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帝國的余曦:張居正和他的時代
- 齊悅
- 12831字
- 2021-04-13 10:40:48
第三章 砥礪前行
做人正直沒人欺
上述是豫劇《七品芝麻官》里“下鄉查看”一段戲文,藝術家寥寥幾筆,就刻畫出明朝最有名的奸臣——嚴嵩貪得無厭,睚眥必報的丑惡嘴臉。嚴嵩在歷史上的的奸名堪與秦檜、蔡京比肩,作為一個毫無安邦經世之才的人,嚴嵩依靠精密的諂媚和陰險的權術,一度在大明朝呼風喚雨。
嘉靖皇帝喜好青詞,他就發動大臣和他一起寫青詞,誰寫的好就有機會晉升大學士。青詞又稱綠章,是道教舉行齋醮時獻給上天的駢儷體奏章祝文,用紅色顏料把形式工整文采飛揚的詞句寫在青顏色符箓紙上,然后拿到祭壇上焚化,祈禱老天爺天遂人愿。
徐階、袁煒、嚴訥、李春芳、郭樸、高拱等大學士,個個都是青詞高手,嚴嵩更是高手之王,他以一手祈禱皇帝萬壽無疆的華麗文章,深得皇帝歡心。
嘉靖除了喜歡歌功頌德的青詞,對文采飛揚的醮詞也頗有偏愛,一次,皇帝心愛的獅子貓死了,嘉靖傷心備至,命令臣子們寫醮詞,大臣袁煒摸著朱老頭心思,作詩說陛下之愛貓“化獅作龍”,一下子引得龍心大悅,當即賜獅子貓以金棺厚葬在景山,幸運的貓貓享受到連國家重臣都望塵莫及的“非人”待遇,它也不負此生了。
閣臣們為了逢迎皇帝費盡心機,嚴嵩更是無所不用其極,甚至罔顧國家安危。俺答三次入犯京畿,京城外,火光燭天,殺氣騰騰,嚴嵩竟蒙騙嘉靖皇帝,說是民家失火,這個駭人聽聞的瞞天大謊,怕只有膽大如嚴嵩者才能編造出來。
最具傳奇色彩的是,嚴老爺子有個絕頂聰明的獨生子嚴世蕃,嘉靖帝寫給內閣或直接寫給嚴嵩的諭旨,字跡潦草而辭意含糊,幾乎無人能懂,嚴世蕃卻能一目了然,代他父親所作的回答,無一不適應嘉靖心理。
這樣的奇異組合使得嘉靖帝片刻離不開寵臣嚴嵩,嚴嵩也片刻離不開兒子嚴世蕃。因此當時民間盛傳嚴嵩為“大丞相”,嚴世蕃為“小丞相”,朝中大臣譏稱“皇上不能沒有嚴嵩,嚴嵩不能沒有兒子。”
亞里士多德曾經說過: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在資歷上,嚴氏是張居正翰林院的前輩老師,然而,面對嚴嵩的所作所為,自幼嫉惡如仇的張居正心中必有微詞。六年的鄉居生活早已讓張居正脫胎換骨,從一個滿腔熱血的政治憤青蛻變成善于隱藏真實感情的成熟官員。
他知道自己只是翰林院中一位清閑的編修,縱然他再有舍身為國的精神,有經世濟民的才干和力挽狂瀾的志向,也都無濟于事,如今他能做的,就是波瀾不驚,默默等待著屬于自己的機會。
張居正未能免俗地寫些無關痛癢的賀表頌詞,下雪了,他祝賀瑞雪降臨;下雨了,他贊美天降甘霖;春節到了,他就高歌新年大吉……此時的他未曾像同年進士楊繼盛那樣,不惜粉身碎骨彈劾權奸,但也絕不為自己榮華富貴而與嚴黨沆瀣一氣,對嚴氏的誤國誤民有著清醒的認識。
嚴嵩覆敗之前,徐階依然默不作聲,年輕的張居正對嚴嵩及其黨羽敷衍周旋,不親不疏,過著唐代詩人白居易《中隱》中描寫的“大隱住朝市”式的生活。
隨著徐階與嚴嵩的爭斗逐漸白熱化,與徐階相善的友人畏懼嚴嵩的權勢,看到嚴黨人馬唯恐避匿不及;與嚴嵩親昵的黨羽也極力排擠徐氏門徒,唯獨張居正在兩位權貴之間逶迤相處,應付自如。
他在嚴大人面前毫不隱晦自己與徐階友好相知,在徐大人面前也痛恨嚴嵩禍國殃民,并能神奇地做到讓二相都不視自己為兩面派,相反還都很愛護這位青年才俊。
守得云開見月明
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徐階由少傅晉太子太師,他也借著自己的高升拉張居正一把,三十六歲的張居正在徐階的推薦下,從正七品的翰林院編修擢升為正六品的右春坊右中允,主管國子監(太學)司業事,即為國立大學副校長。
國子監是明朝最高學府,全國只有北京、南京兩座國子監,地位遠超今日的國立大學,是主導社會輿論的重要文化場所,國子監有相當比例的學生通過刻苦讀書,能夠入仕做官。
倘若張居正能經營好這個“副校長”身份,在監生及士大夫中間,醞釀出一種“誰人不識張江陵”的氣氛,不啻為一筆官場長期投資,日后必有豐厚的收益。
這一切,正是徐階將自己這個最得意門生安排到這個職位的初衷。
新官上任三把火,張居正在國子監“勸學興禮,建首善為天下先”,嚴格要求學生遵守校紀校規,讀書明理,不虛度光陰,學風為之一新,往日死氣沉沉的太學被他辦得有聲有色。
張居正不忘當年顧東橋賞識栽培自己的經歷,一如顧先生贈與自己玉帶一般,張居正對品學兼優的學生也是毫不吝嗇,在生活和學業各個方面幫助他們。當時有位監生叫敖鯤,在國子監的一次考試中考取了第一名的優異成績,張司業大為欣賞他的才華,把他引為知己,重點培養。后來,敖鯤果然不負張居正的期望,在隆慶二年考上了進士,做了御史,他為官盡忠職守,舉薦人才不避所嫌,確實是位干事之才,最后官拜南京光祿寺卿。[8]
站在背后協助敖鯤成功的張居正也以機智博學的品格和獎掖后學的大度在眾多國子監監生中樹立了威望,積蓄了大量政治資本。
張居正的人生軌跡也是在這里與另一顆政治明星有了最初的交集,此人亦為張居正一生的重要朋友,兩人一生恩怨頗多,他就是國子監司業的頂頭上司——國子監祭酒高拱。
高拱,字肅卿,號中玄,出身于河南新鄭的一個官宦世家,生而相貌魁偉,自幼穎敏勤奮,胸懷大志。他曾是裕王(后來的隆慶皇帝朱載垕)的老師,與其關系密切,繼嚴嵩之后,成為徐階的主要對手。
高拱長張居正十三歲,張居正此時還是三十又六的方剛青年,而高拱已是年過半百,浸淫官場多年的大叔了。高大叔仗著學問與年齡上的優勢,目空天下士,然而初次見到張副校長,就被張居正英俊瀟灑的外表和學貫古今的才識深深折服,頓生相見恨晚之感。
相似的從政經歷和人生抱負使兩位校長頗有共同語言。張司業對高祭酒極為尊敬,言必稱兄,國子監不論大事小事,都要虛心請教。兩人經常聚在一起講析義理,商榷治道,每每談到默契的地方,不禁拍手稱奇。高大叔因此越發愛重博學多才的張小弟,對他禮敬有加。
他們在翰林共事的日子里,留下不少令人津津樂道的佳話。
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高拱約張居正到香山出游。放眼望去,楓葉紅遍滿山坡,高拱指著遠山近林對張居正說:“如此大好江山,卻國勢衰頹、江河日下,實在令人嘆息啊!”
張居正默不作聲,凝重地點了點頭。
高拱見張居正沉默無言,轉身對著張居正說:“老夫觀察太岳很久了,從你的言行中看得出,你和老夫一樣,有報國的大志,現如今政治昏暗,百姓疾苦,不知你有何救國之良策?”
張居正知道身邊這位老大哥看出了大明朝華麗袍服下的破敗,看到了張氏渴求力挽狂瀾的遠大志向。
張居正捻須沉吟,憶起昔日諸葛孔明之言,然后抬起頭,身對群山,目光如炬,一字一頓堅定地告訴高拱:“如果我有一天能秉執朝政,肩挑國事,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高拱不由擊掌叫好:“好一句‘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諸葛武侯當年雖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但終究也致死踐諾,雖功業未成,也不負此生,定當無憾了。”
張居正聽后不以為然,緩緩搖頭,語氣堅定地說:“鞠躬盡瘁,但為國事;死而后已,功業自成。”
一番慷慨激昂之辭,令得高拱為張居正睥睨天下的豪氣所震撼,不由撫掌擊節嘆道:“不愧名為居正,你這氣吞山河、睥睨古今之志氣,除了我高拱,還有誰能比得了?”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是贊揚張居正,更是夸耀自己,不禁令人想起曹操與劉備青梅煮酒論英雄時,曹操的那句“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兩人擊掌為誓,以宰相的事業互相勉勵。相約若他日登閣入相,定當戮力同心,振興大明王朝,頗有惺惺相惜之態。
張居正在國子監不僅收獲了高拱這樣身負經濟之才的知交,他憑借著太學司業這種身份上的便利,進一步接觸了風靡士林的陽明心學,結識了一批著名的王學學者,如江西的胡直、羅汝芳,貴州的孫應鰲和麻城的耿定向。
幾位年輕人的理想各有不同,然而,人生際遇將其緊緊連在一起,今后的歲月中,相互砥礪,相互協助。他們所共同推崇的心學培養了張居正敦本務實的學術思想與不避毀譽的人生態度,指導著他的政治實踐。張居正一生自信自得,除了有荊楚士風的積淀,更多的是陽明心學的潛移默化。
·從《永樂大典》到《承天大志》
杰出的人才不會長久呆在一個地方賞花看月,他注定要有非凡的閱歷,看到更加廣闊的風景,國子監的經歷只是張居正仕途大道上的一個小小驛站,很快,一項更具挑戰性的任務降臨到他的肩上。這個任務,便是重錄《永樂大典》。
《永樂大典》顧名思義,成書于永樂年間,被譽為“世界有史以來最大的百科全書”,它超過了前代編纂的各類書,比后來的清室所修《四庫全書》更為全面,所耗費的人力財力巨大,共22937卷,三億七千萬字,比《大英百科全書》早300多年問世,是人類歷史上空前絕后的曠世大典。
喜好靈異精怪的嘉靖皇帝非常癡愛這部《永樂大典》,經常放幾卷在案頭以供隨時翻閱。不料有一天宮中失火,奉天門及三大殿均被焚毀,火勢蔓延,危及到了放在南京文淵閣中的《永樂大典》正本,所幸《永樂大典》最終被救,嘉靖為了防止這種禍患再次發生,萌生了重錄《大典》的想法。
重錄絕不是一件容易事,像這種國家性的類書,一定要由國家級的專家學者來編撰。作為禮部尚書徐階的得意弟子,張居正便有幸和高拱、袁煒等才臣一起合作,校訂大典。[9]
重錄《永樂大典》是張居正人生中一次非凡的體驗,他不僅深入學習了目錄學、文獻學、史學等多種知識,更加開闊視野,增強文化修養;而且通過這次的經歷,展現出卓越的史才與文才,為他后來主修《承天大志》奠定了基礎。
《承天大志》的前身是顧璘等人編纂的《興都志》,它由帝國當時第一流的文化大儒耗盡心血編寫出來,內容詳實、文采飛揚,卻并沒有得到皇帝應有的重視,究其原因,是編撰者沒有把握好嘉靖的編寫意圖,以致嘉靖“以手撥去,禮部遂不敢刊行”。
《興都志》絕不是普通的地方志,嘉靖皇帝是由外地藩王入嗣繼承大統的,他出生在父親興獻王的封藩之地——湖廣安陸,待他做了皇帝后,為了彰顯皇位的合法性,立即把安陸更名為承天,尊稱“興都”。
嘉靖皇帝深居皇宮數十年,依舊對龍飛之地有著特別的眷戀之情,他想為自己“正統”地位制造輿論宣傳,二十年后,他下令重新編寫《興都志》。《承天大志》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始修訂的。
《承天大志》不再是一本普通的地方志,既是國史,亦是帝王家史。編纂這部書成為皇帝晚年的心頭大事,每一篇稿件他都要親自御覽審訂,承修此志必選其心腹親信。
為了迎合皇帝的想法,不再重蹈往日《興都志》的悲劇,有幸參加這個項目的大臣,不會放過機會大拍馬屁,為仕途之路添磚加瓦。纂修諸臣同時也借編修《承天大志》之機排斥異己,發展自己的羽翼,整個編纂過程中始終帶著濃濃的火藥味,成為那個年代權力斗爭的縮影。
總裁袁煒才華橫溢,素有“青詞宰相”之稱,深受皇帝寵愛,他持寵而驕,雖出自徐階門下,其氣勢咄咄逼人,凡事絲毫不讓徐階。當各位纂修官把絞盡腦汁寫好的草稿拿給徐階過目,受到徐大人的認可后,袁煒卻雞蛋里面挑骨頭,不斷給纂修官難堪,繼而把他們精心撰寫的文稿全部篡改。諸纂修官心里郁郁不平,徐階則按捺下大家的不滿,表面對袁大學士放任不管,任其刪改。
等袁煒死后,徐階便立刻“盡去所串改,無一存者”,諸纂修官再遇到疑難問題請教徐階,徐大人從不做直接回答,而是拋出四個字:“問張太岳”。[10]徐階通過懷柔的方法,孤立袁煒,培植他的同盟。
張居正沒有辜負乃師期望,他把握好這個可以使他迅速崛起的機會,全身心地投入到修志當中。他為了投帝所好,一改先前篤實學風,極盡歌功頌德之能事。在他筆下,庸碌猥瑣的藩王興獻王搖身變成雄才大略的周文王,“我獻皇帝,天縱圣哲,日躋誠敬,淵仁厚德,邁于周文;而章圣皇太后明章婦順,又于太姒徽音有似焉!”
有了周文王一般的父親,嘉靖皇帝自然成了“開太平盛世,雖唐宗宋祖所不及”的不世出英主,堪與三代的“堯舜”大帝相匹及。堯舜兩帝都是上古的賢明君主,自古君王都喜歡臣子把他們比作堯舜。張居正這頂高帽一扣下來,必會哄得嘉靖皇帝龍顏大悅。
短短八個月后,張居正圓滿完成了華麗的馬屁奉承之作,他把全稿分為禮樂紀、大狩紀、宮殿紀等十二紀,由禮部尚書徐階代他進呈皇帝。嘉靖皇帝看了張居正撰寫的《承天大志》果然很滿意,他慶幸又發現了一位學養深厚的年輕官員,決定晉升張居正為右諭德,侍奉裕王朱載垕講讀。
嘉靖一共生了八個兒子,其中六個至今都已夭折,僅剩下裕王和景王兄弟二人。裕王成為事實上的皇長子,按照無嫡立長的原則,裕王應該是第一皇位繼承人選,而張居正作為裕王府的講官可謂前途似錦,正常情況下遲早會被提攜入閣的。
不過所有的正常程序和正常制度,碰上嘉靖這位特立獨行的皇帝都變得不再正常。嘉靖原來立的太子早已死去,按理說裕王應該順理成章地晉封太子,但嘉靖偏偏聽信道士陶仲文的話,迷信“二龍不能見面”的謠言,二十年不見裕王,不立太子,反而頗為欣賞景王,甚至有讓景王做自己接班人的念頭。
嚴氏父子也依著嘉靖,很是擁護景王,嚴世藩還時常欺負一下柔弱的裕王以顯示他的能耐;而徐階、高拱等人則是站在裕王一邊,張居正進入裕邸,更是壯大徐階力量,并能與他親切的高大哥繼續共事。人多力量大,王府的幾位講官團結在一起維護裕王朱載垕,幫助他走過其一生中最為風雨飄搖的一段歲月。
在裕王府工作的歲月里,張居正充分展現出鴻儒碩學的翩翩風度。他儀容俊整,講課基本不拿講義完全脫稿,案例分析信手拈來,剖析政務多切中事理。坐在王座上的裕王聽得津津有味,目不轉睛地盯著才貌雙全的張老師,以示崇高敬意。
朱載垕不僅在學識上仰慕張先生,生活上也很善待張老師。在裕王的感召下,連王府大太監李芳,都極為推重張學士,經常向他請教經書義理,暢談家事國事天下大事。
憑借自己的奮斗和師友的關照,張居正漸漸享譽士林。
徐階和嚴嵩不得不說的故事
明代建立起“皇帝——司禮監——內閣”的制衡機制,使得黨爭貫徹始終。從洪武年間的浙東集團與淮西集團,到英宗、景帝時期的宦官與大臣,嘉隆萬之際張璁、夏言、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等人的政治斗爭,乃至明末東林黨、復社和閹黨的斗爭,龐大的帝國沒有一刻不在內斗中度過。
有明一朝的歷史,某種形式上也是一部激烈的黨爭史,嘉隆之際政治斗爭的高潮,當屬徐階和嚴嵩的斗爭。如前所述,嚴嵩自擊敗夏言,當上內閣首輔以來,依靠精密的諂媚百般逢迎討好嘉靖的荒唐舉動,深得皇帝歡心,他本人也借此一手遮天,大肆打壓異己。
朝臣對嚴嵩的不滿由來已久,吳時來、張翀、王宗茂、趙錦等仁人志士不顧個人安危相繼彈劾嚴嵩,盡管都以失敗告終,卻也不能不喚起嘉靖對嚴嵩的猜忌。嘉靖不過是把嚴嵩當做自己的統治工具,像寵物一樣護著嚴嵩,一旦首輔利用價值被榨干,皇帝只需一句“不如朕意”,就能宣判嚴閣老政治生涯的落幕。
“不如朕意”的時刻很快就到來了。
嘉靖四十年(1561)的冬天,皇帝到西苑永壽宮燃放煙花,沒想到真龍天子的無心之舉惹到了火神爺,小小煙花釀成大禍,頃刻間雄偉壯觀的宮殿化身為巨大的火把,烈火過后成了一片廢墟。
嘉靖眼看著心愛的宮殿被焚毀,一心想修復永壽宮,嚴嵩身為首輔,這次表現出難得的公忠體國,他以費用巨大為由,委婉拒絕嘉靖重修萬壽宮的請求。若單說費用巨大,倒也沒多大問題,可精明一世的嚴嵩犯了個原則性錯誤,鬼迷心竅地請求嘉靖遷住南城離宮。
“奸”者千慮,必有一失,他忽略了離宮是先祖英宗失去帝位改做太上皇的地方。這對敏感多疑的嘉靖而言,不能不說是一大忌諱。嘉靖帝聽到這些,立刻拉長了臉。
此時,站在一旁的徐階敏銳地察覺到皇帝多少有些龍顏不悅,沉思片刻,當場拿出一套折中的方案:“臣以為重修萬壽宮無需開銷,用修三大殿余留的材料就足夠了,工部尚書雷禮和臣的兒子徐潘可主管工程事宜,陛下您看怎么樣?”
眼看著徐階為自己解圍,嘉靖欣然準奏,并任命徐愛卿全權負責此事。徐公子也很爭氣,在他的監工下,不出數月即大功告成,更名為萬壽宮。
徐階善于謀算,對宮中日用物資和建筑費用了然于胸,精打細算出既花費不多、又能如期完成的工程計劃,嘉靖皇帝不禁龍顏大悅,晉升徐階為少師,兼領尚書俸。
這個回合里,徐階靠著過人的才能和高效的施工團隊,出色完成重修萬壽宮的任務。嘉靖帝自此對嚴嵩心生罅隙,遇到重大事務需要秘詢大臣時,常常舍棄嚴首輔,獨找徐次輔商議。
嚴嵩發覺自己失寵,心生警惕,擔心遭到徐階暗算,他在府中擺酒設宴,隆重地宴請徐階。嚴嵩讓子孫家人團團圍著徐階跪拜,自己舉杯懇求道:“我年紀大了,日子也不多了,鄙府老少還望徐公照顧。”
徐階表面上客客氣氣地表示不敢,內心則竊喜起來,嚴嵩與嘉靖的聯盟已不像當初那樣牢不可破,自己逐漸可與之抗衡,一個借刀殺人的計劃在徐階腦海中成形。
徐階作為混跡官場多年的政壇老手,深刻了解嘉靖皇帝最為愛好的三樣東西就是:能長生不老的丹藥、能驅使鬼神的秘方以及能呼風喚雨的咒術。在他當皇帝的幾十年里,皇宮變成一個終日舉行修煉的場所,一個提煉丹藥的實驗室,而皇帝最相信的正是那些“手眼通天”的道人們。
善于權謀韜略的徐階利用嘉靖皇帝信道的弱點,暗中收買了幾位嘉靖寵信的道士,授意他們利用皇上扶乩的機會中傷嚴嵩。
扶乩是中國道教的一種占卜方法,取一個沙盤,道士裝作神仙附體,皇帝問什么問題,道士就把答案就寫在沙盤上,表示上天對天子疑問的答復。
嘉靖皇帝心血來潮,有一天突然向藍道行發問:朕虔誠待天,奈何國家每況愈下,朝政混亂不堪?
藍道行大喜,機會來啦,立即按照徐階事先囑咐的詐為乩仙回答:賢人不得施展其才,奸徒肆為猖獗,以致國家衰敗。
嘉靖皇帝連忙追問:誰為賢人,誰為奸人?
藍道行就寫出:賢人如輔臣徐階,尚書楊博,不肖如嚴嵩。
嘉靖皇帝緊接著又問:上蒼知之,何不發雷霆之威懲治奸人?
藍道行又寫:奸賊在京,其府距皇宮僅數步之遙,為保皇宮之安,不可如此。若陛下將其驅逐出京,上蒼自會懲賊。
信道癡迷的嘉靖帝默默地點點頭,繼而沉默不語,他對嚴氏父子的厭惡與日俱增,逐漸萌生了驅除他們的念頭。
一切只因一個夢
一切的鋪墊之后,徐階集團發動對嚴嵩的新一輪圍剿。
一個寧謐的夜晚,萬籟俱靜,徐階的門生——御史鄒應龍還在拖著疲勞的身子,挑燈夜戰,他提筆正要擬寫彈劾嚴嵩奏章,朦朧間昏昏睡去,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奇怪的夢。
夢中的鄒御史“左牽黃,右擎蒼”,佩弓帶箭,身騎駿馬,縱轡而奔。正行間,忽遇一座高山擋著去路,應龍取箭就射,可這一箭輕飄飄的,只發出“嗖”的一聲響,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又接連射了好幾次,卻屢射不中。
夢里的鄒應龍顯然很沮喪,他翻過了高山,一座小山映入眼簾,山腳東面有一座用土塊壘起的樓,樓下面是一片田地,田里有一堆米,米上還蓋著草。他用力拉弓搭箭對準壘樓射去,只聽嘩嘩一聲巨響,壘樓頃刻坍塌。
鄒應龍的夢境中瞬間風云變色,他那一箭仿佛射倒了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張牌,緊接著響聲連天,米堆倒了,田也炸開了,小山也倒了,鄒應龍回頭一看,連身后的那座大山也倒了,響聲連天,聲勢驚人,鄒應龍大驚失色,醒回現實中來。
鄒應龍努力平復一下心情,追憶夢境,細細解析,猛然醒悟:這個“高山”不就是一個嚴嵩的“嵩”字嗎?看來直接射向高山的箭是沒有效果的。
“田”上一堆“米”,米頂上是“一”堆“草”,這些合起來不正是一個嚴世蕃的“蕃”字嗎?而嚴世蕃別號“東樓”,這個樓塌山倒,不正是象征著嚴世蕃的倒臺嗎?
東風來了!
鄒御史頓悟天機,想要直接扳倒嚴嵩,目前時機尚不成熟,但只要扳倒嚴家小子嚴東樓,再拿嚴嵩開刀,不失為一個好辦法。趁熱打鐵,他連夜奮筆疾書,奏章中只列舉嚴世蕃賣官鬻爵的種種不法行為,絕口不提老子嚴嵩:
一邊是社會輿論怨聲載道,一旁是道士們的挑撥竄掇,嘉靖帝終于被磨得失去耐心,下詔逮嚴世蕃入大理獄以謝天下,強迫嚴嵩致仕,但念在他是二朝老臣的份上,還發放退休工資。
嚴世蕃雖然身陷囹圄,但聰明的嚴公子發現皇帝對老父沒有一棒子打死,深知事情不像想象中那樣不可挽回。他蹲在大理寺監獄中遙控政局,通過早先交結的太監,在嘉靖耳邊煽風點火:藍道行與鄒應龍里外勾結,陷害輔國大臣,擾亂國是。
太監在嘉靖旁邊吹的耳邊風起了效果,嘉靖帝將兩人各打五十大板,并命人逮捕藍道士入獄審訊。嚴嵩抓著機會,立刻囑托還在朝中的刑部心腹,嚴刑拷打藍道行,讓他誣攀徐階為幕后指使。
藍道士深知自己已然得罪了嚴黨,就算老實招供恐怕也無法調和矛盾,況且他真那樣做了就成為意志不堅定的叛徒,到頭來還會遭到徐階一方的唾棄,落得個兩頭不討好的可悲下場。他只能強忍著酷刑,咬緊牙關,打死也不說,可憐一代反嚴斗士就這樣被嚴黨活活害死。
藍道行的死并沒有阻止嘉靖處置嚴世蕃,法司最后判決:“嚴世蕃受賄八百兩白銀,流放雷州,其兩個兒子及心腹羅龍文等人分戌邊地。”
二十年笙歌艷舞俱塵埃
嚴氏父子離朝后,沒人再與嘉靖談玄論道,年過半百的老皇帝不由追念起嚴嵩過去二十多年的贊玄之功,悒悒不樂。遠在江西南昌的嚴嵩驚聞帝意仍有念舊之情,就趁嘉靖帝生日,獻上親自撰寫的《祈鶴文》,祈禱皇帝萬壽無疆。
這篇壽文寫得華麗無比,字字珠璣。嘉靖看到壽文龍顏大悅,親自下詔表揚嚴嵩。嚴嵩看到了希望,做出一副可憐的模樣懇切哀求嘉靖能夠赦免他的兒孫返回故鄉分宜,為他養老送終。
嘉靖帝遲疑許久,終究還是沒有答應嚴嵩的請求。
事情發生到這個地步,足以塵埃落定,斗爭的勝者如愿坐上首輔寶座,失敗一方歸隱山林,其樂融融。但經歷一連串打擊的嚴世蕃畢竟年輕氣盛,咽不下這口惡氣。
他戴罪流放至半道,便擅自回到南昌,無所顧忌地修建豪華別墅,甚至酒后揚言說,等他來日東山再起,一定要找徐階和鄒應龍報仇!
消息不脛而走,傳到北京徐閣老耳朵里,本已對老嚴心生憐憫的徐階忽起斬草除根之心,命他的學生林潤逮捕嚴世蕃等人入京審訊。林潤得令即行,一面捕人,一面又上奏疏,要求皇帝速誅嚴氏以正國體!
大難當頭,嚴世蕃仍不改跋扈本性,放言:“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
幾個被一起關押的黨朋見嚴大少爺這么鎮定,連忙問計。
嚴世蕃得意洋洋:“通賄之事,不可掩遮,但英明圣主才不至對此深惡痛絕。‘聚眾通倭’罪名最大,要派人立刻通知朝中從前交好的言官,在刑部把這一條削去,再添上我父子從前傾陷沈鍊、楊繼盛下獄的‘罪惡’,這樣一來,必定激怒圣上,我輩可保無憂!”
嚴世蕃自詡“天下第一聰明人”,他的這招真靈,把刑部尚書黃光升及大理寺卿張守直等大臣忽悠得暈頭轉向。他們在罪狀辭中如嚴世藩所愿大肆渲染嚴氏父子殘毒陷害沈鍊、楊繼盛二位忠臣的滔天罪行。
嚴公子洋洋得意,滿心以為擬案大臣完全中計,被自己牽著鼻子走,可他千算萬算,卻沒想到這罪狀詞并未直接上呈皇帝,而是徑直送到了首輔徐大人的案頭。徐階輕掃一眼,就看得出這訴狀中的玄機,他屏退左右,關上門窗:“諸位,你們是想救嚴公子,還是想殺嚴公子?”
眾人愕然:“當然是除了他!”
徐階一笑:“要是你們這張罪狀呈遞給皇上,只怕會讓嚴世蕃逍遙法外。”
黃光升一臉迷茫。
徐階鄭重地回答:“楊繼盛、沈鍊蒙冤被害,天下痛心,但這是圣上親下詔旨。諸位此案中談及此事,正觸圣忌,圣上看了,必以為法司借嚴氏父子案影射圣裁不公。皇上震怒之下,定要翻案。屆時,嚴公子不惟無罪,還會輕騎出門,而你們則將大禍臨頭。”
幾位同僚如雷轟頂,驚立當堂。
良久,他們才驚醒過來:欽定的案子不能翻,一定要重擬罪狀!徐階倒顯得格外淡定,微微一笑,從袖中掏出早已寫好的罪狀,吩咐左右:“按此謄抄即可,諸位請務必保密,消息一旦泄露,嚴黨必有所備,到時候別生枝節,事情就不好辦了。”
徐相爺所擬罪狀更為駭人聽聞:嚴世蕃與倭寇首領汪直陰通,勾結日本島寇,南北煽動,引誘北邊蒙古人侵邊,圖謀傾覆大明王朝。
故事完全按照徐閣老的計劃發展著,嘉靖帝還沒看完奏疏就拍案狂怒。他平生最恨的就是倭寇和蒙古人。小嚴和這些人勾勾搭搭,罪不可恕,馬上下令錦衣衛嚴訊。
當嚴世蕃等人得知徐階所擬的“罪名”,抱頭大哭,這回真的沒救了,他真的是領教了江南政客的厲害了。
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當政二十多年,權傾一時的二朝元老嚴嵩,徹底垮臺,兒子被殺、家產抄沒。
話說嚴世蕃行刑那天,京城老百姓相約前往西市觀看奸佞的下場,一時間西市熱鬧得如同節日。菜市口的監斬官早已端坐在棚子里,兩輛分別裝著嚴世蕃和羅龍文的囚車“嘩啦嘩啦”從遠處緩緩開來。沿途的老百姓紛紛將手中的爛菜葉臭雞蛋往這倆人身上砸,一邊砸一邊罵。
二人被押下囚車,跪下,頭被按在斷頭臺上。
“時辰已到,行斬!”
令牌擲地有聲,劊子手早已不甘寂寞,雙手掄起鬼頭刀,照準了雙腿已經嚇癱的嚴世藩的頸項便猛砍下去……
鮮血噴涌,人頭滾地。
官民百姓,無不拍手稱快。
不久,嚴氏奸黨也皆為徐階等人清洗出去,殺頭的殺頭,坐牢的坐牢,流放的流放。嚴家大樹,連根拔起。
家財兩空的嚴老頭子晚景凄慘,臨死前一直寄居墓舍,靠食墓主的祭品茍且偷生。他生前作惡多端,死后沒有任何人吊唁,更沒人收斂他的遺骸,他作為明代第一奸臣,永遠刻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
萬惡的嚴嵩政權的倒臺,張居正內心無比歡欣,他對國家命脈和個人前途充滿希望,高聲吟唱著:“狂歌裊裊天風發,未論當年赤壁舟。”
不過親眼目睹著嚴嵩從權勢薰天淪落到流浪街頭,張居正不免有些傷感,看在嚴嵩作為他翰林老前輩的情面上,這位政壇新星竟然親自出面拜請江西分宜縣令把嚴嵩體面下葬,也算為自己積點善德:“聞故相嚴公已葬,陰德及其枯骨矣,使死而知也,當何如其為報哉!”
話說嚴嵩確為歷史上有名的奸臣,明代貪官排行榜的No.1,后人曾將他家抄出的財產列清冊,取“太陽一出冰山落”的語意,命名為《天水冰山錄》,僅僅登錄財產的字數都多達六萬多,據傳嚴家抄出皮衣一萬七千余件,帳幔、被褥二萬二千四百余件,金窖十多個,每窖藏銀一百萬兩,其他古董名畫、珍玩寶藏不計其數。
但是奸臣也有他的冤屈,況且嚴嵩兒子嚴世蕃的確是含冤而死。因為嚴世蕃“通倭賣國”的罪名,完全子虛烏有。徐階等人使用陰謀詭計,用非法的手段處死一個本該處死的人,同樣不合法理。
后來張居正在編撰《明世宗實錄》就提出異議:嚴世蕃憑借他父親的威勢,“盜弄威福”、“濁亂朝政”,完全可以用“奸黨”罪處死,而司法部門卻說他通敵謀反,不合法理。
這讓我們領教在專制政治體制下,面對昏庸的皇帝和險惡的政敵,伸張正義也只能使用這種非正義的陰謀權術。
在徐階和嚴嵩的斗爭中,張居正受益良多,從老師身上學到了厚黑權術和行走官場必備的“忍”字訣,暫時性收回拳頭不是軟弱,大丈夫就當能屈能伸,隨機應變而不露聲色,在適當的時候給政敵致命一擊。
小張的第一次正式亮相
嚴氏垮臺,新任內閣首輔徐階在內閣辦公室墻壁上銘刻上他為政的“三還”座右銘:
徐階在隱忍了二十多年后,終于斗倒奸臣,他宣誓要一反嚴嵩的擅權亂政,把威權和福祉歸還皇帝,把政務歸還政府各部門,把官員的任免與獎懲交還公眾輿論,妥善處理好君主與內閣,部院寺監與科道言官的關系。
徐階善于統戰各方人士,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他執政以后,內閣只剩下他和袁煒兩人,徐階又引入李春芳、高拱、郭樸等賢臣入閣,朝士侃侃而談,為國任事的大臣也可保全身家,天下人稱頌徐階是大明賢相。
徐階嘔心瀝血地撥亂反正,新進的內閣同僚大體也都是正人君子,眾人的齊心協力下取得一定的成就,可他們還是無力迅速扭轉頹敗已久的國勢,無法匡正那個剛愎刻薄皇帝的種種惡習,朝政依然沒有太大改觀。
嘉靖死后,頭等大事不是安葬老皇帝,迎立新皇帝,而是發表遺詔。皇帝畢竟是皇帝,他的遺詔不像普通人,死前基本可以遵照本人意愿親自擬寫或由兒女代筆;皇帝就不如普通人家這么自由了,他的遺詔常出自內閣大學士之手,內容很可能與皇帝本人的意旨毫無關聯,當遺詔草成時,皇帝可能早已咽氣。
一般遺詔的內容,無非是簡略回顧先帝的“豐功偉績”,勉勵即將即位的新皇帝要勤政愛民,如果是負責的大臣就不吃這套官樣文字,他們常常利用遺詔“大逆不道”地批評老皇帝,以此掃除前朝弊政,為新朝政局開創一個和平穩定的環境。
徐階自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入閣,至今已走過十五個年頭,他擔任首輔以來,獨自深層次地與嘉靖接觸,君臣之間不乏坦誠相待的諭答,徐階從嘉靖帝剛愎暴戾的背后,更多地察覺到其精神上的脆弱殘缺。
嘉靖皇帝駕崩后,徐階草擬遺詔時情感復雜,顧慮重重。如果遺詔內容在起草階段就被泄露出去,必然引發政局的反復動蕩。想到這里,徐首輔撇開其他內閣同僚,秘密找來尚未入閣的得意弟子張居正,兩人在內閣連夜查閱本朝歷代遺詔,學習它們的寫作技巧和革新精神,籌備草詔。
徐階、張居正這對勇敢任事的師生一起沉機密謀,他們一反往日吹捧先帝之風,巧妙地假遺詔之擬,批判嘉靖舊弊,振肅朝廷紀綱,為世宗作一個全面糾正積弊的遺詔:
《嘉靖遺詔》總共有追思悔過、皇位繼承、喪禮事宜、糾正弊政四大內容,追思悔過與糾正弊政兩項最為重要。遺詔廢除了嘉靖朝肆行齋醮、大興土木、廣求珍寶、濫營織作等擾民之事,又將嘉靖初年因議禮案、大獄案無端受到貶斥或蒙冤死去的官員,復官贈謚、撫恤后人。
嘉靖朝的經歷和遺詔,令大家不由想起半個世紀前的正德朝。正德皇帝頑劣荒淫,長期匿居豹房,寵幸大太監劉瑾,大肆出游,騷擾民眾。他死后,楊廷和等人擬定的《正德遺詔》罷免威武團練諸軍,散遣入衛邊軍,罷遣番僧,釋放南京逮系罪囚,放遣四方進獻女子。這些除弊措施,平息民憤、收籠人心,京城老少都歡呼雀躍。
如今的《嘉靖遺詔》不僅繼承了《正德遺詔》的革新精神,而且糾正力度也比前朝遺詔更為深刻徹底。
次日清晨,師徒兩人晝思夜劃的《嘉靖遺詔》當朝公布后,引發各界強烈反響。刑部尚書黃光升激動地嚎啕大哭,感恩之情溢于言表;無數蒙冤之臣終于等來了沉冤昭雪的這一天,有識之士從遺詔中看到了國家的前途,民族的希望,連街頭巷尾的平民百姓也感受到了朝廷改革弊政的決心。
徐階的政治生涯頗引以為傲,他在張居正去世后的《祭張太岳太師文》深情地回憶往事:“嘉靖之際,政壞貪壬,民怨士議,翕訿同聲。我謀于公,宜使革心,爰奉末命,宣詔于廷,抉剔冥迷,發揚圣仁,聽者咸慟,如夢得醒,悔前之為,歸于大寧。”
嘉靖君臣之間的恩恩怨怨隨著這份字字斟酌的《遺詔》一筆勾銷,長達四十五年虛無縹緲的荒誕時代終于宣告結束,短暫卻極其精彩的隆慶新時代正大踏步地朝大家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