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研究中國古代寫作理論的任務
研究古代寫作理論的任務是什么?對問題的回答是既簡單也輕松:探索中國古代寫作學的體系。但我們的實際歷程卻極為艱難。首先碰到的是兩大認識問題。
一、歷史遺產的價值問題
關于繼承歷史遺產的問題,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們早有科學的、精辟的論述,似乎早已不成問題。但在改革開放的今天有些人又感到迷茫起來:傳統文化、歷史遺產能否適應現代化、現代生活的需要。有些年輕人總感到中國的傳統文化是保守、僵化、落后的,只有西方的東西才有價值、有生命。個別極端分子,奔走呼號,似乎要一鍬埋掉中國的傳統文化。對此,我們不想再次重復經典作家們的論述,而想介紹幾位美籍華裔學者的看法。他們學貫中西,又不乏民族良心,看法可能更加公允一些。美籍華裔歷史學家、耶魯大學教授余英時在《從價值系統看中國文化的現代意義》一文中指出:各民族的文化并非出于一源,尤其不能以歐洲文化作為衡量其他文化的普遍準則。這種文化多元論,有助于打破近代西方人的偏見。一些深受西方論著影響的知識分子往往容易接受西方人的偏見,認為西方現代的價值是普遍性的,中國傳統價值是特殊性的,這是根本站不住腳的。
余英時還指出:中國文化與現代生活不是互不相干的實體,尤其不是相互排斥對立的。所謂現代生活也就是中國文化的現階段的具體表現?,F代化并不等于西化,即使西化也各有不同的層面。科技層面的西化并不必然涉及一個文化的價值系統的核心部分,一個民族在傳統方面絕不能盡棄故我。一部分西化派,他們在不自覺的思想層面上仍然無法完全擺脫傳統價值的幽靈。余英時對建設中國新文化充滿信心。他認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系統是經得起現代化以至“現代以后”的挑戰而不致失去它的存在的根據。中國人必須繼續發掘自己已有的精神資源,更新自己既成的價值系統。只有這樣,中國人才能期望在未來世界文化的創生過程中做出自己獨特的貢獻。
另一位美籍華裔學者成中英在《中國文化的現代化與世界化》一文中也指出:現在我們要避免的不是外力的壓迫,而是在內在文化創造或接觸外來文化時所挾帶的自卑崇洋心理。這種心理認為,中國文化毫無價值,只有西方才有最好的文化。這種對自己文化的否認,使我們沒有辦法站穩腳跟,沒有辦法接受好的外來文化。這種自卑崇洋心理能使社會渙散以致瓦解,使中國人變得不是中國人。這是中國文化很大的危機。
聽聽這些學者們的意見,整理研究中國古代寫作理論的必要性,也就不言自明了。
二、寫作學科的獨立性問題
目前,現代寫作學雖也被列為高等學校的一門基礎課,隨著經濟的發展,社會對寫作知識,寫作人才的需求日益迫切,但是現代寫作學的學術地位一直得不到確認。古代寫作學的命運,就更加不幸。古代文論、詩論、戲論、小說論著作和資料浩如煙海,文學理論工作者們說這是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的對象;美學工作者們說,這是古代美學的研究對象。寫作學的研究者們為什么不也理直氣壯地站出來說,這是古代寫作理論研究的對象呢!大聲疾呼的不多,真正著手去研究的更少。20世紀80年代以前,似乎還沒有古代寫作學的提法。80年代以后,少數人開始研究,我們見到的正式出版的這方面的著作,也不過是北京、天津的幾位學者寫的幾部。語言學是研究字、詞、句的,可以是一門大學問,通過極其復雜、艱苦的思想勞動,將字詞句組成了完整的篇章,成為藝術品,反倒不是學問了;古典文學研究,對創作成果的、靜態研究是學問,對創作過程的、動態的研究,反倒不是學問了,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就拿《文心雕龍》而論,這到底是本什么書?或曰古代美學巨著,或曰古代文學理論巨著,對《文心雕龍》的研究甚至已經成為一門顯學,謂之“龍學”。當然,文學理論工作者,美學工作者,都可以把它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我們認為,《文心雕龍》首先是一部古代寫作理論著作。持這種看法的,除了從事寫作學研究的同仁外,古人今人不乏其人。梁代沈約是第一個肯定和推薦《文心雕龍》的人?!读簳③膫鳌吩唬骸凹s便命取讀,大重之,謂為深得文理,常陳諸幾案。”所謂“深得文理”,就是深得創作或寫作的道理。清代章學誠在《文史通義·文德篇》中指出:“古人論文,惟論文辭而已矣。劉勰氏出,本陸機氏說而昌論文心。”所謂“文心”,也就是作文之心,也就是我們要研究的寫作道理。當代著名學者王運熙在他與楊明合著的《魏晉南北朝文學批評史》中指出:“但從劉勰寫作此書的宗旨看,從全書的結構安排和重點所在看,它原來卻是一部寫作指導或文章作法。”青年學者、文學博士蔣寅,撰長文《關于中國古代文章學理論體系》充分論述了《文心雕龍》文章學的性質和特點。劉勰在《文心雕龍·序志篇》,也開宗明義地指出:“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更有說服力的是《文心雕龍》本身的內容。當今的文學理論和美學工作者,將《文心雕龍》劃分為五個部分,即總綱、文體論、創作論、批評論、總序,他們認為在五個部分當中,創作論最富理論價值,最重要。從多年來“龍學”研究狀況來看,人們的研究也多集中在“創作論”,對“文體論”的研究,幾乎無人問津。這種狀況的出現是很必然的,因為文學理論和美學工作者對文體研究是不感興趣的。從《文心雕龍》全書內容的安排看,上篇20篇即所謂“文體論”部分是全書的骨干,下篇有關創作和批評的理論是附麗上篇的,也就是說全書的核心是在上篇,上篇決定了下篇。這并非我們的強拉硬扯,而是劉勰自己的看法。他在《序志篇》中指出,“上篇以上綱領明矣”,“下篇以下毛目顯矣”。再就劉勰所研究的33種文體來看,從第6篇《明詩》到第15篇《諧隱》稱之有韻之文,富有較強的文學意味;自第16篇《史傳》到第25篇《書記》稱為無韻之筆,全是古代的實用性文體,很少文學意味。由此看來,文體論部分純是古代寫作學或文章學內容,同文學理論、美學理論的關系是間接的。統觀《文心雕龍》全書不管是文體論還是創作論,都應該首先是古代寫作學研究的對象。
我們還可以思考一下《文心雕龍》以外的其他文論、詩論、戲論、小說論的情況。盡管這些著作論述的方法和內容多種多樣,但歸結到一點就是怎樣寫的問題。詩學理論工作者將詩話分為“論事”和“論辭”兩類,并認為“論辭”一類最富有理論價值。所謂“論辭”就是討論如何寫作的問題。我們認為,對文學作品的研究主要是文章學的任務,對生產作品的創作過程的研究主要是寫作學的任務,對作品和創作過程的綜合研究主要是文學理論和美學理論研究的任務。我們不能說,詩論、文論等著作是古代寫作學的一統天下,但也不能反過來說,它們就是文學理論和美學理論的一統天下。正確的說法,它們應該是古代寫作學研究的對象。
或許我們的學科還比較年輕,隊伍還不太壯大,成果還不算卓著。有寶山在前,我們應拉起浩浩蕩蕩的大軍,理直氣壯地向寶山進軍。不聽別人的說法,不看別人的眼神,走自己的路。
三、探索古代寫作理論體系
中國文化史上,對古代寫作理論的研究,一直是偏重兩個方面:資料整理和單篇著作的研究。
(一)資料整理。
中國古代寫作理論內容豐富,但其存在狀態較為零散。即使是完整的著作由于歷史的種種原因,也多有散佚、增損、篡改。這就為后人準備了一項相當艱巨的整理爬梳的工作。這種研究工作宋人已經開始。單就詩話而論,如《唐宋名賢詩話》、《古今詩話》、《詩總》、《苕溪漁隱叢話》、《詩人玉屑》、《集諸家老杜詩評》、《草堂詩話》、《唐詩紀事》、《全唐詩話》等。宋代以后,在這方面做出突出貢獻的是清代學者何文煥、近人丁福保和現代著名學者郭紹虞、羅根澤等。何文煥編輯了《歷代詩話》,丁福保編輯了《歷代詩話續編》、《清詩話》,郭紹虞編選了《清詩話續編》,郭紹虞、羅根澤主編了《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專著選輯》。當今學者也在著手進行更加深入、具體的整理工作。如賈文昭等主編的《中國古代文論類編》、《中國近代文論類編》,徐中玉主編的《中國古代文藝理論專題資料叢刊》等。這是一種功在千秋的工作,為后人的研究奠定了豐厚的基礎。然而這畢竟是一種研究的準備,還不是研究的開始。
(二)單篇著作的研究。
這是對一些具有較大的代表性、理論價值較高的著作具體研究,從創作背景、理論模式、審美趣味、理論得失、學術價值、歷史影響等方面進行評騭。這是在第一種研究的基礎上進行的。是當今研究的主戰場。最近十幾年來蔚為大觀的“龍學”,就是其中的異軍突起。這種研究,還是一種具體、局部、詮釋性的研究,還有待于開展中國古代寫作理論的宏觀研究。
當今更需要宏觀研究。這就是我們這部教材要嘗試的研究。所謂“嘗試”,既說明我們沒有借鑒,也說明我們有些擔心。幾十年來,眾多學者們都是從文學理論和美學理論的角度進行研究的,對于這些可以說相當豐碩的成果,我們只能從寫作學的角度上借鑒。當今有限的幾部屬于宏觀研究的古代寫作學的著作,也同我們的思路距離甚大,因此我們的工作有點像是探險。
所謂宏觀研究,必須有兩種超越。一是要超越每一本具體著作或資料,超越文論、詩論、戲論、小說論。在此基礎上審視千百年來古代理論家們共同構架的古代寫作理論的框架。二是在理論和水平上的超越。在我們的研究中,當然首先對古人已經初步總結出來的規律和一些重要范疇進行比較準確的理解和闡釋,更重要的是在此基礎上從現代寫作學的理論高度來審視古人的成果;將古人的智慧同現代理論框架對接、融合。我們不僅要爭取接近古人,更要爭取超越古人。探索寫作理論體系的工作,實際上劉勰已經開始。《文心雕龍》就是他對齊梁以前文學家們的創作實踐和詩論、文論著作的研究和概括,并且建立了頗有價值的體系。總綱部分闡發哲學基礎;文體論部分,不僅研究了33種文體而且建立了文體研究模式;創作論部分,則是打破文體界限概括出將近20個重要的理論范疇加以探討;批評論部分是探討批評鑒賞問題。劉勰的理論體系,放到齊梁時代的歷史背景和理論背景中看,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以今天的理論高度來衡量,就體現出許多明顯的不足。第一,關于寫作主體的研究,只在《體性》、《養氣》中有所涉及,顯得非常不足;第二,偏重于實用文體的研究,對文學體裁的研究重視不夠;第三,由于《文心雕龍》產生的時代較早,后來文學創作中出現的許多重要問題,諸如詩歌中的意境問題、敘事文學創作中的虛實和人物塑造等問題都未能包容。基于上述認識,我們今天的研究,應該突出這樣一種思路。人類的寫作活動,應該包括兩大塊:一是寫作主體,二是寫作過程。寫作主體是產生寫作活動的根據,寫作過程是生產作品的實踐活動。作品是作家人格的產物,作家修養的高低決定著作品思想和藝術質量的高低。寫作學不研究寫作主體,是一條腿走路。其實我們的古人是最重視主體修養的,比如孔子講“有德者必有言”;陸游講“工夫在詩外”;清代邵長蘅講“學文者必先浚文之源,而后究文之法”。在許多文論、詩論著作中,這方面的看法,可以說比比皆是。只可惜,從來寫作理論研究沒有把這些吉光片羽納入鮮明的體系當中?,F代寫作學和古代寫作學,在這方面的工作都顯得十分不足。寫作過程這一大塊,主要包括構思、傳達、修改三小塊。古人談到的所有的關于如何寫的問題全都可以包容到三個環節當中。圍繞這三個核心環節還有靈感問題、文體問題、風格問題,這也需要深入研究。我們認為,探索或建立古代寫作學的理論體系,不應是以古人之心釋古人之意,去描繪古人心目中的體系,必須以現代人的理論眼光去提煉古人給我們留下的資料,構架一座往來古今的理論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