布列塔尼的繼承糾紛,為英軍進行干預提供了借口,甚至進而在一些城堡駐軍;雖然加斯科涅遠在南方,卻是直接進入法國中部的通道。

不列顛群島內部的戰爭,為英格蘭政府提供了一個獨特的機會,開發出招募大批士兵的新方法。由簽訂契約的隊長招募的、新的雇傭軍,補充并逐步取代了傳統的封建軍隊。他們比組織松散、行動遲緩的法軍規模更小、紀律更嚴,更可靠,也更靈活。英格蘭的重騎兵和弓箭手在戰斗中善于使用長弓和防御戰術,具有決定性的優勢。在戰爭的最初幾十年,面對所有不利條件,英軍都取得了巨大的勝利(尤其是克雷西戰役和普瓦捷戰役)。海上戰爭顯得微不足道,因為當時的海軍戰術沒有什么新奇或想象力。通常14世紀的指揮官還不能進行海戰,斯魯伊斯海戰(Sluys, 1340年,英格蘭人獲勝)對愛德華三世遠征佛蘭德斯所起的作用是次要的。英國人從不常備一支艦隊。但是瓦盧瓦人從他們的卡斯提爾盟友那里學會了海戰的專業知識,后來在魯昂建造了船塢,及時確立了他們在海上的優勢(他們在1372年的拉羅謝爾海戰中獲勝)。

英國在對法國戰爭中的投資之大前所未有。遠征軍的組織非常正規,偶爾規模很大(例如,1346至1347年超過1萬人)。只要取得勝利,巨大的財政支出都是可以容忍的;但隨著1369年英格蘭軍事優勢的減弱,政府采取了更新、更冒險的權宜之計,包括征收人頭稅。單憑傳統的南部五港聯盟(Cinque Ports)不能為防御和遠征提供全部的海運工作,因此數百艘商船(例如1334年圍攻加來時征用了735艘)被政府強征,從而退出了正常的商業運營。1369年之后變得更加大膽自信的法國人和卡斯提爾人開始襲擊英格蘭的海岸;英格蘭南部和東部的沿海郡縣開始組織防御,同時有內陸其他郡縣的支持。但即便如此,也無法阻止溫切爾西(Winchelsea, 1360年)、拉伊(Rye, 1377年)和其他港口的陷落。戰爭的代價確實很高昂。確實,許多幸運的士兵占有了被征服的法國莊園,而且在勝仗連連的年代,贖金的收入也不菲(單單法國國王約翰二世的贖金就高達50萬英鎊)。但成千上萬的英格蘭人、威爾士人和愛爾蘭人的生活和職業都因戰時服役而遭破壞;食品、材料和設備的供應被轉用于完全具有破壞性的戰爭;羊毛和葡萄酒貿易受到重創。非同尋常的是,英格蘭在海外戰事不斷的幾十年里,國內沒有出現嚴重的政治或社會緊張,同時還守住了與蘇格蘭的邊界,穩住了威爾士,以及避免了愛爾蘭人的起義。這一成就很大程度上歸功于愛德華三世和黑太子的鼓舞、表率和領導力,他們都體現了貴族們所宣揚并受全社會敬仰的騎士風范。法國編年史作家讓·弗魯瓦薩爾(Jean Froissart)認識他們父子倆,并且記錄了他這個時代最激動人心的俠義壯舉。在他看來,國王展示出“自從亞瑟王時代以來就沒見過的英勇和高貴”。他的兒子也是“一位最英勇的男子和最俠義的王子”。他死于1376年,也就是愛德華三世去世前一年,“‘黑太子’因為他的高貴品質而備極哀榮”。愛德華三世主持的英格蘭政權不像愛德華一世那么嚴苛,而且其雄才大略遠勝于愛德華二世。

這些戰爭是英格蘭社會變革、憲政發展和政治沖突的催化劑——否則這些進程將發生得更慢。此外,與歐洲其他國家一樣,英國在14世紀經歷了人口和經濟波動,增加了社會緊張和不確定性,結果引發了一系列危機,體現了國王與其臣民(特別是權貴們,他們認為自己代表了整個“王國的大眾”)之間關系的微妙平衡,以及國王本人對個人君主制的重要性。雖然愛德華一世和他的顧問們一直精明能干、意志堅定,甚至具有遠見卓識,但國王的頑固和專制的性質,使他與有影響力的大臣的關系十分緊張。在1290至1297年之間,有產階級、商人,特別是神職人員為了滿足國王在法國和島內的戰爭所需,承受了非常沉重的新稅負(是愛德華統治前半期的四倍)。也出現過抵制,但是1297年的財產稅只比預期減少了一小部分(35 000英鎊)。此外,國王召集軍隊在境外長期服役。愛德華試圖壓制反對之聲,這使神職人員感到震驚,并使商人們感到憤怒。主要權貴(包括威爾士邊區的領主,他們憎恨愛德華入侵他們珍愛的領地)的反應是,恢復他們歷史悠久的、自我指定的王國發言人的角色,并在1297年和1300年分別向國王表達了不滿。他們利用《大憲章》作為反對不經納稅人同意而征稅的旗幟,反對壓迫性的、前所未有的苛捐雜稅。1307年,愛德華一世發動了對蘇格蘭的第六次征討,7月7日,在即將穿越索爾韋灣時,在布魯夫(Burgh-by-Sands)死于侍從的懷抱——而戰時的問題仍然存在。他遺留給兒子和繼任者愛德華二世的,是一場耗資巨大、遠未取得勝利的北方戰爭;同時,因君民之間的信任削弱,英格蘭內部的政治局勢動蕩不安。在接下來的200年里,政治穩定和戰爭這兩項當務之急主導著政府事務,對王國的社會和政治凝聚力及其經濟繁榮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新國王將需要特殊的機制才能避免進一步的權威危機。

老練并不是愛德華二世的卓越品質。他的童年缺少父母的愛,青春時期被父親冷落,并且在登基后要面對許多待解決的問題。愛德華二世向彼得·加瓦斯頓(Peter Gavaston)和休·德斯賓塞(Hugh Despenser)等懷有野心的弄臣尋求建議、友誼,甚至親情。但他們其實不值得國王信任,許多權貴也憎恨這些人的勢力。這些事實,以及權貴們決心(在蘭開斯特伯爵托馬斯的領導下)從愛德華二世這里獲得愛德華一世一直不愿做的讓步和改革,把統治英格蘭的艱巨任務(英格蘭當時在蘇格蘭、愛爾蘭、威爾士和法國問題上正面臨挫折)轉化成一場政治改革和個人權利的斗爭。一份冗長的、更具體的加冕誓言(1308年),實質上更加嚴格地要求新國王遵守英格蘭的法律和習俗;1311年權貴們制定了旨在限制王權的條例;這些條例在議會宣布,以獲得廣泛支持和批準。愛德華二世擁有他父親的所有固執(雖然沒有他的能力),同時,加瓦斯頓的被殺(1312年)將這種品質轉化為一種不可動搖的決心——即不被他朋友的兇手所支配。與此同時,他的戰爭和保護臣民的負擔一點也不比愛德華一世征服時期輕。而且,在1315至1322年期間,一系列災難(莊稼歉收和牲畜疾病等)造成了嚴重的社會危機和貧困。內戰(1321—1322)和國王的被廢黜(1326—1327)是國王和權貴未達成互利合作的決定性后果。愛德華在1322年再次在議會(在約克)聲討這些法令,并于同年在博羅布里奇(Boroughbridge)擊敗反對者后,處死了蘭開斯特。到了1326年,取代這個導致內亂的卑鄙、壓迫性和失敗的政權的唯一選擇就是廢黜愛德華,擁立他的同名兒子和繼承人為王。廢黜國王得到了伊莎貝拉王后的縱容、愛德華王子的默許,以及在議會中大批權貴和其他人的支持,此大膽之舉史無前例:自從諾曼征服以來,沒有英國國王被罷免過。因此,在1327年,政府盡一切努力隱瞞真相,為這不正當的事做辯護。在威逼之下,這位可憐的國王淚流滿面、在半暈狀態下被迫同意退位。事后舉行了一場議會會議,來盡可能廣泛地分擔逼宮的責任。雖然愛德華的兒子的繼位確保了王權世襲原則保持不變,但王權神授的不可侵犯性已經被破壞。

1327年繼位的愛德華三世只有15歲,很快他就做了父親,并且證明他的能力遠遠超過他的父親,對權貴的態度和愿望也比他父親更敏感——事實上,他與他們同甘共苦,特別是在戰爭時期,以及在承擔一個貴族社會的騎士義務方面。與此同時,新國王在對法國的宏偉和受歡迎的計劃中,引發了類似于愛德華一世在不列顛群島和加斯科涅的事業中所引發的問題。若這些計劃最終失敗,那么對英格蘭的影響可能與愛德華二世統治時期的影響相似。1337年,漫長戰爭的爆發意味著稅收增加的幅度甚至高于愛德華一世晚年的水平;且愛德華三世對商人、銀行家和地主表現出跟愛德華一世同樣的冷酷無情。此外,在國王和權貴們所熱衷的戰爭處于最激烈的時刻,國王卻不在戰場——這給通常在國王個人領導下運作的復雜政府提出了難題。愛德華發回的有關治理英格蘭的法令〔1338年在泰晤士河畔華爾頓(Walton-on-Thames)發布〕導致了國王和他在法國北部的顧問們與留在英國的議員們之間的摩擦。有些人甚至擔心,如果戰爭取得成功,英格蘭在愛德華的心目中的地位可能沒有法蘭西王國重要了。因此,1339至1343年間,又出現了另一場危機,權貴、商人和下議院(此時已經是王室要求征稅的論壇)向國王提出抗議。有人勸說愛德華要對他的權貴、神職人員和普通百姓更加謹慎和體貼。最終的和解和重建對國王的信任(自13世紀90年代以來很難做到了)是可實現的,因為愛德華三世是一個明智、務實的君主,充滿自信心,但不會讓它膨脹成傲慢。他任命了他的權貴們可以接受的大臣,順從了議會對自身重要性的呼吁,并且與他的大臣們建立了非凡的融洽關系,這使他在英國的統治和在法國的野心維持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盡管英格蘭參與了最重大的戰爭,但避免了進一步的危機。

14世紀70年代的情況,與80年代形成了鮮明對比。對于生活在當時的英格蘭人來說,在持續的對法國戰爭(從1369年開始)以及愛爾蘭和蘇格蘭邊境的破壞性小沖突中所遭受的挫敗令人不安;英格蘭享受了10年的戰爭獲利和稅收暫停之后,重新納稅遭人怨恨。南海岸港口經常遭到襲擊;海軍未能完全控制英吉利海峽,危及了貿易和商人的利益;在法國發動的、代價高昂的騎兵大掃蕩,偶爾也驚天動地,但幾乎無利可圖。然而,1375年英方政策突然發生逆轉,與法國簽訂了羞辱性停戰協議,還向不可信的教皇支付了一筆巨款——這只會令英格蘭人感到羞辱和惱怒。此外,在模范王后菲利帕死后(1369年),愛德華三世慢慢陷入了衰老,健康衰減、神志不清。“黑太子”的身體也受到了長期戎馬生涯的影響;事實上,他在1376年6月先于他父親去世。然而,英格蘭人民承擔的財政、人力和其他負擔卻沒有得到減輕。人們,特別是議會下議院,開始質疑國王的顧問們和官員們的誠實和能力。在教皇和教會的聲譽受到嚴重玷污的時代,一股反教皇主義的浪潮開始興起,這種強烈抗議于1371年使愛德華三世的神職大臣遭解職,其他人被指控腐敗,甚至叛國。另一場政治危機已經出現。在1376年舉行的、迄今為止最長和最具戲劇性的大會“優良議會”(good parliament)上,腐敗無能的大臣(甚至包括老國王的有影響力的情人愛麗絲·佩雷斯)被下議院指控,并以一套新穎、高效的程序(彈劾)在上議院受審。從此以后,位高權重人士必須公開解釋他們的公共行為。

當愛德華三世于1377年6月去世時,危機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黑太子”唯一幸存的兒子和繼承人理查二世(1377—1399年在位)繼位,當時才10歲。英格蘭有了自1066年以來的第二個和自1216年以來的第一個未成年君主。1216年,年僅9歲的亨利三世即位后,出現了一段政治動蕩時期;1377年之后發生了類似的情況,并在英格蘭東部和東南發生了農民起義(1381年)。1377至1380年間,政府為了資助戰爭而征收了一系列人頭稅。這些稅率高于平常稅率,1379年的人頭稅則通常被稱為“邪惡補貼”。人頭稅在東盎格利亞激發了針對征稅人員和法官的暴力事件,因為他們試圖強迫百姓遵守納稅要求。但是,這些憤怒最終演變成普遍反叛的原因,是戰敗造成國內的滿目瘡痍、瘟疫的復發,以及當時的反教皇主義情緒。反叛者把補救的希望寄托在年輕的理查國王身上——結果是徒勞,盡管他在1381年夏天面對倫敦反叛者時表現出了相當大的勇氣。

到理查14歲時,統治圈中的貴族之間仍在繼續角力,尤其是在國王的叔叔們之間。這一點以及在法國缺少進一步的軍事勝利,使以理查的名義統治英格蘭的顧問們的聲譽下降,甚至影響了國王在其臣民眼中的地位。理查也是一位剛愎自用的君主,他的不安全感導致他依賴于不值得信賴的寵臣,類似于愛德華二世的情形。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自然希望將他的隨從和顧問人員擴大到超過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在他的朋友和幕僚中,有些人是貴族階層中的新面孔。國王沒收了失寵者(包括他的叔叔格洛斯特)的領地,然后把它們慷慨地饋贈給他的朋友和幕僚。議會和一些權貴于1386年攻擊了理查最親密的幕僚,甚至威脅到國王本人。具有金雀花王朝所有君主的固執的理查,拒絕屈服。這導致他的顧問們被五位主要的“上訴人”貴族(格洛斯特公爵、沃里克伯爵、阿倫德爾伯爵、諾丁漢伯爵和國王的堂弟德比伯爵)進一步起訴或上訴。1387年12月,在拉多科橋(Radcot Bridge)爆發了一場小規模沖突,國王最親密的朋友牛津伯爵被擊潰。在至關重要的“無情議會”(1388年)上,國王被迫服從貴族們對他的懲戒——如果這一舉措得以持續下去,將會顯著改變英國君主制的性質。但是,戰爭的壓力、個人統治造成的緊張局勢,以及英格蘭權貴的野心,再一次造成了最嚴重的政治和憲法危機。經過一個世紀以及更多此類危機之后,世襲君主制的體制基本上沒有受到損害,但對國王顧問們的批評達到了新的效果,更廣泛的意見對事件產生了重大影響。正是這些更深層次的政治變革和個人因素改變了中世紀后期英格蘭的社會和經濟生活。


財富、人口和社會變革

英國在中世紀后期的財富就是它的土地。利用土地的人,大多是英格蘭人:種植玉米、生產乳制品和飼養牲畜。英格蘭最重要的工業紡織業,就間接地以土地為基礎——這塊土地上通常放牧著大群的綿羊,生產歐洲最細的羊毛。位于格洛斯特的圣彼得修道院到1300年擁有超過10 000只羊,當時英格蘭綿羊的總數已經在1500萬到1800萬之間。最富裕的地區是低地及中部和南部郡的平緩丘陵地帶,再延伸到威爾士邊境和南部沿海地區。其他行業在創造財富和雇用勞動力方面的重要性較低,但康沃爾的錫礦業在國際上享有盛名,其生產的錫出口到歐洲大陸。雖然來自泰恩河谷和斯旺西附近的煤炭被沿著海岸線銷售,反映了其日益增長的國內和工業用途,但鉛、鐵和煤炭開采相當有限。至于金融和商業服務,在現代已經成為英國的主要財富來源之一,而在當時對經濟的貢獻甚微。意大利的國際銀行家在倫敦開設分行,盡管愛德華一世和愛德華三世在向這些意大利公司償還戰爭貸款時很慢,仍然很少有英格蘭商人〔赫爾的威廉·德拉波羅(William de la Pole)是例外〕能夠與他們相競爭。除了沿海水域外,英國的商業海運通常遠遠落后于其他國家的航運;但加斯科涅出口到低地國家的葡萄酒和羊毛,的確越來越多地由英國商人和船只來承運。英格蘭和威爾士的鄉村,點綴著數以千計的農貿市場和集市(1350年時比過去更多),主要服務于半徑在十幾英里左右內的當地社區。大多數這些小城鎮和村莊(比如蒙茅斯、伍斯特和斯特拉特福德等)都與它們的農村腹地融為一體;農村的富裕居民經常參與城鎮生活、加入行會、購買或租用城鎮住宅,以及在城里上班。少數規模更大的城鎮,包括一些港口,商業活動范圍更廣:15世紀,什魯斯伯里的商人定期前往倫敦;來自首都和加來(1347年以后)的商人來到威爾士邊境,尋找細質羊毛。布里斯托爾因其與波爾多的重要聯系,迅速成為中世紀后期塞文區(Severnside)的轉口港;同時,約克、考文垂,特別是倫敦,更是成為國際貿易中心。

這些財富帶來了個人、機構和王室的繁榮。最大的地主是世俗的權貴(人數不多,好比“平原上的摩天大樓”)、主教、修道院和其他宗教機構。在1300年,他們仍然受益于上個世紀不斷增長的人口所帶來的市場繁榮。價格上漲,來自土地的收入大幅增加:格洛斯特伯爵在班諾克本戰役中(1314年)去世后,他的地產收益估計每年6000英鎊多一點;而坎特伯雷的基督教堂小修道院(Christchurch Priory)的地產,在1331年的歲入超過了2540英鎊。因此,土地所有者都熱衷于開發他們的地產,并對它們的有效管理充滿興趣。他們盡可能地堅持自己的權利,從租戶那里壓榨出更高的租金;并在莊園法庭中仔細記錄與租借地相關的租地者義務。這種來自土地的財富,是貴族階層在政治、行政和社會上產生影響力的基礎。其中許多人在好幾個郡,以及威爾士和愛爾蘭都擁有地產:例如,漢弗萊、赫里福德和埃塞克斯的伯爵,繼承了埃塞克斯、米德爾塞克斯、亨廷頓郡、赫特福德郡和白金漢郡的財產,同時還擁有威爾士邊境地區的布雷肯、海伊、亨廷頓和卡迪科特的地產。土地同樣是紳士階層的財富基礎,盡管只是在更加本地的郡一級;土地給教會的土地所有者帶來了世俗的權威,增加了他們對人類精神和靈魂的控制力。這種財富可以讓一個人在國家舞臺上更加自負、更具野心,就像蘭開斯特伯爵托馬斯一樣,他是當時英格蘭最富有的伯爵。

1300年的農民,生活在一個土地稀缺的世界,他們提升經濟實力的機會,受限于土地所有者的嚴密控制。物價很高(1270年之后的小麥價格一直高于該世紀早期的價格),而且農民只有購買食品、衣服和設備的能力。勞動力過剩導致工資很低,這樣降低了熟練和非熟練技術人員的購買力:木匠一天掙3便士(不包括食物);勞工一天掙1便士或1.5便士。牢騷、抱怨和暴力都是沖著地主和官員的,也經常發生抗租罷工和拒絕執行法定勞役的情況。

1300年前后,隨著從波羅的海到西班牙、葡萄牙的市場的擴大,商人(尤其是羊毛出口商和葡萄酒進口商)的業務蓬勃發展,特別是在從地中海到意大利北部的海路開通之后。1304至1311年間,羊毛出口平均每年有39 500包(每包至少有250只羊身上剪下的毛);這些貨物中只有30%~40%由外國人運送。英格蘭貿易中,對外國商人越來越排斥,反映了本土(或歸化)商人的自信。愛德華一世為了他們的利益而專門立法(13世紀80年代),特別是保障了依法追討債務,這對擴大貿易至關重要。但是,當戰爭來臨時,商人率先抵制重稅(特別是1294年的惡意稅,或稱“邪惡稅”)和強征他們的船只。

國王是所有人中最大的土地所有者,甚至早在愛德華一世在威爾士獲得公國并且蘭開斯特家族的莊園于1399年與王室的合并之前。愛德華一世及其繼承人的國家稅收增長,使得王室還能夠從富有的私人地主和商人那里獲取財富。甚至農民也逃脫不了繳稅,那些在愛德華一世統治時唱著流行哀歌“牧人之歌”的人,對此深有體會。然后,在1327年,所有擁有價值至少10先令商品的人都必須繳1先令8便士的稅——毫無疑問,這個負擔會間接地轉嫁給不太富裕的人。戰爭的投入,使國王嚴重依賴于他的臣民的財富和忍耐。如果這種財富不再增長,或者個人和機構的繁榮被打破,那么國王夸下的海口可能最終無法兌現,臣民的忍耐力會降到危險的程度。

到了14世紀中葉,“高收益農業”(high farming)的繁榮時期幾乎已經結束。物價下跌,使得為農貿市場的種植活動利潤降低。工資上漲,農業勞工的工資比手藝人的增長更多,而且雇用女工并沒有優勢,因為她們的薪酬與男性看齊——實際上,在縱狗逗熊的游戲中,她們得到的報酬更高!大規模農業失去一些吸引力的主要原因是,人口的增長結束了——相反,人口數在全速下降。隨著可用勞動力的減少,工資開始上漲;隨著人口下降,對食品和其他物資供應的需求也隨之下降,價格也隨之下跌。

在13世紀末,英格蘭的人口達到了頂峰,可能超過了400萬。那時,沒有足夠的耕地以確保所有農民家庭都有足夠的生計。人口多和生活水平低,不可避免地意味著貧困、饑荒和疾病;死亡率上升使人口增長停滯下來。生活在貧困線上下的人的境況,因一系列自然災害而更加惡化,很多自然災害跟土地過度耕種以及14世紀頭幾十年里極端惡劣的天氣有關。對于沒有足夠的糧食儲存設施的社會來說,收成不佳是災難性的:吃不飽,也沒有錢購買現在更貴的東西。1315年、1316年、1320年和1321年的收成異常糟糕;1319年和1321年,牛羊的瘟病特別普遍。拉姆齊修道院(劍橋郡)的莊園過了20年才恢復過來;1324至1326年,英格蘭部分地區發生了嚴重的洪水,在肯特郡淹死了數千只綿羊。饑荒和疾病蔓延,在黑爾斯歐文莊園(Halesowen Manor,伍斯特郡), 15%的男性在1315至1317年間死亡。農業混亂普遍存在,糧食價格飆升(1315至1316年,黑爾斯歐文鎮的糧食價格從每夸脫5先令7.25便士,漲到26先令8便士),羊毛出口萎縮。然而,這是一場暫時性的災難,英格蘭在14世紀20年代開始逐漸恢復;但是,窮人的脆弱性已經顯露無遺。

鼠疫造成的影響更持久、更深遠。這場瘟疫,在當時被稱為“大死亡”,自16世紀后期才被稱為“黑死病”。首輪疫情于1348年在英格蘭南部暴發;到1349年底,已經向北蔓延到蘇格蘭中部。同時代的牛津郡神父杰弗里·勒·貝克(Geoffrey le Baker)描述了疫情從港口開始蔓延的過程;傳染病是通過孳生老鼠的船只來到英國的,人們無法診斷其原因,也不知道如何處理其后果。

起初,瘟疫幾乎毀滅了多塞特郡海港的所有居民;然后是那些居住在內陸的人,從多塞特郡開始席卷德文郡和薩默塞特郡,甚至傳到達布里斯托爾;然后格洛斯特人拒絕布里斯托爾人進入他們的領地,人人都認為生活在疫區的人的呼吸具有傳染性。但最后疫情還是襲擊了格洛斯特;還有牛津和倫敦;最后整個英格蘭都遭到蹂躪,不論男女,只有不到1/10的人幸存。由于墓地不夠用,人們選擇用耕地來埋葬死人……無數的普通人和眾多的修士、修女和神父都死了——死人到底有多少,只有上帝知道。瘟疫主要襲擊的是青壯年……這場大規模的傳染病于8月15日傳到布里斯托爾,9月29日左右開始在倫敦蔓延;它在英格蘭肆虐了整整一年,疫情無比嚴重,以至于許多村莊完全絕戶了。

這場大災難對英格蘭造成了毀滅性打擊,蘇格蘭人幸災樂禍地認為英格蘭人罪有應得……但幸災樂禍之后,悲傷接踵而至,上帝的憤怒之劍離開了英格蘭人,而使蘇格蘭人陷入瘋狂……第二年,瘟疫除了繼續蹂躪英格蘭和蘇格蘭,也開始蹂躪威爾士人;最后,瘟神揚帆來到愛爾蘭,奪去了大批生活在那里的英格蘭人的生命,但幾乎沒有觸及住在山區和高地的純愛爾蘭人。但是到了1357年,疫情出人意料地襲擊了生活在各個角落的愛爾蘭人。

黑死病一下子將英格蘭的人口減少了大約1/3。到了1350年,因為致命的瘟疫和戰爭時期的各種其他逆境,泰恩河畔的紐卡斯爾處于嚴重的財政困境中;同時卡萊爾(Carlisle)也由于較晚傳入的致命瘟疫和蘇格蘭人的頻繁攻擊而荒廢,變得異常蕭條。據報道,錫福德(Seaford,薩塞克斯郡)在1356年“因瘟疫和戰爭而變得荒無人煙,居民又少又窮,以至于繳納不起稅賦,也無力保衛城鎮”。塔斯莫爾(Tusmore,牛津郡)是瘟疫的另一個受害區:1358年獲準將其田地變成公園,因為所有農奴都死了,村里不再有任何納稅人。然而,黑死病的災難性影響不是立即出現的,也不是永久性的。生活在里辛(Ruthin)的一個威爾士人的行為具有代表性:他“因為貧困而在瘟疫期間離開了他的土地”;但到了1354年他又回來了,“并且得到了領主的接納,繼續租種原來的土地,支付同樣的租金”。無論如何,在一個人口眾多的國家,總算有人替代死去的租戶,并且在未來20年內土地所有者的收入減少了不到10%。正是因為瘟疫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里再次暴發(特別是1360至1362年,1369年和1375年)才產生持久影響,即使這幾次暴發更多的是局部的,集中在城市。到15世紀中葉,人口穩步下降到大約250萬甚至更少。

對于那些幸存下來的人來說,14世紀末和15世紀的生活可能并不像以前那樣悲慘。對于許多農民來說,這成了一個充滿機遇、雄心和富裕的時代:喬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中所描繪的朝圣者懷著愉快、樂觀的心情,而不是籠罩在憂郁、沮喪的氛圍中。在較小的勞動力市場中,農民通常能夠擺脫幾個世紀的被動無能,現在可以要求調低租金、堅持提高工資;隨著物價的下跌,他們的生活水平也提升了。更成功更有野心的農民出租新地產,把余錢貸給其他農民;而且在歷史上農民第一次建造了大量的石頭房屋,特別是在南部和東部地區。

另一方面,地主們正面臨嚴重困難。小麥、羊毛和其他大宗商品的市場利潤較低,導致英格蘭的耕地面積縮小,農業投資縮減。工資和其他成本攀升,更可取的做法是放棄“高收益農業”,轉而把土地租給有進取心的農民。許多社區整個被遺棄(英格蘭“失落的村莊”),其中原因是,人口危機和長期戰爭的雙重困境。英格蘭地區“失落的村莊”數量最多的,是靠近蘇格蘭邊境的諾森伯蘭郡和掠奪者垂涎的懷特島。直到15世紀的最后幾十年(15世紀60年代從東盎格利亞開始),英格蘭的人口才開始顯著上升,直到17世紀才再次達到了1300年的水平。

英國的經濟在14世紀晚期顯著萎縮,但并非普遍蕭條。人們在心理上逐漸適應瘟疫的沖擊后,社會做出了出色的調整——盡管并非沒有動蕩。土地所有者采取了多種方式,進行了最痛苦的調整——當然并非所有方式都是出于維護國內和平的考慮。一些人,包括思想更加保守的教會地主(如圣奧爾本斯修道院的院長),采取高壓措施,甚至壓迫和勒索他們剩余的佃戶。為了維持他們的收入,一些莊園主無情地壓榨佃農;像莫蒂默家族這樣的權貴,在威爾士擁有大片地產,他們對佃農的嚴厲態度可能引發了威爾士親王歐文·格蘭道爾(Owain Glynd?r)領導的暴動(1400年)。其他人,例如15世紀后期的白金漢公爵,采用了更有效的管理方法來提高其莊園的盈利能力。還有一些人認為,把用于放牧和耕種的田地和公有土地圈占起來成本較低,是支撐不穩定租金的另一種方式;在15世紀晚期,特別是在北部和西部,圈地運動步伐加快了。大小土地所有者作為一個群體都開始采取行動,以“遏制雇工的惡意,他們游手好閑,在瘟疫之后,沒有高工資就不愿意提供勞動”。愛德華三世頒布了旨在恢復鼠疫前的工資水平、阻止被解放的勞動力的流動的法令(1349年),并很快轉化成議會法規(1351年)。此外,地位顯赫的權貴或紳士有額外的財富來源:以授予土地、金錢和官職的形式獲得的、來自王室的恩賜(正如后來亨利六世的博福特親戚所熟知的那樣);家庭遺產使約克公爵理查(約1460年)成為他這個時代最富有的貴族;或者有幸與一位繼承了豐厚遺產的女繼承人或富有的寡婦結婚。其他人憑借為國王效力而發跡,尤其是在戰爭中。亨利五世在征服法國的過程中打了一系列大勝仗,他的手下利用捕獲的俘虜索要贖金,并占領了法國北部的莊園。在1448年之前,白金漢公爵每年從法國的佩爾什省(Perche)獲得的收入超過530英鎊。15世紀中葉,一些人把從為國王效力和戰爭中獲得的財富投入到最宏偉的計劃中,即建造雄偉而優雅的城堡,例如約翰·法斯特夫爵士在卡斯特(諾福克郡)的城堡,赫爾伯特在拉格倫(格溫特郡)的巨大堡壘宮殿,拉爾夫·博特勒爵士在格洛斯特郡蘇德利的城堡。這些手段和資源,催生出了新興貴族,這些貴族在各方面都與前幾個世紀的貴族不相上下,而且往往具有根深蒂固的地區立場,如北部的內維爾家族(Nevilles)和珀西家族(Percies),以及西部的斯塔福德家族(Staffords)和莫蒂默家族。

英格蘭的城鎮和貿易也發生了類似的變化。生產羊毛仍然是牧區的主導產業,但其產業模式在14世紀發生了轉變。部分原因是戰爭及其對佛拉芒工業的破壞,部分原因是英格蘭人品位和需求的變化,毛織品生產消化了越來越多以前用于出口的羊毛;許多從事羊毛出口貿易的港口開始衰落,如英格蘭東部的波士頓和林恩。斯坦福德和林肯等領先的毛紡織生產中心,被一批位于村莊和城鎮的新中心所取代——這些村莊和城鎮靠近快速流動的小溪和河流,水流動力能帶動縮絨機。約克被利茲、哈利法克斯和布拉德福德所取代;南部地區、東盎格利亞、西部鄉村,甚至威爾士,也開始大力發展紡織業;而布里斯托爾是西部布料的主要出口港口。倫敦獨樹一幟:它是14世紀晚期唯一的人口可能超過5萬的中世紀英格蘭城鎮。倫敦是王國的轉口港,是波羅的海、北海和地中海貿易的終點站;它吸引了來自國內各個郡和東盎格利亞的移民,尤其是來自東米德蘭(East Midlands)的移民;它的郊區正在沿著泰晤士河上游向威斯敏斯特延伸。這些變化不僅影響了鄉村,而且使一些城鎮的生活變得不穩定,城鎮里的實權派們正努力在日新月異的世界中保持自己的控制權。英格蘭的土地所有者努力應對經濟危機,但它的代價往往是使得日益自信的農民和已建立的城市社區之間的關系更為緊張。

在14世紀的英格蘭,經濟、社會、政治和軍事緊張的累積效應最明顯地暴露在瓦特·泰勒的農民起義(1381年)中。這輪暴動的強度、時間長度和廣泛的號召力,都是空前絕后的;但它的根本性質與隨后幾年的其他陰謀和造反一致。1381年爆發的普遍暴力反抗是由另一種人頭稅引發的。這一次的稅率是一個人頭1先令,3倍于1377年和1379年的標準。人們的反應是逃稅、對征稅者和進行調查的法官實施暴力,并最終在1381年6月演化成起義。來自英格蘭東部和東南部的農業工人的起義隊伍迎來了城鎮居民和倫敦人的加盟;東盎格利亞生產糧食和羊毛的鄉村,已經感受到經濟緊縮和混亂的全面影響,以及日益過時的封建社會的社會矛盾。此外,起義者對14世紀70年代的政治管理不善以及最近在法國戰爭的慘敗感到失望,他們擔心敵人會襲擊英格蘭的沿海地區。盡管異教徒在反叛中沒有發揮重要作用,但他們對英國教會的學說和組織的激進批評,使許多人傾向于譴責一個似乎沒有履行職責的機構。

對政府施壓、向新國王呼吁(“支持理查國王和忠實的平民”是叛亂分子的口號)為不滿的人提供了最好的希望,同時倫敦的民眾當中有一大批潛在的起義同情者。于是,起義者從埃塞克斯和肯特前往倫敦會師(在這里,瓦特·泰勒和神職起義煽動者約翰·鮑爾成為領袖)。他們打開監獄大門、砸爛了國王的大臣們的府邸、洗劫了倫敦塔,并試圖恫嚇理查二世做出重大讓步——如果這些得以實施,它們將打破農奴制的殘余束縛,徹底改變教會和國家的土地所有權。但是,起義的策劃和組織都很糟糕,更像是挫折感的本能大爆發。到6月15日,起義者已經紛紛散去,各自回家了。


仍然處于戰爭狀態(1390—1490)

1389年,當理查二世22歲時,他宣稱:“我的年齡足以統治我的王宮、我的內臣和我的王國。我現在所處的狀況,應該比王國中條件最差的人更糟糕,這對我來說似乎是不公平的。”1386至1388年間,上訴的領主試圖左右國王的盟友和大臣的選擇,并規范國王的政治行為——這一系列事件已經破壞了冷酷的國王和他的批評者之間的關系。這些領主當中包括一些國內最顯赫的權貴,他們在英格蘭中部和南部的莊園規模,加起來可以與位于威爾士、柴郡(Cheshire)和康沃爾郡的較偏遠的皇家封地相媲美。然而,在1389年之后,理查謹慎地宣稱自己是英格蘭國王,并且憑借他的智慧和勇氣,試圖解決上個世紀前幾任國王的野心和政策遺留下來的問題。在相對政治平靜的時期,理查小心翼翼地依托他的內臣和偏遠的封地,特別是柴郡和北威爾士,建立了一個忠于他的集團。從阿倫德爾伯爵那里沒收來的土地,提高了國王在威爾士邊區的王室權威——在那里,貴族階層的領主是最具獨立性的。理查二世在1394至1395年間對愛爾蘭發動了耗資巨大的大規模遠征,這是自1210年以來英格蘭國王發動的首次愛爾蘭遠征。該活動重振了英格蘭在愛爾蘭的統治,并通過堅定又柔和的手段,使蓋爾人領主和英格蘭-愛爾蘭領主臣服;理查甚至可能有完全征服這個長期沒有被征服的島嶼的想法。這項冒險無疑增強了他在另一個領地的權力,并展示了他的內府機構和資源可以實現的目標——盡管是暫時的。關于蘇格蘭問題,英格蘭在奧特本戰役(Otterburn, 1388年)失敗之后,理查采取了更為傳統的方式,鼓動持不同政見的蘇格蘭權貴,并策劃軍事行動;但在14世紀90年代,他開始意識到和平更為有益。1396年與法國達成的條約,以及理查與瓦盧瓦的伊莎貝拉的婚姻,停止了一場更能削弱國力的戰爭;如果停火協議能夠按照預期的進程(至1426年)得以履行,將在整個百年戰爭中創造最長的和平時期。在國內,國王能夠集中精力恢復王室在14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因個人和政治弱點而受到的嚴重破壞。為此,王室創造性地利用儀式和視覺象征主義作為政治宣傳的手段。

理查具有想象力、精明、專橫。作為國王,他的其他特性不可取。他的成長和青少年經歷,孕育了一種不安全感,導致他過度自信、缺乏分寸、肆意妄為。他對朋友極其慷慨,但對他的敵人反復無常、神神秘秘、冷酷無情:1397至1398年間,他流放了沃里克伯爵,處死了阿倫德爾伯爵,謀害了格洛斯特伯爵,然后流放了德比伯爵和諾丁漢伯爵。他無情地揮舞著君主的權柄(“他打倒了任何侵犯王室特權的人”是他為自己題寫的墓志銘),他的最后兩年,被稱為“暴虐”——這么評價是公正的。教皇被誘導,發出威脅,要把任何“企圖損害我們的王權、我們的君主或我們的自由,或惡意誹謗我們的人”逐出教會;理查與法國簽訂的條約得到了法方的承諾,如果需要,法國將援助他鎮壓自己的臣民。他于1399年5月第二次出征愛爾蘭時,給德比伯爵亨利·博林布魯克(Henry Bolingbroke,現任的赫里福德和蘭開斯特公爵)提供了返回英格蘭的機會,他攻入英格蘭,恢復自己的地位,并收復他父親的莊園——最近被理查沒收的蘭開斯特公爵領地。國王的處事方法,背離了英國的法律和慣例,也超過了地位較高的大臣的容忍度。他于1399年9月29日被廢黜,結束了迄今為止最一貫的努力——讓英格蘭人解除戰爭的負擔。

廢黜理查二世是一個重大決定。盡管有1327年的先例,但1399年的情況在一個重要方面有所不同。自“獅心王”理查一世去世以來,英格蘭國王第一次在沒有兒子和繼承人的情況下被結束了統治——現在國家可能面臨著有爭議的王位繼承問題。自1216年以來的習俗,繼承權被授予最年長男性子嗣——盡管這可能意味著一位兒童國王(如亨利三世和理查二世本人的情況)。但是,如果沒有年長男性繼位人了怎么辦,當時還沒有公認的繼承規則。1399年,根據血統,繼承人應該在兩個人之間選擇:一位是七歲的馬奇伯爵(earl of March),他的祖母是愛德華三世的第二個兒子萊昂內爾(Lionel)的女兒;另一位是33歲的亨利·博林布魯克,他是愛德華國王的第三個兒子約翰的兒子。博林布魯克在得到被理查疏遠的珀西家族的支持后獲得王冠。但是,在理查二世被罷免和監禁所造成的特殊情況下,無論是馬奇還是博林布魯克,都沒有更明顯的王權繼承正當性。無論博林布魯克如何歪曲、隱瞞和辯解,都無法掩蓋這是一場政變。因此,如在12世紀的情況一樣,英格蘭的政治中注入了一個王朝的不穩定因素,導致了國內動蕩,并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招致了外國的陰謀和干預。

與此同時,英格蘭無法擺脫早先企圖征服不列顛群島“凱爾特人”的后果。在理查二世富有想象力的政策失敗之后,需要一個更穩定的關系來確保王國的安全,因為王國顯然沒有足夠的資源進行進一步的征服和殖民了。在實際做法中,英格蘭的歷任國王放棄了在蘇格蘭和愛爾蘭大部分地區實現其霸權的所有想法。在15世紀,英格蘭對蘇格蘭人處于防御狀態,部分原因在于與法國的戰爭再次爆發;部分原因是在亨利四世統治時期(1399—1413)和1450年之后英格蘭的內部困難。1419年,蘇格蘭人甚至派出大量援軍來援助法國人。蘇格蘭的詹姆士一世曾短暫地(1406—1424)被囚禁在英格蘭,阻止了跨越國界的重大敵對行動。但此后蘇格蘭人變得更加大膽,希望能夠奪回羅克斯堡城堡(Roxburgh Castle)和貝里克(Berwick),并在1460至1461年實施了計劃。突襲、海上沖突和海盜活動,以及無效的停戰協議——共同造成了無休止的“冷戰”狀態。只有在百年戰爭結束后(1453年),以及英格蘭的約克派政權(1461年)執政之后,才能真正有目的地尋求與蘇格蘭的更穩定關系。雙方在1475年簽訂了一份條約,并在1502年實現了“永久和平”——盡管法國仍心存疑慮,且英格蘭偶爾在蘇格蘭采取戰爭行動,如格洛斯特公爵理查于1482年占領貝里克。但協議標志著兩國之間的關系出現重大改變,雖然邊境地區繼續依靠搶劫而繁榮,互相騷擾已成了生存之道。

英格蘭對與愛爾蘭關系達到平衡頗為不滿,而蓋爾人和英裔愛爾蘭貴族倒很喜歡如此。理查二世對愛爾蘭的大膽主權要求落空了,而且在中世紀再沒有其他英格蘭國王這么做過。國王對愛爾蘭的統治,盡管得到了英格蘭的大量資助,卻始終非常脆弱:蓋爾人享有獨立和相對繁榮,而英裔愛爾蘭人也珍惜自己的權力并與蓋爾人和睦相處。英格蘭政府主要擔心的是安全問題(15世紀30年代有人說過,“愛爾蘭是英格蘭大廈的一個基座和支柱”),只有在威爾士叛亂(1400—1409)和15世紀50年代,安全受到威脅時,才會讓英格蘭更多關注愛爾蘭事務。其結果是愛爾蘭內部出現了政治分裂,脫離了英格蘭。為了維持其在愛爾蘭的統治表象,英格蘭政府可以依賴的唯一權力來源是較大的英裔愛爾蘭權貴——大多數英格蘭人甚至不愿去愛爾蘭。從都柏林進行統治不可能有效,而要發動征服戰爭,又沒有資源。15世紀愛爾蘭的真正統治者是奧蒙德伯爵(earl of Ormond)和基爾代爾(Kildare)伯爵等大貴族;即使政府想驅逐他們,也不可能做到。英格蘭-愛爾蘭的關系取得了一個平衡,但代價是英格蘭放棄了對愛爾蘭的有效控制。

在威爾士,完全征服遺留下來一些問題,特別是在14世紀后期不穩定的經濟環境中,在英格蘭化的自治市鎮明顯存在怨恨情緒——這種情緒針對的是教會和國家的官員(他們大多來自英格蘭邊境郡,甚至更遠的地方)。這種怨恨,反映在從歐文·格蘭道爾于1400年領導的暴動。在這場不愉快的經歷之后,大多數英格蘭人對威爾士也懷著疑慮和恐懼。一位同時代人提醒道:

謹防威爾士,基督耶穌必須保佑我們,

不讓我們子孫后代哭泣,

也不讓我們哭泣,如果做不到,

是因為我們不夠警覺;多年以來,

人們一直害怕那里的叛逆……

當時的威爾士對英格蘭的安全構成了威脅,而且迫在眉睫。威爾士不僅為英格蘭的海外敵人提供了登陸地(在格蘭道爾領導的暴動處于高潮時期出現過,在玫瑰戰爭期間也多次出現過這種情況),而且是一塊被惡政和混亂所破壞的土地。亨利五世在鎮壓暴動之后,對威爾士人采取懷柔政策,軟化了以往的強硬手段,并且命令威爾士邊區的領主照顧他們的領地。但是后來,無論是王室還是邊區領主,都沒有能力維持有力的統治;而且威爾士鄉紳(英格蘭紳士階層的戰斗伙伴)擔負的責任也越來越少。然而,王室和邊區領主都需要這些威爾士鄉紳來治理威爾士,因為王室深陷內戰。到了15世紀,少數領主因收入下降和威爾士人的敵意,再也不愿意在他們的威爾士領地生活了。威爾士在1449年之前“劣治與日俱增”,因此在那個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都出現了秩序(同時也是安全)問題。從亨利六世到亨利七世,連續幾屆英格蘭政權都試圖保持威爾士的和平,提高治理的質量,并控制當地鄉紳——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解除對邊區和王國穩定的威脅。在15世紀上半葉,英格蘭的宗旨是依靠王室官員和邊區領主履行其職責,來加強現有的執法機制。最終采取了更激進和具建設性的解決方案。特別是愛德華四世,他在15世紀70年代把他的兒子威爾士親王安置在勒德洛(Ludlow),擁有對威爾士公國、威爾士邊區和英格蘭邊境各郡的監督權。這項大膽的分權舉動,授予了未來的親王在整個威爾士的責任。

英格蘭權貴(男爵、子爵、伯爵、侯爵和公爵,按地位升序排列)擁有的領土權力,對于王國的和平和王家政府的成功來說,至關重要。他們在15世紀成為一個具有嚴格界定的世襲群體,幾乎等同于坐在上議院的議會成員。君主可以“制造”貴族(亨利六世和愛德華四世都這么做過),也可以將現有的貴族提升到更高的爵位;而國王的恩賜,對維持貴族的財富和影響力至關重要。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的君主,冒著與他們的貴族發生嚴重沖突的風險(理查二世和理查三世付出了代價才明白了這一點)。雖然貴族數量不多(最多60個家庭,幾十年內戰后也許只剩下一半),但至關重要,不僅因為他們中的一些在威爾士邊境地區擁有獨立的領地(且北方的內維爾家族和珀西家族占據主導地位),也因為他們對英格蘭各省的社會和政治控制力。對王室來說,他們是比王室自己的官僚機構和行政部門更加有效的支撐力量。特別在15世紀,三個朝代均以武力奪取王權并在國內外采取大規模的軍事行動,貴族們都做出了顯著貢獻。在法國遭受的恥辱性敗戰和領土的喪失,直接沖擊了貴族的利益——這是愛德華四世和亨利七世后來努力避免的事情。

這些權貴與英格蘭紳士階層有著共同的利益。紳士、鄉紳和騎士的人數約在6000到9000之間,他們希冀的是權貴們“好的領主統治”,而自己則提供“忠誠的服務”作為回報。權貴們為紳士提供資金、土地和職位,而紳士給權貴提供建議、支持和軍事援助:1454年,白金漢公爵將他的徽章授予他的2000名門客。城鎮和城鎮居民是這種共同利益和服務關系的一部分,歷史學家們毫不夸張地稱之為“卑鄙的封建主義”。權貴與紳士、城鎮居民,在兩個不同的議會(上議院和下議院)的行為,是這種相互關系的另一個反映。

權貴和他們的門客的合作,對15世紀的篡位王朝尤為重要。亨利四世繼承了他父親岡特的約翰(John of Gaunt)創造的、蘭開斯特家族處于優勢地位的利益圈。岡特歲入12 000英鎊,是中世紀晚期英格蘭最富有的貴族,他廣闊的莊園和大量的門客,現在傳給了當上英格蘭國王(蘭開斯特王朝,1399—1461年)的他的后代。約克家族(約克王朝,1461—1485年)的繼承人馬奇伯爵,在1399年是王權繼承的另一位候選人。他們除了擁有威爾士邊區的領地外,遠不如蘭開斯特家族那般富有。在約克王朝存續的二十多年里,未能獲得大多數權貴的支持是它的一個嚴重弱點。亨利七世不僅繼承了蘭開斯特家族和約克家族的地產、領土影響和門客,還繼承了內維爾、博福特和內戰中其他傷亡慘重的家族的遺產,從而確立了對所有英格蘭權貴和紳士的強有力控制權。

第一個篡位者亨利四世有取代理查二世的優勢;理查二世已經眾叛親離,失去了他的貴族同情者對他的信任。亨利的干勁、堅韌和和解的力量——更不用說他的慷慨——以及他與蘭開斯特家族的關系,使他能夠擊敗任何英格蘭國王面臨的最令人生畏的敵人的聯合出擊。理查二世的頑固支持者策劃在溫莎城堡刺殺亨利及他的幾個兒子,陰謀被挫敗,這些叛亂分子被捕,并在賽倫塞斯特被處死(1399年12月)。不久之后,這些“理查死黨”的威脅,導致了理查本人在龐特弗雷特城堡(Pontefract Castle)神秘死亡。來自珀西家族的諾森伯蘭伯爵和伍斯特伯爵,是1399年實際的國王“締造者”,但是國王的目標是贏得各方好感,到1403年,他們對國王的幻想破滅,于是策劃了幾次叛亂。諾森伯蘭伯爵的兒子“急躁者”亨利·珀西(Henry Percy the Hotspur)在前往參與威爾士叛亂的路上被擊敗,并在什魯斯伯里附近被殺。珀西家族與約克大主教斯克羅普(Scrope)的結盟,加強了他們在英格蘭北部的力量;但亨利再次迅速出擊,并于1405年處死了主教。在蘇格蘭的援助下,諾森伯蘭伯爵發起最后一次反擊,但在布拉默姆沼澤戰役(Battle of Bramham Moor)中潰敗;伯爵被殺(1408年)。

1400年的威爾士暴動,在殖民社會的土壤中有更深層次的根源。瘟疫纏身的人們所經歷的痛苦,醉心于維持自己收入的外來土地所有者對威爾士人的壓迫,有抱負的威爾士人被排除于機會之外,威爾士人對理查二世被廢的不滿——這些因素,共同引發了叛亂。各種不同的反叛動機和威爾士社會的分裂,意味著這不是一場純粹的民族、愛國起義。然而,這是亨利四世不得不面對的最嚴重的威脅,鎮壓的代價也最高。歐文·格蘭道爾從他在威爾士東北部的莊園出發,一路破壞了眾多城堡和英格蘭化的城鎮。他和他的游擊隊利用山地地形來騷擾和消耗敵人,然后消失在“巖石和洞穴中”。叛亂持續的時間長度、沒有決定性的戰役以及皇家遠征的無果,表明暴動的成功。格蘭道爾偶爾可以召集到約8000名士兵,還向法國(1403年)以及蘇格蘭和愛爾蘭的“凱爾特”同胞尋求援助(1401年)。在1404年和1405年的“議會”中,他為一個獨立的威爾士制訂了宏偉的計劃:威爾士將擁有自己的教會組織和大學(這些目標在隨后的4個世紀都沒有完全實現);同時,他與珀西家族的聯盟,想吹響瓦解亨利四世王國的前奏。

英軍在國王和他的長子亨利王子(后亨利五世)的領導下,發動了幾次威爾士戰役(1400—1405)。其戰略類似于在法國采取的戰略:采用包夾戰術、破壞性騎兵大掃蕩,以及通過陸路和海路提供軍需補給。戰爭的重負主要落在邊區各郡和西米德蘭地區,國王一次又一次命令這些地區招募人馬去威爾士服役。軍隊的規模不小,有4000多人。有人回憶說,派往法國作戰的軍隊也只不過5000~6000人。但是在威爾士的服役,并不像在法國的青翠田野里作戰那樣受歡迎;也很難籌集足夠的現金來支付士兵的軍餉。并且,1403年9月,亨利四世被告知:“你找不到一位愿意在你所說的國家停留的紳士。”

盡管歐文在威爾士北部和西部一般都很安全,但是他也有招募人馬、物資供應和資金來源的問題。并且,1405年在伍斯特郡進軍的失敗,導致他的運勢漸衰。他失去了蘇格蘭盟友(1406年),因為蘇格蘭的詹姆士一世落入了英格蘭人手中;而且英格蘭和法國在1407年簽訂了停戰協議——這樣他又失去了法國的支持。

到了1408年,亨利四世的最大危險已經過去了:通過堅韌、果斷,以及接受馬背上的生活,他在英格蘭和威爾士以及遠至愛丁堡追殺他的敵人,并把他們統統制服。通過和解,他獲得了議會的支持;同時,并沒有交出王權的任何重要部分;而且他的四個兒子——亨利、托馬斯、約翰和漢弗萊,都是他日益成熟的“資產”。在他于1413年去世后,王朝只經歷了兩次較大的威脅。第二年,當某些朝臣的反教權主義轉向異端時,亨利五世毫不猶豫地鎮壓了他的老朋友約翰·奧爾德卡斯爾爵士(Sir John Oldcastle)領導的密謀。1450年之前的最后一次叛亂,與1399年的篡權有關(1415年,支持馬奇伯爵),但在亨利五世率軍遠征法國之前被鎮壓。亨利四世的偉大功績在于他為王朝打下了堅實基礎。通過與德意志、斯堪的納維亞、布列塔尼和勃艮第人的佛蘭德斯結盟,英格蘭贏得了國際地位。

亨利五世繼承了一個和平、忠誠、團結的王國,足以讓他在法國(從1415年開始)廣泛開展戰爭活動,并在接下來的七年中的一半時間都在國外度過。憑借作為威爾士親王期間積累的戰爭和政治治理經驗,他展示了自己是一位能干、無畏、專制的君主,他放棄了父親的謹慎方式。即使在離開英國、前往法國作戰期間,他的王權也是穩固且充滿活力的,使他能夠發起一場與愛德華三世早期戰役一樣受歡迎的戰爭。他的統治是蘭開斯特英格蘭的鼎盛時期。

亨利通過安撫幸存的理查二世的支持者和重新建立外國聯盟來為戰爭做準備。此時的法國國王患有精神病,貴族之間也是爭吵不斷,法國的情況助長了亨利的征服夢想。到1415年,他覺得能夠要求對愛德華三世當年的愿景以外的領土擁有完全的主權,甚至要恢復愛德華對法國王位的要求。亨利的野心與他的臣民的期望相吻合。在熱烈的權貴和騎士的帶動下,他招募了大規模的軍隊;王國頻繁地投票通過稅收政策,大幅提高稅率,國王公開闡釋他的目標,以獲取支持。他甚至組建了一支海軍來控制海峽。這種熱情,在他去世之前幾乎從沒有消失——盡管下議院表達了(1420年)對英國最終征服法國的計劃將產生的后果的不安,他們的前輩也曾對愛德華三世表達過同樣的顧慮。

亨利五世采取了與愛德華同樣的策略:與法國貴族結盟,利用他們的分裂,推進自己的王朝主張。在整個戰爭期間,對英格蘭人的成功來說,勃艮第的支持至關重要。然而,很快,入侵者的目標就變成了前所未有的大規模征服和殖民化。1415年的遠征是試水,在阿金庫爾戰役(Agincourt)的勝利,極大地證明了傳統的英國戰術的有效性。因此,1417至1420年,亨利開始征服諾曼底,以及附近的省份;諾曼底是亨利統治期間和之后,雙方的主要戰場。亨利與法王查理六世簽訂的《特魯瓦條約》(1420年)使他成為法國的攝政王,并取代法國王太子,成為瓦盧瓦王位繼承人。這項非同尋常的條約所確定的英法關系,延續了超過一代人之久。雖然亨利五世從未成為法國國王(他于1422年早于查理六世去世),但他幼小的兒子(英格蘭的亨利六世,法國人眼中的親英派亨利二世)繼承了雙重君主地位。但維持它需要不懈的努力。

亨利五世和貝德福德公爵約翰(亨利五世的弟弟以及英軍在法國的繼任軍事指揮官)于1417至1429年間,將諾曼邊境向東部和南部推進。他們先后在阿金庫爾(1415年),克拉萬特(1423年)和維爾納葉(1424年)擊敗法軍。這是英國權力在法國所能達到的巔峰。在貝德福德的統治下,“堅定與和解的建設性平衡”來使被征服的土地能夠負擔進一步的戰爭(向南部的安茹和曼恩)軍費。但是,圣女貞德激勵下的法國復興和查理七世在蘭斯的加冕(1429年)挫敗了這一計劃。英軍的進攻在帕泰(Patay)戰役失敗后停止了。此后,諾曼底在外國人的統治下變得焦躁不安,英格蘭在布列塔尼和勃艮第的盟友開始動搖,英格蘭議會不得不為在法國北部的戰爭尋求更多資金,那里的駐軍和野戰軍隊成為越來越重的負擔。英國人處于軍事和金融陷阱之中,而且沒有亨利五世的天才來指揮他們。

在15世紀30年代,尋求和平變得更加緊迫,特別是英格蘭一方。阿拉斯大會(1435年)和格拉沃利訥會議(1439年)的討論都無果,主要是因為英國人內部在和平的愿望和重大讓步之間的分歧還沒有解決。但查理七世財力的恢復、英國在保衛已占法國領土上的成本不斷增加、貝德福德公爵于1435年去世,特別是勃艮第的叛變——都是決定性因素。英格蘭政府釋放了奧爾良公爵(自阿金庫爾戰役以后一直被囚禁在英格蘭),讓他去游說其他法國王子們(1440年)接受英方的和平請求——但他沒有取得多大成功。1445年,亨利六世與法國王后的侄女(安茹的瑪格麗特)結婚,但即便如此,也只是求得停戰;雖然有人提議兩國國王舉行會晤,但始終未能實現。最終,亨利六世承諾交還來之不易的在曼恩的領土,以代表他個人求和的誠意。此舉未能贏得他的臣民的支持(特別是那些曾在法國有土地并在戰斗中充當先鋒的權貴和紳士),惱怒的法國人在1449年襲擊了諾曼底。在炮兵的支援下,法國的猛攻取得了極大的成功;他們又在魯昂(Rouen)和福爾米尼(Formigny)擊敗了英國人,并在1450年8月底迅速把英國人清除出公國。一位法國編年史家報道說,“……從來沒有這么大的國家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被擊敗,民眾和軍人的損失都甚微,殺人少,對農村的破壞也很小。”

在亨利五世和亨利六世統治下,幾乎沒有經歷過重大交戰的加斯科涅,遭到了乘勝追擊的法軍的入侵;1453年7月17日,法軍在卡斯蒂永(Castillon)獲勝后,加斯科涅西南部的英格蘭領土完全喪失。這是最令人震驚的一擊:加斯科涅自12世紀以來一直是英格蘭人的領土;這導致英格蘭與法國西南部歷史悠久的葡萄酒和紡織品貿易受到嚴重破壞。在亨利五世的“帝國”中,現在只剩下加來了。吃了敗仗的士兵回到英格蘭,垂頭喪氣,他們認為自己的困境和失去亨利五世換來的東西,應該歸咎于缺乏信譽的蘭開斯特政府。在國內,亨利六世面臨著戰敗的一切后果。

卡斯蒂永戰役失利后的三個星期內,亨利六世精神和肉體上都近乎崩潰。這種狀況持續了17個月,并且可能從未完全恢復。失去他的法國王國(亨利是唯一在法國加冕的英國國王)可能是他崩潰的原因,盡管到1453年他統治下的其他方面也令他十分憂慮。那些亨利所信賴的人,被證明不配他的信任,且遭到廣泛憎恨,特別是薩福克公爵(1450年被謀殺)和薩默塞特公爵(1455年在圣奧爾本斯的戰斗中喪生)。那些不被他寵信的人(包括約克公爵理查,以及內維爾家族的索爾茲伯里伯爵和沃里克伯爵)都感到憤憤不平、心生怨恨,國王和他的宮廷阻止了他們改善命運的努力。亨利的政權即將破產,其在各郡以及威爾士和愛爾蘭的權威正在陷入癱瘓狀態。在1450年夏天,爆發了自1381年以來的第一次民眾起義。出身微賤但才華橫溢的約翰·凱德(John Cade)領導了這場起義。他占領了倫敦幾天,并強烈譴責國王的大臣們。其實,國王個人應當對英格蘭的困境承擔不可推卸的大部分責任。

亨利六世本是一個心懷善意的君王,在教育和宗教方面有著值得稱贊的愿望;他尋求與法國建立和平,并希望獎勵他的朋友和仆人。但是,沒有一個中世紀的國王可以僅憑善意來統治。此外,亨利驕奢淫逸,對人對事都沒有精明、理性的判斷力。他很聰明,受過良好教育,但他是最沒有經驗的國王,從未擺脫在少年時期那種對別人的依賴——這是他漫長的未成年期(1422—1436年,他在位的最初時期)的必然特質。無可否認,他的許多問題是不可避免的。他的父親為他創造了雙重君主身份(1431年在巴黎加冕為法國國王)——而這種身份的要求,比對那些軍事征服者(如愛德華三世或亨利五世)的要求更沉重、更復雜。他未成年時期依靠權貴來攝政統治,這期間培養的既得利益集團,即使在國王成年后,也不容易放棄他們的利益——特別是他的叔叔格洛斯特公爵漢弗萊,和他的叔祖父亨利·博福特,溫徹斯特的紅衣主教。此外,在格洛斯特于1447年去世后,亨利六世是亨利四世的男性子嗣中唯一幸存的后裔,這一事實導致他不信任約克公爵,因為后者是馬奇伯爵的繼承人(馬奇于1399年被剝奪王位繼承權)。那么,蘭開斯特王朝晚期的統治者有充分的理由警惕,何況約克公爵理查是那些不滿者的領袖。

盡管國王生病了,但是1453年10月,他脾氣暴躁的王后為他生了一個兒子——這充實了蘭開斯特王朝,但它幾乎沒有改善這個王國或約克公爵理查的狀態。作為英格蘭第一公爵和亨利的堂兄,約克在國王喪失掌控國家的能力期間(1454至1455年,1455至1456年),兩次被任命為王國的監護人。但正因如此,他引起了王后的強烈敵意。在布洛希思(Blore Heath)和路孚德橋(Ludford Bridge, 1459年9月至10月)的戰役中,王后終于爆發了;隨后在考文垂召開的議會上,約克、內維爾家族和他們的支持者遭到迫害。這個疏遠了有權勢的人的政權,在國內外留下災難性的后果,導致約克于1460年10月提出了對王權的要求。不久之后,約克在韋克菲爾德(Wakefield)去世;在沃里克伯爵的協助下,約克的兒子愛德華于1461年3月4日登基。爆發于15世紀50年代的王朝戰爭(即我們所熟知的“玫瑰戰爭”)走向“成熟”。

新登基的約克派君主愛德華四世,面臨一個重大的不利因素:被廢的國王,他的王后和兒子仍在逃。因此,他們的存在為他們的追隨者及蘇格蘭和法國的同情者提供了一個焦點——這些人一心想著讓虛弱的英國政權出丑。亨利在北方被捕(1465年)之后,愛德華感到更加踏實——盡管這位前國王被囚禁在倫敦塔,他的王后和兒子在蘇格蘭、隨后在法國接受了庇護。更為嚴重的是,愛德華未能獲得英國權貴及其門客的廣泛支持。此外,在15世紀60年代后期,他逐漸疏遠了他的強大的“國王締造者”,即沃里克伯爵,后者(像1399年后的諾森伯蘭一樣)對愛德華日益增長的獨立性感到不滿。愛德華無恥的兄弟喬治、克拉倫斯公爵也背棄了他。政敵利用這些不利因素,策劃了叛亂(1469年)。在法國路易十一的鼓動下,愛德華于1470年7月與流亡的蘭開斯特王后瑪格麗特達成了一項令人憂慮的協議。沃里克、克拉倫斯、蘭開斯特家族和持不同政見者的約克派回到了英格蘭,愛德華四世被迫逃到他的盟友勃艮第公爵那里。他們迅速恢復了(或“重新獲得”了)亨利六世的王位,他是第一位中間有過中斷的兩次宣布執政的英格蘭國王(1470—1471)。當亨利于1470年11月召開會議時,大法官引用《圣經》里的一句話來開始他的布道,“叛逆的孩子們啊,回來吧,主說”,這不僅是在向威斯敏斯特呼吁,也是在向全國呼吁。

但被廢的愛德華,就像他之前的亨利六世一樣,處于自由狀態,能夠在勃艮第的幫助下組建一支軍隊。此外,亨利的復辟政權充斥著互相沖突的效忠者和互相排斥的利益集團。因此,當愛德華于1471年3月重返英格蘭時,他能夠在巴尼特擊敗并殺死沃里克,然后向西行進,在圖爾克斯伯里徹底打敗了剛剛從法國返回的蘭開斯特王后和王子。最后,愛德華四世的王朝終于安全了:瑪格麗特王后在圖克斯伯里戰役后被捕,她的兒子在戰斗中被殺,并且當愛德華勝利回到倫敦(5月21日)的那個晚上,亨利六世在倫敦塔里死了,很可能是被謀殺的。主要的蘭開斯特家族的血脈已經斷絕。約克派持不同政見者要么被嚇壞了,要么死了;而克拉倫斯雖然與他的兄弟和解了一段時間,但后來在1478年因為進一步的輕率行為而被處決。

愛德華在15世紀70年代享有的相對政治安全,使他能夠進行一段時期的建設性統治。他試圖通過與布列塔尼、勃艮第和蘇格蘭的聯盟來修復英格蘭在國外的聲譽,并且還想步先王們的后塵、繼續對法作戰。他的布列塔尼和勃艮第盟友反復無常,導致他1475年的遠征差點變成一場災難。但在《皮基奎涅條約》(the treaty of Picquigny)中,路易十一答應向他支付一筆不菲的補償金,以換取愛德華承諾不謀求法國王位。愛德華試圖重組政府的財政管理——這跟蘭開斯特王朝的意圖是一致的。如果他宣布他的統治不會增加特殊的稅賦以取悅議會,同時獎勵朋友和吸引政治支持者,這意味著他不能指望采取一項連續的稅收計劃來增加收入。他要討好商人和倫敦人,吸引他們為自身利益參與貿易,并與佛蘭德斯和德意志港口的漢薩同盟(Hanse League)保持良好關系。最重要的是,他在位后期的政治穩定在很大程度上應歸功于幾位能力出眾、忠心耿耿的國家官員的持續服務。

那么,為什么玫瑰戰爭沒有結束呢?為什么北威爾士除了鄉紳,子孫后代都不知道都鐸王朝?1483至1485年間,約克王朝派遭遇了兩個最常見的、威脅君主制的危險:國王年幼;王室親屬冷酷無情、野心勃勃。愛德華四世于1483年4月9日去世時,他的兒子兼繼承人愛德華僅12歲。他的幼年執政期并沒有太長時間,而且無論如何,英格蘭已經有過以前幾次幼王執政的情況,都沒有出現太大的困難。但自15世紀50年代以來,政治環境已經惡化,特別是愛德華四世、沃里克和克拉倫斯經常采取武斷、無情和非法的行動,使愛德華五世的繼位暗藏危險。約克王朝擁有國王寶座的短暫時間內,約克家族的兄弟們,愛德華、克拉倫斯和格洛斯特似乎都無法擺脫對王權的貴族式渴望。愛德華四世依靠周邊一圈權貴來擴展他在王國的權威,他們大部分與國王自己的家族或他妻子的伍德維爾家族有聯系:北部的格洛斯特、威爾士的伍德維爾家族和中部的黑斯廷斯勛爵。當愛德華四世在世的時候,各派系保持相對的平衡;但他去世后,王權依賴幾個鉤心斗角的派系的危險浮出水面。不信任,尤其是格洛斯特和伍德維爾家族之間的不信任,破壞了統治圈的穩定——使得那些圈外人(尤其是北方的老牌珀西家族,以及威爾士和西米德蘭的白金漢公爵)看到了他們的機會。

在這種情況下,僅存的約克兄弟,即30歲的格洛斯特的理查,在其性格和野心的支配下,盤算著從年輕的侄子手中篡奪王權。他于6月26日篡奪了王位,囚禁(并可能謀殺)了愛德華五世和他的弟弟——他們倆就是史稱的“塔中王子”。理查還處死了愛德華四世的王后的兄弟和黑斯廷斯勛爵。他對王位繼承的慣例規定唯一肯做的讓步就是,他卑鄙地宣稱愛德華四世和他的兒子都是私生子;他也無視克拉倫斯的孩子們。理查三世的行動和粗暴處事方法,導致了王朝戰爭重新爆發。1483年10月,愛德華三世的第五個兒子托馬斯的后裔白金漢公爵發動了叛亂。更成功的是,1485年8月亨利·都鐸從法國率軍在英格蘭登陸——盡管他通過母親的血統提出對王權的要求顯得牽強;他的母親瑪格麗特·博福特是蘭開斯特公爵、岡特的約翰的曾孫女;岡特的約翰是愛德華三世的第四個兒子;瑪格麗特的祖父約翰·博福特是岡特的約翰和情婦凱瑟琳·斯溫福(Katherine Swynford)的私生子。盡管如此,他于1485年8月22日在博斯沃思原野戰役(Bosworth Field)擊敗并殺死了理查三世國王。到那時,理查的王室血脈似乎斷絕了:他的妻子和他唯一的兒子已經死了。

多個因素使得亨利七世能夠在博斯沃思戰役之后保住他的王冠。在15世紀的篡位者中,只有他很幸運地在戰斗中殺死了沒有子嗣的前任。他從幻想破滅的約克派那里獲得的支持至關重要,特別是愛德華四世的王后。此外,英格蘭的權貴們已經厭倦了戰爭:不同等級的貴族已經損傷了太多,在某些情況下,他們的領土權力被削弱或被摧毀。因此,不認為亨利的勝利及其對王位的企圖,在英格蘭得不到多少支持。而且來自約克派的王權覬覦者〔如1487年的蘭伯特·辛奈爾(Lambert Simnel)〕也未能使人信服。1455至1485年期間的實際戰斗時間,加起來可能只有15個月,所涉及的軍隊規模可能不會很大;但戰斗的重要性與參戰或傷亡人數無關。“玫瑰戰爭”幾乎摧毀了英國君主制的世襲基礎,亨利·都鐸奪得王權基本上與世襲制無關。亨利表面上扮演蘭開斯特和約克的代表人物和繼承人,但實際上他是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國王,并決心保持自己的王位。建立一個民族國家

英格蘭國王在自己的王國中享有可能令法國君主羨慕的統治力,而王冠則象征著英格蘭的統一。它的佩戴者與眾不同。加冕儀式凸顯了國王的半神性質——據說君主的觸摸可以治愈淋巴結核這樣的皮膚病。理查二世堅持要求靠近他的人應該屈膝,而“陛下”成為15世紀起對國王的尊稱。

王室行政的觸角(決策、稅收和要實施的法律聲明)延伸到了不列顛群島的各個角落,除了北部和西部。達勒姆主教和切斯特伯爵的特許領地在英格蘭郡的制度之外,具有特殊的獨立性。但毫無疑問,他們無法超越國王權力的影響范圍:達勒姆的主教幾乎都是國王挑選的,就像安東尼·貝克(1311年)和托馬斯·蘭利(1437年)一樣,且經常擔任王室大法官;1301年之后,切斯特伯爵也是威爾士親王和國王的長子,而且在中世紀后期的大部分時間里,國王親自掌管著柴郡——因為那里沒有成年伯爵。

國王的治國理政,需要各郡配合。在每個郡,郡長和新的和平法官,在貴族和當地紳士的幫助下發揮最佳作用,反過來,他們的利益又與君主有關——因為他是王國里最大的單一財富和恩賜來源。下議院的一些代表來自卡萊爾和康沃爾郡之間或什魯斯伯里和薩福克郡之間的郡和城鎮——這樣的議會在中世紀晚期政府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在愛德華一世的統治下,戰爭和國內的動蕩迫使國王在制定和實施影響整個王國的決策時,需要向他的臣民(當時人稱之為“王國的百姓”)咨詢,并征求他們的建議。除了世俗和宗教的貴族之外,還不時地邀請地方代表參加中央大會,即議會——這也是明智之舉。政府不僅要挖掘貴族的財富,還希望挖掘城鎮居民和較小的土地所有者的財富;在戰爭和政治危機中,需要他們提供物質援助和行動支持;但在法律或經濟和社會安排中,遇到有爭議或者新穎的變動時,舉行代表性大會是可取的做法。所有這些因素,共同為議會設定了一個召開頻率(1327至1437年間,平均每年召開一次)、與眾不同的職能和既定程序;并且,從1337年開始,讓下議院代表在其中發揮永久性作用。這個機構在中世紀歐洲議會中獨一無二,它既討論重大的商業問題,也討論個人提出的小問題。它掌控著對英國人征稅的壟斷權,它是這片土地上的最高法院,它通過立法程序制定新法律并修改現行法律。甚至下議院代表也為自己贏得了特權,尤其是在議會會議期間他們擁有言論自由和免于被逮捕的權利。它基本上仍然是受國王支配的政府工具,但它有時會批評國王的政策和大臣(如在14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以及在15世紀40年代)——盡管幾乎從來沒有批評過國王本人。當議會成立并鼓勵其發展的實際需要消失時,開會的次數大幅減少:在1453年(百年戰爭結束那一年)至1509年間,每三年召開一次。

當下議院代表回到他們各自選區的選民中時,必須提前告知、討好和說服選民們,因為相當多的選民渴望了解有關事務的信息。畢竟,他們是納稅人,他們服役于戰爭和國防;并且政府也希望得到他們的合作和順從。因此,明智的政府會仔細權衡它將要傳遞給全國的消息,以及它希望國王的臣民所采取的態度。為此目的,政府使用了完善的通信和宣傳手段。官方公告的前言可以有助于推廣一項政策,并為一種做法辯護,如愛德華四世發布了反對被廢黜的亨利六世的王后瑪格麗特的公告,其內容令人想起了約克大主教斯克羅普。這位約克大主教被亨利的祖父處死,并且從此戴上了烈士的光環。這是一種巧妙的政治宣傳手段,以使臣民繼續反對蘭開斯特王朝。公告被發送到每個郡,供公眾閱讀和展示。歌曲和民謠也可以影響廣大群眾,一些由官方鼓勵的歌謠,夸張地歌頌阿金庫爾戰役的榮耀。布道在塑造民意和動員支持方面同樣有效:1443年,亨利六世要求向每個教區派出優秀的、有煽動力的牧師,通過布道,協助王室為下一場對法戰爭籌集資金。加冕禮、王室儀仗隊,以及國王和王后進入約克、布里斯托爾和格洛斯特(以及倫敦)的正式入城儀式,都是官方大肆宣傳王威的場合,也是充分利用神話、基督教和愛國主義做宣傳的機會。1417年,亨利五世的一幅畫像,描繪了他在倫敦的接待處歡迎從法國遠征回來的基督十字軍士兵。如果任何公民對他入侵法國的正義性持懷疑態度,就會被清除。

用于通知、說服和辯解的信件的流通,等于出版前時代的出版,這些信件很快就進入了流行的編年史。通過這種方式,亨利五世向他的臣民報告了他的法國戰役的進展情況。即便是當時的流行作家,也成了官方的宣傳機器。在15世紀的作者,很少主動地創作他們的作品。托馬斯·赫克萊夫(Thomas Hoccleve)是一位出身卑微的政府官僚,亨利五世花錢請他為阿金庫爾戰役和英軍攻克了魯昂(1419年)譜寫贊美詩詞。約翰·利德蓋特(John Lydgate)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受到亨利六世和他的宮廷的資助,他向百姓頭腦里灌輸沙文主義——這種極端的民族主義,來自1436年英格蘭成功地阻止了勃艮第對加來的攻擊。

國王、他的法庭和他的大臣(這些宣傳渠道的主要開發者)通常住在威斯敏斯特、倫敦或溫莎。英格蘭君主制的圣殿是威斯敏斯特教堂,議會通常在威斯敏斯特召開(1339至1371年間,所有31次議會都在這里召開,而且在1459年以后沒有任何一屆會議在其他地方開會)。政府部門逐漸在威斯敏斯特或倫敦設立了永久性辦公室;倫敦是英格蘭最大、最富有的城市。在中世紀晚期,除了在宗教方面之外(坎特伯雷仍然是全英格蘭大主教的所在地),倫敦在各個領域都成為該王國無可爭議的首都。威斯敏斯特和不斷發展的泰晤士河濱郊區一帶,使倫敦成為王國的行政、商業、文化和社會焦點。在中世紀后期,特別是在戰爭時期,政府的規模有所增加,其復雜程度和運行節奏都提高了:征收和管理常規稅賦、舉行議會常會、設立海關服務、阻止戰爭和布置防務,以及監督整個王國的法律和秩序。結果是一個集中、協調和常駐的政府形成了。當14世紀頭30年里與蘇格蘭的持續戰爭被規模更大的對法國的戰爭所取代后,約克也失去了與倫敦相競爭的另一中心的地位。此外,愛德華三世和亨利五世經常在國外率軍作戰,而缺席國內事務的管理——這更凸顯了需要建立一個固定的、集中的政府總部,該總部可以在沒有國王本人參與的情況下運作。1339至1341年間爆發的危機,讓愛德華三世認識到,他再也不能像愛德華一世和他的前任國王們那樣,把他的政府機器“隨身攜帶”。到了1340年,財政署回到了威斯敏斯特辦公,從此以后沒有搬離過。國王的文秘署(chancery)、財政署和法院等官僚機構,都在首都擴大其規模。官員們大多是雄心勃勃的小土地所有者,他們也在鄰近的郡擴張利益。權貴、主教和修道院院長在城市內或城市附近購買了住所或房屋;倫敦居民的姓氏和他們所說的語言表明,許多地位卑微的人從王國的各個地方遷移到了首都,甚至包括從威爾士和愛爾蘭來的人。

英格蘭教會的英國特色,是中世紀晚期第二個重要且持久的特點。第一個特點是:英格蘭教會與其他拉丁教會共同信奉天主教的信仰和教義。但人們普遍認為,這個由羅馬教皇作為教父領導的普世教會,是一個由眾多獨立教會組成的大家庭,每個教會都有自己的特點和自治權。英格蘭教會的英國特性,在中世紀后期變得更加明顯,成為英國人國家意識在教會特色上的反映。在某種程度上,這要歸功于英語和英國人的獨立經歷;在更大程度上,跟英國的法律和習俗有關——英國人(包括神職人員)生活在這套法律和習俗框架下,國王也在這個框架下遵守他的加冕誓言。此外,英格蘭國王、貴族、紳士和城鎮居民建立、鼓勵和資助了英格蘭教會,使他們個人和家庭與某個教堂或某些神父建立了親密的紐帶。主教們是大地主(溫徹斯特主教在15世紀中葉的年收入為3900英鎊),他們在議會有一席之地,是國王的議員之一。他們和地位次之的權貴都經常得到提拔,因為王室信任他們、認為他們有用,并且,他們可以在教會得到獎勵,不需要國家財政掏腰包。當然,英國人能夠控制其教會,并塑造其特點和神職人員,是有充分的實際原因的。在法國戰爭期間,有一點似乎更為緊迫。在1307年及以后,教皇在英國教會的組織和管理中的作用,都遭到了強烈的抵制,甚至包括主教的任命。畢竟,14世紀的大多數教皇都是法國人出身,并且,在1308至1378年期間,他們生活在阿維尼翁,有成為法國人的傀儡的危險(或者人們普遍這么認為)。相比之下,只有一位教皇是英國人(在12世紀中葉),并且沒有一位教皇曾經訪問過英格蘭——直到1982年這個慣例才被打破。

通過幾個方面可以說明英國教會的英國化趨勢。基于早期神父制定的規范并通過教皇立法得以補充的《教會法》,被英格蘭的教會法庭接受,并得到普遍運用,并且,教皇在教會事務中的最終司法權也得到了承認。但在實踐中,《教會法》受到王權的制約,特別是當被指控犯罪的教士聲稱享有“教士豁免權”時。從愛德華一世時代開始,教皇向英國神職人員征稅的權力受到嚴重限制;大多數教皇稅收進入了國王的金庫,而不是用來對敵斗爭(許多人都這么認為)。更嚴重的是,從14世紀中期開始,以及在天主教會大分裂(Great Schism)期間(1378至1417年,當時有兩位,有時三位教皇同時聲稱自己是正統),教皇任命英格蘭教會主教們和其他重要成員的權力受到限制,英格蘭自己所支持的教皇又無立錐之地。于是,英格蘭國王使用了反教皇的《空缺圣職繼任者法》(Statute of Provisors, 1351年首次頒布,1390年重新頒布)和《侵犯王權罪法》(Statute of Praemunire, 1353頒布,1393年延續),迫使教皇妥協,使得任命的主動權落在國王手里。因此,在15世紀之前,英國教會中很少有外國人被任命擔任要職——除非他們得到了政府的特別批準;如亨利七世提名三位意大利主教時,就得到了這樣的批準。

在英格蘭,很少有神職人員對這種情況提出抗議。主教們沒有這樣做,這跟他們的本性以及被任命的方式有關。教會沒有集體抗議,是因為擔心教皇向他們征稅。神職人員沒有這樣做,因為英格蘭國王是反對異教徒的天主教保護者和回擊反天主教攻擊的支持者。1433年,即使是一位圣奧爾本斯修道院的院長,也可以宣稱“國王在這個王國至高無上”。

在中世紀晚期英格蘭的體制性教會之外,有兩股宗教熱情極具英國特色:靈修,在神學中還可算是嚴格的正統;而受約翰·威克利夫(John Wycliffe)啟發的羅拉德運動(Lollard movement),則是異端。14世紀興起了對神秘和虔誠的著作的興趣,其中大部分都是從該世紀后期開始用英語寫作的,吸引了越來越多的有文化的公眾。這些人理所當然地接受了教會的教義和做法,但他們更喜歡個人的、直覺式的宗教信仰,專注于收集在《黃金傳說》(Golden Legend)里有關基督、圣母瑪利亞和圣徒生活的、苦難和死亡的故事。作家們經常是向讀者宣揚靜思生活的、獨來獨往的人物。當時,最受歡迎的靈修作品出自約克郡的隱士理查德·羅爾(Richard Rolle)以及后來的隱士諾威奇(Norwich)的朱莉婭女爵士(Dame Juliane)之手。《瑪格麗·坎普之書》(The Book of Margery Kempe)是林恩的一位市民的妻子的靈魂自傳,它樹立了世俗男女所追求的美德的典范,人們通過啟示、想象和狂喜來擁有這些美德。像蘭開斯特公爵亨利這樣的平信徒(他在1354年用法語撰寫了自己的靈修作品),和像亨利七世的母親瑪格麗特·博福特夫人一樣虔誠的女性,選擇這種強烈的精神生活,是對學者們枯燥無味的神學討論的反動;雖然他們沒有誤入羅拉德派的非正統觀念(羅拉德派的精神根源并不與之相同)。

羅拉德(源自中世紀荷蘭語lollaer這個詞,意思是一個說話含混不清的祈禱者)指威克利夫的追隨者,是唯一一個席卷中世紀英格蘭的重要異端運動;且威克利夫是中世紀異端邪說歷史上唯一一位能夠激發反對天主教會的廣泛異端運動的大學知識分子。這是一個基本上在英格蘭土生土長的思想體系,通過書籍和閱讀影響了很多人。盡管威克利夫不太可能用英語寫作,但他激勵了一系列英語論戰作品以及1396年第一次完整的《圣經》英譯本。首先,他迎合了當時的反教權主義情緒;他批評天主教會對財富的貪婪,以及太多不必要的神職人員,并因此而贏得聲譽,以及貴族、朝臣和學者們的支持。但他日益激進的神學思想,過度強調對《圣經》的信心,招致牛津大學的譴責和開除。當面對亨利四世的嚴酷的正統宗教手段時(1401年將火刑列入迫害異端邪說的手段),有影響力的人對威克利夫的同情消退了。并且當羅拉德派與約翰·奧得卡梭(John Oldcastle)爵士的密謀發生牽連,對他的同情幾乎蕩然無存了。當羅拉德派失去了精神源泉和強大的保護者時,就成了生活在威爾士邊境地區和米德蘭茲工業城鎮的手工藝者、工匠和貧窮牧師的支離的、無組織但頑固的運動。他們的信仰變得越來越異類、古怪,但他們對教會權威的基本敵意、對《圣經》的忠誠和對英文《圣經》的推崇,預示著隨后的宗教改革運動,并且成為后來英國新教的核心思想。

識字率的提高和英語語言的廣泛使用,是14世紀末和15世紀的兩大發展趨勢。它們是英國人日益增強的公共事務意識的表現,也反映了愛國主義和國家意識的情懷。

說服大家相信這些變化比證明它們更容易。關于識字率增長的速度和廣度,當時沒有統計,我們也不可能用當時基本上還不懂算術的人提供的數據對其進行量化。如果把界定“神職人員豁免權”(他們是當時的識字階層)的1351年和1499年法令進行比較,則可以得到其增長的粗略指數。1351年的法令規定,所有有閱讀能力的平信徒,應該被賦予“神職人員豁免權”。150年后,情況發生了變化,純粹的世俗學者和圣職人員之間劃了一條清晰的界限,這時候只有后者可以享受“神職人員豁免權”。也許識字階層已經擴展到遠遠超過“神職人員”之外的范圍,盡管1499年的法規將改變的必要性歸因于神職人員濫用權力而不是識字率提高本身。

另一種普遍的做法就是比較中世紀后期的兩次大規模的起義:瓦特·泰勒農民起義(1381年)和約翰·凱德叛亂(1450年)。1381年,來自肯特郡和埃塞克斯郡的農民向理查二世口頭提出抗議,并且在起義期間與國王的所有聯絡似乎都是通過口口相傳的;在倫敦塔,理查二世不得不要求叛亂分子把他們的冤情都寫下來讓他考慮——因為塔外面的反叛者一直朝他咆哮。將此與1450年的起義相比較,當時同樣來自肯特郡和東南部的凱德的追隨者,從一開始就以書面形式提交了他們的要求,他們制作并傳播了幾個版本的書面要求。冗長的文件是用英語寫成的,有時候很口語化,有一個合乎邏輯且全面的論點,即這個時期,出版手稿的業務正在蓬勃發展。眾所周知,約翰·雪莉(約1456年)在圣保羅大教堂附近租了四家店面來發展出版業務,制作“小歌謠、訴狀和回旋曲”,用來出售或出租。20年后,海關賬目記錄了通過倫敦進口了大量手抄本的情況(僅1480至1481年度就超過了1300本)。

人們可能會謹慎地引入一些數字來表明中世紀晚期的識字人口不僅限于貴族、教士或政府階層。凱德領導的起義軍中,那些工匠和手工藝者很可能就具有讀寫能力。在1373年的法律訴訟中,28名證人中有11人將自己描述為有文化之人(或者能夠懂拉丁文,并且我們可以假設他們也懂英語);15世紀中葉,包括商人、牧民、裁縫和海員在內的證人中,識字率也和前述的例子差不多。毫無疑問,其他人,無論是否有文化,都不會夢想被聘請作為證人;但我們無可置疑地相信托馬斯·莫爾(Thomas More)爵士在16世紀初的樂觀估計,即英格蘭人的識字率超過了50%。

如果我們不能完全放心地接受這些數字,我們至少可以觀察到:有文化的男性(很少有女性)在各種職業中工作。他們填補了迄今只為神職人員所保留的一些最高政治職位:從1381年開始,平信徒經常成為英格蘭的財務大臣,這個職位對閱讀和寫作能力(如果不是數字能力)的要求是必不可少的。有文化的平信徒被聘為政府部門的職員,詩人托馬斯·霍克萊夫(Thomas Hoccleve)就稱心地當了35年的公務員。同樣明確的是,在1380年之前,商人有記賬單的習慣;不久之后,鄉村自耕農可以書寫私人信函(當然也能讀);即使在莊園里擔任負責人的農民,也是在一個辦公室中工作,越來越多的交易是在紙張和羊皮紙上完成的。到愛德華四世統治時期,一些工藝行會的規則和規定,堅持要求它們的學徒必須達到公認的識字標準。

至少,富裕的平信徒的閱讀習慣也反映了同樣的情況。閱讀編年史很流行,而且不僅僅在倫敦如此。單單保留至今的手抄本就有數百件,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在15世紀里制作出了越來越多的手抄本,其中多數都是用英語寫的。商人和其他人開始擁有“普通書籍”,包括詩集、預言、編年史,甚至食譜等,積累成他們個人的小型圖書館,供他們在空閑的時候翻閱。他們擁有書籍,并在遺囑中小心處置它們——特別是宗教和靈修書籍。

英語得到越來越普遍的使用。在14世紀結束之前,說法語和懂法語(因此能讀會寫)的人顯著下降;即使在政府和私人組織的官方和正式業務當中,英語的使用至少跟法語一樣普遍。在這個世紀中間的幾十年里,議會的討論以英語進行——對此種情況的第一次書面記載,可以追溯到1362年。值得注意的是,最早用英文起草的房契是在1376年,最早的英文遺囑出現在1387年,盡管這些只是粗略且原始的證據。到14世紀70年代,坎特伯雷正式大會的會議記錄經常用英文;亨利四世于1399年用英語在議會發表講話,并且講話內容被詳細記錄下來。這場靜悄悄的革命的原因是復雜的,但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與法國的長期戰爭激發了愛國主義,羅拉德派的運動潮流儲備了大量英文書籍和布道詞,王室和貴族起了帶頭作用,當然還有,說英語的臣民更多、更廣泛地參與到了王國的事務中,尤其是在議會中。書面英語取得了勝利。

在此之前,必須面對一個重大問題:區域方言問題。只有解決了方言的問題,才能實現英語作為書面和口頭語言的全部潛力。必須承認,在大約一個世紀中,流行的英語、古怪的康沃爾語、威爾士語,以及跟約克方言一樣難懂的地方語言,都不能完全被吸收到一個共同的語言中;但融合也取得了很大進展。在15世紀上半葉,政府規模的擴大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政府的官方通信在王國內開發和推廣了英語的使用。另一個因素是,在14世紀倫敦發展成王國的固定首都,約克作為輔助行政中心,布里斯托爾作為第二個商業大都市——每一個城市都演變出一種方言,別的地方的人必須理解它們各自的方言,于是它們逐漸融合成一個標準化的英語。這種方言主要是中部地區的英語,以犧牲城市語言為代價,取得了統一語言的勝利;因此,它更容易被各郡的鄉村所采用。中部方言之所以能夠脫穎而出,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14世紀和15世紀來自英格蘭中部地區和東部地區的大量人口遷移到了倫敦。羅拉德運動也起到了一部分作用,因為它在中部地區和西部鄉村地區特別活躍,其大部分書面作品都是以中部地區的方言的變體書寫的。這種方言以口頭和書面的形式占領了倫敦,進而占領了整個王國。

杰弗里·喬叟(Geoffrey Chaucer)對于他的作品是否會在整個英格蘭被讀懂存在嚴重的疑慮——并且他為一個有限的、對他的作品著迷的圈子寫作。

而因為用英文和我們的方言寫作

是如此多姿多樣,

所以我向上帝禱告,每一種方言,

都不會把你寫錯,每一種韻律都跟隨你的方向。

無論去向何方,你都要朗誦,或者吟唱,

我乞求每個人都能讀懂上帝的“模樣”。

在1426年的一宗法律案件中,法官聲明,雖然單詞的讀音在英格蘭的不同地區有所不同,但在法庭上同等有效。半個世紀之后,威廉·卡克斯頓(William Caxton)可能會更加樂觀地認為,來自不同郡的人都能讀懂他印刷的幾百本書。他意識到“在一個地方說的普通英語,與另一個地方的不同”;但是,通過使用“既不太粗魯也不古怪的英語,且以上帝的恩典所理解的方式”,他預計不會遇到太大困難。無論是口語還是書面語,易于理解,對于溝通的有效性、觀點的共同表達以及形成國家意識都至關重要。

英語已成為“一個征服民族而不是被征服民族的語言”。英語作家的自信,在天才的喬叟身上達到了新的高度,并吸引了來自最富有、最有影響力的人的資助,包括國王、貴族、紳士和城鎮居民。各種形式的英語詩歌,無論在質量還是受歡迎程度上,都遠遠超越了14世紀和15世紀的英語散文:抒情詩和浪漫詩歌、喜劇和悲劇、寓言和戲劇。這些詩歌大部分都根植于北歐傳統。14世紀英格蘭西北和中部地區的文學復興,主要是押頭韻、不押尾韻的詩文。但這輪復興得到了當地紳士和諸如博恩斯家族(赫里福德伯爵)和莫蒂默家族(馬奇伯爵)等權貴的贊助,并且可以創作具有相當想象力的作品,如《高文爵士和綠色騎士》(Sir 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和《農夫皮爾斯》(Piers Plowman)。在同一地區,以英國奇跡劇形式出現的基督教戲劇,是在14世紀發展起來的;并在約克、貝弗利、韋克菲爾德和切斯特等北部城鎮大受歡迎。在這些地方,戲劇由城鎮行會組織和演出。

與此同時,在南部和東部,出現了一種更新的韻文形式。這種形式更多地歸功于法國和文藝復興早期意大利文學的風格和內容。喬叟的一支妙筆,和他的朋友約翰·高爾(John Gower)的部分貢獻,創造了英國文學不朽的杰作。這些作品在思想和詞匯的豐富程度、想象力和人類理解力的深度上,以及純粹的藝術性方面都是無與倫比的。約在1380至1385年間寫就的《特洛伊羅斯與克麗西達》(Troilus and Criseyde),特別是反映英格蘭社會全景的鴻篇巨作《坎特伯雷故事集》(寫于1386至1400年,但從未完成),是英國文學成就的里程碑式作品。它們展示了作者的智慧、通俗性和創造力,以及對各種各樣的當代英語諺語的熟練駕馭,這一切使喬叟成為中世紀英國最偉大的作家。

高爾是肯特郡人,先后分別由理查二世和亨利·波林勃洛克(Henry Bolingbroke)資助。喬叟出身于一個倫敦商人家庭,在貴族和王室社交圈長大,他是有史以來最負盛名的詩人之一。他非凡的創作天賦極大地豐富了英語的表達,并得到了同時代有影響力的人的認可。喬叟的弟子,霍克利夫(Hoccleve)和利德蓋特(Lydgate),與他們的老師相比似乎顯得遜色不少,但,至少王室、宮廷和倫敦市給他們提供的資助,基本上確保了他們所代表的首都英語文學流派,擁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英格蘭的建筑師和建筑工人,也得益于本地的財富和品位的“供養”。通過從歐洲大部分地區流行的哥特式風格(尖拱是哥特式的符號和最顯著的特征)中汲取營養,他們創造了獨特的英國建筑風格。自19世紀以來,這種風格被稱為裝飾式(Decorated,更準確地說是自由流動和曲線型)和垂直式(又可說是垂直式或直線型)。在英格蘭的主教座堂、較大的教區教堂和大學建筑的窗戶和拱形設計上,最能體現這種建筑風格。任何新的建筑發展,都可以精確地找到其淵源,人們認為,在13世紀末與埃及的穆斯林世界和波斯的蒙古世界重新建立的外交活動和十字軍東征,把東方的建筑風格和技術傳播到了西方。精美的窗花格和豪華的自然主義裝飾圖案是裝飾式的特征,它們體現在三座幸存的埃莉諾十字架上;這些十字架是愛德華一世在13世紀90年代立的,用來作為他妻子的遺體從林肯運往威斯敏斯特墓地的旅程中的路標。圣瑪麗紅崖教堂(St. Mary Redcliffe)的六邊形北門廊和門道,可以看到東方的痕跡,這座位于布里斯托爾的教堂,其歷史可以追溯到14世紀初。這些奢華精美的結構,即使在哥特式流行的歐洲,都是無與倫比的;已經被人們譽為“英國整個中世紀的建筑史上純粹創造性的最輝煌體現”。僅僅半個世紀(1285至1335年)后,它更是引發了一股潮流。這種潮流創造了最具有英國特色的風格:垂直式。在這個時代,英格蘭處于戰爭狀態,于是這種風格很少在歐洲大陸被模仿。它的簡潔、清晰的線條和更大、更輕的空間,可能最早出現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1834年被毀)的圣斯蒂芬皇家禮拜堂,或倫敦市的圣保羅大教堂(1666年焚毀)。無論哪種方式,以埋葬了愛德華二世的格洛斯特大教堂為代表,這種建筑風格很快便借助宮廷的影響力傳播到英格蘭的西部,至今仍然讓人嘆為觀止,無論是格洛斯特大教堂的唱詩席(可追溯到14世紀30年代中期),還是后來的坎特伯雷大教堂(建于1379年)和溫徹斯特大教堂(建于1394年)的中殿。英式風格的裝飾,現在主要集中在拱形屋頂,最典型的是赫里福德大教堂的會議廳(現已被毀)的扇形穹頂和格洛斯特大教堂的回廊(1351后建成)。

垂直式建筑風格最常見。最好的垂直式建筑,一般是英格蘭較大的教區教堂,如在賽倫塞斯特、考文垂和赫爾的。無論是瘟疫還是戰爭(它們在15世紀導致大型建筑工程無法實施),都未能阻止東盎格利亞和英格蘭西部的服裝商和地主慷慨解囊,用來建造體現英格蘭品位和技藝的豐碑。垂直式建筑,在15世紀后期一些最著名的英國建筑上經歷了強勁復蘇,其中大部分都是王室出資建造的:伊頓公學,溫莎城堡(始建于1474年)的圣喬治禮拜堂、劍橋的國王學院禮拜堂,以及威斯敏特大教堂的亨利二世禮拜堂等。這一時期,無疑是“英國中世紀建筑的小陽春”。

中世紀后期,教區教堂的垂直式塔樓最具英國特色,從雷克瑟姆的堅固的圣吉爾斯教堂,到波士頓的圣博托爾夫教堂(St. Botolph’s Church)的高塔,到布里斯托爾的圣斯蒂芬教堂,到卡迪夫德的圣約翰教堂。此外,14和15世紀的木雕屋頂也是英國特色。最早的木質拱頂結構是1291后修建的約克的教堂會議室;1322年伊利大教堂的塔樓倒塌,重修的是木質拱頂和燈籠塔。這種結構,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大廳(1394至1400年)椽尾梁橡木屋頂達到了頂峰。威斯敏特大教堂是由理查二世委托修建的,被認為是“中世紀全歐洲最偉大的一件藝術品”。從13世紀開始,泥瓦匠、木匠、建筑師,都有國王、朝臣、貴族和其他人資助,他們不僅僅建造宗教建筑,還修建王室和私人的城堡和莊園。雖然這些手藝人主要在倫敦形成了自己的職業,并且與國王的工程緊密相聯,但是他們也被分配整個英格蘭和威爾士去完成工作任務。他們以自己的專業知識和經驗,供貴族和主教們驅使,并由此創造了符合本國人品位的民族風格。

英格蘭人的民族性意識和對自己的英國風格的認識始于何時,不容易判定。但他們有時會把自己與不同的民族(種族、語言、國家或文化和政治傳統都不同)進行比較(或被別人比較)。在中世紀后期,英格蘭與不列顛島內和歐洲大陸的其他民族發生過頻繁的劇烈對抗。這些對抗,是民族性和英國性自我意識形成的驅動力。這樣的經歷所激發的英格蘭的情感,讓他們意識到了自己的特性之本質、共性、共同的傳統和歷史。

只要英格蘭由諾曼的公爵們或安茹的伯爵們統治著,并且盎格魯-諾曼男爵們在海峽的兩岸都擁有莊園,其他貴族在英格蘭和蘇格蘭都有莊園,統治精英不可能會認為自己是純粹的英格蘭人。但是當法國人占領諾曼底和安茹,并于1259年正式將那里納入自己的版圖之后,跨海峽的貴族們不得不決定他們應該首先向哪一方表示忠誠——這時候的統治精英才會可能認為自己是純粹的英格蘭人。隨著蘇格蘭王國的自我意識的日益加強,特別是當愛德華一世發動的戰爭使得在兩邊都擁有土地的情況成為過去,英格蘭的統治精英同樣會認為自己是純粹的英格蘭人。此后,環繞英格蘭的大海也強化了英格蘭的獨立性。在15世紀30年代中期,一位小冊子的作者建議:

被大海環繞的英格蘭獨一無二;

大海像圓形墻壁拱衛著英格蘭;

如果把英格蘭比作一個城市

環繞它的城墻便是無垠大海……

從哈羅德國王以來,愛德華一世以后的國王,在成長經歷和觀念上比其他時期的國王都更加英格蘭化。事實上,亨利六世在他39年的統治時間里,從未到過蘇格蘭或愛爾蘭;他只踏足過威爾士一次〔在蒙茅斯(Monmouth)度過了一天〕;除了在他九歲加冕后訪問過法國,之后再也沒有去過。

至于外國人,在13世紀,佛拉芒人和隨后的意大利人,在英格蘭的海外貿易中占據重要地位,這讓英格蘭人憎恨他們的商業成功。在亨利七世統治時期,據說英格蘭人“對外國人很反感,并希望外國人永遠不要來不列顛島;他們覺得那些外國人來這里是想自己成為這個島的主人,可以霸占他們的商品……”。畢竟,像法國修道院附屬的外國小修道院一樣,出生在與英格蘭作戰的國家的人,可能會資助英格蘭人的敵人。比如亨利四世的王后(布列塔尼公爵夫人)的仆人,就充當法國的間諜。在百年戰爭開始階段,國王的文書在王國的文件上潦草地寫了一句“不要給外國人看!”——這么做并不是沒有理由。

由地位卑微的弓箭手以及騎士和貴族參與的英格蘭的戰爭,給各個等級的士兵帶來了鼓舞人心的自信。一位知情的觀察者在1373年說:“英格蘭人對自己滿懷信心,他們打贏了那么多大勝仗,使他們相信自己不會失敗。在戰斗中,他們是世界上最自信的民族。”他們對自己的勝利充滿無限的自豪感,而國王正是豐功偉績的象征。在愛德華三世統治之下,“英格蘭王國得到高貴的修正,榮耀和富裕程度前所未有”,而亨利五世在臣民中的威望達到更高的高度。英格蘭人的優越感(僅次于自豪感和自信心)即使在15世紀中葉仍然毫不動搖——那時候的英格蘭已經遠非黃金時代了。野蠻的蓋爾人被當作“小愛爾蘭人”;1436年,英格蘭人仍毫不掩飾對佛拉芒人的鄙視:

現在請記住,佛拉芒人,真為你們感到羞恥;

當你們圍攻加來,理應受到譴責;

想要好名聲,就做英格蘭人而不是佛拉芒人,

繼承那紳士血脈,古老而高貴。

1500年左右,當英格蘭幾乎失去了所有在海外的“帝國”領土時,一位意大利游客仍品評道:“英格蘭人熱愛自己和屬于自己的一切。在他們眼里,只有自己,沒有別人,只有英格蘭,沒有其他世界。而當他們看到一個帥氣的老外,他們會說,‘他看起來像一個英格蘭人’,或者說,‘很遺憾他不是一個英格蘭人’。”優越感很容易變成蔑視甚至仇恨。經過幾十年的與法國人的戰爭,仇法情緒很普遍——其程度與法國人的仇英情緒相當,法國人把英格蘭人看作“被詛咒的民族”。對法國人的厭惡,在亨利五世時期最強烈。雖然他獲得了法國王位,但在英格蘭,他不鼓勵政府和受教育的階層使用法語。倫敦的釀酒商讀懂了他們所崇敬的國王的意思,當他們用英文書寫他們的條例,會備注這么幾句,“我們的母語,英格蘭方言,已經在現代社會得到光榮推廣和修飾……而且我們最優秀的君王,國王亨利五世,已經把它的習慣用法……用書寫來推廣和頌揚。”

英國過去的不安全感,曾與英格蘭國王(一直到愛德華一世,甚至愛德華三世)的活力和雄心一道驅使英格蘭人進入了蘇格蘭、威爾士和愛爾蘭。他們在融入這些地區方面取得的成功是有限的;雖然他們也試圖把威爾士人和愛爾蘭人的文化、語言和習慣英格蘭化,但擁有這些附屬領地的英格蘭人在中世紀后期并未能與之達成政治上統一的民族國家。參加康斯坦茨大公會議(1414—1417)的英國代表團宣稱:

無論通過血緣關系、統一的習慣,或通過獨特的語言(在神和人的法律中,語言是一個國家最牢靠、最積極的象征,也是一個國家的本質)來劃定一個國家,或者通俗地把一個民族理解為區別于其他民族的民族,……或者一個國家可以理解(理應如此)為與法蘭西同等的領土——英格蘭都是一個真正的國家。

但是,代表團的人還補充說,蘇格蘭、威爾士和愛爾蘭也是英國的一部分——這樣說,實際上破壞了他們自己的政治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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