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黎明時分,初寒籠罩著大地。睡蓮的放射形葉子上,出現了點點銀白的霜花。早晨,在磨坊的風輪上,盧基奇發現一條條像云母一樣多彩的冰凌子。
盧基奇一早起就發病了:感到一陣陣的腰痛,痛得兩條腿像鐵塊兒一樣重,在地上粘住了。他一步拖一步地在磨坊里踱來踱去,勉強移動笨拙的、骨頭好像散架的身體。從碾黍的磨子里躥出來一群老鼠。盧基奇用經常淌淚的眼睛向上望望:在天花板下的橫梁上,一只鴿子急促而嚴肅地嘟噥著。老頭兒用黏土塑成般的鼻子聞了聞潮濕黏膩的霉味和黑麥粉的香氣;用心聽了聽,河水怎樣不祥地、上氣不接下氣地吸著和舔著木樁;于是若有所思地揉了揉像樹皮纖維一般的大胡子。
盧基奇在蜂場里躺下來休息。他蓋好皮襖,側著身子躺著,張開了嘴。一道黏膩而溫暖的唾涎,從嘴角流到胡子上。晨光濃濃地涂抹著老頭兒的小房子,磨坊籠罩在乳白色的霧靄中……
老頭兒一醒來,看見樹林里出來兩個騎馬的人。他站起身,邁開腳步要走,其中一個就嚷道:
“老頭兒,過來!”
盧基奇將信將疑地瞧了一眼,站住了。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像這一類全副武裝的人他見得多了。他們常常問也不問就隨便拿走飼料和面粉。他很討厭這一類人。
“走得快點兒,老混蛋!”
盧基奇在圓桶形蜂場里挪了一步,默默地翕動兩片脫皮的嘴唇,接著又后退了幾步,斜眼打量著來人。
“我們是紅軍,老頭兒……你不用害怕,”阿塔曼和氣地啞著嗓子說,“我們追趕匪徒追得脫隊了……也許,你昨天看見有隊伍在這兒經過吧?”
“有過?!?/p>
“他們上哪兒去了,老大爺?”
“鬼才知道他們!”
“你的磨坊里沒有留下什么人嗎?”
“沒有。”盧基奇簡短地回答,背過身去。
“等一下,老頭兒。”阿塔曼從馬鞍上跳下來,酒意十足地搖晃著彎曲的雙腿,濃濃地吐了一口酒氣,說,“老大爺,我們是在清剿共產黨……不錯!……至于我們是什么人,這你不配管!”他絆了一下,韁繩從手里掉下了,“你的事是給七十匹馬準備好糧食,別啰嗦……得立刻辦好!……懂嗎?你的糧食在什么地方?”
“沒有?!北R基奇往一邊望望說。
“那么這糧倉里放著什么?”
“各種破爛的東西……沒有糧食!”
“好,那咱們去瞧瞧!”
他抓住老頭兒的領子,用膝蓋把他向那傾斜的、陷在土里的糧倉猛推了一下。門打開了。糧囤里盛著黍子和黑紋的大麥。
“你這是什么,不是糧食嗎,老騙子?”
“是糧食,恩人……這是給人家磨麥子的報酬……是我一年來辛辛苦苦積起來的,難道你要拿去喂馬……”
“照你說來,我們的馬都得餓死嗎?你這是什么意思——擁護紅黨,自己討死嗎?”
“開開恩吧,好人!你何必跟我過不去呢?”盧基奇拉下帽子,跪了下來,抓住阿塔曼的兩只毛茸茸的手,吻著……
“說,你喜歡紅黨?”
“對不起,好人!……原諒我說了蠢話。哎喲,對不起,你別殺死我。”老頭兒抱住阿塔曼的兩腿,請求著。
“你對天發誓,你不擁護紅黨……你別畫十字,你得吃泥土!……”
老大爺挖了一把砂,用沒有牙齒的嘴巴嚼著,眼淚撲簌簌地滴在砂地上。
“嗯,現在我相信了。起來吧,老家伙!”
阿塔曼看見老頭兒的兩腿麻木得站不起來,哈哈大笑。來了一隊騎馬的人,把大麥和小麥從糧囤里運走,麥子撒落在馬的腳下,院子里鋪了一層黃澄澄的麥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