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后日本軍事力量發展評析
- 劉哲民 石宏
- 5762字
- 2021-12-31 13:32:31
第二節 美蘇冷戰對日本自衛隊整軍計劃、戰略指導思想的影響
二戰之后,影響和決定日本防衛政策的關鍵因素是兩大法律體系:《日本國憲法》與“日美安保條約”。《日本國憲法》第九條規定:“日本國民衷心謀求基于正義與秩序的國際和平,永遠放棄作為國家主權發動的戰爭、武力威脅或使用武力作為解決國際爭端的手段。為達到前項目的,不保持陸海空軍及其他戰爭力量,不承認國家的交戰權”。正是由于這一條的存在,《日本國憲法》也被稱為和平憲法。按照憲法規定,日本不能擁有正式軍隊,而且不得行使集體自衛權,當然也就更談不上什么向海外派兵了。然而“日美安保條約”卻要求日本協助美軍行動,用日本的資源為美國的戰略目的服務。也就是說,日本憲法第9條是明確日本不能做什么,明確了其防衛政策的基本原則,如“專守防衛”“無核三原則”等;而“日美安保體制”卻要求日本應該做什么。因此,兩大法律體系實際上是相互矛盾、相互排斥的。
由“日美安保條約”形成的日美安保體制對日本戰后的防衛所起的作用是根本性的、實質性的,它甚至動搖了和平憲法對日本戰后防衛所做的種種限制。日美安保體制的一個最主要的原則就是日美雙方相互合作并相互提供防衛,日本承擔相應的增強軍備的義務。由于在冷戰期間,美國的根本目的并不是要扮演保衛日本本土安全的“衛士”,而是要利用日本作為對抗蘇聯的前沿陣地,這就注定了美國將利用這個體制對日本提出要求、開發日本潛在資源的發展趨勢。
表面上看,日美安保體制將日本的軍事行為限定在了日美同盟關系的框架下,但與憲法第九條的嚴格限定相比,日本反而在這個安全同盟的框架內找到了發展自己防衛力量的空間。與美國保持合作、維護與美國的同盟關系成了日本擴大軍事力量、發展軍事技術“理所當然”的借口。日本在防衛問題上的種種突破,其法理根源并不在于憲法賦予了日本這樣的權力,但其之所以敢進行擴大性解釋,并一再突破防衛禁區,就在于有“日美安保條約”為依據。也就是說,“和平憲法”與“日美安保法”這兩個法律體系之間存在的互相排斥的張力,促使戰后日本的防衛政策悄然發生著演變乃至蛻變。
盡管這兩個法律體系在構建之初并非出自日本人的自主選擇,而是美國出于自身戰略需要的產物,但當經過數十年的歲月,它已逐漸被大多數日本人所認可。這兩個法律體系之間的矛盾既反映了美國對日政策的兩重性,也反映了日本國內保守與革新勢力的對立。因此,在戰后日本的防衛決策過程中始終存在著一個規律性的現象,就是每一項防衛政策的出臺都伴隨著激烈的辯論,最后以日本政府統一解釋的形式得出一個結論,并在法理上找到一個能夠游刃于這兩個法系之間的解釋。這種反復無常的自我辯解在世界上恐怕也是獨一無二的。
被占領時期的整軍和戰略指導思想
日本所謂的被占領時期,是指自1945年9月2日正式投降至1952年4月28日《舊金山和約》正式生效使日本“復國”的這段日本被盟國——其實主要是美國軍事占領的時期。
二戰結束后,美國為了防止日本軍國主義東山再起,對日本實行了嚴厲的制裁措施,責令日本按照美國的要求進行民主改革,并且在1947年“幫助”制定了一部日本國憲法。
日本政府與美國占領當局進行了反復的交涉,使美國放棄了對日本實行直接軍事統治的原定方案,改為通過日本政府進行間接統治,并且將天皇制這一國體成功地保留下來。關于日本“放棄戰爭”問題,日本政府希望只將其寫入前言,但駐日盟軍總部堅決要求將“放棄戰爭”單獨作為一章寫入憲法,而關于放棄的戰爭問題,日本希望僅指侵略戰爭而言,而不包括自衛戰爭。但是麥克阿瑟的修憲三原則規定日本應放棄作為解決國家紛爭之手段的戰爭,“甚至是維護本身安全的戰爭”也要放棄。由此可見,戰后初期美國并不關心日本的安全問題,而是考慮如何根除日本軍國主義勢力基礎。后來由于美國軍方內部意見不一,再加上日本的多方努力,最后制定的憲法第9條雖然規定“日本國民衷心謀求基于正義與秩序的國際和平,永遠放棄作為國家主權發動的戰爭、武力威脅或使用武力作為解決國際爭端的手段。為達到前項目的,不保持陸海空軍及其他戰爭力量,不承認國家的交戰權”,卻未明確規定日本放棄自衛戰爭。
戰后日本以日美基軸為核心的安全戰略是在吉田茂時期形成的。1946年4月組閣之后,吉田茂即開始制定復興日本國家的戰略,其核心思想是“重經濟,輕軍備”,將日本經濟的復興作為首要目標。在安全方面,吉田認為戰敗后的日本無國家地位可言,且經濟瀕于崩潰,又被解除了武裝,只能依附于某個大國并在其扶植下謀求恢復與發展,而這個大國只能是美國。1948年以后,隨著美蘇冷戰局勢的日趨激化和中國人民解放戰爭的迅速進展,美國日益感到日本在其亞洲安全戰略中的重要性,因而決定與日本實現單獨媾和,對日本實行相對寬大的政策。對此吉田茂認為,在東西方冷戰的世界格局中日本無法實現無防衛的、中立的全面媾和的設想,只有追隨美國的媾和政策,才有可能于冷戰的格局中在美國的核保護傘下求得日本經濟的復興,進而取得政治上的獨立。
不得不說,吉田很好地抓住了歷史機遇。1949年美國國務院制定了對日媾和草案,其目的在于將日本納入西方陣營,并使日本恢復獨立和主權。由于朝鮮戰爭的促進作用,日美加速了媾和的進程,美國于1950年9月發表了《對日媾和七原則》。
1951年9月,舊金山對日媾和會議如期召開,9月8日,除蘇聯、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外的49個國家在《舊金山對日和約》上簽了字。這樣,日本在美國的支持下以最快的速度取得了恢復國家主權獨立的戰略目標,為戰后日本重返國際社會和重整軍備奠定了基礎。作為代價,日本犧牲了一部分國家主權,可以說日本是在以犧牲一部分安全為代價來換取另一部分安全。同一天,《日本國和美利堅合眾國之間的安全保障條約》也被簽署(簡稱“日美安保條約”,由于后來日本和美國又進行了重新修訂,所以這次簽署的也稱舊日美安保條約),它和《舊金山對日和約》及翌年簽訂的《美日行政協定》一同構成了美日安全保障體系,依此建立了美日安全同盟關系,美國將日本置于自己的安全戰略軌道之下,日本雖然得到了美國的核保護,但同時也承受了一些不平等的條款,如美國有在日本本土駐軍的權力等。
在此期間的另外一件大事是,日本以朝鮮戰爭為契機建立了國家警察預備隊(后來改稱保安隊),為日本重整軍備打開了第一步。1950年7月8日,麥克阿瑟在致吉田茂的書簡中要求日本政府創建75000人的警察預備隊,海上保安廳增員8000人。關于成立警察預備隊是否違反憲法《戰爭放棄》之條款,吉田茂認為憲法所禁止的是“以戰力作為國際紛爭的手段”,而非禁止自衛手段的戰力,故日本此舉不在軍備范圍之內,從而將修憲之爭轉為釋憲之爭,在事實上確立了警察自衛隊與憲法第九條并存的局面。但日本只希望利用朝鮮戰爭之機加緊發展經濟,并以戰后初期國力不佳、百廢待興為由拒絕派兵入朝。也就是說,日本在這一時期的軍力還處于重建的初期階段,整體實力很弱,而且二戰日本慘敗的教訓殷鑒不遠,因此日本在這一時期的戰略指導思想是借助美軍的保護來集中精力積攢國力。
冷戰初期和中期的整軍和戰略指導思想
自1952年日本獨立至1976年日本國會通過《防衛計劃大綱》,是日本整軍計劃和戰略指導思想變遷的第二個階段。這一階段日本的國家安全戰略仍表現出對美國極大的依賴性,同時也逐步表現出一定的自主性,把目光投向美國以外的其他地區。在這一階段,日本政府在國家安全戰略方面采取了許多重大舉措。1 9 5 4年日美簽訂了《日美共同防御條約》(簡稱 MSA協定),同年6月日本政府據此通過了防衛二法,即《防衛廳法》和《自衛隊法》,據此保安隊改組為陸上自衛隊和海上自衛隊,增設航空自衛隊,保安廳改名為防衛廳。日本陸、海、空自衛隊由此誕生,標志著日本在重整軍備的道路上又邁進了一步。1957年5月日本政府通過了《國防基本方針》,決定“根據國力和國情,在自衛所需限度內,逐步發展有效的防衛力量。”
《方針》表明日本對美國仍有很大程度的依賴,同時也表現出日本政府重整軍備的野心,即日本的防衛力量發展不是以外部存在的侵略威脅為依據,而是以日本國家綜合實力的發展為依據,從而使日本軍備隨著經濟的不斷發展而迅速擴充。依據《方針》,日本政府自1958年至1976年先后四次推行擴軍計劃。1970年10月,日本防衛廳首次正式公布《防衛白皮書》,提出“我國的防衛以專守防衛為宗旨”,根據日本防衛廳的解釋,“專守防衛”是“戰略守勢”的同義語。
在日美同盟關系方面,20世紀50年代初形成的日美安保體制繼續發揮著作用,日美基軸依然是日本安全戰略的核心。但日本國內反對舊“日美安保條約”的呼聲越來越高,日本政府遂向美國提出修約的要求,1960年1月19日兩國在華盛頓簽署了《日本國和美利堅合眾國共同合作及安全保障條約》(簡稱“新日美安保條約”),其主要內容為:(1)增加了日美經濟合作的條款和日美軍事同盟的內容,使日美兩國在政治、經濟及安全保障方面的關系進一步明確。(2)明確了美國對日本的防衛義務,規定美國有援助日本防衛的義務。(3)明確規定條約的有效期為10年,期滿后一方可單獨宣布終止條約。(4)突出了日美雙方的對等性,明確規定駐日美軍的配備、重要裝備的變更及為了采取戰斗行動而使用日本的設施和區域時,須與日本政府事先協議。(5)刪除了駐日美軍可以鎮壓日本內亂和不經美國同意日本不得將基地和基地有關權利等給予第三國的規定。
通過《新日美安保條約》,日本與美國取得了一定的對等地位,進一步發展了日美同盟關系,同時也明確了該條約與《聯合國憲章》之間的聯系,實現了《新日美安保條約》與《聯合國憲章》之間的銜接。《新日美安保條約》在日本國內引起了巨大的反響,以社會黨為首的進步勢力和廣大人民掀起了反抗浪潮。
為了營造更好的安全環境,日本又在美國以外的歷史舞臺積極活躍,主要表現為同蘇聯和亞洲各國恢復和發展外交戰略關系。對于蘇聯,鳩山一郎在1954年出任日本首相后便決定同蘇聯復交,以爭取早日加入聯合國。盡管美國和以吉田茂為首的親美派堅決反對,加之日蘇之間尚存在戰俘和領土糾紛等諸多問題,鳩山一郎還是于1956年10月抱病訪問了莫斯科,10月19日與蘇聯部長會議主席尼古拉·亞歷山德羅維奇·布爾加寧簽署了《日本國和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邦共同宣言》(簡稱《日蘇共同宣言》),日蘇宣布終止外交狀態,恢復邦交,蘇聯支持日本加入聯合國,放棄對日本的戰爭賠償要求,同意將齒舞群島、色丹島歸還給日本。
通過日蘇復交,日本避免了在美蘇冷戰對峙的格局中充當馬前卒的危險,為本國經濟發展贏得了較好的安全環境,同時日本也在加入聯合國的道路上向前邁進了一大步。1956年12月,日本加入聯合國,“邁出了爭取實現與美歐等國平等的重要一步。”在同亞洲各國(尤其是東南亞各國)的交往方面,日本先后同東南亞許多國家恢復和建立了外交關系,其目的是確保東亞南各國對其所需戰略資源的供應,以及日本從中東進口石油等戰略資源的海上交通線的暢通。
冷戰后期的整軍和戰略指導思想
進入20世紀70年代以后,隨著中曾根康弘《自主防衛五原則》出臺和《防衛計劃大綱》的制定,日本進入了自主防衛階段,這一階段一直延續到美蘇冷戰結束。
20世紀70年代初,美國因卷入越戰等原因而實力衰弱,而日本的經濟實力則迅速上升,日本開始為擺脫對美國的依賴、發展自主防衛力量而努力。事實上,日本的自主防衛構想早已有之,它和依賴美國的防衛是相互聯系的,只是在不同時期二者的比重不同而已。1970年,時任日本防衛廳長官中曾根康弘提議以“自主防衛五原則”取代“國防基本方針”。同年10月,日本政府首次發表《防衛白皮書》,其中第一次提出建立“自主而獨立的防衛力量”,這些思想最終被《防衛計劃大綱》所貫徹。1976年10月,三木武夫內閣以國防會議和內閣決議的方式通過了《防衛計劃大綱》,其核心是所謂“基礎防衛力量構想”,它的突出特征是對軍事力量規模的限定,強調質量建軍和統合(即綜合)戰力的觀點,將自己視為西方陣營的一員,并從西方陣營一體化防衛構想出發去設計日本和軍事防衛力量。《大綱》提出日本防衛力量的目標是“具備平時足夠的警備力量”和應付“有限的小規模侵略”,特別是強調自衛隊要為解決地區沖突而發揮作用,這是戰后日本第一次明確自衛隊的防衛目標,也表現出了日本政府自主防衛和地區防衛的思想。1981年日本進一步明確其“防衛”范圍為“日本周圍海域幾百海里,海上運輸線1000海里。”
1983年日本發表《防衛白皮書》,公開宣稱所謂“海上運輸線防御戰略”,將日本防衛區域標定為關島以西、菲律賓以北的1000海里的海上航線以及日本周圍數百里海域。
日本安全戰略在這一階段最重要的發展是在70年代末推出了綜合安全保障戰略,它是戰后日本第一個具有全局觀點和長遠考慮的國家總體戰略。1978年11月大平正芳在競選演說中提出了綜合安全保障戰略的基本思路,認為日本的安全保障只有在整備防衛力量的同時,把經濟力量、外交力量、文化創造力量等本國具有的全部力量都綜合地集聚起來,才能得到保證。
1980年7月,綜合安全保障研究組向日本政府提交了《綜合安全保障戰略報告書》,報告從國家安全高度對戰略的主導思想、基本措施等進行了全面論述,是系統闡述80年代日本國家安全戰略調整的重要文件,它標志著綜合安全保障戰略正式形成。其主要內容是:(1)力求構筑一個面向世界的、開放式的具有龐大目標指向的防衛體系;(2)當代國家安全必須是基于軍事與經濟雙重意義上的,經濟安全應提升到與軍事安全同等的高度加以考慮;(3)在防衛手段上,主張建立起政治、經濟、軍事等多種手段的綜合并用,并與西方聯合的戰略防衛體系。綜合安全保障戰略的針對目標主要是蘇聯,該戰略體現了日本把自己視為西方一員的全球性戰略思想,以及對美國勢力衰弱的關注。
關于日美同盟關系在這一階段的主要發展是1978年11月雙方制定了《日美防衛合作指導方針》,該方針主要是針對蘇聯的威脅而制定的,《方針》開章明義地指出:“這指針是以日美安保條約及其相關規定為基礎”,又指出“對日本武力攻擊或感到具有上述威脅時的諸問題”,以及由以上問題以外“而使日本的安全受到重大影響時的諸問題”,日美應“順利地采取共同對付行動”。該《方針》強調“防患于未然”,擴大了日本防衛的范圍,即無論任何世界局勢變化,只要日本認為對其安全構成威脅,日本均可采取行動。這一時期,日本的防衛預算也在逐年擴充,并最終在1987年突破了防衛預算總額不超過 GDP 的1 %限制,人均國防費用更是躍居世界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