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晚齋存稿
- 張廉新
- 8358字
- 2021-04-21 14:40:47
第一章 緒論
第一節 中國古代寫作學研究的對象
中國古代寫作理論研究,是一門古老而年輕的學科。這樣說,我們有三重考慮。其一,我們面對的對象是古人留給我們的,全是古人、古事,古人的觀點和智慧,屬于我們傳統文化的一部分,需要我們去借鑒。其二,是說我們的工作不能也不可能以古釋古,我們必須以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沿波討源,去辨析、總結、發展,用來豐富我們的現代文化建設。其三,對先賢留給我們的這一方面的寶貴遺產,從美學和文藝學的角度去探索、研究的,隊伍龐大,成果豐碩。而從寫作學的角度探索研究的,不成隊伍,成果自然寥若晨星。需要有更多的人去耕耘這片荒漠之地。
中國古代寫作學研究的對象,可以從兩個層面上去看,其深層內容是中國古代寫作理論的模式及其發展變化的邏輯。這個層面的內容是根本性的,然而卻是潛在的。它必須依賴一定的具體形態表現出來。所謂具體形態就是古代寫作理論家們留下的各種理論著作和資料。這是中國古代寫作學研究的入手處,亦可稱之為直接研究對象,或直接內容層面。
通觀三千年的中國文化史,可以看出中國古代寫作理論具有兩大特點:豐富性和獨特性。
一、豐富性
中國古代寫作理論,大體可分為五個時期:
一是從上古到先秦時期,是我國古代寫作理論的奠基期。先秦賢圣們關于寫作方面的言論,往往散見于一些哲學和歷史著作中。他們不是專門研究文章寫作,而是在探討自然和社會問題時,涉及語言文字表達的某些方面;或者是他們的某些見解在后人看來對寫作問題有所啟發。這些資料,盡管是片言只語,但是由于它們是伴隨著對自然本體和社會問題的探討而產生的,因此有些是相當深刻的。孔、孟、老、莊等一些大儒哲人的有關文章與寫作言論,奠定了中國古代寫作理論的基礎,為中國古代寫作理論勾畫出了基點。
二是兩漢時期,可以稱之為茁壯發育期。這一時期對寫作理論研究的卓著建樹者首推王充。《論衡》八十五篇,其中《自紀篇》、《超奇篇》、《藝增篇》、《對作篇》、《佚文篇》等很多篇章都論及寫作問題,并有不少見解是相當精辟的,對齊梁之際劉勰撰的寫作理論巨著《文心雕龍》有很大影響。西漢揚雄的《法言》,東漢班彪的《史記論》,班固的《漢書·藝文志》等,也都有許多關于文章寫作的有價值的看法。漢代的詩論著作,要首推《毛詩序》。《毛詩序》是西漢人毛萇所撰《詩毛氏傳》首篇《國風·關雎》題下的一篇序言。它提出了比較系統的儒家詩學觀的若干原則,成為經典性的詩論著作。
三是魏晉六朝時期,為我國古代寫作理論的繁榮期。魏晉時期,中國文學發展到自覺階段,文學從哲學、歷史學中脫離出來。總結寫作經驗的寫作理論也隨之以獨立的面貌出現。這一時期,最為引人矚目的是四大寫作學著作:曹丕的《典論·論文》、陸機的《文賦》、劉勰的《文心雕龍》和鐘嶸的《詩品》。《典論·論文》是中國文化史上第一篇論文專著,探討作家與作品的關系,是一篇作家風格論的開山之作,開以“氣”論文的先河。《文賦》是第一篇真正的文學創作論。《文賦》以前的許多寫作言論或篇章,重在闡發文學的社會作用、教化功能,強調寫作主體的道德情操修養,只有《文賦》才開始對寫作過程進行研究。《文心雕龍》是中國文化史上最全面、最系統、最豐富的寫作理論著作,是中國古代寫作理論的第一高峰。《文心雕龍》共五十篇,當今學者們將其劃分為總綱、文體論、創作論、批評論和序言五個部分。《文心雕龍》問世之后,一直受到歷代文人諸如沈約、劉知幾、孫光憲、胡應麟、章學誠、魯迅等的高度重視。章學誠稱“《文心》體大而慮周”(《文史通義·詩話》)。魯迅更認為:“東則有劉彥和之《文心》,西則有亞里士多德之《詩學》,解析神質,包舉洪纖,開源發流,為世楷式。”(《論詩題記》)這是我們中華文化的光榮。鐘嶸的《詩品》是六朝時期影響最大的一部詩論著作,被章學誠譽為“詩話之源”(《文史通義·詩話》)。“詩品”即品詩,鐘嶸在品評各家詩作時對詩歌創作提出了一些極有見地的主張。比如力主“自然”反對雕飾;提倡“直尋”,反對用事;認為詩歌藝術要有“滋味”,要“文已盡而意有余”。除上述四部著作之外,如摯虞的《文章流別論》、任昉的《文章緣起》、李充的《翰林論》、顏之推的《顏氏家訓·文章篇》等,也都是具有一定寫作理論價值的著作。
四是唐宋時期為我國寫作理論的發展期。唐朝是個銳意進取,奮發向上的時代,伴隨著各項事業的發達,詩歌和散文創作出現了高度繁榮的局面。以韓愈、柳宗元為領袖和主將的古文運動,不僅從寫作實踐上,而且從寫作理論上一掃六朝形式主義文風的影響,對寫作理論深入而健康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當時,影響較大的文論著作有韓愈的《答李翊書》、《送孟東野序》、《調張籍》等,柳宗元有《答韋中立論師道書》、《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報崔黯秀才論為文書》等。史學家劉知幾的《史通》中的《敘事》、《言語》、《浮詞》、《模擬》等也是闡發寫作理論的精彩篇章。后人有唐人善作詩不善言詩的說法。唐代的詩論著作前與六朝、后與宋代相比,的確有些薄弱,但也不可忽視其獨到的價值。日本僧人遍照金剛在《文鏡秘府論》中保存了已經散失的中國詩論著作中的資料。王昌齡的《詩格》、皎然的《詩式》為意境理論奠定基礎。陳子昂的論詩論文的篇章,白居易的《與元九書》也是古代現實主義創作理論的重要篇章。
宋代,文人重視理論思考,儒學和寫作學都發展到一個新階段。尤其是詩話,自歐陽修的《六一詩話》問世后,如雨后春筍,很快蔚為大觀。據郭紹虞《宋詩話考》,宋代的詩話著作“現尚流傳者”有42種,“部分流傳”或本無其書而由他人纂輯成者有46種,“有其名而無其書,或知其目而佚其文,又或有佚文而未及載者”有51種,再加上其中附及的數種,共約140余種(劉德重、張寅彭《詩話概說》)。王大鵬等編選的《中國歷代詩話選》入選兩宋詩話207種。
歐陽修《六一詩話》,共一卷28條,可視為北宋詩話的代表,是以“詩話”命名的詩學著作的第一部,開閑談式、點悟式評詩的先河。《六一詩話》注重詩的立意、創新、自然、含蓄,主張寫作須精心構思,反對創作上的粗率、淺露。對宋初詩歌創作中的一些不良傾向,例如僧詩創作上的熟濫,后進學者仿效西昆而產生的弊病等作了批評。《六一詩話》對詩話的發展影響巨大。北宋后期的詩壇是蘇、黃主盟。蘇軾有《東坡詩話》、《東坡詩話補遺》。前者是“好事者”輯成,后者是日人近藤元粹從《東坡志林》中輯出。黃庭堅有《黃山谷詩話》,并非自著。蘇、黃對寫作理論的貢獻主要不在他們的詩話著作。一是在他們詩歌創作的影響;二是體現在其詩文、序跋、書簡、雜記之中。蘇軾在中國古代文學藝術史上的影響幾乎是無與倫比的。
南宋理論價值比較高的詩話,有葛立方的《韻語陽秋》、張戒的《歲寒堂詩話》、黃徹的《溪詩話》、姜白石的《白石道人詩說》、嚴羽的《滄浪詩話》、劉克莊的《后村詩話》、范晞文的《對床夜語》等。其中對后世詩學理論影響最大的要數《滄浪詩話》。這部詩話共一卷,120余則,分《詩辨》、《詩體》、《詩法》、《詩評》、《考證》五個部分。《詩辨》闡發詩學理論;《詩體》論述詩歌體制;《詩法》闡說作詩法則;《詩評》品評詩人詩作;《考證》辨訂作品的文字和作者。嚴羽的詩學理論,可以歸納為三個環節:創作上主張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盛唐為師;經由妙悟,掌握藝術規律;追求興趣,達到審美佳境。其方法論特點是以禪喻詩。嚴羽的詩學理論,啟發了明代的前后“七子”、清代王士禎的“神韻”說和袁枚的“性靈”說。
宋代由于詩話的繁榮,文論著作影響不是太大,除了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王安石等名家一大批關于論述寫作的文章外,還有不少寫作學專著出現,如陳骙的《文則》、李淦的《文章精義》、呂祖謙的《古文關鍵》等。
五是明清,為中國古代寫作理論的集大成期。明清兩朝的文學創作都是近不如宋,遠不如唐。但在寫作理論方面,出現了六朝以來的第二個高峰。數量和質量都是空前的。論文的著作主要有:明代方以智的《文章薪火》、高琦的《文章一貫》、朱荃宰的《文通》;清代黃宗羲的《論文管見》、魏際瑞的《伯子論文》、魏禧的《日錄論文》、劉大櫆的《論文偶記》、吳德旋的《初月樓古文緒論》、唐彪的《讀書作文譜》、劉熙載的《藝概》、林紓的《春覺齋論文》等。文體學著作如明代吳訥的《文章辨體》、徐師曾的《文體明辨》。上述著作,以《藝概》的理論價值為最高。《藝概》分《文概》、《詩概》、《賦概》、《詞曲概》、《書概》、《經義概》六個部分,被人譽為中國最早的一部藝術概論。本書內容豐富,涉獵廣泛,對作家作品的評論、對寫作規律的探討時有灼見。評論言簡意賅、觀點頗為辯證。明代的詩話,數量不算太多,能代表這一代詩話水平的有:李東陽的《懷麓堂詩話》、徐禎卿的《談藝錄》、楊慎的《升庵詩話》、謝榛的《四溟詩話》、王世貞的《藝苑卮言》、胡應麟的《詩藪》。清代是我國封建社會終結的時期,也是我國封建意識形態的總結和集大成時期。這種總結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詩話來完成的。據初步統計,清人詩話有四百余種(劉德重、張寅彭《詩話概說》),數量既多,質量也高。王夫之的《姜齋詩話》、葉燮的《原詩》、王士禎的《帶經堂詩話》、袁枚的《隨園詩話》、沈德潛的《說詩晬語》、翁方綱的《石洲詩話》、吳喬的《圍爐詩話》、馮班的《鈍吟雜錄》、陳衍的《石遺室詩話》,都可為歷代詩話之冠。其中的《原詩》尤為后人所矚目,美籍華裔著名學者劉若愚曾指出,《原詩》“雖算不上是離經叛道,但卻對詩發表了一些獨特的見解”,“是中文詩論中少數有系統的作品之一”(《中國的文學理論》)。葉朗先生也認為,《原詩》“不是局限在對作家、作品枝枝節節的評論,而是始終把藝術問題提到哲學高度來進行研究和討論的”(《中國美學史大綱》)。
明清寫作理論還有令人矚目的一面,就是戲劇和小說創作理論的繁榮。中國文學同西方文學一個明顯的不同,就是抒情詩一直占據主導地位,敘事文學遲遲得不到充分發展,直到明清才得以繁榮,敘事文學的創作理論達到空前的高度。就小說理論而言,明代有李贄評《水滸》;葉晝評《三國》、《水滸》、《西游記》;清代有金圣嘆評《水滸》;張竹坡評《金瓶梅》;毛宗崗評《三國》;脂硯齋評《紅樓夢》。他們對小說的敘事技巧、語言的運用,人物形象的塑造等都有相當深入、系統、細致的闡發。就戲劇理論而言,明代徐渭的《南詞敘錄》、何良俊的《四友齋叢說》、魏良輔的《曲律》、王驥德的《曲律》等都是頗有影響的戲論著作。其中王驥德的《曲律》是一部系統的戲劇理論著作,是對此前中國古典戲劇創作經驗和理論研究的總結。
中國古代寫作理論著作,資料如此豐富,為古代寫作理論體系的探討提供豐富的基礎,同時也為我們的爬梳、分析、整理工作增加了難度。
二、獨特性
這是同西方的文學創作理論形態相比較而言的。常識告訴我們,文學創作理論根源于美學理論,美學理論根源于哲學觀。而哲學觀又最終產生于每個民族所處的生活環境和生產方式。西方社會由于地理環境和其他因素的關系,在很早的時候就形成了一種商業社會。人們追求發展,不怕冒險,但商業活動畢竟很不穩定,福禍無常。由于在商業活動的初期,人們只感到破產或災難的威脅,不懂商業的規律,在這種難以把握自己命運的情況下,人們就會將災難歸罪于自然,認為自然中存在著一種可怕的、神秘的力量,故意同人類作對。這樣,西方人在早期的社會活動中,就埋下了對自然懷有敵意的種子。不管是西方人早期的對自然的不信任,或中世紀時的對上帝的膜拜、畏懼,都是一種對立。這就是西方人的宇宙觀中天人對立的根源。商業活動,個體活動突出,具有很強的競爭性甚至欺詐性,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相對疏遠,情感相對淡薄,這又形成了人與人之間一定程度上的對立。這種天與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經過千百年的實踐和積淀,就逐漸形成了西方人的重矛盾、重對立、重差異的宇宙觀和方法論。宇宙觀包容對一切事物的認識,當然也就包容了對文學藝術的認識。中華祖先同早期西方人的情況很不相同。中華祖先在中原的沃土上相當安定地生存和發展。東臨大海,西阻群山,環境是相對封閉的。農業活動相對穩定,只要人們不怕流汗,土地對人們的賜予也是足以使人們知足的。民眾是土地的主人,土地是民眾的命根子。春秋時期,晉公子重耳出亡向農民討飯吃,農民奉上一捧土的故事就很典型。中華先人的這種生產方式和生活境遇,就必然形成同大自然的親和關系。中華民族“天人合一”的宇宙觀就根源于此。自足性的農業生產又形成了同西方人有所不同的社會結構。中國社會,自古以來就是以家庭為基礎,以血緣親情為紐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很重感情。這種天與人、人與人的關系,逐漸形成了中華民族重“整體”、重“統一”、重“綜合”的宇宙觀和方法論。李約瑟在他的科學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等著作中充分強調了中國古代“有機整體”的認識方法對中國思想史、科學史、文化史的巨大影響。歐洲人卻是自古以來,就不斷地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極端,從來沒有能夠綜合起來。總而言之,歐洲人的宇宙觀和方法論是偏重于科學的,中華民族的宇宙觀和方法論是偏重于藝術的。
但也不能由此產生一種誤會,認為中華民族的宇宙觀和方法論是封閉、僵化、落后的。我們應看到,人對客觀對象的把握由綜合到分析是一種進步,由分析到綜合又是一種進步。耗散結構理論的創始人普利高津在中國留美學生與訪問學者國慶35周年大會上指出:“中國傳統思維特點在實現現代化計劃中具有一種優勢。西方的科學家與藝術家習慣于從分析角度來觀察現實,中國的哲學則表現出一種整體觀念。而當代演化發展的一個難題,恰恰是如何從整體的演化上來理解世界多樣化的發展。”同樣也不能因此就認為中國人的宇宙觀和方法論就絕對優勝于西方人。正確的看法應該是各有短長。否則,中國人和外國人各自創造的燦爛文化也就成為不可理解的現象。
宇宙觀和方法論的不同,決定了中國人和西方人一切理論形態的差異,當然也包括我們所研究的文學寫作理論形態的差異。
(一)中國古代寫作理論重領悟,重直觀。
前面曾提到,魏晉以前中國古代文化處于文史哲混一存在的狀態。最早站出來闡釋文學問題的是一些哲學家們。當西方的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們在《理想國》和《詩學》中對史詩進行長篇大論的邏輯分析的時候,我們的孔夫子、孟夫子等先賢們,卻提出了警句般的關于文學的綱領性的見解,例如“詩言志”(《尚書》)、“興、觀、群、怨”、“思無邪”、“以意逆志”、“知人論世”等。道家的創始人老莊也在大講“滌除玄鑒”、“道之為物,惟恍惟惚”(《老子》),“心齋”、“坐忘”(《莊子》)。我們認為這些言論都可以視為中國古代詩學之源,也是中國古代詩學理論形態之源。孔孟老莊的這些名言,似乎經過了高度壓縮,其中蘊含著極為豐富的理論內涵。從傳達的方式看它是一種“點”,從接受方式看,它是一種“悟”。這種一“點”一“悟”的傳釋過程一直延續至今而無終止。孔孟老莊們的思維模式和理論形態,預示并決定了此后歷代詩論、文論家們的思維模式及理論形態。劉勰的《文心雕龍》和葉燮的《原詩》可以視為具有邏輯分析的特點,但畢竟是鳳毛麟角。絕大多數都屬于點悟方式。中國古典詩學中的一些著名范疇,例如鐘嶸的“滋味”、司空圖的“象外之象”、嚴羽的“興趣”、王士禎的“神韻”、翁方綱的“肌理”、袁枚的“性靈”等都是意蘊豐富,重在意會,很難加以明晰、準確的闡釋。再看一些作家作品評論,例如蘇軾評孟郊、賈島、元稹、白居易為“郊寒島瘦,元輕白俗”(見方回《跋方君至庚辰詩》);劉熙載評“昌黎之文如水,柳州之文如山”,評半山“文瘦硬通神”,評莊子文“怒而飛”(《藝概·文概》)。魏慶之在《詩人玉屑》中用二百五十多個字一口氣評了十九位詩人:
魏武帝如幽燕老將,氣韻沉雄;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風流自賞;鮑明遠如饑鷹獨出,奇矯無前;謝康樂如東海揚帆,風日流麗;陶彭澤如絳云在霄,舒卷自如;王右丞如秋水芙蓉,倚風自笑;韋蘇州如園客獨繭,暗合音徽;孟浩然如洞庭始波,木葉微脫……
“幽燕老將”、“三河少年”、“饑鷹獨出”等形象的概括后面,雖然各有闡釋,但極為簡要,同前面的形象概括一樣,同樣需要體悟。魏慶之的闡釋,不能給讀者準確、明晰的概念,只能給讀者一種導引。司空圖等人的風格理論似乎更加典型。西方人的風格論,是用準確的語言、嚴密的邏輯加以表述,而司空圖則是用二十四首短詩表述了二十四種風格,每一種風格的內涵是通過每一首詩的意境去把握。杜牧在《李長吉詩歌敘》中評李賀詩藝術特色:
云煙綿聯,不足為其態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陊殿,梗莽邱垅,不足為其怨恨悲愁也;鯨呿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
人們常說,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前蘇聯美學家鮑列夫又創新說,其公式為:哈姆雷特=演員×觀眾。司空圖、杜牧給讀者留下的想象的空間會更加廣闊。古人云:詩無達詁。嚴格說來中國古典詩論亦無達詁,中國古人寫作理論的獨特形態,可以為古代詩學的現代闡釋提供難以窮盡的理論信息。
(二)中國古代寫作理論資料呈現散在狀態。
這與上一點有密切關系。重在悟,必然就是只言片語,長篇大論必然同邏輯分析一體。中國古代寫作理論較為零散的現象,可以從兩個方面理解:一是它的整個存在態勢比較分散,除了比較完整的詩論、文論、戲論著作之外,有相當一部分,存在于作家、理論家的交談、書信、序跋、眉批、文學作品甚至史學作品中。明清以來關于小說創作的理論非常豐富,不少看法也非常精辟,至今不失其意義,但絕大多數都是評點。由于它是評論家在閱讀過程中的即興評論,雖像繁星璀璨,但缺乏表面的系統性。二是即使是一些完整的文論、詩論著作也缺乏必要的嚴謹性和邏輯性。就以中國古代詩話而言,從其內容的性質來分,大體上可以分為“論事”和“論辭”兩大類。“論事”類,多講一些關于詩歌創作和鑒賞的軼聞逸事,自然比較零散,即使是“論辭”也并非是所論問題的邏輯的展開。比如劉熙載的《藝概》是一部“出言平實,見地頗高”(夏敬觀《劉融齋詩概詮說》)的古代藝術概論,但其結構形式缺乏系統。
科學研究應該實事求是,同時也應該透過現象看清本質。我們不能為愛我中華文化,而否認中國古代寫作理論比較零散的事實;但也絕不能認為中國古代寫作理論從表到里都無系統可言。中國古代寫作理論雖然缺乏形式上的系統性、嚴密性,卻具有血脈上的貫通性。清代林紓在《春覺齋論文》一書中談到伏筆的運用時,曾指出:“武林九溪十八澗之水,何嘗一派現出溪光,偶經一處,駭為明漪絕底,然實不知泉脈所自來;及見細草纖綿中,根下伏流,靜細無聲,方覺前溪實與此溪相續。”用這段話來形容中國古代寫作理論的存在形態也頗為恰當。西方的理論發展,總是采取否定的立場,一種理論的產生發展,同時就是對另一種理論的批判與否定。因此,西方人重在建立個人體系,我們可以稱之為顯體系。中國古代的理論家,重在吸收、融合和異中求同。中國古代的理論發展像滾雪球一樣,許多時代的許多人圍繞一個核心而增益。中國古人的理論體系是一種跨越時代的宏觀體系,我們可以稱之為“潛體系”。我們所研究的古代寫作理論就十分典型。例如“詩言志”的主張,“氣”與寫作的關系,千百年來有無數理論家圍繞著它們做了種種闡釋,但萬變不離其宗,都沒有遠離儒家詩教的基本觀念。中國古代寫作理論體系具有突出的深度、厚度,具有各個側面、各種因素相互滲透、糾結的復雜性,這就為后人的研究增加了難度。
(三)中國古代寫作理論具有較大的模糊性。
這一點仍然同前面講到的中國古代寫作理論重整體、重經驗、重直觀的特點有關。西方人使用的概念,是完全抽掉了某種經驗性、直觀性的,中國古人使用的概念往往帶有明顯的經驗性和直觀性。他們總是樂于用某種具體的東西表達自己的思考成果。孟子用“氣”來表達人的情感狀態;韓愈用“氣”來表達人格內容;曹丕用“氣”來表達作家的性格特點,僅劉勰一人就對“氣”有幾種用法。《文心雕龍·養氣篇》中的“氣”指作家的精力、生命力;《文心雕龍·熔裁篇》中的“氣”指文氣。常識告訴我們,概念的外延越大其內涵越小。孟子、曹丕、韓愈、劉勰等人所使用的“氣”的概念,只包含了情感、個性、生命力、人格、文氣等諸種對象的相似點,即“力”的性質和流動的狀態。中國古代的理論家們,普遍具有一種厚古薄今、過分崇尚古人的傾向,在表達形式上樂于借用古人的舊說。還拿“氣”來說,春秋時,哲學家、思想家們講“氣”,直到晚清盡管人們的思想、觀念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盡管理論家們要表述的對象與古人所表述的對象有很大差別,人們還在用這個“氣”。
弄清我國古代寫作理論的特點,對我們自覺地、清醒地去進行艱難的梳理和分析工作是大有幫助的。這樣,有助于避免對待民族文化的虛無主義和教條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