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主體修養論
第一節 功夫在詩外
作家怎樣才能寫出優秀作品?初學寫作者如何提高寫作能力?大家會立即想起一個常識,勤于練習,在寫作實踐中提高。多寫多做,的確能在一定程度上提高寫作水平。同時,不管一個作者的修養高低,才華如何,要想在寫作上獲得成功,勤于實踐是必由之路。沒有艱苦的實踐,任何天才都是不可能成功的。
但是,多寫多做是不是關鍵?古代的文學家們講過許多非常精辟的看法。南宋大詩人陸游晚年諄諄告誡他的兒子“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示子遹》)。他說的“詩外”功夫,就是指作家的全面修養。陸游的《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說得更具體。他說,他四十歲以前學寫詩沒有成就,都是拾別人的殘余。四十從軍駐南鄭,開始過著軍旅生活,思想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創作也隨之上了新臺階,“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眼元歷歷。天機云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明代文學家宋濂提出“攻內不攻外”的主張。所謂“攻內”就是加強自身修養,“不攻外”即不必在多做上下過多功夫。清代的邵長蘅則明確將學習寫作區分為兩個側面,一是“究文之法”,一是“浚文之源”。他認為:學文者必先浚文之源,而后究文之法。浚文之源者何?在讀書,在養氣。從邵長蘅指的讀書養氣看,就是解決主體修養。晚清學者劉熙載也曾多次談到主體修養問題。他說:“東坡論少陵‘詩外尚有事’。蓋詩外無事者,詩匠也。詩而匠,則詩亦焉能為有哉?”(《游藝約言》)。劉氏所指的“詩外”事,實際上就是陸游所講的“詩外”功夫。與陸游相比,劉熙載對詩的本質的認識更深刻。他認為詩外無事就是詩匠。一個詩人如果不注重主體修養,詩的創作必然淪為制作,淪為技藝,這樣的詩毫無價值。劉熙載在《藝概·文概》中評論柳宗元詩文時指出:“文以練神練氣為上半截事,以練字練句為下半截事。”“練字練句”是詩內功夫,“練神練氣”是主體修養。因為神和氣也是由修養而來。或者說就是由邵長蘅強調的“讀書”、“養氣”而來。在整個學詩過程中有兩種功夫,即詩內功夫和詩外功夫。兩相比較,古代文學家們更重視詩外功夫。為什么會是這樣?
這可從下面三個方面來分析。
一、儒家哲學觀的影響
在中國古代文學家中,盡管有一部分受道家或釋家思想影響。但大多數是儒學信奉者或儒家思想家。即使是一些篤信道釋的人,骨子里也仍有儒家思想的深刻影響。因此,儒家思想是中國古代知識界的統治思想。儒家思想的核心或儒家的理想人格是“內圣外王”。所謂“內圣”是指人的主體的心性修養,就是要修養得像古代圣人那樣。所謂“外王”是指修養好之后,去齊家、治國、平天下。“內圣外王”密不可分,但關鍵是“內圣”,是修養好,否則就不可能去有效的齊家、治國、平天下。
內圣之學的基本思想,即“修身為本”的思想,應該是在儒學創始人孔子那里就確定下來。《論語·顏淵》云:“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這就是說,首先要做到“克己復禮”,然后才會有“天下歸仁”。《論語·子路》云:“茍正其身矣,于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這兩句也都是闡述“內圣外王”的道理。到《禮記》中的《大學》和《中庸》把“內圣外王”的道理講得更為完整系統。這種“內圣外王”思想通過孟子以及后來的一些儒學大師,不斷地充實、發展、變異,并一直主宰著幾千年來古代文學家們的心靈。屈原的投江以及他的偉大的詩篇;司馬遷的宮刑以及他的文學巨著《史記》;杜甫、白居易的詩篇,韓愈、柳宗元的散文等,無不同“內圣外王”之學有著十分緊密的關聯。
二、儒家文章觀的影響
儒家文章觀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強調文章的實用性,二是強調文章的教化功能。關于中國古代文章的實用性,可以從兩個層面上認識。首先,是中國古代文章本身的實用性。先秦以前的散體文,都是文史哲三位一體。詩歌除了其抒發性情的一面外,也經常成為外交、祭祀、禮儀活動的工具。《文心雕龍》研究了三十三種文體,其中只有騷、詩、樂府和賦屬于文學體裁,二十九種都是實用文體。即使到了詩歌高度繁榮的唐代,它仍然沒有擺脫知識分子進身工具的命運。其次,是思想家、文學家們對文學實用性的張揚。孔子告誡他的兒子:“不學詩,無以言。”不學詩,在外交和禮儀場合連話都講不好。《論語·子路》云:“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誦詩是為了“授之以政”、“使于四方”,詩歌成了官員們經邦治國的工具。有名的“興、觀、群、怨”說,也主要是從實用的角度看文學。曹丕認為寫文章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典論·論文》)。唐宋思想家、文學家們的“文以明道”、“文以載道”、“文以貫道”的理論,也都是強調文學的實用性。宋代的理學家們是重道輕文的,他們發表過不少指責文學的言論。程頤認為張旭不該那么苦練草書:“然可惜張旭留心于書,若移此心于道,何所不至?”批評杜詩無實用價值,說:“且如今言能詩無如杜甫,如云‘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如此閑言語,道出做甚?”(均見《河南程氏遺書》卷一八)朱熹也批評韓愈、柳宗元:“然皆只是作好文章,令人稱賞而已。究竟何預己事,卻用了許多歲月,費了許多精神,甚可惜也。”(《朱文公集》卷三七)細細體味這些說法,程、朱并非一般的反對文學,而是從他們的哲學觀點出發,認為文學是“閑言語”,沒有實際用途,骨子里是張揚文學的實用性。所謂教化作用,就是按儒家的要求,文學所起的教育作用,這一點當然是起始于儒家的先師孔子。此后,經過歷代思想家、文學家的不斷完善,逐漸成為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的靈魂。這方面代表性著作有西漢的《毛詩序》和唐代白居易的《與元九書》等。《毛詩序》認為文學的社會作用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對風、雅、頌的解釋是:所謂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訓化之”,“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故曰風”,“風發乎情,止乎禮義”。所謂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興廢也”。所謂頌,是“美盛德之形容”。可以看出,整篇《毛詩序》所有的闡釋,完全以風教為核心。《與元九書》是一篇詩歌創作理論的通信,它除了從理論上闡釋儒家詩教外,還以教化理論評論作品。他認為《詩經》中的“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采采芣苢”美草以樂有子。“皆興發于此,義歸于彼”。他批評謝朓的“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他還認為“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總之,對文學的實用功能和教化功能的要求,都是對文學內容的品位和傾向性的要求,進而是對作家照儒家標準進行修養程度的要求。
三、是對創作規律的把握
漢代以前,真正算得上是對寫作規律把握的只有兩個方面:一是《禮記·樂記》中揭示的“感物起興”的理論,這是講詩本體產生的,是寫作中最基本的問題。二是寫作主體的心靈狀態與作品品位的一致性。首先,涉及這一問題的是《周易·系辭下》中的一段話,其云:“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游,失其守者其辭屈。”這里當然還不是講寫作,“辭”是言辭,是語言表達,是一種寬泛意義上的寫作理論。漢代以后,在這方面進行探索和發表的言論就越來越多了,東漢王充在其《論衡·超奇篇》中說:
有根株于下,有榮葉于上;有實核于內,有皮殼于外。文墨辭說,士之榮葉皮殼也。實誠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內表里,自相副稱,意奮而筆縱,故文見而實露也。
文墨辭說,是士的榮葉皮殼;文章是士的思想感情的表達,表里具有一致性。唐代的韓愈,宋代的歐陽修都在這方面發表過很多言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