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哥倫比亞特區華盛頓(5)
- 漢尼拔
- (美)托馬斯·哈里斯
- 4051字
- 2021-04-12 14:06:11
史達琳理家有效率,但不精細。兩人合住房她的這一半雖很干凈,什么都能找到,東西卻有越堆越高的傾向―洗干凈的衣服不整理,雜志多得放不下。她那直到最后一分鐘才熨衣服的本領也是世界水平的,而且不用打扮。她就是那樣過日子的。
她需要秩序時就鉆到合住房對面去―到公用廚房那邊阿黛莉亞的房里去。要是阿黛莉亞在那兒,她就可以跟她商量,阿黛莉亞的意見總是很中肯,不過有時說得比史達琳希望的還要露骨。她們有個默契,阿黛莉亞若是不在,史達琳可以坐到阿黛莉亞那整整齊齊的房里去思考,只要不把東西扔在那邊就行。今天她就坐在了那里。那是那種無論主人在不在都感覺有主人在的屋子。
史達琳坐在那兒望著馬普奶奶的保險單。保險單嵌在手工制作的框子里,掛在墻上,跟掛在她奶奶農莊的佃戶房里時一個樣,也跟阿黛莉亞小時候掛在游戲室里時一個樣。阿黛莉亞的祖母以賣菜賣花為生,一個一個小錢積攢起來交了保險費。她已經可以拿付過的保險單貸款,就靠這個讓阿黛莉亞苦苦支撐著渡過了大學最后的難關。還有一張照片是那小老太婆自己的,漿過的白色硬領上的臉沒有笑意,草帽檐下的黑眼睛閃耀著古老的智慧。
阿黛莉亞能感覺到自己的出身背景,每天都從中汲取力量。現在史達琳也在尋求自己的力量,想打起精神來。波茲曼的路德教孤兒院給了她食物、衣服和正當行為的規范。可是,就她現在的需要而言,要尋找力量她還只能指望自己的血統。
既是出生在貧苦白人之家,你還能指望什么?何況是生在重建工作直到五十年代末才完成的地區。既然出生在常被大學生叫作“山里人”“鄉巴佬”的家庭,常被別人居高臨下地稱為“藍領”的阿巴拉契亞山山民;既然連南方那些貴族身份未必可靠的、輕視體力勞動的人也把你家的人叫“啄木鳥”―你還能找到什么傳統的家風作為你的楷模?說我們在布爾溪[13]打得他們屁滾尿流嗎?說老格蘭特在維克斯堡[14]干得漂亮嗎?說夏洛[15]的一角永遠成了亞祖城[16]嗎?
要是能靠繼承來的東西做出了成就,利用那倒霉的四十英畝土地和一頭滿身泥的騾子搞出了名堂來,倒也榮耀,可是你自己總得先有個設想吧!而那設想別人是不會告訴你的。
史達琳在聯邦調查局受訓時取得了成功,因為她沒有退路。她大部分日子都是在社會機構里靠尊重機構、刻苦努力、恪守紀律過下來的。她總在不斷進步,總能獲得獎學金,總是跟人合作。到了聯邦調查局她旗開得勝,卻沒有得到提升,這種經歷使她覺得陌生而可怕。她像只關在瓶里的蜜蜂,老撞在玻璃壁上。
她為當著她的面被殺死的約翰·布里格姆傷心了四天。很久以前布里格姆曾經對她提出過一個要求,她婉拒了。他又問她他倆是否能夠成為朋友,真正的朋友,她同意了,誠心誠意地同意了。
她必須接受一個現實:自己在費利西亞納魚市殺死了五個人。有個人影在她心里反復閃現:胸口被兩輛車夾壞的那個克里普幫的人,那人的手在車頂亂抓,槍掉了下來。
為了減輕心里的負擔,她有一回曾到醫院去看過伊芙爾達的嬰兒。伊芙爾達的媽媽正在那兒抱起小孫子準備回家。她從報紙上的照片認出了史達琳,把嬰兒交給了護士,史達琳還沒有明白她打算干什么,老太婆已狠狠打了她一個耳光,打在有繃帶的一面。
史達琳沒有還手,只是扣住老太婆的手腕,把她頂在了產科病房的窗戶上,直到她放棄了掙扎。老太婆的臉抵在噴滿唾沫的窗玻璃上扭歪了。血從史達琳臉上流了下來,痛得她發暈。她到急救室重新縫合了耳朵,并沒有提出醫藥賠償要求。一個急救室的助手向《國民閑話報》透露了消息,得到了三百美元。
她還得出去兩次―一次是給約翰·布里格姆做最后的處理,一次是到阿靈頓國家公墓參加他的葬禮。布里格姆的親戚很少而且疏遠,他最后的書面要求是讓史達琳照顧他。
他面部傷害嚴重,需要使用不露出臉的棺材,但是她仍然盡力收拾好了他的面貌,給他穿上了綴有銀星獎章[17]的、完美的海軍藍軍服,緞帶上還綴著其他的勛章。
葬禮以后,布里格姆的上司給了史達琳一個盒子,里面盛著約翰·布里格姆的私人槍械、臂章和他永遠凌亂的辦公桌上的一些東西,包括一只從杯子里飲水的傻呵呵的風信雞。
史達琳面臨著五天后的一次聽證會,那有可能會毀掉她。除了接到過杰克·克勞福德的一次電話之外,她的工作電話一直沒有響過,而可以談心的布里格姆又死了。
她給她在聯邦調查局特工協會里的代理人打過電話,那人的勸告只不過是參加聽證會時別戴搖晃的耳環,別穿露腳趾的鞋。
電視和報紙每天抓住伊芙爾達之死像搖晃死耗子一樣搖個沒完。
在這兒,在馬普絕對整潔的屋子里,史達琳努力思考著。
能夠毀掉你的蠕蟲是:同意批評你的人的看法,討得他們的歡心。
一陣噪聲干擾了她。
史達琳使勁回憶她在偽裝的貨車里確實說過的話。她是否說過多余的話?噪聲繼續干擾。
布里格姆讓她向別人介紹伊芙爾達的情況時,她表現了敵意嗎?她說過什么語意含糊的……
噪聲繼續干擾。
她清醒了過來,意識到自己聽見的是隔壁她自己門鈴的聲音。也許是個記者吧,她還估計著會收到民事傳票。她拉開馬普房子正面的窗簾一看,一個郵遞員正要回郵車去。她打開馬普的大門,趕上了他。她在簽字領取快件時背過了身子,躲開了街對面新聞車的遠距離攝影。
信封是紫紅色的,精細的亞麻紙上有絲質的條紋。心煩意亂的她想起了一點什么。她進了屋,避開了耀眼的陽光,看了看信封,精美的印刷體字。
史達琳心里恐怖的音調原本嗡嗡不斷,這時又發出了警告。她覺得腹部的皮膚顫動起來,好像有什么冰涼的東西從她身前流下。
史達琳捏著信封的兩角進了廚房,從皮夾子里拿出取證用的白手套―那是她永遠隨身帶著的。她在廚房的硬桌面上按了按信封,又仔細全部摸過。雖然紙質很硬,定時炸彈的電池總是能摸到的。她明白應該去透視一下,如果打開信封,可能惹上麻煩。麻煩,哼,麻煩個鬼!
她拿起菜刀裁開信封,取出了那張絲質的信紙,不用看簽名她已經知道是誰寫來的了。
親愛的克拉麗絲:
我滿懷熱情地注視著你所受到的羞辱和公開的作踐。我從來沒有為自己受到的羞辱痛苦過,除了受到監禁時覺得不方便之外,但我怕你會對前途想不開。
我們倆在地牢里討論時,你的父親,那個已經去世的巡夜人,在你的價值體系里顯然有巨大的分量。我認為你在結束詹姆·伽姆的女裝設計師[18]生涯時所取得的勝利最令你高興,因為你可以想象那是你父親的業績。
可現在,你在聯邦調查局已經失寵了。你是否覺得自己在走著你父親的路呢?你曾經設想過他做了處長——或者比杰克·克勞福德更大的官,做了副局長,驕傲地望著你前進嗎?而現在你是否又看到他在為你的恥辱感到難堪,抬不起頭了呢?是因為你的失敗嗎?你那大有前途的事業就這樣遺憾地、渺小地結束了嗎?你看見你自己干著你媽媽在吸毒者對你父親射出那顆子彈之后被迫去干的仆役活嗎?唔……你的失敗會不會玷污了他倆?人們會不會錯誤地認為你的父母都是拖車營地里招兇惹禍的白人渣滓?告訴我真話,史達琳特工。
你先想一下我們再談。
我現在要告訴你你所具有的一種品質,它能夠幫助你:你不會因為淚眼模糊而看不見東西,你還有頭腦繼續讀下去。
你會覺得有一種練習對你有用處,我要你跟著我做。
你有黑色的長柄平底煎鍋嗎?你是南方山地的姑娘,我不能想象你會沒有那種鍋。把它拿到桌上來,打開頭頂的燈。
馬普繼承了她奶奶的長柄平底煎鍋,常常使用。那鍋的表面是黑色的,亮得像玻璃,從沒有沾過肥皂。史達琳把它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
望著鍋,克拉麗絲。彎腰低頭看看,它如果是你媽媽的鍋(那是很可能的),它的分子里就保存著所有在它旁邊進行過的談話所造成的振動。所有的談話:發小脾氣的話、舉足輕重的知心話、對災難的平淡的敘述、愛情的嘟噥和詩篇。
在桌邊坐下來吧,克拉麗絲,往鍋里看。那鍋要是使用得很多,就會是一片漆黑,是嗎?望著它就像望進一口井里。鍋底上沒有你清楚的面影,但是你在鍋底模糊出現了,是嗎?你在那兒有一張黑臉,后面的光像個日冕,你的頭發像在燃燒。
我們都是碳元素的精制復合物,克拉麗絲。你、鍋、你在地下冷得像鍋的死去的爸爸,全都是的。聽著,你那奮斗過的爸爸和媽媽所發出的真正聲音是什么?他們究竟是怎么活過來的?我要的是確切的回憶,不要堵在你心里的幻覺。
你爸爸為什么沒有跟法院那幫人混好,當上副治安官?你媽媽為什么要去汽車旅館做清潔女工來撫養你?盡管她并未能一直撫養你至長大成人。
你對這個廚房的最生動的記憶是什么?——不是對醫院的記憶,是對廚房的記憶。
我媽媽從爸爸的帽子上洗去血跡的記憶。
你對這個廚房最美好的記憶是什么?
我爸爸用那把斷了頭的小刀剝著橙子,把橙子瓣分給我們。
你的爸爸,克拉麗絲,是個巡夜人,你媽媽是個用人。
光輝的聯邦政府職業生涯是你的還是他們的?在腐朽的官僚主義制度下你的爸爸能夠卑鄙到什么程度?他要拍多少人的馬屁?你這一輩子見他奉承討好過誰嗎?
你的上級表現過什么價值觀,克拉麗絲?你爸爸媽媽呢?他們表現過什么價值觀?若是表現過,他倆和你上級的價值觀是否相同?
望到那誠實的鐵鍋深處去,告訴我,你是否辜負了你死去的親人?他們會不會讓你去拍馬屁?他們對硬骨頭的看法如何?你的骨頭是可以硬的,想怎么硬就怎么硬。
你是個戰士,克拉麗絲,敵人死了,嬰兒卻安然無恙。你是個戰士。
最穩定的元素出現在周期表的中間,大體在鐵和銀之間。
在鐵和銀之間。我認為那是最適合你的地方。
漢尼拔·萊克特
又及:你知道你還欠我一點信息。告訴我,你是否仍然在醒來時聽見羔羊哀叫?隨便哪個星期天在《泰晤士報》國內版、《國際先驅論壇報》和《中國郵報》上登一個尋人啟事。尋找A.A.阿龍,這樣就會登在第一條。下面署名漢娜。
讀著這信,史達琳聽見了她在精神病院采取最嚴格安全措施的病房里聽見過的聲音。那聲音嘲弄她,洞悉她,探究她的生活,也啟發了她。那時她不得不用生命里最微妙的感受去換取漢尼拔·萊克特對野牛比爾[19]的重要情報。他那很少使用的嗓音中的金屬刮擦聲仍然在她夢里震響。
廚房天花板的一角上有一個新的蜘蛛網,史達琳瞪著它不禁心潮起伏。她又高興又難過,又難過又高興。高興有救了,看見了治療傷害的辦法;難過的是萊克特博士在洛杉磯的轉信機構雇用的一定是廉價助手,這一回用了一臺郵資機。杰克·克勞福德見了這信一定會高興,郵政當局和實驗室也會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