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文學:漢學家白川靜代表作(套裝共3冊)
- (日)白川靜
- 2423字
- 2021-04-14 15:30:51
二 兩種文學史
亞洲在過去未曾成為一體。包括印度在內的所謂“亞洲一體”,只存在于追求東洋理想的那些理想主義者的想象當中而已。現在的亞洲,被分成社會體制各不相同的國家群體;這種分裂狀況,并不會輕易消失。國家之間聯結起來的可能性也少之又少。同時,中國致力于第三世界的形成。亞洲既已失去了過去文化圈上的意義,而僅僅成為地理上的概念。對于不懈努力企圖在古代亞洲文化當中找出聯結基礎的人,寂寥的景況真是莫此為甚。
杜克義曾經講:“一切民族的文學都屬于世界文學的一部分。”為了驗證此一觀點,唯有令一切民族的文學都舉出其全部的文學史實,并能夠加入到世界文學中來,才算得上充分滿足。首先將“世界文學”一詞開始作為學術用語使用的,或是莫爾頓(Moulton)等人。他在《文學的近代研究》一書的序言中,對自己的寫作目的闡述道:“我最后的工作,并不是將整個文學世界變成一個個特殊文學的集合,而是試圖以英國人的立場展望得出的世界文學概念,來對文學世界進行把握。”(本多顯彰日譯,序三)。這種思考方式與弗雷澤(Frazer)等人的民俗采集相同,乃是光榮的英帝國時代的思考方法。然而,文學并不是采集到的東西。
世界文學只能通過比較文學的方法來達成。比較文學雖然有將近百年的歷史,但基本上是在歐洲文學內部進行研究,其方法也主要是追溯作家和作品之間的影響關系。這些文學既然早已構成為一個世界,則在文學史的體系當中自然無法存在作為研究對象的比較材料。由此觀之,不處于同一世界的東亞文學——特別是中國文學和日本文學——既然身處同一個文化圈當中,各自自行完成自己的發展過程,則這樣形成的文學,也不能不把其他文學變成研究對象。這兩種文學史作為比較對象而言,可以說才最具備適當的研究條件。
杜克義將希臘文學選為比較文學的研究對象,是有一定理由的。杜克義身為馬克思主義者,他有義務通過這兩種文學,從文學史上證實亞洲——古典古代——日耳曼的發展階段論。他的目的,就在于從悲歌和敘事詩的文學體裁理論角度來證明這一點。從而由其目的來說,只消把亞洲的悲歌和古典古代的敘事詩做出對比,其任務就算已經完成。論證過程姑且不論,該課題既經設定,答案便已經預設完畢。
眾所周知,在馬克思有關亞細亞生產方式論的遺稿發表之前,多有研究者將中國古代視為都市國家。這些研究者認為,中國古代也存在古典時代;而杜克義則對此明確否定。他在書的開頭說:“古希臘社會成功地與(亞洲)原始社會的所有關系絕緣。另一方面,若說亞洲社會采納了這些關系,且本質上一直維持到今日,則我們便需要弄清,是怎樣的原因使希臘能夠取得這巨大的進步。探討亞洲社會缺乏的必要原因是哪些,還算不得什么要緊的課題。”然而亞細亞生產方式論正是認為,原始的所有關系“本質上一直維持到今日”,這便會導致否定中國革命的歷史必然性;因之,20世紀30年代的討論即行停止。所謂“我們不是猿猴,也不是神”,為符合馬克思的發展階段論而在古代設定奴隸制;然而,馬克思并沒有認可亞洲存在著這樣的歷史發展。
擺脫東亞孤立的方法,無法求之于如此貧瘠的生產方式論。我認為,要恢復東亞的文學地位,就必須將其視為文學史的課題。中國文學,僅從文字形成之日算起,已經擁有三千數百年的歷史。日本文學縱然絕對年代遠遠落后,也已有一千數百年的歷史。論到此時期的古老程度,則例如發生諾曼征服(1066年)的世紀之初,日本已經創作完成了《源氏物語》。而中國古代歌謠——詩篇③的完成,乃在公元前10世紀至公元前8世紀這一時期,比之公元前6世紀后期完成的荷馬史詩早了幾百年。東亞這兩種文學史,都有著其他文學史無法企及的悠久歷史,亦各有自己本來的風格樣式。于此,存在著從神話時代直至現代的兩種文學史的典型。比較文學的方法,不能不適用于這文學史的全部體系;然而就研究對象而言,如此符合的現象還未曾有過。可以說,這里存在著一條通往世界文學的路徑。
日本文學的發展,與中國文學并沒有直接的關聯。《萬葉集》的出現,從作品來講與《詩》并無任何關系。然而,這是古代歌謠在特定社會史條件下出現的作品;從歷史社會性質極其相近這一點而言,兩者又具備基本的相同性。兩者的表達與表現,其古代的特征明顯一致。加之其所歌詠的內容,并非像印度那樣以宗教體驗為主,毋寧都是現實社會及其生活,這一點也頗為近似。或許古代氏族制作為轉而變成貴族階層社會的最后階段,在受到階層沉重壓力而瓦解的古老氏族社會的解體中,即會產生出這樣的古代詩歌時代。如若這種破壞者是外來的侵略者,是喜歡戰爭和殺戮的英雄,可能就會產生贊美英雄的敘事詩。是特殊而具決定意義的歷史社會形態,決定著英雄時代的有無。
兩種文學形式上相同的顯著事實之一,便是兩者都可以提出其超越時代的民族文學亦即詩歌的形式,這就是中國的詩和日本的和歌。歷經悠久的歲月,經過眾多的作者,而以一種詩歌形式在文學上接近起來,可謂史無前例。許多有修養的人,都既是詩人又是歌人。這樣的民族形式,當與文學傳統息息相關。同時,在這種傳統的持續當中,或許亦能看到社會史、精神史方面的問題。
兩種文學在歷史上并無相交。當是語系不同,決定了這樣的現象。日本早已把漢字用音讀訓讀的方式來使用,用獨創的訓讀法將中國古典文學國語化之后,便能夠閱讀出來。但這終究只是一種接受方式,難以成為創作的形式。自古代文學以來,說話、物語、日記、隨筆、戰記、歌謠、小說、戲曲等日本文學樣式,均作為日本固有的形式而發展起來。同時,各種體裁相繼出現的順序,大體上也與中國相同。兩者不謀而合,表現出同樣的發展途徑。這表明,在文學發展中起作用的規律,在社會發展中頗具自我規定性。而在這種自我規定的發展中,既然存在相互對應的現象,正說明兩種文學史各有其典型意義。比較文學的方法,唯將這種文學史的整個體系作為對象,才能符合其本來的目的。如杜克義所說,“一切民族的文學都屬于世界文學的一部分”;即便如此,這種比較文學的方法若無法帶來系統性,到頭來也只好終止于采集工作。在這里,并沒有使問題具體化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