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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未晚齋存稿
  • 張廉新
  • 11052字
  • 2021-04-21 14:40:48

第一節 意與主旨

什么是文章的意?這個問題可以從廣義和狹義兩種意義上去理解。廣義的意,就是泛指詩文的內容,是相對形式而言的。《尚書》中“詩言志”的“志”;《文賦》中“詩緣情而綺靡”的“情”,“理扶質以立干”的“理”;《文心雕龍》“情采”等篇突出強調的“情”和“質”;唐宋時代散文家們弘揚的“道”;清代桐城派散文家們提倡的“義法”中的“義”等,都是廣義的“意”。

本章要著重研究的是狹義的意,是指每一篇詩文作品中情理或情感因素的基點或核心,即后來所謂的主旨,當今所謂的主題或論點。中國早期的寫作學理論,對文章、文學只是一種宏觀把握,或者也可以叫作整體性研究,多討論闡發其社會地位、社會功用。還沒有發展到對詩文作具體的、微觀的、解剖式的研究,因而也就不可能涉及創作過程和構思活動。陸機的《文賦》開始研究創作構思,劉勰《文心雕龍》開始對藝術想象、謀篇布局、語言形式、批評鑒賞進行研究,研究的深度、廣度比之《文賦》都有所拓展,但仍未明顯涉及詩文的主旨。《附會篇》有“是以附辭會義,務總綱領”的說法,“綱領”是什么?是否就是詩文主旨,很難定論。直到晚唐著名詩人杜牧才給予比較鮮明的表述。杜牧《答莊充書》有云:

凡為文以意為主,以氣為輔,以辭采章句為之兵衛。未有主強盛而輔不飄逸者,兵衛不華赫而莊整者。四者高下圓折,步驟隨主所指,……茍意不先立,止以文采辭句繞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亂,如入闤闠,紛紛然莫知其誰,暮散而已。是以意全勝者,辭愈樸而文愈高;意不勝者,辭愈華而文愈鄙。是意能遣辭,辭不能成意。大抵為文之旨如此。

宋人接受了“意”的概念,大加宣揚“文以意為主”的重要性。蘇、黃、陸、楊等大詩人都在這方面有所議論。明清的許多作家、理論家圍繞這一點做的文章更多,并且創造了一些新的概念。清代陳澧把意看作詩文的“脊”。他在《復黃芑香書》中說:“脊者,所謂主意也。夫人必其心有意,而后其口有言,有言而其手書之于紙上則為文,……有意矣,而或不止有一意,則必有其所主,猶人身不止有一骨,而脊骨為之主,此所謂有脊也。”清代戲劇理論家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提出了“主腦”這個概念。主腦是什么?是不是我們講的“意”,學者們看法紛紜。我認為不是。請推敲一下李漁自己的解釋:“一本戲中,有無數人名,究竟俱屬陪賓,原其初心,止為一人而設,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終,離合悲歡,中具無限情由,無窮關目,究竟俱屬衍文;原其初心,止為一事而設。此一人一事,即作傳奇之主腦也。”很明顯,他講的主腦是戲中故事的基本情節,是故事生發的基點,它是具體的人和事,而不是整個故事所體現出來的思想感情的核心。前者是具體的,后者是觀念的。晚清的劉熙載在《藝概·文概》中借用了“主腦”的說法,賦予它完全不同的含義,他說:“凡作一篇文,其用意俱可以一言蔽之。擴之則為千萬言,約之則為一言,所謂主腦者是也。”劉氏講的“主腦”無疑是指詩文的主旨。劉熙載從寫作和閱讀兩個創作過程中闡釋詩文的“意”或主旨,無疑是很精辟的。劉熙載在《藝概·賦概》中分析《詩經·卷耳》時指出:“《周南·卷耳》四章,只‘嗟我懷人’一句是點明主意,余者無非做足此句。”這種分析,無疑是“擴之則為千萬言,約之則為一言”的絕好注釋。對“意”的理解,到劉熙載的“主腦”說,才算同現代寫作學的主題完全接軌了。

“意”在詩文中的地位和作用如下。

一、寓意則靈

清代學者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指出:“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李杜所以稱大家者,無意之詩十不得一二也。煙云泉石,花鳥苔林,金鋪錦帳,寓意則靈”。王夫之認為,詩文的題材極為廣泛,“煙云泉石,花鳥苔林,金鋪錦帳”無不可以入詩文,但關鍵是要有所寓意,有寓意,詩文才有生命和靈魂。所謂寓意,就是指蘊含在詩文作品中的作家的思想感情的核心。王夫之極力稱贊的杜甫的作品,且不說那些具有深遠影響的、號稱“詩史”的名篇佳作,都有深厚高遠的寓意,就連那些詠物詩也并非率意而作。杜甫寫過很多詠物詩,如鷹、馬、病馬、病柏、病橘、枯棕、鸚鵡、孤雁、鷗、猿乃至螢火。《畫鷹》是杜甫青年時期的作品,作品由畫鷹想見真鷹,并擊殺凡鳥,充分體現了青年杜甫意氣風發,疾惡如仇的氣概。注杜學者趙汸認為“末聯兼有疾惡意”(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清代文學家金圣嘆認為:“擊凡鳥妙。不擊惡鳥而擊凡鳥,甚矣。凡鳥之為禍,有百倍于惡鳥也。有家國者可不日誦斯言乎。”杜甫入川以后,生活比較安定,很少直接目睹像“三吏”、“三別”那樣悲慘的社會事件,詩人之心經常借自然景觀來抒發了。上面提到了《病橘》、《病柏》都是這個時期的作品。清代注杜專家仇兆鰲認為《病柏》是“傷直節之見摧者”;《病橘》是“傷貢獻之勞民也”;《枯棕》是“傷民困于重斂也”;《枯楠》是“言其憔悴失所。枝根雖具,生意久亡,故造物日浸,而蟲鳥見傷”,這又是詩人之自況。這正如仇兆鰲所指出的,杜甫“每詠一物,必以全副精神入之,故老筆蒼勁中,時見靈氣飛舞”。所謂全副精神,就是指作者濃烈而飽滿的思想感情。它是文學藝術品的血液和生命。王夫之還批評六朝人詩“若齊梁綺語,宋人摶合成語之出處,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自發,此之謂小家數,總在圜繢中求活計”。所謂“不恤己情之能自發”,與“無意之詩”是同義語。例如六朝何遜的詩,在語言形式上給杜甫的影響是很大的。杜甫自己說“頗學陰何苦用心”,但何詩的弱點是內容較蒼白,寓意不深。何遜的《詠春風》是個極端的例子,詩云:“可聞不可見,能重復能輕。鏡前飄落粉,琴上有余聲。”這與其說是詩,倒不如說是謎語。正如清代袁枚所說:“詠物詩無寄托,便是兒童猜謎。”再看蘇軾的《題金山寺回文體》:“潮隨暗浪雪山傾,遠浦漁舟釣月明。橋對寺門松徑小,檻當泉眼石波清。迢迢綠樹江天曉,藹藹紅霞晚日晴。遙望四邊云接水,碧峰千點數鷗輕。”這首詩從“輕鷗”倒讀過去,仍然讀得通。這首詩,是首寫景詩,也體現蘇軾駕馭文字的才能,但致命的缺陷是沒有作家獨特的感受和深摯的感情,是文字游戲,稱不上是文學作品。明代謝榛在《四溟詩話》中將詩文作品比作剛產下的嬰兒,認為“形體雖具,不可無啼聲也”。他還說:“全篇工致而不流動,則神氣索然。”所謂“啼哭”、“流動”,就是指作品的生命力,亦即作品的寓意。

二、以意攝事

宋代詩論家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中記載蘇軾教人作文之法的故事:

東坡在儋耳時,余三從兄諱延之,自江陰擔簦萬里,絕海往見,留一月。坡嘗誨以作文法曰:儋州雖數百家聚,州人之所須,取之市而后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攝之,然后為已用。所謂一物者,錢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經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攝之,然后為己用。所謂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錢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

這是講“意”對題材的統攝作用。“意”在一篇詩文中真正“靈”起來,必須有許多具體條件保證,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意”必須對作品中所有的意象或材料形成一種統攝之勢,使整個作品形成一個具有向心力和凝聚力的藝術結構。否則,只是一堆散亂的材料。盡管“意”是高品位的,材料是新穎而典型的。正如清代詩人袁枚所指出的:“主弱奴強,呼之不至。穿貫無繩,散錢委地。”(《續詩品·崇意》)唐代詩人白居易在其《新樂府序》中提出“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的創作方法。所謂“首句標其目”,就是詩的第一句就點明題目;所謂“卒章顯其志”,就是篇末點明詩的主旨,即當今常講的篇末點題。這種寫作方法,應該說是有利有弊的。所謂弊,它形成了一種寫作上的程式或框框。這與文學創作求新、求變的原則相違背。所謂利,它便于作者在寫作過程中以此來選擇、統攝材料,展開敘述或描寫,便于讀者把握作品的主旨,理清作品的脈絡。例如白居易的《紅線毯》,先敘述毯的精細制作,毯的高貴。詩的結尾寫道:“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這就是整首詩的歸宿。有了這兩句,再回過頭去看,所有的敘述和描寫都是不可少的。漢代賈誼的《過秦論》是古代散文的名篇。文章從秦勝寫到秦衰寫到秦亡,涉及秦國的自然優勢、政治形勢、經濟形勢、軍事形勢、內外政策,頭緒紛繁,材料豐富,但讀來層次清晰、義脈條暢、大氣磅礴,關鍵是文章有一個集中而鮮明的主旨。這就是文章的結尾:“一夫作難而七廟毀,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有了這樣的結尾,前面所有的都成了貫線珍珠。前面條分縷析,后面凝煉而準確地收束,前面是眾多思想溪流,而后面是眾流匯聚的思想的湖海。劉熙載在《藝概·賦概》中分析屈賦的一段議論也很能給人以啟發。他說:“賦家主意定,則群意生。試觀屈子辭中,忌己者如黨人,憫己者如女媭、靈氛、巫咸,以及漁父別有崇尚,詹尹不置是非。皆由屈子先有主意,是以相形相對者,皆若沓然偕來,拱向注射之耳。”意思是只要主意確定,各種各樣的材料“相形相對者”,都紛紛涌現,意對材料具有一種選擇和吸附作用。同時還形成一種拱向注射的藝術結構。所謂拱向注射,就是全部材料都圍繞注射于主旨。這就像眾星拱北斗,也像照相之聚焦。劉熙載在《藝概·文概》中講過一段深刻而辯證的話,他說:“《國語》言‘物一無文’,后人更當知物無一則無文。蓋一乃文章之真宰,必有一在其中,斯能用夫不一者也。”“文”的本義《說文》訓為“錯畫(文)”,《周易·系辭下》謂“物相雜曰文”,即宇宙萬物交錯、變化才成文。所謂“物一無文”,是說事物無變化,不具備多樣性,便無文采。這里的“一”指無變化。更重要的是“物無一則無文”,這是劉熙載的高人一著的地方。他認為如果一篇文章只具有材料的多樣性、變化性,沒有“意”即“一”來統攝,就不能形成文章。世間任何實體,不管物質的、精神的,都必須有“一”在其中。作為文學藝術品的詩文更是如此。一篇文學作品必然是“一”與“不一”的辯證統一。劉熙載的這段概括比蘇軾教給葛延之的“作文法”更簡潔、辯證,更具理論色彩。

三、以意役法

所謂“法”,就是詩文中思想、情感、意緒生發、流動的方式。宋代胡仲儒曾以溪水喻詩,他說:“詩者,性情之溪也。有所感發則軼入之不可遏也。”印度大詩人泰戈爾也說過:“詩像一條小河,被兩岸夾住……流得曲折,流得美。……散文就像漲大水時的沼澤,兩岸被淹沒了,一片散漫。”宋代大文豪蘇軾也有一些相類的、很有啟發的論述。他在《文說》中指出:“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這段話首先講他的文思之盛,不管在什么情況下都可以文思泉涌,有時滾滾滔滔一瀉千里,有時則變化萬端,不可預料。所謂“隨物賦形”,其基本意思是說水沒有一定的形狀,與方形物相接則呈方形,與圓形物相接則呈圓形。蘇軾用水的隨物賦形,比喻詩文之法的隨意而定,變化莫測。蘇軾的這種說法影響頗大,自宋至清不少人都有類似的議論。蘇軾的好友、學生張耒在《答李推官書》也以水喻文“因其所遇而變生焉”。陳師道在《后山詩話》中批評揚雄為文刻意求奇而終不能奇時指出:“善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順下而已,至其觸山赴谷,風搏物激,然后盡天下之變。”明代宋濂在其《文原》中說:“吾文之隨物賦形得之。”清代著名詩人、詩論家袁枚在《續詩品·即景》中說:“詩如化工,即景成趣。逝者如斯,有新無故。因物賦形,隨景換步。”總之,蘇軾以后的許多人講的“隨物賦形”,都是以水的形狀變化無端隨物而定,來比喻詩文之法無定但隨意而定。有的詩論、文論家用另外一些說法闡述同樣的道理。宋代李淦在《文章精義》中把韓愈寫作碑銘文字的創作經驗概括為“相題設施”,是說文章的選材、謀篇、遣辭,都應根據對象的題意的不同而不同。明代袁中道在《中郎先生全集序》中提出要“以意役法,不以法役意”。這種概括,其意更加明晰、準確。一些優秀作品在創作時都是“以意役法”的。據記載唐代詩人祖詠到長安赴試,在終南山遇雪,考試時主考官要求以五言六韻就終南山的雪賦詩一首。祖詠揮筆而就,詩曰:“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題名《終南積雪》。主考官閱后說:這是五言兩韻,還差四韻。祖詠說:“意盡而止,何須贅言。”唐代的另一位文學家李德裕也說:“古人辭高者,蓋以言妙而適情,不取于音韻。意盡而止,成篇不拘于只耦。故篇無定曲,詞寡累句。”據北宋惠洪《冷齋夜話》記載:宋代詩人潘大臨有一次詩興勃發,剛剛寫了一句“滿城風雨近重陽”,催租者至,打斷了詩思,后來再也續寫不成,只好將這一句寄給向他索詩的朋友。無獨有偶。18世紀,英國大詩人柯勒律治一次在夢中構思成了一首二三百行的長詩,醒來奮筆疾書,剛剛寫到第五十四行時討債者至,打斷了他的寫作,后來也沒有續上,這就是他五十四行的名作《忽必烈汗》。試問兩位詩人能否憑技巧功夫湊合成篇呢?特別是潘大臨,再湊上幾句并不難,不過那就是“以法役意”、為文造情了。對一個嚴肅的作家來說,沒了意興,也就談不上法以及法的作用了。

這樣講,也并非否定法的作用,清代著名詩人、詩論家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指出:“詩貴性情,亦須論法。亂雜無章,非詩也。然所謂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應,承接轉換,自神明變化于其中;若泥定此處應如何,彼處應如何,不以意運法,轉以意從法,則死法矣。”唐代王昌齡的《詩格》,皎然的《詩式》,在研究造境取境即構思過程中的思維活動、心物關系方面有獨到之處,但他們提出的作詩法,例如王昌齡的“十七勢”,皎然的“十四例”都瑣碎不堪,毫無規律可言。對此清代王夫之有尖銳批評:“詩之有皎然……皆畫地成牢以陷人者,有死法也。”又說:“有皎然《詩式》而后無詩。”

四、意在筆先

這是許多作家、藝術家反復強調的重要命題。王維認為,“凡畫山水,意在筆先”(《山水論》);黃庭堅認為,“詩文不可鑿空強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長篇須曲折三致意乃可成章”(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七);南宋韓駒云,“作詩必先命意,意正則思生,然后擇韻而用,如驅奴隸,此乃以韻承意,故首尾有序”(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六);元代周德清云,“未造其語,先立其意”(《作文十法》);明代王文祿云,“杜詩意在前,詩在后,故能感人。今人詩在前意在后,不能感人”(《詩的》);清代劉熙載云,“古人意在筆先,故得舉止閑暇。后人意在筆后,故至于手腳忙亂”(《藝概·文概》)。所謂“意在筆先”,也就是先有“意”然后動筆。這種看法是符合創作規律的。先從一些創作基本理論綱領看。《尚書》講“詩言志”。“關于‘志’,《詩大序》以來歷代注家蜂起,眾說紛紜。比較一致的傾向是視‘志’為‘志意’、‘情’、‘情性’、‘懷抱’等的同義語。唐代孔穎達首先規定了這一基調:‘在己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王一川《中國‘詩言志’論與西方‘詩言回憶’論》)。先有“志”或“情”然后才有詩。陸機《文賦》講“詩緣情而綺靡”,也是先有情而后有詩。《文心雕龍·情采篇》提出要“為情而造文”不能“為文而造情”。這些提法之所以被人們承認并視為綱領性的意見,就是因為它們正確的概括了寫作的基本規律。再從創作實踐看,不管是寫詩還是作文,都必須先有所感。這個“感”是一種心理活動,從形式上看它是一種寫作沖動,其內涵就是一篇詩文的“意”,一篇作品內容和形式生成的基點。明代詩論家謝榛認為“情乃詩之胚,景乃詩之媒”(《四溟詩話》)。有了這個富有生命力的“胚”在孕育、生發、鼓蕩,作者就會禁不住的、千方百計的去尋找感情的對應物,去形式化、具像化。正如蘇軾所講:“非能為之為工,乃不能不為之為工。”清人吳發雷說得更簡潔:“故有意作詩,不若詩來尋我,方覺下筆有神。”(《說詩管蒯》)如果“意在筆先”論者講的“意”,是指作者在某種客觀對象的刺激下的一種自然的感發,是指理智對這些感發內容的審視、鑒別和確立,這完全符合創作規律。如果是先有一番大道理,沒有情的驅動而去作詩,為了適應某種需要而去作文,那無疑是一種錯誤的創作主張。

我們也應看到有些詩論家是反對“意在筆先”的創作主張的。宋代李淦就批評“今人作文,動輒先立主意”(《文章精義》)。明代謝榛也指責“宋人必先命意,涉于理路,殊無思致”(《四溟詩話》)。他的論據之一是:李白斗酒百篇,難道是先立許多意思,而后再去措詞嗎?他主張“意隨筆生,不暇布置”,“詩以興為主,漫然成篇”。王世貞是明代“后七子”的領袖,他的批評標準很苛刻,甚至到了很極端的地步。他推崇唐詩,但同樣不能容忍唐詩中的理性色彩。眾所周知,陳陶的《隴西行》是首好詩。可王世貞只稱贊后兩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認為這兩句“用意工妙,可為絕唱”。他認為前兩句(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寫的“筋骨畢露,令人厭憎”。王世貞并沒有完全錯,這首詩的確是后兩句比前兩句精妙,但暴露了他理論上的偏頗。任何一首詩,都不可能句句分量相等,每篇作品都是一個藝術結構,都有核心部分和非核心部分。晚唐杜牧的《阿房宮賦》是千古名篇。王世貞卻認為“惜哉,亂曰數語,議論益工,面目益遠”。這同樣是一個錯誤的判斷。他對宋人就更不客氣。他認為“子瞻雖復墮落,就彼趣中,一時一自雄快”,“陸務觀頗近蘇而粗”。王世貞、謝臻等由于理論上的偏見,就必然偏離藝術創作的根本規律。

李淦屬于另一種情況。他是理學家,是朱熹的弟子,他不會反對理性對詩歌創作的滲透。他是從另一個立場反對“先立意”或“意在筆先”。一是他主張先養氣,即通過對理學家們的“道”的把握和自省的方式加強自身修養。他認為“做大文字,須放胸襟如太虛始得”。如果不先養氣,只提倡“意在筆先”其“意”必然是與理學家的大道相違背的“私意偏見”。二是他反對詩文中的“私意偏見”,亦即反對作品中表現個人主觀的東西。這顯然也是錯誤的,優秀的文學作品不是因為它講了人人都講得出的道理,而在于其內容和表達方式的獨特性。從某種程度上說,“私意偏見”正是文學藝術作品的價值所在。先秦諸子的散文,之所以有價值就是因為他們各講各的道理,各有各的風格。正如清代劉熙載講的:“周秦間諸子之文,雖純駁不同,皆有個自家在內。”(《藝概·文概》)李淦反對先立意,實質是反對屬于“私意偏見”的“意”。

五、意貴熔煉

關于煉意,包括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如何提高“意”的品位,二是如何使“意”在作品中得到鮮明、突出的表現。前者需要通過加強修養解決,因此,可以稱之為養煉;后者依賴于寫作過程中的一些技巧和方法,可以稱之為提煉。

(一)關于養煉。

前面分析了“意”在詩文創作中的重要性。但不是任何性質的“意”,都具有重要價值。這就涉及“意”的品位。它關系到一篇作品的生命力。宋代劉攽在《中山詩話》中指出:“詩以意為主,文詞次之。或意義高,雖文辭平易,自是奇作。世效古人平易句,而不得其意義,翻成野鄙可笑。”這段話的核心是“意深義高”,即意的品位高,文詞平易也可以成為優秀之作。清代劉熙載在《藝概·文概》中也指出:“文固要字字句句,受命于主腦,而主腦有純駁、平陂、高下之不同,若非慎辨而去取之,則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矣。”意的品位,極大地影響著一篇詩文作品的思想質量。按清代詩論家徐增的話,見識到哪里,詞句也就到哪里的觀點,意的品位也必然影響到作品的藝術質量。

就“意”的性質或品位,可概括為兩點:識高或情真。首先看識。從認識論角度講,識是作家的認知能力。它在創作過程中和具體作品內的作用和表現形式是不同的。在創作過程中,識表現為一種重要的創造力,對題材的鑒別、選擇;對主旨的審視和提煉;對方法的駕馭與控制,識都起著決定性作用。清代詩論家葉燮在《原詩》中,將作家的創造才能解析為四個方面:即才、膽、識、力。葉燮認為其中識最重要,是統帥一切的:

使無識,則三者俱無所托。無識而有膽,則為妄,為魯莽,為無知,其言背理叛道,蔑如也。無識而有才,雖議論縱橫,思致揮霍,而是非淆亂,黑白顛倒,才反為累矣。無識而有力,則堅辟妄誕之辭,足以誤人而惑世,為害甚烈。……惟有識則能知所從,知所奮,知所決,而后才與膽力皆確然有以自信。

從葉燮的議論中至少可以看出兩點:四者當中識為統帥,才、膽、力,只有在識的統帥下才能成為積極的創造力量。再者,識滲透于創作過程中的一切環節。清代另一位著名學者章學誠在《文史通義·說林》中,也以相當多的篇幅闡述了識的作用。葉燮、章學誠講的識,可以看作創作動力學的內容。它是創造作品的動力而不是作品體現出的結果。

我們這里想要強調的是:凝縮在一篇作品中的“識”是指作品主旨或“意”的品位。這是對識的靜態的觀察。清代文學家魏禧認為“識不高于庸眾”,文章即使好得如司馬遷的《史記》也不足取。在浩如煙海的古代詩文作品中,凡有生命力的作品有相當一部分是由于表現了作家對宇宙、人生、社會、事變的深刻的思索、痛切的感受和體驗。從一些作家或思想家的整體創作看,如孔孟對社會理性的闡發,老莊對作為宇宙本體的道的辯證的思考,荀子、屈原對天的發問,王充對一些浮詞濫說的批評揭露,無不體現出一種高識。

如何提高作家的識,并不屬于寫作中的技巧或方法問題,而是修養問題。作家必須“學之深,養之醇”,才能提高自己的洞察力和判斷力。清代廖燕曾以極為夸張的筆墨描繪過此種境界,他在《五十層居士說》中提出:

須高居三十三天之上,下視渺渺塵寰,然后人品始高;又須游遍十八重地獄,苦盡甘來,然后膽識始定。作文亦然。須從三十三天上發想,得題中第一義,然后下筆,壓倒天下才人;又須下極十八重地獄,慘淡經營一番,然后成文,為千秋不朽文章。

由此可以看出,要有極高的修養進而寫出高水平的作品,作家必須經過長期的、艱苦的磨煉和全面的修養。關于修養的內容、方法已在第二章“修養論”中做了較充分的分析論述,此處不再贅述。

(二)關于提煉。

這里是講在寫作過程中如何使“意”得到鮮明、突出表現的方法、技巧。

1.熔意裁辭。劉勰《文心雕龍·熔裁篇》,是第一個研究煉意問題的。劉勰開篇就指出:詩文寫作非常微妙、復雜,有時“意或偏長”,有時“辭或繁雜”。前者是說內容不集中,后者是說文辭冗雜。解決的辦法就是“熔裁”。什么是熔裁?“規范本體謂之熔,剪裁浮辭謂之裁”。所謂熔,就是使詩文的主旨表達得更合乎規范;所謂裁,就是刪掉一切浮詞。只有“裁”才能使作品語言簡潔;只有“熔”主旨才能鮮明。據此原則,劉勰又提出了著名的“三準”,即“履端于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于中,則酌事以取類;歸余于終,則措辭以舉要”。其意思是,要寫好文章,先定出三個準則:第一步,根據情理來確定體制;第二步,根據內容來選擇事例;第三步,選擇文辭來顯示要義。其核心是顯示要義。“三準既定”之后,又研究了一系列問題:其一,刪和敷的問題。所謂刪,指刪削字句,所謂敷,指鋪陳題意。劉勰提出“善刪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辭殊而意顯”,刪或敷都以表情達意為目的。其二,是繁簡問題。劉勰以東晉文人謝艾、王濟為例,引用東晉張駿的說法,以為“艾繁而不可刪,濟略而不可益”。原因就是這兩個作家“練熔裁而曉繁略”。其三,是要懂得割愛,劉勰比喻說,“夫美錦制衣,修短有度,雖玩其采,不倍領袖”。即使非常精美的素材,也要舍得剪裁。劉勰之后也有不少詩論、文論家從此種角度上談論煉意問題。清代文學家魏禧在《日錄論文》中說得也很精辟,他稱:“善作文者,能于將作時刪意。”這就是說,寫作之初,各種意念紛至沓來。這時作者要善于審視、鑒別,抓住最主要之點。這也正如古人常講的“事多而寡用之,意多而約出之”。

2.片言舉要。晉代陸機在《文賦》中有一段名言:“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雖眾辭之有條,必待茲而效績。”陸機是一位極高明的文學藝術理論家。他看到了一篇優秀的文學作品是一個有機的藝術結構。它既然是一個有機的結構就應該有核心。居要之片言,就是揭示作品核心的眼點。它是作品的生命之所在,它統帥作品中的一切。一篇作品即使寫得條理清晰,有條不紊,也必須依賴片言而發揮作用。宋代以后,順此思路,逐漸形成文眼、詩眼、詞眼的概念。元代陸輔之在《詞旨》中首次提出“詞眼”這個概念。他對“詞眼”的認識,正如清代劉熙載所批評的那樣“不過某字工,某句警耳”。劉熙載認為“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體之眼,有數句之眼,前前后后無不待眼光照映。若舍章法而專求字句,縱爭奇競巧,豈能開合變化。一動萬隨”(《藝概·詞曲概》)。劉熙載的高明之處在于,他不是僅著眼于個別字句,而是從總體上,從整個作品的藝術結構上來認識眼點、衡量眼點的價值。劉熙載在《文概》中,也再三強調這種見解。他認為,“題有題眼,文有文眼”,“字句能與篇章映照,始為文中藏眼,不然,乃修養家所謂瞎煉也”,“揭全文之指,或在篇首,或在篇中,或在篇末。在篇首則后必顧之,在篇末則前必注之,在篇中則前注之,后顧之。顧注,抑所謂文眼者也”,全篇作品的每一處都必須向眼點發力。議論極為精到。

3.鑿璞取玉。圍繞煉意,古人發表過很多看法。從消極方面防范,意忌庸、忌陋、忌襲;從積極方面著眼,意貴新、清、遠。質而言之,就是貴新。清代學者章學誠在《文史通義·說林》中講得很好:

馮諼問孟嘗君:“收責返命,何市而歸?”則曰:“視吾家所寡有者。”文章垂訓,如醫師之藥石偏枯,亦視世之寡有者而已矣。以學問文章,徇世之所尚,是猶既飽而進粱肉,既暖而增狐貉也。非其所長,而強以徇焉,是猶方飽粱肉而進以糠粃,方擁狐貉而進以短褐也。

在構思過程中,作者的思維,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各種意念紛至沓來。但這一齊涌來的東西,并非全是有價值、富有新意的,這就需要有一個審視、鑒別、選擇的過程。有時甚至需要經過長期的、反復的體驗、思索。元代陳繹曾在《文說》中引戴師初的話說:“凡作文發意,第一番來者,陳言也,掃去不用。第二番來者,正語也,停之不可用。第三番來者,精意也,方可用之。”所謂“陳言”,即陳舊浮泛之意;所謂“正言”,即平庸之人的見解;所謂“精意”,即新穎、深刻的見解。這里講的“三番”,就是反復思考、審視、鑒別的過程。清代著名學者黃宗羲在《論文管見》中指出:“每一題,必有庸人思路共集之處,纏繞筆端,剝去一層方有至理可言,猶如玉在璞中,鑿開頑璞,方始見玉,不可認璞為玉也。”所謂“庸人思路”也就是陳繹曾講的“陳言”、“正言”;所謂“鑿去頑璞”,就是陳繹曾講的“掃去不用”或“停之不用”。經過反復提煉,概括出一種如寶玉一般的可貴的認識、意念乃至情緒作為詩文的主旨。

我們這里還可以講一點具體的作家作品的論析。劉熙載認為“介甫之文長于掃,東坡之文長于生。掃故高,生故贍”,“半山文善于揭過法。只下一二語,便可掃卻他人數大段”(《藝概·文概》)。介甫、半山,都是指王安石。由于王安石有政治家的氣魄、眼界、膽量,他敢于、善于掃卻別人的見解,獨出心裁,翻出新意。他的《讀孟嘗君傳》就是很典型的作品。

劉熙載對王安石也有批評,認為王安石的長處在善掃,他的短處也在此,“愚及中人之所見,皆剝去不用,……至于上智之見,亦剝去不用,則病痛非小”。王安石有善作翻案文章的本領,也有刻意求新的毛病。這就提出了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寫詩作文貴煉意,貴寫出自己的獨特感受,但也切忌走向反面。劉熙載在評論韓愈時講的很辯證,他在《藝概·文概》指出:

昌黎以“是”、“異”二字論文,然二字仍須合一。若不異之是,則庸而已;不是之異,則妄而已。

這是講,詩文的主旨沒有獨到之處,就陷于平庸;如果為異而異,刻意求新,就容易造成謬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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