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節選)導讀
- 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導讀
- 蔡釗利主編
- 12932字
- 2021-04-21 11:34:16
《德意志意識形態》(下稱《形態》)是馬克思、恩格斯在其詳細構建其“新唯物主義”理論時期所撰寫的一部重要著作,是馬克思、恩格斯一生中所撰寫的唯一一部專門詳盡和系統闡述其哲學基本原理的著作,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上最重要的文本之一。在這部著作中,馬克思、恩格斯通過批判鮑威爾、費爾巴哈和施蒂納為代表的青年黑格爾派哲學,系統地論證和闡發了他們的唯物主義歷史觀。學習這部著作,對于了解本真和原生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掌握科學世界觀和方法論,具有重要意義。
一、寫作背景
《形態》寫于1845年9月至1846年下半年。1842年以前,馬克思和恩格斯受黑格爾哲學的影響,站在黑格爾唯心主義哲學的立場。1842年至1844年初,馬克思和恩格斯通過社會實踐,幾乎同時完成了從唯心主義向唯物主義的轉變。在撰寫《形態》時,他們已經通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神圣家族》和《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寫作,大致完成了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初創工作,正準備一起在各個極不相同的方面詳細制定和論證有關這一理論的新觀點,這一愿望通過《形態》一書的完成得到了實現。
關于《形態》寫作原因和目的,馬克思在1859年撰寫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曾這樣解釋:當1845年初恩格斯也住在布魯塞爾時,“我們決定共同闡明我們的見解與德國的意識形態的見解的對立,實際上是把我們從前的哲學信仰清算一下。這個心愿是以批判黑格爾以后的哲學的形式來實現的。兩厚冊八開本的原稿早已送到威斯特伐利亞的出版所,后來我們才接到通知說,由于情況改變,不能付印。既然我們已經達到了我們的主要目的——自己弄清問題,我們就情愿讓原稿留給老鼠的牙齒去批判了”。[13]馬克思的上述話語表明,他和恩格斯兩人之所以要撰寫《形態》,其主要目的在于要闡明他們的見解與德國的意識形態的見解的對立,實際上是要徹底清算他們從前的哲學信仰。正是基于這樣的目的,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形態》中通過批判青年黑格爾派唯心主義歷史觀,創立了唯物主義歷史觀。青年黑格爾派又稱黑格爾左派,是黑格爾哲學解體以后從黑格爾學派中分化出來的一個重要哲學派別,其主要代表有鮑威爾、費爾巴哈和施蒂納等。青年黑格爾派哲學是德國古典哲學重要組成部分和當時德國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主要代表,作為德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理論準備和理論先導,曾在1835年至1845年期間在德國思想界和社會上發生了重要影響和作用。馬克思和恩格斯曾經和鮑威爾、費爾巴哈、施蒂納有過密切的接觸和交往,并受到過他們哲學思想的深刻影響。在《形態》中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全面清理德國古典哲學特別是青年黑格爾派哲學的同時,系統地論證和闡發了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基本原理。《形態》集馬克思、恩格斯早期哲學之大成,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創立和完成的標志,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上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被譽為“歷史唯物主義的奠基之作”。
在馬克思、恩格斯生前,《形態》只有極個別章節以論文的形式在雜志上發表過。《形態》第一章第一次發表是在1924年,由蘇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發表了該章的俄譯本。《形態》全書第一次發表是在1932年,以德文原文形式發表于《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訂版第一部分第五卷。《形態》第一章第一個中譯本由郭沫若翻譯,于1938年由上海言行出版社出版。《形態》第一章是全書中最為重要的部分,該章題為《費爾巴哈——唯物主義觀點和唯心主義觀點的對立》,在該章中,馬克思和恩格斯正面詳細而集中地闡述了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基本原理,批判了費爾巴哈的唯心史觀,通過閱讀該章,人們不僅可以系統地了解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基本原理,而且還可以深入了解這些基本原理賴以形成和確立的基本依據,以及其中所體現和蘊含的方法論。
二、《形態》(第一章)的主要內容和基本原理
《形態》(第一章)以現實的個人為前提和出發點,以物質生產實踐為基礎,以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價值目標,集中闡述了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基本原理,其主要內容是:
(一)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前提和出發點
與青年黑格爾派哲學以及以往的一切唯心主義歷史觀不同,馬克思、恩格斯在考察歷史時,不是運用思辨的方法,從任意的前提出發,而是運用經驗的方法,從現實的前提出發。馬克思、恩格斯把這種現實的前提表述為“現實的個人”“他們的活動”,以及“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其中,首要的前提是“現實的個人”。
“我們開始要談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條,而是一些只有在想象中才能撇開的現實前提。這是一些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創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因此,這些前提可以用純粹經驗的方法來確認。”[14]
這是馬克思、恩格斯對唯物主義歷史觀前提和出發點的全面而完整的概括。包含了幾層意思:(1)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前提和出發點是現實的個人。“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15],而不是鮑威爾所說的“自我意識”、費爾巴哈所說的“類”、施蒂納所說的“唯一者”,后者都是抽象的人。唯心主義歷史觀“從意識出發,把意識看作有生命的個人”[16],唯物主義歷史觀則“從現實的、有生命的個人出發,把意識僅僅看作是他們的意識”[17]。(2)現實的個人是從事活動,進行物質生產的。既然現實的個人是有生命的個人,他們要維持其自身的生命存在,就需要進行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活動。(3)現實的個人及其活動不能離開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現實的個人是在一定的物質生活條件下從事著創造歷史的活動的。這些物質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創造出來的)是物質的、不受他們任意支配的。所以“任何歷史記載都應當從這些自然基礎以及它們在歷史進程中由于人們的活動而發生的變更出發。”[18](4)現實的個人、他們的活動以及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作為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前提和出發點,無須運用思辨的方法,只要運用經驗的方法即可確認。
以現實的個人為前提和出發點,《形態》進而論述了:
1.物質生產是人的存在方式和人的本質的現實基礎
近代以來,人開始逐漸成為哲學家們關注的中心。然而,究竟如何理解人?青年黑格爾派哲學家們將人理解為抽象的精神性的人(鮑威爾的“自我意識”、費爾巴哈的“類”、施蒂納的“唯一者”等)。與青年黑格爾派哲學家們的理解不同,馬克思、恩格斯認為現實的個人不是抽象的精神性的人,“他們是什么樣的,這同他們的生產是一致的”[19]。
按照馬克思、恩格斯的觀點,“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因此,第一個需要確認的事實就是這些個人的肉體組織以及由此產生的個人對其他自然的關系”。[20]個人的肉體組織決定著人們必須進行自己的生活資料的生產,從而生活資料的生產就成為人們的基本“活動方式”。由于人們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同時也就間接地生產著自己的物質生活本身,因此,物質生產不僅是人的活動方式,而且是人的“生活方式”,亦即人的存在方式,是人區別于動物的標志,是人的本質的現實基礎。“一當人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即邁出由他們的肉體組織所決定的這一步的時候,人本身就開始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21]物質生產是具體的、歷史的,是一個持續不斷的發展過程。所以,人的本質也是具體的、歷史的,是一個持續不斷的生成和發展過程。
從物質生產實踐的觀點出發來理解人的本質或“人性”,將物質生產作為人的本質或“人性”的現實基礎,使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人性觀與其他各種人性觀區別開來。
2.生產力決定分工,并進而決定所有制
從物質生產出發,馬克思、恩格斯進而論述了生產力、分工、所有制三者間的關系。首先,生產力的發展決定分工的發展,“一個民族的生產力的發展水平,最明顯地表現于該民族分工的發展程度。任何新的生產力,只要它不是迄今已知的生產力單純的量的擴大……,都會引起分工的進一步發展”。[22]其次,分工決定工商業同農業的分離以及城鄉的分離,并進而決定商業同工業的分離。“一個民族內部的分工,首先引起工商業勞動同農業勞動的分離,從而也引起城鄉的分離和城鄉利益的對立。分工的進一步發展導致商業勞動同工業勞動的分離。”[23]再次,分工決定所有制。“分工發展的各個不同階段,同時也就是所有制的各種不同形式。”[24]從分工的歷史發展的視角,馬克思、恩格斯詳細考察了歷史上的部落所有制、古代的公社所有制和國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級的所有制及其演進過程。
3.現實的個人是社會關系的主體
從現實的個人及其物質生產活動出發,馬克思、恩格斯進而論述了個人與社會的關系。他們指出:“以一定的方式進行生產活動的一定的個人,發生一定的社會關系和政治關系。”[25]“社會結構和國家總是從一定的個人的生活過程中產生的。”[26]從現實的個人之生產和生活過程來闡明社會結構和政治結構之產生過程,這就使唯物主義歷史觀建立于經驗的觀察的基礎上,而不帶任何神秘和思辨的色彩。
4.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
現實的個人不僅包含存在與本質的矛盾,而且包含存在與意識的矛盾。以往的歷史觀把人的精神、意識、觀念作為哲學的出發點和對象,馬克思、恩格斯則把人的存在、物質實踐、現實生活過程作為其歷史觀的對象,堅持從人的存在、物質實踐、現實生活出發來解釋觀念的形成。
馬克思、恩格斯指出:“思想、觀念、意識的生產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活動,與人們的物質交往,與現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的。人們的想象、思維、精神交往在這里還是人們物質行動的直接產物。表現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學等語言中的精神生產也是這樣”[27]“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如果在全部意識形態中,人們和他們的關系就像在照相機中一樣是倒立成像的,那么這種現象也是從人們生活的歷史過程中產生的,正如物體在視網膜上的倒影是直接從人們生活的生理過程中產生的一樣。”[28]按照這一理解,意識、意識形態自身不具有自己的獨立性及獨立發展的歷史,而是依附于其所產生的社會物質條件,是由人們的社會存在所決定的一種歷史產物:“道德、宗教、形而上學和其他意識形態,以及與它們相適應的意識形式便不再保留獨立性的外觀了。它們沒有歷史,沒有發展,而發展著自己的物質生產和物質交往的人們,在改變自己的這個現實的同時也改變著自己的思維和思維的產物。”[29]因此,“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30]。
5.唯物主義歷史觀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證科學
依據現實的個人是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出發點以及物質生產實踐是人的本質的現實基礎,馬克思、恩格斯從哲學對象的角度將唯物主義歷史觀界定為“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證科學”[31]。
與人類的社會實踐水平相適應,人類認識的重心在古代是自然,在近現代則轉移到了人自身。馬克思、恩格斯將現實的個人規定為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出發點,無疑適應了人類認識發展的這一客觀趨勢。這一規定,體現了唯物主義歷史觀的科學性與價值性的雙重本性:現實的個人既是歷史主體,也是價值主體;前者體現客觀的歷史事實,后者體現主體的價值取向。由此可見,唯物主義歷史觀既不同于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詮釋所描述的單純的社會關系體系和歷史發展規律的學說,也不同于唯心主義歷史觀“抽象的人道主義”,而是建立在唯物主義基礎上的現實的人道主義。
(二)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基礎和大廈
在《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從現實的個人出發,進而充分闡述了物質生產實踐在歷史過程中的地位和作用,并以此為根據,來揭示社會的結構和歷史發展的動力,構建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大廈。
1.實踐唯物主義:唯物主義和實踐觀點的統一
馬克思、恩格斯在批判青年黑格爾派哲學家的唯心主義思想的基礎上,提出了“實踐唯物主義”這一概念:“對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來說,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存的事物。”[32]
共產主義是關于人的解放的學說。青年黑格爾派思想家滿口講的都是“震撼世界”的詞句,他們僅僅是為了反對詞句而斗爭,他們僅僅用詞句反對詞句,并不實際地反對現存事物,他們的主張只不過是把“人”從一些詞句的奴役下解放出來。馬克思、恩格斯認為“如果他們把‘人’從這些詞句的統治下——而人從來沒有受過這些詞句的奴役——解放出來,那么‘人’的‘解放’也并沒有前進一步”[33]。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人的解放”是一種歷史活動,不是思想活動,其現實手段是實踐,“沒有蒸汽機和珍妮走錠精紡機就不能消滅奴隸制;沒有改良的農業就不能消滅農奴制;當人們還不能使自己的吃喝住穿在質和量方面得到充分保證的時候,人們就根本不能獲得解放。‘解放’是一種歷史活動,不是思想活動,‘解放’是由歷史的關系,是由工業狀況、商業狀況、農業狀況、交往狀況促成的”[34]。
與費爾巴哈只是希望確立對現存事物的正確理解不同,馬克思、恩格斯所謂“實踐唯物主義”不僅關注哲學理論的正確,要如實反映和解釋現存世界,而且更關注改變現存世界,關注哲學理論向實踐、向現實的轉化,關注人的現實解放過程。
“實踐唯物主義”這一概念表明徹底的唯物主義與實踐觀點是統一的:人所生活在其中的客觀世界是經過人的實踐活動改變和加工的,是人的實踐的對象,而人的基本的社會實踐活動是物質生產實踐。所以,只要人存在,人的實踐活動和他們周圍的客觀世界就是相互聯系、密不可分的。只要堅持徹底的唯物主義的觀點,必然會要求承認和重視實踐在人類社會和歷史發展中的基礎作用,必然會要求將正確的理論轉變為實踐;反過來,只要堅持物質實踐的觀點,也就必然會導致對周圍的客觀世界的唯物主義的了解,導致徹底的唯物主義。
2.實踐是整個現存感性世界的基礎,是人與自然相統一的基礎
馬克思、恩格斯充分揭示了物質生產實踐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的地位和作用。他們指出,實踐,“這種活動、這種連續不斷的感性勞動和創造、這種生產,正是整個現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礎”[35]。這里所謂“整個現存的感性世界”,既包括作為實踐對象的社會,也包括作為實踐對象的那部分自然界,而費爾巴哈的局限性在于,沒有把感性世界理解為構成這一感性世界的個人的實踐活動。例如,費爾巴哈僅僅從感性直觀來看待世界,看待自然,將其看成始終如一的東西。但是,人們“周圍的感性世界絕不是某種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歷史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36]。
這里,馬克思、恩格斯關注的是已經和正在被人們的實踐活動改造的自然,即“人化的自然”。因為,作為人的感性世界的東西,人們能夠經驗和感知的東西,只能是已經和正在成為人們的實踐和認識的對象的東西。在人的實踐活動之外的、非人化的自然,不是人們實踐和認識的現實的對象,而只是一種潛在的對象。隨著人們的實踐和認識范圍的擴展,非人化的自然會不斷轉化為人化的自然,潛在的抽象的自然會不斷轉化為現實的感性的自然。這樣,人們的感性世界的領域、范圍就會隨著他們的社會實踐的發展越來越擴大,所以,強調實踐是整個感性世界的基礎,并不否定“外部世界的優先地位”,恰恰以承認外部自然界的優先性為前提。
馬克思、恩格斯認為,物質生產實踐是整個現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礎,因而也是人和自然相統一的基礎:人類社會的歷史是基于物質生產實踐的“自然的歷史”,而人們生活其中的自然界則是基于物質生產實踐的“歷史的自然”。青年黑格爾派哲學家們割裂人與自然的關系,在他們那里“人對自然的關系這一重要問題……‘自然和歷史的對立’,好像這是兩種互不相干的‘事物’,好像人們面前始終不會有歷史的自然和自然的歷史”[37],他們根本不懂得“在工業中向來就有那個很著名的‘人和自然的統一’,而且這種統一在每一個時代都隨著工業或慢或快的發展而不斷改變,就像人與自然的‘斗爭’促進其生產力在相應基礎上的發展一樣”[38]。
3.物質生產實踐是人的“第一個歷史活動”,是“一切歷史的一種基本條件”
馬克思、恩格斯從發生學的角度揭示,人們最基本的實踐活動即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簡言之物質生產)是“一切人類生存的第一個前提”,是人的“第一個歷史活動”,是“一切歷史的一種基本條件”。馬克思、恩格斯正是給予這一基本事實的全部意義和全部范圍以應有的重視,將其提升為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基本原則。
“一切人類生存的第一個前提,也就是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這個前提是: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但是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東西。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而且這是這樣的歷史活動,一切歷史的一種基本條件,人們單是為了能夠生活就必須每日每時去完成它,……因此任何歷史觀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必須注意上述基本事實的全部意義和全部范圍,并給予應有的重視。”[39]
馬克思、恩格斯通過分析歷史過程中物質生產、人的需要的產生、家庭、個人的共同活動、意識等因素,論述了物質生產與人的生產以及精神生產的關系。他們認為,物質生產源于人的生產的需要;而精神生產則根源于物質生產,是物質活動和物質交往的直接產物。意識只是“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產生的。”[40]“人們的想象、思維、精神交往在這里還是人們物質行動的直接產物。表現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學等的語言中的精神生產也是這樣。”[41]
4.實踐是唯物主義歷史觀的現實基礎和本質規定
根據以上理由,馬克思、恩格斯就有可靠的根據把實踐作為整個唯物主義歷史觀的現實基礎和本質規定。從實踐的觀點來理解唯物主義歷史觀的本質,馬克思、恩格斯認為:“這種歷史觀就在于: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出發闡述現實的生產過程,把同這種生產方式相聯系的、它所產生的交往形式即各個不同階段上的市民社會理解為整個歷史的基礎,從市民社會作為國家的活動描述市民社會,同時從市民社會出發闡明意識的所有各種不同理論的產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學、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們產生的過程。……這種歷史觀和唯心主義歷史觀不同,它不是在每個時代中尋找某種范疇,而是站在現實歷史的基礎上,不是從觀念出發解釋實踐,而是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的形成。”[42]
5.生產力決定交往形式(生產關系)
在《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把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從諸種社會現象中劃分出來,生產關系在多數場合又被稱為“交往形式”。
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生產力與交往形式的關系就是交往形式與個人的物質活動的關系。交往形式受制于生產力,它在歷史的每一階段上都與同一時期的生產力發展相適應,因此也就伴隨生產力的發展不斷由個人的自主活動條件轉化為它的桎梏,從而在整個歷史發展過程中構成一個新舊交替的有聯系的交往形式的序列。“交往形式的聯系就在于:已成為桎梏的舊交往形式被適應于比較發達的生產力,因而也適應于進步的個人自主活動方式的新交往形式所代替;新的交往形式又會成為桎梏,然后又為別的交往形式所代替。由于這些條件在歷史發展的每一階段都是與同一時期的生產力的發展相適應的,所以它們的歷史同時也是發展著的、由每一個新的一代承受下來的生產力的歷史,從而也是個人本身力量發展的歷史。”[43]
在這方面,馬克思、恩格斯提出了如下一些富有啟示意義的重要論點:(1)各個人的力量就是生產力,人們所達到的生產力總和決定著社會狀況。(2)一切歷史沖突都根源于生產力和交往形式之間的矛盾。(3)個人生存和發展的條件是現存生產力和交往形式。(4)生產力和交往形式的關系就是個人活動與交往形式的關系。(5)交往形式更替的歷史同時也是生產力的歷史,從而也是個人本身力量發展的歷史。
6.“市民社會”(經濟基礎)決定國家(政治上層建筑)以及觀念上層建筑
在《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將交往形式(生產關系)從各種社會關系中劃分出來作為社會結構中具有決定性的因素,并沿襲傳統社會學的術語將其稱為“市民社會”。按照他們的理解,市民社會包括各個人在生產力發展的一定階段上的一切物質交往,包括該階段上的整個商業生活和工業生活,也標志著直接從生產和交往中發展起來的社會組織。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市民社會在一切時代都構成國家的基礎以及任何其他的觀念的上層建筑的基礎,是全部歷史的真正發源地和舞臺。
在揭示交往形式即市民社會的作用的基礎上,馬克思、恩格斯闡明了作為政治上層建筑的國家以及作為觀念上層建筑的意識形態。
他們認為,國家是交往關系發展到一定階段產生的,是分工和私有制的產物。國家作為階級統治的工具,“是統治階級的各個人借以實現其共同利益的形式”。[44]現代資本主義國家則是與現代資本主義私有制相適應的,盡管它具有以前的國家所不曾具有的普遍形式和獨立性,但它不過是“資產者為了在國內外相互保障各自的財產和利益所必然要采取的一種組織形式”[45]。國家是政治上層建筑的核心,一切共同的規章制度都以國家為中介并獲得自己的政治形式。而法作為一種規章制度,無非是統治階級意志的普遍表現,是一定的所有制關系的表達。
關于觀念的上層建筑即意識形態,馬克思、恩格斯認為,它實際上是統治階級的思想體系。“統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治地位的思想”[46],因為統治階級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物質力量,支配著物質生產資料,這就決定它必然同時也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著精神生產資料。說到底,“占統治地位的思想不過是占統治地位的物質關系在觀念上的表現”[47]。馬克思、恩格斯還指出,意識形態作為占統治地位的思想,主要是統治階級中有概括能力的思想家的產物,因為分工也以精神勞動和物質勞動的分工形式出現在統治階級中間。馬克思、恩格斯還研究了意識形態的普遍性。統治階級往往賦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的形式,把它們描述成唯一合理的、有普遍意義的思想。馬克思、恩格斯指出,這種做法其實只是在統治階級的利益與其余一切非統治階級的共同利益還有較多的聯系、還沒有發展為特殊階級的特殊利益時才有其合理性。
馬克思、恩格斯在此方面提出的主要觀點有:(1)市民社會即經濟基礎包括各個人在生產力發展一定階段上的一切物質交往。它標志著構成政治和觀念上層建筑基礎的社會生產和交往組織。(2)國家是統治階級的各個人借以實現其共同利益的形式。(3)法是一定的所有制關系的表達。(4)道德、宗教、哲學等意識形式沒有自己獨立發展的歷史。(5)意識形態是占統治地位階級的思想,是占統治地位的物質關系在觀念上的表現。
綜上所述,物質生產實踐的觀點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解人類歷史和客觀世界的鑰匙,它從根本上把馬克思主義哲學同唯心主義和舊唯物主義哲學區別開來。正是從物質生產實踐的觀點出發,馬克思主義哲學開辟了人類認識的新境界,從而也給人們提供了一種獨特的、根本的思維方式和認識方法。
(三)唯物主義歷史觀的未來社會構想及其價值目標
在《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對唯物主義歷史觀的未來社會構想——共產主義及其價值目標進行了清晰、詳盡的論述。在這里,對共產主義的論證是作為唯物主義歷史觀的有機組成部分而出現的。
1.共產主義是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力和交往形式矛盾運動的必然產物
在《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運用唯物主義歷史觀關于生產力和交往形式辯證關系的原理,闡明了共產主義是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力和交往形式矛盾運動的必然產物,它歸根到底是以生產力的普遍發展和與此相聯系的交往為前提的。
這意味著,馬克思、恩格斯所設想的共產主義社會(包括其第一階段即社會主義社會在內)是作為資本主義社會以后的社會形態出現的,是一種“后資本主義社會”。對此,在理解上,應注意其與今天的社會主義社會的區別。
2.共產主義是對資本主義條件下人的活動的“異化”的揚棄
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在資本主義私有制條件下,人的活動發生了明顯的異化:“人本身的活動對人來說……成為一種異己的、同他對立的力量,這種力量壓迫著人,而不是人駕馭著這種力量。”[48]共產主義是對資本主義私有制條件下人的活動的“異化”的揚棄,“它推翻一切舊的生產關系和交往關系的基礎,并且第一次自覺地把一切自發形成的前提看作是前人的創造,消除這些前提的自發性,使它們受聯合起來的個人的支配”。[49]
3.共產主義是一種現實的運動和過程
由于共產主義是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力與交往形式的矛盾運動的結果,所以,馬克思和恩格斯強調,共產主義是一種現實的運動和過程,“共產主義對我們來說不是應當確立的狀況,不是現實應當與之相適應的理想。我們所稱為共產主義的是那種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這個運動的條件是由現有的前提產生的”。[50]
4.共產主義是一種世界歷史性的存在
在《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提出了他們的世界歷史的理論,這實際上也就是我們今天稱之為的“全球化”理論。
馬克思、恩格斯認為,人類歷史是由民族歷史向世界歷史的轉變過程。生產力越發展,各民族的原始封閉狀態被日益完善的生產方式、交往和民族間的分工消滅得越徹底,歷史越成為世界歷史。世界歷史的開啟,其重要意義在于:首先,它使地域性的生產力成為一種國際化的生產力,為生產力的保存和進一步發展提供了保障。其次,世界歷史為共產主義創造條件。共產主義的建立以生產力的普遍發展和與此相聯系的人們之間的世界交往為前提,因此,它只有作為一種世界歷史性的存在才是有可能的。再次,世界歷史為個人的解放創造前提。個人只有能夠擺脫民族和地域的界限而同世界生產發生聯系,才能獲得利用全球生產的能力,才能由地域性的個人轉變為世界歷史的個人。總之,每個個人的解放程度是和歷史轉變為世界歷史的程度相一致的。按照馬克思、恩格斯的構想,資本主義大工業開創了世界歷史,而共產主義則是世界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和結果。
5.建立共產主義實質上具有經濟的性質
馬克思、恩格斯認為,建立共產主義的實際前提是生產力的高度發展。因為只有生產力高度發展了,才能揚棄人的活動的異化,才能消除貧困、極端貧窮的普遍化,才能隨著生產力的普遍發展建立起人們之間的普遍交往,才能使地域性的個人轉變為世界歷史性的個人。因此,馬克思、恩格斯指出,“建立共產主義實質上具有經濟的性質”[51],這就是推翻一切舊的生產關系的基礎,消滅私有制,為自由個體的聯合創造各種物質條件,把現存的條件變成聯合的條件。
6.共產主義的價值目標和實質是個體自由而全面的發展
在《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進一步確認,共產主義的價值目標和實質就是個體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他們對共產主義做了如下田園詩般的描述:
“在共產主義社會里,任何人都沒有特定的活動范圍,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門內發展,社會調節著整個生產,因而使我有可能隨我自己的興趣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這樣就不會使我老是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52]
這就是說,在共產主義社會里,由于消除了舊式分工(強制性的分工),人們便可以在任何領域內自由發展,從而成為一個全面發展的人。
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所謂共產主義就是使個體的才能得到全面發展、使個體的自由得到真正實現的自由個體的聯合體。在《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區分了兩類“共同體”和兩種“個人”,他們認為,資產階級以及其他一切剝削階級作為統治階級的國家對于被統治階級來說完全是“虛幻的共同體”,在那里“個人自由只是對那些在統治階級范圍內發展的個人來說是存在的,他們之所以有個人自由,只是因為他們是這一階級的個人。……由于這種共同體是一個階級反對另一個階級的聯合,因此對于被統治的階級來說,它不僅是完全虛幻的共同體,而且是新的桎梏”。[53]而共產主義則是“真正的共同體”,在共產主義條件下,“各個人在自己的聯合中并通過這種聯合獲得自己的自由”。[54]與上述兩類“共同體”相對應,是彼此不同的兩種“個人”:“偶然的個人”和“有個性的個人”。所謂“偶然的個人”是指對這些人來說,他所面臨的外部環境、社會分工、生活條件等等都是偶然的,這些外在地降臨到他的面前而令他無法駕馭的、單方面強加于他的外部條件,“是受偶然性支配的,并且是作為某種獨立的東西同單個人對立的。這正是由于他們作為個人是分散的,是由于分工使他們有了一種必然的聯合,而這種聯合又因為他們的分散而成了一種對他們來說是異己的聯系。”[55]這些“偶然的個人”被硬性地鉗制于“虛假的共同體”之中,個人與其生活之間“互為偶然”,當然也就沒有什么“個人自由”可言。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對于無產階級來說,全部生存條件都已變成偶然的東西。因此,無產者為了實現自己的個性,必須推翻他們面臨的生存條件,建立“真實的共同體”,以實現自覺自由的聯合,通過“這種聯合把個人的自由發展和運動的條件置于他們的控制之下”[56]。共產主義將是偶然的個人的揚棄和有個性的個人的生成。
在《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所確立的自由,不是精神自由,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實踐自由,而是“自主活動”。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自主活動”是“自由個性”的規定,只有在“自主活動”的基礎上,才能實現人的“自由個性”。所謂“自主活動”是指主體按照自身的意愿自我決定、并且能夠自由支配所需的各種外部條件的活動。馬克思、恩格斯認為,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勞動成為“強制勞動”,已失去了任何“自主活動”的假象,成為摧殘生命的方式,成為“自主活動”的否定方式,成為手段。只有在共產主義條件下,才能實現個人“對生產力總和的占有以及由此而來的才能總和的發揮”[57],實現“自主活動”同物質生活的一致,實現勞動向“自主活動”的轉化。
在《形態》中,“物質生產實踐”與“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像兩條相互交織的紅線貫穿在唯物主義歷史觀的整個理論體系之中,前者體現客體的維度、科學性的維度,后者體現主體的維度、價值性維度。“物質生產實踐”與“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統一,科學性與價值性的統一,是唯物主義歷史觀的真髓,也是它的當代價值所在。
三、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
《形態》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形成過程中的重要文本,在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其所闡明的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基本原理,對于當代中國的改革和發展具有重要實踐指導意義。
1.《形態》的理論價值
馬克思、恩格斯從1844年起就開始著手創建他們的新世界觀,其間有兩部反映新世界觀的著作,即《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神圣家族》。這兩部著作都闡述了新世界觀的重要原理,但都不夠系統完整,還是不完全成熟的作品,還帶有費爾巴哈人本主義的痕跡。但它們為新世界觀的全面建立做好了理論準備。1845年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全面建構了新世界觀的理論框架,但卻沒能展開。《形態》則是真正全面、系統、詳細闡述新世界觀的標志性著作,它使《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所建構的新世界觀的理論框架變得有血有肉,變得豐滿起來,成為一個有著豐富內容和深刻思想的系統的哲學世界觀。《形態》作為對《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進一步說明、發揮和展開,是馬克思、恩格斯哲學思想形成過程的完成,它完成了清算自己從前的哲學信仰、詳細制定新世界觀的任務,它同《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一起,標志著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誕生。
《形態》第一次全面系統地闡述了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基本原理,標志著馬克思、恩格斯的第一個偉大發現的基本完成。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創立,不是指個別觀點和個別原理的出現,而是指區別于一切舊哲學的基本觀點、基本原理的確立,以及在此基礎上的各種原理的系統闡發。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創立,實現了哲學史上的偉大變革,不僅對于哲學、經濟學,而且對于一切歷史科學都具有革命意義,在哲學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
2.《形態》的實踐意義
《形態》所闡明的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基本原理對當代中國的改革和發展具有重要實踐指導意義。其中,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前提和出發點的原理為黨的思想路線“一切從實際出發”奠定了哲學基礎,生產力與交往形式(生產關系)、市民社會(經濟基礎)與國家(政治上層建筑)以及觀念上層建筑辯證關系的原理為當今中國“四個全面”戰略布局、“五位一體”總體布局奠定了哲學基礎,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原理為以人為本的科學發展觀與“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發展理念奠定了哲學基礎。《形態》關于實踐唯物主義、全球化與世界歷史性、市民社會與交往實踐、個體與共同體等問題是當代人們研究的熱點問題。《形態》所創建的科學世界觀和方法論,不僅對于澄清人們對馬克思主義錯誤和教條式的理解有重要的指導意義,而且對于人們科學分析和正確把握當今全球化進程以及中國社會發展方向,探索新時代社會發展規律具有重要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