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規訓、自知力與自我救贖:面對精神疾病與犯罪的哲學思考
- 楊玉昌
- 16字
- 2021-12-31 13:49:00
上篇:2014年腦科醫院和監獄實習報告
腦科醫院和監獄見習報告
謝書慧
在大三第三學期的福柯研究課程中,我有幸參與了楊玉昌老師組織的三次課外見習活動。這三次見習活動分別是2014年5月21日到廣州市腦科醫院的見習、5月26日到女子監獄的見習以及6月5日到男子監獄的見習。首先,這三次見習活動的機構都十分特殊,像腦科醫院(亦即精神病醫院)和監獄都是人們日常生活中極少接觸到的場所,當然,我們見習活動的對象也是十分特別的群體。在我沒有到這些地方見習之前,精神病醫院和監獄之于我而言,只是一個名詞。除了這些機構的特殊作用之外,我對它們沒有任何真切的了解。這些機構的存在就是這樣矛盾的:幾乎社會上每一個人都知道它們的重要性,但是絕大部分人又都像我一樣對它們知之甚少。它們是這個社會的“邊緣存在”,是被“刻意”忽視的存在。然而,這幾次見習活動卻讓我有機會深入到這些地方進行觀察和學習,我從其中確實了解到很多以往不知道或知道得不甚真切的東西,更重要的是引發了我對很多問題的深入思考,從而獲益匪淺。因此,我將這幾次見習活動的觀察、學習經歷以及相關的思考,按照內容分成了三部分進行詳細的報告,希望也同樣能給大家帶來一些有價值的東西。
一、廣州市腦科醫院見習
2014年5月21日,我們的福柯研究課程開展了第一次課外見習活動。這一次我們來到廣州市腦科醫院,嘗試與一些在精神上或心理情緒上有障礙、疾病的病人進行溝通。當天的見習活動是分成兩個不同的小組展開的,而我則被分配到了前往十樓情感障礙科見習的第二小組。與小組成員一同乘電梯到達十樓之后,我們發現該樓層的布局與樓下是截然不同的。這里只有較少的幾個房間是供醫務人員治療或家屬見面使用的,其余更大的空間是留給住在這里的病人。醫務人員的區域與病人的區域由一道堅實的電子門隔開,只有用相應的電子通行卡才能把門打開。電子門本身也是非透明的,門兩邊的人都只能隱約看到另一邊的情況。我們剛到十樓的時候,就依稀看到門那邊有的病人在圍著圈圈走,模模糊糊的人影在門上晃悠,還聽到打乒乓球的聲音。不一會兒,門那邊的病人似乎也看到了另一邊聚集的我們,都紛紛擠到門邊來了。
(一)醫生對精神病人進行會診的觀察學習經歷
隨后,負責我們見習任務的醫生把我們帶到一個寬敞的辦公室進行觀察學習——讓我們深入了解精神科醫務人員是如何與病人溝通,從而獲得病人的病情以及心理活動等重要信息的。當時,辦公室內一群醫務人員已經圍著病人坐了下來并開始詢問問題,其中一些正在做筆頭記錄。我還清楚地聽到醫生一開始問病人需要什么樣的幫助時,病人只是冷冷地回答說吃藥就好,可以看出病人并沒有溝通的意愿。同時他看到又有一大群人進來后,明顯地緊張了起來,不停地搓著雙手,腿也不自覺地動著。可是醫生還是耐心地對他進行引導,試圖尋找可以溝通的話題,慶幸的是病人漸漸地也很愿意與醫生交流。
從我們聽到的談話內容以及后來負責我們見習的醫生透露的信息,我們了解到這個病人的實際年齡為22歲(與我們年齡相仿),他的總病史已經長達8年,最初發病是在14歲,也就大概初一、初二的時候。其實病人也曾提及自己在這個時候感覺心情非常不好,覺得自己懂的知識十分少,怎么也學不會;身體很差、沒有活力;很少說話,因為自卑也不喜歡與別人溝通交流;睡眠質量很差;注意力往往難以集中,連完整上一節課都難以做到;沉迷于電腦,因為玩電腦能使他心思變少,心情會稍微好一點。這期間一直都是這樣的狀態,持續很久,也正是從這時候起他開始出現幻聽。這個幻聽是不受他控制的,它往往是莫名地就在病人頭腦中回響,例如他不時都會聽到如“全程為你,偉大人格”這樣的語句不斷在頭腦中重復。其次,有時對于病人心中所想的問題,這個幻聽的聲音又都能一一做出回答。病人由此認為這個幻聽的聲音能夠知道他的心事(即使他并不想讓別人知道),并認為這是因為有人把某個裝置安在他的喉嚨上,把他想說的話提前發送過去。這個幻聽一直到現在還存在。
同時,我們從指導見習的醫生那里也了解到,這個病人的病情是反復發作的,中間有過緩解期。病人對此也有提及,說2008年(大概是高二時期)和2011年秋天(大學時期)是他特別快樂的兩個時期,2008年的那段時期持續了十幾天到二十天,他感覺自己心情特別好,身體充滿活力,睡覺不那么多就很精神,大腦還反應很快,做事有效率,也很聰明,與別人的互動也逐漸好起來。但是仍然能夠聽到幻聽,例如他能不受控制地幻聽到住在他隔壁房的堂弟向他的父親抱怨他(指堂弟的父親)的漠視和不關心,他還能幻聽到整個樓層都在討論這件事情。2011年秋天的那段時期持續了接近一個學期,在肇慶師范學校學習的他成績很好,更當選了班長,參加了各種活動,如做板報等;睡眠質量好;經常出去逛街、聽歌,還經常和別人聊天、玩耍。但是在2011年之后,我們發現病人的情況進入新的階段。此時開始他認為自己擁有特異功能、超能力,例如他在打牌的時候很少輸,他就是能感覺到應該出哪一張牌,也就是從這些小事情開始,他逐漸“認識”到自己具有讀懂別人內心想法以及預知未來的能力。他開始能夠控制某一部分的幻聽,如讓它重復就重復,并把這一類幻聽看作是自己的超能力(但需要注意的是那種不受控制的幻聽也一直存在,這種幻聽的聲音常常令病人想要使用暴力)。他的超能力既可以是聲音,也可以是圖像,甚至是兩者的結合,反正只要他想一下就能測出他想知道的事情。例如他可以通過抖一下衣服就知道別人此刻在想什么,還現場給我們做了示范(現場讓他說出四位在場醫生的心理活動,病人用以上方法指出他們分別在想魚、咸魚、三文魚和女人);他還可以憑借超能力做一些以前他完全不了解的事情,例如他不會彈吉他,但只要他用超能力想一下,腦子里馬上就會出現手指在琴弦上彈奏的圖像,那么他也就能跟著彈吉他了。他還告知我們他的這種特異功能、超能力是從小練功練出來的(病人還沒給這種功取名字),只是以前沒怎么關注,但在2011年以后病人就開始十分重視它。這種功是通過鍛煉身體,增強細胞的運動而使人變強的,它沒有具體的練功方法,非常隨便,只要病人自己想練就可以練,而且這種功只有他能練,別人是不行的。他告訴我們自己現在已經練到接近不死的“霸元層”(病人把他練的功分為很多個層次,但并無明確說明,只知道有青龍層、太元層、霸元層等)。
其實病人的這種情況也是曾有好轉的,此前通過藥物和心理的治療,病人曾一度消除了這種幻想(就是現在病人口中所說的不能使用超能力的時期,但他堅持認為那是由于自己不想使用,而并非由于能力的喪失)。但是病情于最近又再一次發作,病發的原因是病人通過超能力“測出來”(或者說“想出來”)他的父母串通原醫院醫生要下毒害他、特意給臟東西讓他吃,還“測出來”他現在的父母并不是親生的,他是由日月精華自然化生而成的(病人非常堅信這一點,并不介意通過驗DNA的辦法向大家證明“事實”),而他父母這樣做則是由于他們嫉妒病人本身具有超凡的能力,也因為這樣,病人打傷了自己的父母并到街道上胡亂說話,最后不得不被再次送進腦科醫院,但病人則認為自己現在處于一個身體不好但是心情較好的新時期。
(二)對該會診觀察學習經歷的反思
以上所有信息都是醫生通過和病人的談話了解到的。我們留意到,在會診的過程中曾有兩個醫生問過這個病人問題。如果仔細聆聽的話,我們就會發現這兩個醫生的問題大多是相似的,而且往往是針對病人自己透露的關鍵信息進行追問。只是兩個人的詢問態度有所不同,較為年輕的女醫生態度溫和,總是用商量的口吻和病人聊天,循循善誘,啟發性地引導病人與她交流。因此,談話中她總會用充滿好奇的語氣反問病人,例如她會經常使用“這個情況是怎樣的,你能告訴我嗎?”的語句,偶爾還會稱贊病人十分配合醫生們的表現;而另一位中年男主任醫生的態度則十分強硬,他總是用批判的口吻和病人聊天,總會毫不留情地指出病人回答中意義不明或語義矛盾的點,并強烈地進行質疑。一旦他找到病人話語中的漏洞,往往就會針對這一點反反復復地追問病人,直到病人把這個問題說明白為止。因此,談話中他總會用充滿懷疑的語氣詰問病人,例如他會經常使用“我覺得情況不是這樣的吧!不然你怎么解釋呢?”或“我不相信你說的話,這怎么可能呢?除非你拿出證據,否則我不相信”的語句。不少同學認為前一位女醫生的態度比較可取,她真正把病人當作應該尊重的、獨立的生命來看待,不像后一位男主任醫生一樣,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用鄙夷的目光來看待病人,并認為這種態度會激起病人的反抗心理,既不利于他們談話的繼續進行,也不利于準確地獲取病人的病情信息。
對于這樣的觀點,我不敢茍同。首先,我們可以觀察到這個病人在和醫生們談話的時候態度是十分冷靜的,他總能對醫生們的問題做出清晰有條理的回答,即使面對男主任醫生的刁難詰問,也能有邏輯地靈活應對。他與我們想象中瘋狂的、不可理喻的精神病人的形象相去甚遠,如果不是他的談話內容如此天馬行空、怪誕離奇(他還會非常耐心地向你說明他的想法以及理解的思路以求得到你的信服,雖然他所說的內容在我們看來無法理解,也根本不可能實現),僅憑他的外在行為表現,相信大多數人都像我一樣判斷不出來他有什么問題。這就讓我們警惕,精神病人可能會有深藏的、不易為人發覺的精神病癥表現,這時認識到病人內心深處的癥結就顯得十分重要,否則我們將無法準確地辨明病人屬于什么類型的精神病癥,更無法確定應該采取什么樣的方法進行治療。因此,醫生與病人的會診應該以盡可能多地獲取病人的信息為首要目的。那么,以有效性的標準來看,男主任醫生與病人的對話顯然給我們帶出了更多有用信息。因為這個病人有非常強烈的、希望獲得他人信任的傾向(這是他比較特殊的一點,所以他在談話中總是盡量做到有問必答,對此他在談話中也多次強調),表達的內容相對也比較清楚明了。通過這種充滿懷疑的詰問方式,病人也在不斷地整理他的思路以及其中各種細節,并一一詳細地向我們表達。這種體系化的整體認識讓我們能夠細致地了解病人的思想狀態,有利于我們掌握他的真實病情,特別是對于那些像這位病人一樣,病情復雜、難以準確判定情況的精神病人。
負責我們見習的醫生告訴我們,這位病人擁有兩套不同的精神性疾病的癥狀:一是狂躁癥的癥狀。表現為心情的高漲,意志行為強烈;二是精神病癥候群(或說分裂綜合征候群)。表現為夸大妄想、被害妄想、非血統妄想、思維被洞悉體驗、物理影響幻想和真性言語性幻聽。因為目前還沒能對他的病癥做出明確的定性,所以這樣的會診會反復地進行,而目前針對這位病人的情況也只能采取藥物治療,嘗試平復他的情緒并控制他的幻聽情況,從而動搖那些他幻想為真的事物,令他有機會重歸現實(這是醫生們暫時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案,但能否達到此效果還不確定)。這就更堅定了我對后一位男主任醫生所用的詢問方式的認同,只有真切明白病人全面的、細致的病情信息,才有可能真正地幫到這些精神病人。
(三)對病人區域的參觀學習經歷
接下來,負責我們見習的醫生就帶我們到電子門對面的病人區參觀,醫生用智能卡打開門之后就領著我們進去了。病人區域的空間還是很大的,但是里面容納的精神病患者也非常多,使得原本寬敞的空間顯得十分狹小。在我們觀察的同時,病人區內幾乎所有的病人也都回頭定定地注視著我們這個方向,還有一些比較好奇的會湊過來我們這邊仔細地打量,當時我只感覺自己全身的神經都緊繃了起來。之后醫生就陸續地喚來了三個病人與我們進行短暫的交流。
第一個病人是個小伙子,今年22歲,來自河南商丘。在交談中,他不斷地向我們介紹自己的“發財大計”,他參考肯德基、麥當勞在中國開4000家分店的經營模式,也要模仿它們開一家連鎖經營的炸饅頭店。但是他要首先從銷售做起,他認為最快的賺錢方式是賣汽車,可以年賺100萬美金。待他有錢了以后,他會“愛民如子”,在開放的中國建立他的金融帝國。他還說要超越比爾·蓋茨、股神巴菲特和李嘉誠,在53歲之前成為世界首富,讓自己“萬古流芳名”。他還告訴我們他的右手中指上有一個“快樂頻道”,只要按一下0.001秒后就會轉換思維,使自己變得開心起來。他喜歡看書,但有時候看得實在太累了就會做30個俯臥撐,然后就又精神奕奕的了,這時候他每天只要睡兩到三小時就足夠了。整個談話過程中他的語速都十分快且語量大(語言緊迫感強),但話語不太清晰,其間話題也轉換了很多次,隨意性很強,他整體給人的感覺是精神飽滿甚至是過于激動的。后來我們才從醫生那里得知這位病人是患了躁狂癥,這種癥狀通常會表現為情感高漲、思維夸張、自我感覺強烈、思維奔逸、睡眠不多但精神也很好、意志行為增多增強,嚴重的會有暴力傾向。
第二個病人是一個只有19歲的年輕人,他和前一位病人相似,患有躁狂癥,但是他的病情更多的是由于肝豆狀核變性這種單基因隱性遺傳病的發作導致的。由于病人體內的ATP基因突變使得銅藍蛋白不能正常合成,進而導致銅元素不能正常排出而在體內堆積并產生毒性,這樣的后果是使得病人的肝臟和腦部受到嚴重損傷。談話過程中我們也發現病人有難以排便,不能很好控制臉部肌肉(體現為臉部肌肉僵硬,說話不清晰)和身體協調性的問題(病人兩手伸直后會不自主地顫抖)。我們還了解到患有這種病癥的人往往情緒不穩定,容易沖動,要求多,容易疲勞卻難以入眠,例如這位病人被送進腦科醫院治療就是因為他在家人拒絕其無理要求后,一怒之下竟然把自己左手尾指給砍斷。在我們和其他病人交流時,他還因為醫生拒絕他吸煙的愿望(認為醫生不關心他)而對醫生做了一個打槍的手勢(雖然最后被醫生耳提面命地訓了一遍,并勒令他以后不許重犯)。
第三個病人是一個年邁的老先生,通過他與醫生的談話內容,我認為他是當天我交流過的病人當中最正常的。他很平靜也很坦誠地跟醫生說明他自己近期的情緒狀況:仍然沒有感受到真正從內而外發出的愉悅感,但是內心的驚慌感卻減少了;身體內在精力增強,少了不合常理的嗜睡感,胃口變好;增加了自己的興趣,如讀書等。后來我才震驚地發現原來老先生患有抑郁癥,總病史長達12年,其間病情反反復復,最近的一次病發是由于他的愛人在兩年前去世。進院之前他的情況是什么事都不想干,只想睡覺和抽煙,對周圍事物的興趣以及愛好迅速消失或減少,嚴重的時候還有自殺的念頭(但當時還沒計劃,老先生也是意識到這其中的嚴重性后自愿進院治療的)。
(四)對病人區域的參觀學習的反思
1.所有病人都應該統一隔離?
從上面的描述我們可以發現,有些精神科病患者其實并不如我們想象的那樣難以理解,像老先生(即第三位病人)在近期發病是因為配偶離世的悲傷情緒所致,一般人遇到這樣的狀況都或多或少都會產生悲傷的情緒,只是每個人悲傷的程度以及表現出來的行為都不盡相同罷了,那么我們應該用什么標準來衡量正常與不正常呢?此時,這個問題就顯得十分關鍵了,但它的答案卻并非“鐵板上釘釘”那么清楚明了。另外有些精神病患者的情況是無法避免的,只能讓人感到遺憾與無奈的。就像那個只有19歲的年輕人一樣(即第二位病人),他的精神性疾病更多是由于基因突變引起的隱性遺傳病而迸發出來的,他的問題遠遠超出了心理、情緒范圍,也是單純的精神性治療難以解決的。這時候用精神科疾病患者的標簽來判定這一類人群是否正確?對此,我們的答案似乎也顯得不那么堅定有力了。也正是因為這樣,我們不禁要質疑:將這些情況特殊的病人與其他患有精神性疾病的病人混合在一起并且統一隔離起來,這樣做真的是合理的嗎?難道這些人不應該采取其他更適合他們各自情況的、更有針對性的應對方式進行治療嗎?對于這些“特殊”情況,我認為做出適當的辨別區分是必要的,醫生們應該根據這些病人的病因、病情做出多樣性的、有針對性的治療方案,避免因為這種統一隔離的治療方式而對他們的康復產生負面的影響,如影響這些病人對自身的正確認識和對自身的認同感(例如,總是認為“自己有病”“自己是不正常的”等)。
2.家庭在精神病患者的治療中可擔當怎樣的角色?
另外,“家庭在精神病患者康復過程中究竟扮演什么樣的角色”也是我非常關心的一個問題。我會關注這個問題是因為那個只有19歲的年輕人(即第二位病人),我們去廣州市腦科醫院見習的時候是5月下旬,當時還有不到兩個星期的時間就是端午節了。因此,當天我們隨帶領我們的見習醫生繼續在病人區域逗留時,這個年輕的病人不時會跟醫生提出要求回家,想要回去和家人團聚過節。對此,醫生也只能暫時用另外的事物來安撫他的情緒,如允許他在限度內抽一根煙、告訴病人他的家人當天下午就會來探望他,并帶上他最喜歡的水果食物等(我們了解到這個病人的親屬十分關心他,基本每隔一天就會來醫院進行探望)。而從中,我們卻可以了解到有些精神病患者的家屬還是非常關心和照顧病人的,并沒有因為患病而拋棄他們(因為精神性疾病一般難以一次性根治,常常反復;而且病癥發作時情況又異常復雜,往往照料十分困難),仍然希望他們康復后能夠和以前一樣與家人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另外,有些病人也很期待和向往家庭生活,思念他們的親人,只是他們有時候會出現難以控制自身情緒的情況(對于在十樓情感障礙科的病人來說)。對于這種情況,家庭的生活狀態是否更加有利于病人的恢復呢?家庭又有沒有能力承擔這個重要的責任呢?對于精神病院來說,或許應該認真地考慮“家庭—精神病院”的治療模式的合理性和可行性:首先,醫生們應該準確地判定病人所患的精神性疾病,并制定出最適合的治療方案(當然,像有傷人傾向的病人則不符合條件,因此醫生們在制定治療方案時應對家庭能夠做到的治療水平,和病人的實際情況進行綜合考慮);對于擁有在家進行康復治療條件的病人,讓其家屬和親戚先接受一系列相關的看護培訓,并向主診醫生了解相關的知識以及病人實際的情況等,當然在家康復的過程中也要不時與主診醫生保持聯系,做好后續跟進的工作;最后,病人還需要定時到精神病院進行復查和病情評估,反饋有關信息。這樣的治療模式更加強調了家庭的作用(亦即親情的作用),雖然可能適用的情況十分有限,但是對于那些符合條件的病人來說,這無疑是更好的選擇。
3.醫生是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威嗎?
在這次觀察學習過程中,我確實看到了醫務人員對病人似乎有一種神奇的控制力,無論是從醫生反復詢問、引導病人的談話過程,或是對因遺傳病迸發精神性疾病的患者所采取的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如心理社會干預和危機干預,不良的認知模式、情緒和行為模式的識別和改善),還是對抑郁癥患者的認知行為治療(簡單來說,就是通過各種治療方法,如交流溝通等,使患者發現自己的負性自動化思維,并積極讓其發覺自身好的、積極的、有進步的一面,增強正面思維從而達到治療的效果)。在這過程中,醫務人員確實擔起了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他們是治療者、溝通者,更是掌控者,還記得那個19歲的年輕人在交流的過程中不止一次表示自己會反省并急切希望回家,但是醫生都會以觀察時間不足、反省程度不深為由婉轉拒絕(我想其背后遵循不變的大原則應該是病人對自身所患疾病擁有清晰明確的自知能力以及不讓自己做自傷或他傷行為的控制力)。在這樣的情況下,醫生實際是擁有對病人的絕對權威(他擁有判定病人入院或出院與否的極大決定權,他本身就是判斷的標準,且往往難以創立有效監督的平衡機制和條件),那么此時對于病人的意志(如上面提及的病人想出院的例子,出院或許能對病人的恢復有利呢?)以及醫務人員接近“絕對”權威的合理性,“我們應該如何看待或者說判斷取舍才是正確的呢”就成了一個艱難的問題。
二、女子監獄見習
2014年5月26日,我們的福柯研究課程開展了第二次課外見習活動。這一次我們來到一個女子監獄,嘗試為因犯罪被判刑的女犯人提供心理或是法律方面的咨詢。當天的見習活動是分成兩個不同的小組展開的,兩個小組分別是入監隊和出監隊。而我則被分配到了出監隊小組。當天下午的活動行程先是小組內的兩名同學進行心理咨詢和法律咨詢的專題演講,然后所有同學再進行各自的單獨咨詢,最后觀賞出監隊人員自己編排表演的節目(了解他們在監獄的日常活動)以及參觀她們的監舍(了解她們在監獄的生活條件)。
(一)女子監獄咨詢經歷
之前聽往屆師兄師姐們見習的經驗分享,了解到在入監隊的人因為剛剛來到這個地方非常不適應,再加上各自心酸的經歷以及與家人親友的分離,整體氣氛十分壓抑。而相比之下,在出監隊的人因為很快就能夠結束服刑的監獄生活和家人們團圓,氣氛則更為輕松歡快些。也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下,我之前害怕不安的情緒也消散了不少,并順利地和兩位服刑人員進行了交流。
第一位向我咨詢的服刑人員是一個坐了將近10年牢的犯人,她本身并沒有身份證,在未入獄之前使用的也是她丈夫為她辦的假身份證(平時就已經不能享受如醫療保障等公民權利),在入獄之后她的判決書也因此發生過問題。現在她即將出獄,但她的丈夫和親人很多都已經去世了,故鄉家里更是幾度變遷沒有人能證明她的身份,為此她為自己的出路感到十分迷茫,連一張自己的身份證都沒有,她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將來的路要怎么走。說到這里她自己也傷心不已,眼里早已泛著淚光。我曾經問過她為什么不找獄中的獄警們求助,但是她只是搖搖頭說像自己一樣的人在這個監獄里多得是,她根本不知道(但我覺得她也從心底里不相信)獄警們會不會用心為她這樣一個犯過事、但在獄警們眼里又早已司空見慣的人解決這件事。我除了告訴她獄警們和大家會真心協助,會盡量給予她所需要的幫助外(除了這些聊勝于無的安慰和鼓勵外),我就再沒什么能夠幫到她的了。而我也深刻地體會到使人服從并不一定被人信任的道理。對于服刑人員來說,獄警們是看守人,是監察員,是權威者,卻可能不是可信任的人,她們的心中總是將自己與獄警們無形地隔絕開來。
第二位向我咨詢的服刑人員情況更為復雜,她現在大概40多歲,在20世紀80年代與她的丈夫“結婚”,當時在村子里他們并沒有擺酒,也沒有去領結婚證,只是兩人確定關系后就住在一起,生養孩子。他們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但是后來兩人因為感情不和,經常爭吵不休,于是兩人也就分居了。后來她接到了來自法院的電話,告知她到法院處理與她丈夫的離婚事宜,雖然她也曾質疑過這個“離婚”的說法(因為按照上述的說法她與其丈夫至少在法律上并沒有結過婚),但由于情感的問題并沒有前去。再后來她就因犯事而進了監獄,孩子的撫養權也自然地歸她丈夫所有,但在這期間她一直每月按時給孩子們撫養費。她的丈夫則已再婚并與現在的妻子育有一個兒子。現在她所關心的只是能否取回孩子的撫養權,她的孩子將來是否有權分得她丈夫的遺產(可能是某些信息讓她了解到現在的丈夫對現在妻子生的兒子十分寵愛,并有意向將自己的財產都留給這個兒子。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她十分擔心兒子的前程,在咨詢過程中也不斷提及這個問題)。我心里清楚地知道按照法律的規定,如果她的丈夫明確地立下遺囑要把財產全留給那個受寵愛的兒子,那么她甚至她的兒子是沒立場反對或阻止的。另外以她現在和可預計的將來之情況,她的條件也很難使她成功地獲得孩子的撫養權。但是這些我都無法說出口,只能建議她尋找更專業的人士進行咨詢和請求援助。這時候我總能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二)對女子監獄咨詢的反思
——哲學能做點什么?
在女子監獄的咨詢活動中,兩個服刑人員都向我咨詢了有關法律問題。因為我不是法律專業的學生,不能為她們提供確切的答案,對此我深深地感到了無能為力。但是在交談的最后,我都注意到了她們兩人不禁濕潤的眼眶,這時我又強烈地感覺到自己還是起了那么一點幫助的作用——愿意耐心地傾聽她們的煩惱、她們內心糾結痛苦的心情,或許她們也確實需要這樣一位好的聆聽者和傾訴對象(她們反而不需要你給出太多的意見)。但這次的經歷讓我更為深刻反思的一個問題是“如果用哲學來進行咨詢的話,我們又能夠給她們帶來些什么不同的東西(區別于法律和心理的)? ”
這個問題讓我馬上想到了這個學期選修的東方哲學概論課程,課上李蘭芬老師曾對“哲學”一詞做過這樣的解說:哲學是一種生活態度。哲學家所追求的是智慧,而智慧無外乎與三對概念有關:真和假、善和惡、美和丑。哲學家的任務在于對真假、善惡、美丑混雜的事物做出區分和選擇,辨明并自愿選擇和追求那些真的、善的、美的事物;同時,對于假的、惡的、丑的事物也要以平靜的態度來看待。他們需要在理解、認識到真的基礎上,依據自身標準從所有的事物中選擇出美的、善的事物來,并且將這個標準或原則內在化,成為自我生命的一種存在狀態。在生命哲學或宗教哲學領域,哲學所討論的對象,歸根到底,可以概括為人生最重要的四個問題:
(1)個人——應該“如何界定”的問題——與人的行為規范內容有關。
(2)社會——應該“如何進行”的問題——與道德實踐的內容有關。
(3)和諧——應該“如何獲得”的問題——與人生的幸福內容有關。
(4)神圣——應該“如何落腳”的問題——與人生的歸宿內容有關。
哲學所談論的對象不像法律那樣往往會為人的意志轉移而變化,它追求的總是那些永恒不變的、具有普遍性的真理;哲學也不像心理學那樣對解釋一個完整的人總是顯得那么無能為力(心理學使用情緒、認知等概念,對于解釋某個人的某個特定的想法或行動許是有效的,但是這些概念卻往往難以合理解釋一個具有同一性、自在、獨立存在的人連續不斷的一系列想法和行為),它對人有理想人格的期盼和目標。因此,哲學能從看待世界的根本方法上對人產生顛覆性的、深遠的影響,或許這就是哲學能夠帶給人們最有價值、最與眾不同的東西吧!
(三)女子監獄的參觀經歷
在單獨咨詢環節結束之后,我們就跟隨獄警到了服刑人員的監舍和學習活動場所進行參觀。監舍內外都有重重的鐵欄圍著,每一個監舍面積不大,住12個人,服刑人員的床都靠得非常近,給人一種擁擠的感覺,而洗漱臺和洗澡間也設置在房間的后面。透過鐵欄看到監舍情況的時候,我不禁想象如果自己生活在像這樣一個狹小的空間,沒有任何自己的娛樂,作息時間、活動行程也都被事先安排好了,我能夠忍受這樣的生活嗎?如果能,那又忍受多久呢?隨后我們又參觀了她們平時的活動房間,里面擺放了很多的書籍供她們閱讀,也放置了不少她們親手制作的手工藝品。但是最吸引我注意的還是那些張貼在墻上的滿滿的規條或守則,其間帶領我們的獄警還和我們介紹,這些都是獄警們要教給即將出監的服刑人員的東西,獄警們每天都會讓服刑人員朗讀和背誦這些規范守則,希望她們把這些規范守則牢記于心,將來回歸社會之后不要再做違法犯罪的事情。
(四)對女子監獄參觀情況的反思
——作為約束還是權威存在的規條守則?
獄警們在講述她們教授服刑人員這些規范守則的時候,我相信她們是懷著要幫助服刑人員的善良的心的,但是仍不禁令我深思這樣一個問題:監獄是一個讓犯事的人“改過自新”的地方嗎?把我們正常社會的一套法規守則要求強制灌輸給她們,讓她們按照我們所希望的那樣反應和行動,服從這個社會大多數人所訴求的“正義”的權威,這實際上只是一種變相的控制。我并不懷疑這些規條或守則內在確實有它正面的意義和價值在,但是像這樣靠身體或思想控制的方式往往不能真正地培養人們內心的善念,它本身也不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想要這樣去做(或可稱“出于自身意愿”)的精神力量,而是像電腦程序指令一般的存在,那些服刑人員就是那些沒有自由意志的機器,她們只要照著電腦指令的指示做就可以了,從而變相地剝奪了她們自主、獨立思考的能力。最終這些規定和守則只是被看作一種外在約束的牢籠,只不過多了像“正義”這樣冠冕堂皇的頭銜罷了。對于服刑人員來說,這是真正關切到她們精神性生存的需要嗎?如果不是,那么這難道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權威”或“暴力”嗎?監獄本身存在的意義又變質成了什么呢?
最后我還希望給以后可能到女子監獄進行見習的師弟師妹一些建議或者忠告,在監獄中的人每一個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更有自己的利益、立場,因此在進行咨詢的時候我們并不能過度傾注自己主觀的情感,要準確地分析事件的癥結以及關鍵的要點(甚至是一些咨詢人故意模糊的事實要點),要進行引導式的咨詢(在不斷的溝通談話中更真切地了解到事情的真相,給出適宜的建議,而不是判定)。在對事件的各個細節的真相以及相關的法律法規有足夠清晰的了解之前,不要給咨詢人確切的答案。
三、男子監獄見習
2014年6月5日,我們的福柯研究課程開展了第三次課外見習活動。這一次我們來到一個男子監獄,嘗試為因犯罪被判刑的男犯人提供心理或是法律方面的咨詢。當天所有同學都是統一行動的。首先,我們在獄警們的帶領下參觀了監獄,包括園區內監舍樓的分區結構、監獄內的教學樓以及具體的監舍情況。隨后,我們就到了指定的會場進行接下來的咨詢活動。
(一)監獄咨詢經歷
當天的咨詢是采取一對多的方式進行的。我負責兩個服刑人員的咨詢,其中一個人是個非常年輕的小伙子,長得十分周正,坐著的時候腰板也挺得直直的,雖然穿的是囚衣,卻十分整齊干凈;另一個人則稍為年長,看起來比較沉穩。一開始由于互相不熟悉的原因,雙方都十分沉默,氣氛一度很尷尬。但是年輕的小伙子到底比較活躍健談些,所以不久我們就開始聊起來了。剛開始他總是說些不著邊際的客套話,后來問我的也是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對此,我還是選擇順著他的話題先聊著,或許他還需要時間來適應我這個陌生人,并且考察我是不是一個值得信任的聆聽者和傾訴對象。在談話進行到一大半之后,他突然問我對于監獄的看法,問我監獄是不是只有壞的方面——是不是無論像他們這樣的服刑人員在監獄里怎樣反省、怎樣洗心革面、怎樣遵守紀律或是怎樣學習知識和培養技能都毫無作用,因為等到將來他們回歸正常社會生活之后這些都會變得不值一提,社會早為他們貼上曾經因違法犯罪坐牢的標簽。他告訴我,雖然他也經常鼓勵自己要往積極的方面看,但是這樣的認知總是揮之不去,讓他倍感監獄生活難熬,也讓他感覺未來人生渺茫(再加上現在新的減刑細則執行辦法推出之后,減刑變得更加困難,他們在監獄里的時間比本來預計的要長,他談及這個內容的時候經常莫名地就嘆起氣來)。因此他十分希望我能夠告訴他在監獄里面(這是他現在不得不面對和處身的實際情況)怎樣創造一些積極方面的價值。面對這樣現實的問題,我除了建議、安慰他要調整心態、樂觀面對,以平常心接受之外,無法給出其他任何實際性的幫助。因為這樣的社會認知確實存在,在現實的生活中也確實會有各種偏見和歧視的情況發生。
另一個咨詢對象在整個談話過程中都較為沉默,較少參與到談話中。但是他還是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因為當他知道我是哲學系的學生時,甚少說話的他突然開口問了我許多關于哲學的問題,如現在的哲學學習一般都會使用那些外文教材?一般通過什么樣的方式可以獲得這些資料?其間他還抱怨監獄的圖書館經常不能滿足他們對于外文專業書籍的需求,并要求我向他推薦一些相關的書籍,透露出他對哲學濃濃的興趣。這一番問話讓我倍感震驚之余,也讓我意識到這個沉默寡言的咨詢對象可能有很高的教育水平。之后,他就向我抱怨說監獄里生活每天都是被精密、嚴格地安排過的,千篇一律、毫無例外。他們生活中的一大部分都是在監獄安排的固定勞動中度過,一開始感覺還好,但是日子久了,就覺得這些勞動,除了給他提供一部分生活費用的作用外,對他并沒有起到多少實質的、有價值的作用。他還說在監獄里什么都不多,就是留給他反思自己的時間最多。越反思越感到自己在思想、精神方面的需求十分急切,所以他就漸漸開始認真地看起書來,有時候他還會省下日常開銷的錢去買書(監獄有時會讓外面的書商將一些二手書籍拿到監獄里賣),但是這畢竟有限,因此他現在總是會出現“書荒”的情況。他的例子讓我深切地感受到服刑人員的求知欲望也十分強烈,對精神方面有非常大的需求。
(二)對男子監獄咨詢的反思
在與服刑人員面對面咨詢之后,接下來我們還與監獄的獄警們進行了問題的反饋以及相關的交流討論。從中我還了解到諸如服刑人員與家人親友關系等情感問題(涉及探監時長、打電話時長等具體問題)、勞動改造的意義問題(涉及服刑人員認為勞動改造對他們價值不大的看法等)、心理或精神需求的問題(涉及服刑人員希望能有渠道獲得更多與心理或精神相關的知識、教育等愿望)。這些問題的反饋讓我了解到監獄的服刑人員與以往已經成為定式的觀念大不一樣的一面,也開始讓我更深刻地反思監獄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存在,或者說應該是什么樣的一個存在。監獄的作用是僅僅在于對人曾經所犯下的罪行做出相應的懲罰,還是更應該在于改造這些曾經犯下過錯的人呢?社會是僅僅需要將這些與權力體系的規定背道而馳、被認為有危險的人拘禁起來就足夠了,還是更應該對這些人進行規訓、教育,使他們自我反省、改過自新,對社會發揮積極的影響呢?答案不言而喻。若是監獄的意義更在于后者,那么我們就更應該深思現在的監獄管理制度是否真的能夠發揮出這樣的作用?因為現在我們通過與服刑人員的交流知道,他們迫切需要的東西還不能得到充分滿足,如心理方面的咨詢、一些精神層面上的追求(如存在缺乏獲取知識的渠道等問題)。對于曾經犯下過錯的服刑人員來說,相應的懲罰確實是必須的,他們應該有對自己行為的清楚認識和反省,這是無可非議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能過分地將他們的反省和懺悔當作傷害他們的利器,過度地給他們貼上標簽制造偏見和歧視,否則這最終只會變成多數人的“正義”對少數人的“暴力”。他們的身份不應只是被“一棒打死”的罪犯,而更應該是需要并且能夠被規訓、教育的過失犯。他們需要更多來自社會的包容,也需要更多來自我們大家的人文關懷,更需要為他們提供一個追求更高精神層次、思想自由發展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