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本來擺滿奏折的桌子上面，只有一鍋熱騰騰的羊湯，還有一大盤饅頭，足有十幾個。

一個瘦瘦小小的孩子，正半坐著，一手一個饅頭，一手一碗湯，死命的吃著。

李啟明，心中有怒，卻無能為力，只得化悲憤為食欲。

他剛剛知道娘沒了，對，朱由校跟他說了之后才知道這回事。之前呢，一直在發高燒，昏昏沉沉的一個人在家躺了好幾天，然后迷迷糊糊的被帶到了大牢，再迷迷糊糊的被帶到了皇宮，總算這些天有人不想他死，給他喂了點吃喝，要不早沒了。

報仇？大伯在他娘死了之后，沒兩天就被人打死了，背后出力的人，正被滿腔怒火的一群大臣找麻煩，想痛快的死都難。

那就，使勁的吃吧，活下去，才能談一切。

當然，再怎么使勁吃也比不上另一個大胃王。

饅頭一掰兩半，往湯里一泡，一口一半，再一口，沒了。

前身病了太久了，早就皮包骨頭，急需營養補充。

正吃著，魏忠賢來報：“施首輔求見。”

朱由校點點頭，很快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老臣進來，見禮，賜座。

親自盛了碗羊湯，遞給施首輔，口中還說：“李大夫講久病之人適合吃羊雜補身體，但御膳房那群混子，全整的羊肉，首輔吃點暖和暖和。”

李大夫，就是之前魏忠賢請的兩個大夫中的一個，兩人都被朱由校強行留在宮中了，傳統醫學，越老越是寶貝，有備無患嗎。

施首輔約五十多歲，面相端莊，雖然年老，但依然能看出年輕之時當是個俊秀男子。

完全沒有前世理解的那種戰戰兢兢，人家施首輔除了禮節完美，神態平和著呢，皇帝賜座，那就安心的坐下，皇帝賜湯，那就慢慢喝。

一時無言，食不言寢不語嗎，只有吃喝的聲音。

吃喝完畢，膳食撤下，施首輔率先開口：“陛下，這孩子畢竟不小了，留宿宮廷，傳出去不好。”

沒有教訓，沒有低聲下氣，就好像，鄰家老人，隨意教導著不懂事的孩子，隨口一說，聽是那樣，不聽也是那樣。

朱由校渾身放松，吃飽喝足了，有些困意，這位老人的態度，讓他有一種又穿越回去的錯覺。

“這皇宮大院的規矩，束縛的太狠了，這不好，朕打算改改。”

施首輔笑：“陛下可知，何為國之基？”

這是來上課了，朱由校端正做好：“請首輔賜教！”

享受榮華富貴，亦或者改變這見鬼的大明，首先，了解它。

施首輔滿意點頭，沉聲說道：“儒為國之表，禮為國之基，法為國之本。”

在他的講解下，朱由校震撼莫名，所謂的東林黨禍國，所謂的讀書人害了大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為何？

先知道，這大明，是誰的大明。

若是用前世的概念來看，這大明，無論如何，都算不上一個國家，你可以把它看成一個私營公司，亦或者，一群強盜，甚至，一伙傳銷團伙。

就一點，用儒家做外皮，用禮法做根本構建的大明，只賦予了統治者無窮的權力，卻沒有任何一點的義務。

對，皇帝，和所有的臣子，不需要對任何事情負責，只有生殺予奪和無限收稅的權力。

天災了，皇帝啊，下個罪己詔吧，若是不下呢？

人禍了，皇帝啊，趕緊平亂，至于為什么亂起來，那重要嗎？

豈不聞“何不做安安餓殍乎”，真假另說，但這句話能流傳如此之廣，道盡大明對普通民眾的態度。

因為，在這套禮法構建的大明體系中，就是這樣的。

皇權至高無上，以國為家，可以理解成一家私營公司的老板，這家公司，就是我的。

學得文武藝，賣于帝王家，臣子，可以比作打工仔，為皇帝服務，替皇帝牧民。

這個“牧”字就很有靈性，作為官職和作為放養牲畜，幾乎同時出現，并行至今。

普通人呢？抱歉，連人都算不上，就是些材料，替皇帝和臣子賺錢的。

大明這家公司的創建者，朱元璋老板，為了更好的發展，賦予了臣子一些干股，“朕與士大夫共享天下”。

也就是說，大明就是一個皇帝掌握絕對控股權，臣子分享剩下的股份的私營公司。

大明，是皇帝的大明，也是讀書人的大明。

讀書人害了大明？不，最大的禍害是皇帝才對，或者說，皇族。

按照當初朱元璋和他的手下制定的規矩，臣子必須通過科舉選拔，有了功名，有了官職才能享受這份干股，才能享有大明。

但朱元璋本人，作為開創者，他的家屬，他的親人，也可以享有大明的。

然后老朱家開掛了，兩百年生生繁衍了幾十萬人，眼看著過百萬。

這樣下去不行啊，那么多不干活光拿工資的貨，眼看著要吃空大明啊。

但改不了，禮法作為大明的立國之本，從最開始就賦予了皇帝近乎無限的權力，只要皇帝不開口，誰也動不了這些關系戶。

臣子們一看不行啊，你老朱家這么玩，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于是……

沒有一個老板會對自個的高級打工仔或者合伙人隨意侮辱的，禮節，那是做給外人看的，人不多的時候，很隨意的。

所以，作為大明制度下臣子的頂峰，施首輔很隨意的訴說著這一切，說的久了，甚至直接指使魏忠賢去給他拿水喝。

而號稱九千歲的魏忠賢，一點也不介意的做伺候人的工作。

太監是皇帝的家奴，臣子是皇帝的合伙人，打工仔，天然地位就不一樣。

除非秉承皇命，否則太監根本無法對抗臣子。

千言萬語一句話：皇帝啊，這套所謂禮法，就是用來愚民的，咱自個，可千萬不能信，信了，就完蛋了。

這就是今天施首輔的來意。

皇帝，垂死病中驚坐起，忽然如同開了竅一般，智慧大增，趕緊給他講清楚了，千萬別再重用太監了，這樣玩下去，大家統統玩完。

朱由校喟然長嘆：“這愚民愚民，豈不是民眾越來越弱，如若遇到外敵……”

施首輔毫不客氣打斷：“若是不愚民，就憑萬歷皇帝三十年不上朝，這大明，早就不姓朱了！”

可不是嗎！

朱由校懂了，這套制度，得到最大好處的不是臣子，而是皇帝，或者朱元璋的子孫。

無言以對！

現在，咱是大明這家私營企業的正統繼承人，享受著最大的好處。

只要不亂來，不像前身一樣，重用太監肆意破壞這套禮法制度，不像崇禎一樣，不把臣子當人。

起碼，大明再撐個五十年問題不大。

至于后金，呵呵，能壯大純粹是大明自己作的。

沉默了很久，反復咀嚼著這些話，好有道理，無言以對，無論如何，作為一個皇帝，稍微懂點事，就應該維護這套制度。

談了太久了，晚飯已經送來了。

先吃飯再說。

晚飯依然是羊湯，濃郁的羊膻味讓朱由校簡直難以下咽，對，就是御膳房做的，朱由校堅持，再難吃也得吃。

這御膳房，也就是之前的光祿寺，可是大名鼎鼎，整個京城都在嘲笑呢。

喝著難以下咽的羊湯，朱由校忽然笑了。

說的好美妙，問題是，皇帝連吃飯都吃不好，皇帝的廚子，連去除膻味的本事都沒？

“好喝嗎？”

施首輔當然也有的吃，臉色很難看，不光是難吃，而是無言以對。

講了這么多，連皇帝吃飯都保證不了美味，那不全是廢話嗎。

這大明，無論如何裝裱，都爛到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