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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晚晴

對于我們這些年輕人來說,他應該是祖父輩的老作家。以往每與文學朋友談及他,是一種傳奇式文豪的印象,有一種敬慕之情。

他來到西安的那天下午,編輯部的同志們,將他所下榻的鐘樓飯店的一間小寓室擠得滿滿。煙氣彌散里,相互毫不拘謹地敘談著,不時被他昂然而風趣的話語而逗得爆起笑聲。聽他一陣娓娓動聽而極富幽默的言談,親切感便取代了全然的陌生,頓使來訪者下決心走入他的文學世界。

他敞著半舊的勞動布上衣,穿一件系背帶的藍布燈籠褲,似一位剛剛打完幾套太極拳的退休老工人。他白發蒼蒼,兩頰紅潤,深沉的眼神和倔強的嘴唇,使人覺得他像一個武夫,一個軍人。時而,他又詼諧地笑著,打起趣來,顯得令人尊敬的慈祥面孔,流露出一種童心的可愛。

他是那位以長篇小說《八月的鄉村》轟動過30年代中國文壇的作家蕭軍嗎?

正是。他正不停地吸著工字牌雪茄,談笑風生,坐在我們面前的沙發上。

這寓室的窗戶外,是古老的鼓樓和雨晴后火云舒卷的暮天,一群春鳥在旋飛。璀絢的暮色,涂抹在這位七十六歲高齡的老人寬闊的額頭上。

蕭老曾寫過這樣的詩句:“七十古稀人未老,桑榆遲暮任蹉跎。”此刻,似乎可以看見廣茫原野上的桑榆樹梢,有幾許融入晚晴的美麗。

一根看似沉重的竹節杖不離手,標志著晚年的時光。可他的舉止、談吐,氣度,并無老的意味,老的景況。他的體格很是粗獷,頑健似青壯年的派頭。

他步入西北大學禮堂,應邀為文科大學生們做專題報告。禮堂早已滿座,后面的甬道上,甚至窗戶外都擠著熱心的聽眾。

他講他如何走上文學道路,講他困頓的童年。他沒有文學世家的家境,按說細胞里是沒有作家的成分的。在那時的故鄉的小村里,他也根本沒聽說過什么叫“作家”。他先是從軍尚武,而后投稿為生,開始文學生涯。沒能拿槍,拿起了筆進行斗爭,是為了不當亡國奴,求得民族的解放。

六時多,晚飯的時間過了,他還是蠻有興致地解答著大學生們的各種提問。聽眾以一陣陣的掌聲歡送他,又圍在禮堂外的花園邊請他簽字留名。

聽說西北大學系四十年前的東北大學,剛才講課的禮堂是張學良資助所建,他很是感慨。對于故土的眷念,牽起滄桑輾轉的記憶,他有幾分沉吟了。

翌日,他又在人民劇院,為《長安》青年寫作講習所的學員講學。整個劇場容納有上千名聽眾,先是一片肅靜,而后則是如潮的掌聲和笑聲。他講多讀、多寫、多觀察,循循誘導,深入淺出。時而有警句流響,時而有趣語橫生。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在弓著背脊,扶著學步的孩子。

在他的女兒蕭耘代他講完美國和新加坡之行的觀感后,他又坐到麥克風前來,毫無倦意地解答聽眾提出的上百個問題。

這時候,他講演家的天才得到了顯示。機智與敏銳,豪爽與活潑,廣博的見識與多姿多彩的神態,賦予會場一種熱烈的氣氛,令人激奮、深思。而一條似乎可以窺見的文學之路,以它艱窘而偉麗的性格,從文學青年的腳下直伸延到遠方。

回味他那洪亮的聲調,語音剛旺,中氣有力,不正蕩溢著青春的旋律?!

他在尋找自己的青春,尋找四十多年前留在古城西安的那些足跡。

湖光瀲滟,柳絲飄拂,秋千上正蕩起少女潤朗的笑聲。這是蓮湖公園。除公園的東門那磚拱的門洞依舊之外,園內的一切已非往日了。那個遙遠的傍晚,他曾在此園散過步,看見過黃昏里的殘荷與漂浮的小舟。記得是有一處臨湖的“奇園茶社”的,已記不清是否品過茶味。

他覓到了當年“西北戰地服務團”的舊址,是西安女子師范所在地,今日已是青年路小學了。

那年,他從山西渡黃河奔赴延安,是準備轉道去五臺山一帶參加游擊戰爭的。適逢丁玲、聶紺弩同志,約他參加西戰團來到西安。

他記得這個院子很空曠,有幾幢平房,后院是蒿草凄迷的洼野。許是在這里,他與蕭紅雙方同意而分手。之后,去了蘭州。

眼前,已是一所潔凈美麗的校園。陽光的微曛里,有蝴蝶結的蕩飛和充滿陽春清馨的少年時光。他于是很豪爽地笑了。

他在七賢莊“八路軍西安辦事處”流連忘返。那是另一次來西安,與舒群等同志自重慶轉經這里上了延安。記得門前也一片荒蕪,間有菜畦。住過兩宿后,化裝北上了。

展室里,有八路軍高級參議宣俠父同志的照片。他抱住拐杖,凝視了許久。那年來西安,曾在宣俠父的家里住過一些日子,二人很要好。后來,他聽說宣俠父失蹤了,是被敵人暗殺了,悲痛不已。

去大雁塔的車上,他透過蒙蒙雨霧,從記憶里梳理昔時的情景。作為歷史見證的巨塔,依舊那么拙樸偉然地挺立著,周圍的一切卻已經全然一新了。

雨中游去,卻是雅靜與疏朗的快意。銀絲潤了雨傘,腳底一片光亮,春雨的泥腥味與清明節后的絳色紫丁香的芬芳,使人于思古之幽情中感受到大地的鮮活與溫熱。

他游興頗濃,冒雨觀賞了大小雁塔和碑林博物館,不愿意錯過每一個古老的藝術角落,不肯遺漏每一處有價值的佳境。凝注著,觸摸著,感嘆著;徘徊,徜徉,久久不肯離去。

應陜西省博物館同志的懇求,他展紙揮毫,留字以志念:“詩之國,文之林,千秋華夏,永葆青春。”

他是尋找自己的青春,更是頌贊青春的中華!

他記憶中的鐘樓,是快要倒塌了的樣子。眼前的鐘樓,卻這么偉麗莊嚴!那時的街道也是塵土飛揚,如今竟是令人賞心悅目的整潔與清麗。郊野里,也有了風箏的向往,有了鴿哨的詩意。

他不習慣飯店大餐廳的飯菜口味,總是樂于擠到小攤上品嘗西安的名吃,與主人和陌生的群眾拉談。

這天晚上,我們一起去鼓樓旁的夜市吃涼皮涼粉。他拄著那根竹節拐杖捷足先登,在一個小吃攤上擇了個位子坐了下來。幾句話,他便與賣涼粉的老頭兒拉談上了。老頭兒年逾六旬,原籍河南開封,從事賣涼粉的生涯也已四十余載。談及四十年前西安的境況,兩位老人竟有十分投機的話語,朗聲地笑著。

后來,他自己讓女兒陪著,走街串巷,穿行于鬧市或漫步于庭院。大部分的早飯午飯,也就在小吃攤上吃羊肉泡、油茶、扯面了。就是在去華清池和乾陵時,他也肯在馬路邊的涼面攤上或集市上品嘗豆腐腦和鍋盔的風味,體察陜西人的生活習俗以及精神狀態。

他有岸然的風度,更富鄉間老者的神氣。年逾古稀的高齡,胃口卻極好,如同他的藝術形象的思維功能。他是在人們衣食住行的最具體真實的生活場景里,以敏銳的反應力感觸著周圍事物。

在秦俑館前的大路邊,鋪排著很可觀的民間刺繡和工藝品的長陣。他很有興趣地觀覽著,忽地發現一尊木雕是那么稔熟。

他是原來收藏過同樣一尊木雕的,屬于菲律賓的一種雕像,可惜給損壞了。眼前這尊木雕的主人是一位農婦,說要賣二十元。他想買下它,一經交涉,十五元成交了。忽地走來一外賓,這位農婦便莽撞地從他手中搶去木雕,塞到外賓手里,說要賣二十五元,竟也會“哈啰”幾句。他呆在一邊,眼看著木雕被外賓買走。他只是苦笑了一下,擠出人堆,心想,讓這位婦女多收入十元錢好了。

走不幾步,一群做生意的村婦竟圍住一位華僑,為買賣糾葛拉扯著。見有外賓走近,便擠作一團,要外賓掏大票子,一片“哈啰”聲。生意人的表情,有某種乞求或貪意,令人感到沉重。

他搖搖頭,苦笑中有一種愧意。他同我們談起,感慨于提高和維護民族的自信心和自尊心何等重要,以及每一個人在建設精神文明中的社會責任。

他的女兒蕭耘開玩笑了:“爸!這事兒撂在您年輕時的脾氣,非要講個理不行,也許打起來了。今天,您遇事溫和多了。”

他笑了,苦笑中有遙遠的回憶。

離別西安的時候,他向《長安》編輯部贈送了他的幾本書。每一冊書的扉頁上,都有他莊重的簽名和鮮紅的印章。其中《八月的鄉村》一書,當初“鮮紅的在讀者眼前展開,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在和未來,死路與活路”。因為“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難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蟈蟈,蚊子,攪成一團”,是魯迅先生給予校改和作了《序言》的。其次有《羊》《我的童年》《吳越春秋史話》和《蕭軍近作》等。

他從事文學生涯五十年,其著作浩繁,計幾百萬字之多。僅從這一部分書的作者照片看去,仍可窺見他如何自童年而青年,而中年,來到了今天這桑榆遲暮的時候。

可他西安之行給我們的印象,卻并非桑榆暮景,而是生命正年輕!還有,他愛拐杖,在這里他執意買得兩根,帶回北京去了。連同他家中原來的,據說有六七根拐杖了。

《長安》 198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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