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甘特先生
- (印度)薩拉特·昌德拉·查特吉
- 6121字
- 2021-04-13 08:57:00
三
“我困極了,因陀羅,回家去吧!”
因陀羅笑了笑,用女人般慈愛溫柔的聲調說:“是該困了,伙計!怎么辦呢,斯里甘特,今天得晚一點兒回去,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對啦,你為什么不在這兒睡一會兒呢?”
不等他再說,我已經蜷曲著身子,躺在船板上了,但是睡不著。我眼也不眨地看著天上的月亮和云彩在捉迷藏,一沉一浮,又沉又浮。耳朵聽到的是河水的吼叫聲。我總是在想,那天我怎么忘掉了一切,只是沉迷于云和月呢?那時我還不到專心致志地賞月的年齡。但是經歷過許多世事的老人們說,外界的月亮、云彩什么也不是,全是騙局,全是騙局!實實在在的是自己的心!它讓你看什么,你就只能看見什么。我的情況正是這樣。能從這可怕的事件中安然脫險,我麻木的心靈看來是需要在一幅平靜的畫面中休息了。
不知不覺地這樣過了兩個小時。我突然覺得,月亮像長距離潛泳那樣,從右邊潛入,從左邊露出頭來了。我抬起頭看到,船正準備駛往對岸。當時我不想發問,所以又依然躺下了。又是兩眼望著月亮與云彩在戲耍,兩耳充滿了浪濤聲。好像又過了個把鐘頭。
傳來了沙沙聲,沙子把船擱住了。我急忙坐了起來。船已經抵岸了。但這是什么地方?離家有多遠?除了沙堆外,怎么什么也看不見?我沒有發問,突然聽到狗的叫聲,附近肯定有人家。
因陀羅說:“斯里甘特,你坐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你一點兒都不用怕,這岸邊的那頭是漁民的家。”
多次膽量的考試,我都及格了,我不愿在最后關頭失敗。在世界上恐怕沒有比人類的少年年齡更奇妙的東西了。一般地說,人們的心理活動是很難捉摸的,少年的心情也許是完全不可知的。在發生過許多事件的布林達樹林里,兩個年少男女(1)的空前的嬉戲永遠籠罩在神秘之中。在絞盡腦汁也逮不住他們時,有人說他們好,有人說他們壞,有人為原則、愛好辯護,而有人什么都不聽,把所有的辯詞踩在腳下,揚長而去。那些走了的人遭了難,瘋了,跳著、哭著、唱著,把世界變成了瘋人院。那時候那些說壞的、罵人的人,也說在任何地方都沒有這樣愛的源泉。那些興趣不合的人也承認,除了這群瘋子唱的歌外,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聽不到這種歌了。
在古老而又年輕的布林達森林里,兩個少年的嬉戲——吠檀多在他面前變得渺小——解脫與之相比也很渺小,誰能看得到其結果呢?看不到,也不可能看到。所以我剛才要說的是,我正是處于那樣的少年年紀。雖然青春的奔放和堅定還沒出現,但是自負和榮譽感已經覺醒了!那時在伙伴面前,誰愿意承認自己是膽小鬼呢?所以我馬上回答:“我還怕什么?好,你去吧。”因陀羅二話不說,快步走開,轉眼間就不見了。
頭頂上還是那光亮和暗影在捉迷藏,后面遠處是不斷的流水吼叫聲,面前是沙岸。我正在想這是什么地方時,因陀羅跑回來了。他說:“斯里甘特,我回來是要跟你說一句話。如果有人來要魚,小心點,別給!如果模樣像我的人來,也別給。你就說,我可以讓你吃灰,想要魚,就自己去捉。小心,別讓他動手,即便長得像我的人來,也不行。小心!”
“伙計,為什么?”
“回來再說。可要小心啊!”說著他像回來時那樣跑走了,跑得無影無蹤了。
這立即使我毛骨悚然,身上每根血管流的都是雪水似的。我又不是小孩,當然猜得出他暗示的含義。我已經碰到過多少次這樣的事了。和那些比起來,這正是小巫見大巫了。可是在這黑夜的遠征中,我的恐懼是難以用語言表達的,我可能已經到了快要失去知覺的地步了。每秒鐘我都覺得,好像有人在岸邊窺視似的。當我斜眼去看時,他又低下了頭。
時間過得真慢。因陀羅好像已經走了多少個年代了,還不回來。
似乎聽到有人說話。我轉了一下大拇指,低頭聽著。聲音越來越清晰了。我知道是兩三個人在一邊說話,一邊往這里走來。一個是因陀羅,另兩個是印度斯坦人,但不管他們是誰,在看清他們的臉之前,我得先看看他們在月光下有沒有影子。因為我從小就知道一個毋庸爭辯的真理:鬼是沒有影子的!
啊,有影子!雖然模糊,卻真是影子。世界上任何人看到任何東西都不會像我那天那樣高興。我真是快樂極了。閑話少說,來的人異常利索地從船上把魚拿下去,用一塊網似的布包好。作為交換,他們交給因陀羅東西時發出的充滿銅臭的叮當聲,暴露了其骯臟行徑。
因陀羅解開了船,但是不往河里去,而是沿著岸邊,用竹竿撐著慢慢地逆流而上。
我什么話也沒說。因為我心里充滿了委屈和對他的憎恨。而剛才在月光下看到他們的影子時,我還高興得幾乎要跑過去擁抱他呢。
對,這是人的本性!一發現了毛病,忘掉剛才的一切是不需要多久的。呸!呸!他就這樣搞錢?在這之前,我還不太確定,偷魚的事是偷盜。因為小時候認為只有偷錢才算真偷,而其他東西,當然是不算的。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有這種奇怪的想法,我也是那樣想的。否則,這一向的英雄氣概就不會在叮當的金錢聲中化為烏有了。如果因陀羅將魚扔進恒河里,或者隨便怎么處理,只要不跟金錢發生關系,那么如果有人把我們去搞魚的遠征稱為偷盜的話,我是要打破他的腦袋的,只有這樣,才是他應得的懲罰。但是,呸!呸!這算什么事兒呢?這是囚犯干的勾當!
因陀羅說話了。他問我:“你一點兒也沒害怕?”
我簡單地回答:“不怕。”
因陀羅說:“可是除了你,沒有別的人在那里呀。你知道嗎?我真喜歡你。像你這樣的朋友,我一個都沒有。我要再來時,只叫你來,好嗎?”
我沒有回答,但是這時候月亮剛剛從云層里鉆出來,在月光下我看到了他的面容。我把剛才的氣憤和委屈忘得一干二凈了。我問道:“喂,因陀羅,你什么時候見過他們?”
“什么他們?”
“要魚的那些人。”
“不,伙計,沒見過。聽別人說的。”
“啊,你自個兒能來這里?”
因陀羅笑了:“以前我就是一個人來的。”
“不怕?”
“不怕。念羅摩大神的名字,它們是怎么也不敢來的。”他停了一會兒又說,“羅摩的名字可不簡單。你念著羅摩的名字,在蛇的面前走過也沒事。你會看到它們全都害怕地逃走,但是你害怕是不行的。你害怕,它們就會知道你是在耍滑頭。它們什么都知道。”
過了沙洲就是石頭河岸了。這邊的河水比那邊的平緩多了。這里的水好像是倒流似的。因陀羅收起竹竿,操起了槳,說:“我們要從前面的樹林子穿過去,到了那里,我得下去一下,去了再回來,好嗎?”
我雖然不愿意,也得說“好吧”。因為我把說“不”的路子都堵死了。而因陀羅對我的膽量看來是放心的,但是我覺得不好。從這里看去,那地方的樹林黑黢黢的。雖然剛才我聽說了羅摩名字有非同尋常的作用,但是在那黑咕隆咚的老榕樹下孤零零地坐在船上,在黑夜里試驗羅摩名字的力量,我是毫無準備的。這時我渾身簌簌發抖。當然魚是沒有了,所以要魚的人不會來了。但是誰說他們只貪魚?我聽說過多少次鬼擰斷人的脖子、喝人血、吃人肉的故事了!
順流加上劃槳,小船迅速前進。再往前走,右邊是檉柳樹和蘆葦,水沒到它們的脖子處。它們正抬起頭來看著這兩個大膽的少年,有的偶爾搖搖頭,像是在下禁令。左邊是它們的親戚——高高的石頭岸也在瞧著我們,也像是要發禁令。如果是我自己,是不會不聽它們的暗示的,但是在掌舵人面前,在羅摩大神的威力下,一切要求都是無用的。他毫不在乎。南邊沙洲的開闊地形成了一個小湖,只在北邊開著口子。我問道:“這里沒有拴船和上下船的碼頭,你怎么上去?”
因陀羅說:“你瞧這榕樹,它旁邊有個小碼頭。”
好一陣子,有時隨風吹來一股形容不出來的臭氣。越往前走,氣味就越大。突然一陣風刮來,帶來的臭味真叫人受不了。我拿衣襟捂住鼻子:“準是什么爛了吧,因陀羅?”
因陀羅說:“死尸。最近不是發生嚴重的霍亂嗎?死尸不能全部燒掉,只用火把燎一下臉就扔掉了。豺狼、野狗吃了,爛了。所以才這么臭。”
“扔到哪兒了,伙計?”
“到處都扔,這里全是火葬場。人們把尸體隨便往什么地方一扔,然后在榕樹下的碼頭洗個澡,就回家了。好,好,坐到我旁邊來。”
我都說不出話了,好不容易瑟縮著坐到他身邊。他摸了我一下,笑著說:“怕什么,斯里甘特?多少個夜晚我一個人從這條路來來去去,只要念三聲羅摩,誰敢過來啊!”
我挨著他,好像身體有點知覺了。我含糊地說:“不,伙計,我求求你,在這里別下去啦,馬上出去吧。”
他的手又搭在我的肩膀上:“不,斯里甘特,我得下去一下。這幾個盧比不給不行。他們等著呢,我三天沒來了。”
“這錢明天給不行嗎?”
“不行。別這樣說,你也跟我去吧。不過,對誰都不許說。”
我含混地說了聲“不說”,還是那樣挨著他,像塊石頭似的坐著。喉嚨都干了,但我已經沒有力量伸手去拿水或者動一動了。
我們來到樹蔭下,就看見不遠處的碼頭了。我們得從那里下船。那上面沒有樹,看到月亮照亮那地方,心里稍覺安慰。為了使船不撞向岸邊的石頭,因陀羅先做了準備,他坐到船頭去了,在剛要撞上時他跳了下去,同時驚叫了一聲。我也跟在他后面,所以兩人同時看見了那個東西——而他已在下面,我在船上。
我從來沒有見過夭折小孩的慘狀。不看見,也許就說不出那是多么令人痛心。深更半夜,周圍一片死寂。只有那些躲藏在樹叢中、來往于火葬場的豺狗偶爾發出饑餓的嗥叫聲。有時能聽到樹上的大鳥拍打翅膀的聲音,還有遠處傳來的急流的波濤聲。我們倆站在這里靜靜地注視著這種慘狀。一個黃皮膚的六七歲的胖孩子,全身浮在水上,只有頭靠在岸上。也許豺狗剛剛把他從水里拖上來,只是因為我們突然到來而暫時回避等待著。很可能,他死了還不到三四個小時。這個可憐的孩子,好像是得了霍亂病才到恒河媽媽懷抱里來睡覺的。媽媽剛剛小心地將他的幼小身軀放到床上去。那天映入我眼簾的就是在水中和陸地上熟睡的孩子身影。
我抬起頭來看到,因陀羅的眼淚正大滴大滴往下掉。他說:“你靠這邊,斯里甘特。我把這可憐的孩子抱上船,把他放到沙灘上檉柳林的水里去。”
我的淚水也涌了出來。但是一聽說他要碰那尸體,我嚇得縮成了一團。為別人的痛苦流淚是容易的,這一點我不否認,但是自己插手到那痛苦中去是非常困難的。當時許多地方都有氣喘病。出生在純血統的印度教徒家庭的人,從生下來就學到的傳統觀念是:不能接觸死尸。這是許多經典都禁止的。再說根本不知道他是患什么病死的,是誰的孩子,是什么種姓的,死后是否已經贖過罪。這些全都不知道,怎么去碰他?
我不好意思地問:“是什么種姓的死尸,你去碰他?”
因陀羅走過去,一手托著他的后脖子,另一只手托著他的膝窩,輕松地抱了起來說:“要不這可憐的孩子就會被豺狗撕爛吃掉。啊!他嘴里現在還有藥味呢!”說完,他把尸體放在我剛才躺的船板上,自己也上船坐好。他說:“死尸怎么會有種姓?”
我爭辯說:“為什么沒有?”
因陀羅說:“這是死尸。死尸還有什么種姓?比如我這條船,它算什么種姓?不管是芒果木或是酸棗木做的,現在除了說它是船外,也不說它是芒果木或酸棗木了。明白嗎?這尸體也一樣。”
我知道舉這個例子非常幼稚,但是也不能不承認,這其中包含著非常過硬的真理。有時他能說出這樣的真話來,所以我很久都在想,他這點年紀,沒跟誰學過什么,卻超越了流行的觀念。他這些理論是從哪兒來的?我隨著年齡的增長現在似乎找到答案了:因陀羅不虛偽,他做事不會隱瞞目的。他沒有私心,在某種未知規律的作用下,一遇到生活中真實的東西,他就很容易地吸收過來。這種純樸的智慧雖然還不夠令他具備當師傅的資格,但也能使他正確地認識事物了。實際上,不弄虛作假、樸實是世界上最高級、最好的智慧,沒有比這更高級的了。好好觀察,這世界上虛假的東西就不可能存在。虛假只是人們理解錯了或讓別人理解錯了。把黃金看作黃銅是錯誤的,解析成黃銅也是錯誤的,這我知道。這跟黃金或黃銅有什么關系?隨便你們怎么理解,它們照樣存在。你認為是黃金,將它鎖在箱子里,它的真正價值不會增加;把它看作黃銅扔掉,它的價值也不會減少。從前是黃銅,今天還是黃銅。除了你自己,誰也不會對你說的假話負責,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如果什么地方有虛假存在,那么,除了在人們的心靈里,其他什么地方都沒有。所以不管因陀羅是否明白這個道理,總之,他從來不讓虛偽在自己心靈里占有位置。那時,他純凈的智慧是好的,能得到真理,也就不奇怪了。
但是因陀羅不覺得奇怪的東西,不等于別人就不覺得奇怪。這在我的生活中是有證明的,我忍不住要說出來。事情發生在十一二年后。在一個傍晚,聽說有一個年邁的女婆羅門早上突然死在村子的那頭了,怎么也找不到人為她料理后事。因為她在從貝拿勒斯回來的路上病倒了,于是在這里下了火車,借住在有一面之交的一個人的家里,住了兩晚后,第三天早上就死了。她去過英國,被認為違反了印度教教規,在社會上是很“孤立”的。這老太婆的罪過是,在毫無辦法的情況下“孤立”地死在這里了。
我們為她料理完后事,第二天早上回來時看到每家的大門都關著。聽說昨晚族長手提桅燈挨家逐戶串門,并且決定:由于干了嚴重違反經典的勾當(焚尸),必須剃光我們這些罪人的頭,要我們承認錯誤,并且要當眾吃那些雖然神圣但不堪吃的東西(牛糞)。他們明確地告訴每一家人:除此他們毫無辦法。因為只要他們活著,就絕不讓社會上發生違反經典的事情。我們沒有辦法,只好去求英國醫生。他是城里最高明的醫生,免費為孟加拉人治病。醫生聽了我們的訴說后勃然大怒地宣布:他們這么壓迫人,即使他們家人會因得不到醫治而死掉,他也不會看一眼。不知是誰把話傳給他們了,天還沒亮,就聽說我們不用剃光頭了,只要承認錯誤,吃那圣潔的東西就行。我們不干,第二天早上又聽說,必須認錯,那東西不吃也罷。這個我們也不干。后來又聽說因為我們是初犯,所以就被饒恕,不必贖罪了。但是英國醫生說:當然不需要贖罪,可是這兩天折磨別人的人,如果不一個個來向他求饒,那么,他說到做到。就是說不再給他們看病。后來傍晚時分,那些老族長們一個個都上醫生家去了。
當然我們聽不見他們都說了些什么好話,但是第二天醫生不再生氣了。我們也不用贖罪了。
瞧我扯到哪里去了。但不管怎樣,我知道,那些知情人會了解這件未指名道姓事件的真實性的。我要說的是,因陀羅小小年紀認識到的真理,那些老邁的社會名流士紳卻認識不到。如果那天醫生不是那樣“治療”他們的話,天知道,他們的痼疾是否能治好?
來到沙灘后,因陀羅以無限的同情心將這個素不相識的孩子的尸體放在被水半淹沒的檉柳樹蔭下,當時黑夜即將過去。他低頭看了一會兒那死尸,當再抬起頭時,在朦朧的月色下,因陀羅的臉色顯得蒼白、疲憊。
我說:“因陀羅,這回該走了吧!”
因陀羅心不在焉地問:“去哪兒?”
“你剛才不是說要上什么地方嗎?”
“算了,今天不去了。”
我高興地說:“那好。伙計,回家吧。”
因陀羅瞧著我的臉問道:“喂,斯里甘特,你知道人死了會變成什么嗎?”
我趕忙說:“不,不知道。你回家吧。他們全都會上天堂的。求求你啦,把我送回家吧。”
因陀羅好像沒聽見,說道:“不能全都上天堂。再說,所有的人都得在這里停留一會兒。我把他放在水里睡時,他輕輕地清楚地叫了聲哥哥。”
我聲音顫抖了,幾乎要哭地說:“你為什么嚇人?我都要被嚇死啦。”
因陀羅不說話,也沒說叫我別怕。他慢慢地操起槳,把船從檉柳樹林劃出來。沉默了一兩分鐘后,他說:“斯里甘特,默念羅摩吧。他不愿放船走,他在我后面坐著呢。”
后來我就掩面倒下了。我什么都記不得了。當我睜開眼睛時,天不黑了,船靠岸了。因陀羅坐在我的腳邊說:“現在該回去了,斯里甘特,起來吧。”
(1)這里指印度神話中的少年黑天和少女羅陀的戀愛故事。——校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