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次日晨,天津直隸總督府。
雞早已鳴過,風和日麗的早上,一切都在慢慢地蘇醒。
陽光透過書廳的玻璃窗,照在了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上,一邊青花繪彩的熏香瓷爐里升起裊裊香煙,彌散在屋子中,書桌后披著虎皮的紫檀圈椅上凝坐著一動不動的李鴻章,身邊垂手立著一身著素青色長袍馬褂的白面男子,模樣甚為恭謹,也是一動不動。
此刻,擺在書廳一角的大型黃花梨木制落地西洋自鳴鐘‘當當當’地響過六下,幾只栩栩如生的機械小鳥從機關盒子里里蹦了出來,嘰嘰喳喳地玩跳了幾下又回到了機關盒子中,陽光掠過鐘身,上刻‘英格蘭銀行敬送李鴻章大人’。
這時,門吱嘎一下開了,一個小丫鬟端一托盤,道:“大人,參茶和點心已經備好了,敢問大人早飯在哪里吃?”一旁那中年男子連忙起步過去接了過來,揮手退走小丫鬟,順手帶上了門,將托盤輕輕放在書桌一旁,并順手扶正了一張因帶門風吹歪了了的紙,并用雞血石雕的桃李芬芳鎮紙壓住。
那是一紙密報,上書‘十八日酉時,黃海大東溝,我艦隊被日艦擊潰,全船盡沒,將士全體殉國?!粓鲶@天動地的鏖戰,號稱遠東第一艦隊的覆滅首戰,用了簡短地二十幾個字就做了收場。
“中堂吃點東西吧!”中年男子恭謹地說,李鴻章回過神來,端起一碗參茶,嘬了一口隨即說:“季孫,你也來吧。”唐季孫只是答謝卻并未動手。
“中堂,想必這紙密報現在已經在太后和皇上手里了吧?”“哼!何止,翁同龢和滿朝上下估計都已經知道了,真是外患未除,內憂又起呀!”
李鴻章站起身來,穿過一柜柜擺滿古書和古玩的紫檀書架,走到一面掛有唐寅《百鳥賀壽圖》的墻前站定。
這畫是他六十歲大壽時太后賞的。唐寅的畫雖是有名但在珍寶如海的清廷后宮實在不算什么,但這幅別有不同。畫中其它諸鳥皆茫然四顧,不看仙翁,只有孔雀在仙翁身后似有維護之意。
李鴻章是何等通透的人物,知道這是太后在告訴他,只有我慈禧才是你真正的靠山,所以他將其掛在這里有自誡之意。
只見他走到一側銅鶴獻桃的雕塑后,在鶴尾輕輕一按,只聽得‘嘎吱嘎吱’一陣響,墻右側書架向后移開五尺左右。
他接著走到那片移出的空地之處,用那根祖母綠頭的拐杖在地下一個不起眼的小洞中輕輕一扭,一扇暗門便赫然出現在墻面上。
在一旁的唐季孫道:“任是何人都不會想到這機關后打開暗門的鑰匙就握在大人的手中,這英吉利人的機械技藝倒真是高超!”隨即又閉上了嘴。
李鴻章邊往里走邊說:“英國人比我們機械高超這是事實,沒什么可避諱的。吩咐下去,沒我吩咐,任何人不得擅進書房?!薄笆??!?
李鴻章步入暗室,用燃油打火機點燃了一支燭臺,拿起后繼續前行,隨著燭光的擴散,整間暗室的內容被慢慢打開,在一格格書架上竟擺滿了賬冊!
當他走到一副極為樸素的桌椅前,坐下打開一只抽斗,里面是一沓子各式洋文銀行票據。打開另一只,只有一張十萬英鎊的銀行本票。
他心中暗咐:‘如果這能及時到賬換成炮彈的話,也許北洋就不會賠的那么慘吧,哎,天意呀!’
李鴻章掃視著柜上的這些賬冊,思維也隨著這些賬冊一頁頁翻開,北洋創立的波瀾翻滾經歷一點一滴浮于腦中。
那要追回到李鴻章追隨曾國藩剿捻的時候,當時朝中旗營節節敗退,綠營由于得不到軍餉不戰自潰,煌煌大清岌岌可危。
曾帥自籌銀兩自練湘軍抵抗太平天國的行為得到了朝廷的支持。也對呀,不給兵餉只給虛銜,贏了是朝廷的,輸了朝廷分毫不損,這種便宜買賣是誰都做。
自此之后,曾國藩游說一些在朝中久不得勢的官員自組軍兵自籌糧餉抗捻,其中以李鴻章和左宗棠為其翹楚,其中李鴻章的淮軍便是最為狠辣的一支隊伍。
從最開始的幾千鄉兵敗多勝少,到幾萬之眾勝負相平,直到十萬淮軍幾近常勝用了五年。這五年也把李鴻章錘煉成了一名既有戰略又有戰術,既能耍筆墨也能舞刀槍的全面帥才,而自籌銀餉建軍的思想此時也在他心中扎下了根。
在雜牌清軍節節勝利,不斷收復失地,而太平天國接連敗退,不斷龜縮之時,朝廷開始派出旗營從漢軍手中接管地盤,甚至到了緊跟在漢軍身后,漢軍每攻克一城一鎮,旗營就搶先入城,直接把失地搶到手里。
為此旗漢兩軍沒少起沖突,漢軍將領也極為不滿,多次聯名上書,朝廷要么睜一眼閉一眼,要么派幾個老臣來勸說,最后索性指令曾帥命其妥協。
曾國藩是個深受犬儒忠君思想教化的人,對君上那是唯唯諾諾,不敢忤逆,馬上令手下聽任旗師所為。
但李鴻章卻深不以為意,這搶先入城就意味著馬上搶掠銀餉,自己的軍馬所過之地無非就是洗掠官庫,當然也少不了吃下那些大戶,雖然手下也有對百姓奸淫擄掠的事發生,但也在可控范圍之內,不至于饑兵過后,哀嚎遍野,而所得大都用于充實糧餉軍需。
可那旗軍拿著朝廷的糧餉,所過城鎮幾乎被洗劫一空,甚至發生過屠殺百姓冒充軍功的事,而所占之地的婦人也多半遭殃。
對此李鴻章和旗營統領耆桂發生過激烈的爭執和對抗,雖最后被曾帥勸說壓制,但他也與耆桂約法,凡我淮軍攻占之地,旗營只可在三日后入城。
李鴻章的心情極度復雜,他也知道此舉會讓旗營更變本加厲,挖地三尺,拼命糟蹋百姓。但如不這樣,龐大的軍費又怎樣解決?
朝廷一味催促加快進兵,所需補給卻又一毛不拔,自己已經快把鄉黨富紳家里都掏光了,雖然自己許過日后的重諾,但那不都是沒影兒的事。只有盡快解決太平天國的亂局,或許百姓的苦難才能稍緩吧。
每次交割城鎮,李鴻章都心如刀割,將自己關在帳中,猛灌烈酒來麻醉自己,自我安慰,就快好了就快好了,實際上又無可奈何。
就這樣漢軍勢如破竹,進軍神速,不久就將太平軍壓制到天京(南京)、蕪湖、安慶一帶,并形成了分割包圍的態勢,決戰的時機已在眼前。
(二)
終于,決戰的時候到了。那天曾帥急令李鴻章率領所部精銳急至安慶以東攔截。
這道軍令讓李鴻章甚感詫異,自己這位恩師打仗雖然不敢恭維,但這沒頭沒腦的軍令倒是從未下過。
如果攔截主力,應全軍前往,為何只要所部精銳;如論遠近,曾國荃和左宗棠都比自己近,難道總攻天京在即,把自己支開讓恩師的親弟弟去搶頭功?
這些念頭一閃而過,但軍令難違,略一思索,便點了三千精銳輕騎從安溪出發,命心腹率領余下大軍一日后出發,星夜兼程繞過左宗棠部,直抵安慶以東。
到時已是暮色深沉,他下令全體下馬休整,并派出多只探馬查探軍情。直至戌時,探子來回報:“報大帥,從安慶方向,來了一支商隊?!?
這兵荒馬亂的商隊還敢到處亂竄,真是要錢不要命嗎?“多少人車?”“大概四五百人,百十來輛車?!薄霸偬?!”。
在這危急之時,如此大規模的商隊出行是極不尋常的,城內的太平軍根本就不可能讓逃難的富商出城,看來定有古怪!于是他派了一個五百人隊暗中跟隨,隨時通報。
大約半個時辰后,探子回報又有一只規模差不多的商隊從安慶方面而來,李鴻章接著派人暗中跟隨。再過半個時辰,探子再報,此次有一支車輛規模大了一倍的商隊出來了,且有馬隊隨行護送。
他繼續派人跟隨,直到半個時辰后,探子回報已不見再有商隊出來。李鴻章馬上派人傳令將前兩支商隊拿下,自己則率余部全力追趕第三支商隊,很快便與之遭遇。
那四百多護衛的馬隊,被李部如餓虎撲食般迅速殺光,其余沒死的便四散奔逃,李鴻章下令道:“一個都別放過,都給我捉回來。”他見手下正忙著割人頭,就擺手道:“本戰全員記功一等,不必割了,快點打掃戰場?!?
原來漢軍官兵是靠人頭記功的,因捻軍前額始批發與清朝剃凈前額留辮子截然不同,為免亂邀功用了這最原始的辦法。清點下來,此戰共絞殺捻兵一百八十五人,活捉兩百一十五人,共四百人。
不久前方探子回報,前兩支商隊已經全被拿下,除微小抵抗外,其余全被活捉,正押解著往這邊來。接近子時,車馬俘虜已經全被押解至一處,被團團圍住。眼前尚活著的捻兵共七百二十四人。
李鴻章平日治軍極嚴,沒他的命令,所有車上的箱子都沒被打開。李鴻章道:“官兒最大的出來說話!”一個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極不情愿地被擁了出來?!败嚴锸鞘裁矗f!”那人扭頭不答,“斬!”只見‘撲’地一聲刀響,人頭滾落在地。
“再出來個官兒大的!”又一個人被人群揉推了出來,“箱子里是什么?”那人雖面有懼色,但嘬嘬嘴欲言又止,李鴻章一揮手,又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滾落在地,“再出來一個,如果不說,全都砍了!”
有幾個被推出來的跪在地上,口中不住叫到:“我等實在不知,只知道這是從天京運來的。得忠王之令,要運去浙西深山,到時自有人接應,大人,我們真的只知道這些,求大人饒命?!闭f完不住磕頭。
李鴻章深知此事干系重大,接著問:“還有其它車隊嗎?”“就我們所知,只有我們三隊,每隔半個時辰報一次平安就走下一批,應該只有我們三個隊了?!薄爱斦??”“大人我們決不敢欺瞞,請大人……”
李鴻章做了個手勢,手下幾名心腹立馬舉刀過頭,口喝“預備!”眾騎手皆馬刀還鞘,拉弓上弦,“放!”數千只箭雨齊放,只聽一片鬼哭狼嚎不絕于耳,一些動作迅捷的拼了命向外奔逃,立馬被四圈的騎兵馬刀砍倒。
“預備,射!”第二輪箭雨過后,哀叫之聲就變得飄渺起來,士兵紛紛下馬,將未死之人順手補上一刀,只一盞茶的功夫,一干捻兵就被殺得干干凈凈。
“大帥,已無活口!”,“好,探哨,附近可有什么隱蔽的所在?”“稟大帥,前方十里處有一巨大宅院,但院中不見人蹤,估計都死了或跑了?!薄皝硌?,趕上所有的馬車,往那邊過去。”
這時李鴻章才覺得人殺的過早,這會兒還要趕馬車過去,于是留下兩千兵馬在此收拾掩埋尸體,并通知大隊人馬前來匯合,自己帶上余人趕車前往那處大宅。
丑時未到,眾人車馬已經來到大宅近前,點燃火把四下一照,果然是一所巨大宅院,左右望去橫跨不下百丈,光大門就有四丈余闊,六丈余高,活脫脫一座城門。
走到近前,只見高高的門楣上掛著一張遍布蜘蛛網的大匾,上書三個大字“應家堡”,遒勁滄桑。仔細一聽院中一片寂靜。手下七手八腳地費了半天的勁,只聽得‘嘎吱嘎吱’一陣如指甲撓滑石的聲音在眾人耳邊繞過,聽的人直豎雞皮疙瘩,直到聽到‘咣當’兩聲巨響,那兩扇城門終于被打開了。
當頭的幾個前哨舉著火把進去在前院探望,半天才聽到遠處大叫:“快進來吧,這院子太他奶奶的大了!”眾人呼呼啦啦擁著大人進去。
正所謂兇兵惡匪鬼見愁,眾人兇神惡煞地闖進去,登時火把就把前院照的通明。李鴻章四顧一看,好家伙,這前院足有十幾畝地大,院中左右兩側各有一株幾人合抱粗的老樟樹,恐怕不下千年樹齡,兩側有幾十間廂房,四周到處豎著不下百個拴馬樁,可見此院鼎盛時的車仰馬嘶,人聲鼎沸。
通往中庭的大門也有兩丈余寬,走近一看,上掛牌匾“千峽通寶”,書法蒼勁飄逸,一看便出自名家之手。
通過中門進入中院,在火把的映照下,只見亭臺樓閣,湖間船舫,九曲回廊,假山錯落,氣派恐怕不下哪家王公大臣,此時李鴻章沒去過御花園沒法比較。
人工湖早已干涸,湖心樹著一塊巨大的太湖石。此石于太湖之底,經千百年流水穿琢,自然生成姿態各異的大小石孔。因為生長在太湖底,極難打撈,是以甚為珍貴,且越大越珍惜。
李鴻章曾在攻下蘇州后于拙政園中見過一塊,但論大小品相及姿態之美確遠不及這塊。心下暗付,這是哪家的大宅,自己久居江南,從未有所耳聞,心中更是詫異。
此時手下兵丁已將院中上下前后都探了個遍,回來報說:“除后院一所閣樓沒有任何臺階樓梯,像是憑空生上去一般。其它各處都以探明,空無一人,已經安排人為大帥收拾出一間正房,供大人居住?!?
空中樓閣?倒是沒見過。但此時他已經沒心思去管那些了,這幾百輛馬車是頭等大事。李鴻章馬上帶手下步回前院,此時這些馬車都已停在前院當中。
手下佐領回報說:“大帥,馬車共四百一十三輛,車上貨物完好無損?!薄昂茫銈儌z和武貴、忠石,還有我的親兵小隊留在院中,其余人等院外駐扎,布好警戒,派人與大隊聯系,無令擅入者斬!”
等布置完畢,關上大門,若不是馬聲嘶嘶,李和身邊的幾十個親隨在這偌大的院子中,還真有幾分瘆人。
(三)
見再無旁人,李鴻章命親隨隨便挑了一輛馬車,用刀挑開綁死的麻繩,將一只大箱搬了下來,用刀撬斷銅鎖,緩緩打開箱蓋,眾人不禁都瞪圓了雙眼。
只見里面碼的滿滿的銀錠。而后又隨便打開了一箱,這次是滿滿的金錠,接連打開了幾箱,除了首飾外還有各類的金銀器,眾人登時全呆在了當場。
饒是李鴻章見過不少大場面,可這幾百車金銀財寶放在眼前,也不禁有些頭暈目眩,半晌沒緩過勁兒來。
這天降橫財擺在眼前,該當如何也難以決斷。他便叫上所有人來到中院正房之中,這正房直有個衙門正堂大小,幾十人塞進去都顯得寬敞。
他一屁股坐在當中左側圈兒椅上,問了一個從帶兵至今都沒問過的問題:“諸位看該怎么辦?”本以為是苦差閑差卻獲得意外橫財,從前只有缺錢少糧的時候,突然巨財到手又不知該怎么辦了。
有人小聲試探著問:“大帥,不如我們……”兩個口快的馬上接著:“分了吧!”
“對,大家把腦袋掖褲腰帶里,過了今日也不知哪天見閻王,況且成天玩兒命不就圖個富貴嗎?”“可不是,這事兒人不知鬼不覺,就我們一千弟兄,大人您拿一半,剩下我們分!”“那還有兩千也知道呀?”“要不行就連他們一起分……”
“住口!”李鴻章斷喝,越說越不像話了,就算自己拿一半那也得拿的了呀,跟這幫蠢材說不明白。“你們都給老子好好呆著,本帥要出去轉一轉,誰都不許亂講,等我回來安排?!北娙似綍r他對敬畏有加,自是不敢多言。
李鴻章出了門,吸了一口屋外的清氣,此時節氣剛過小暑,子時夜還深沉,一輪下弦月側空而斜,星光已然黯淡。
他便順道胡亂走了開來,心想曾帥對這事是知情呢還是不知情呢?應該是不知道,要不一準兒派曾國荃來了!可也不一定,曾帥愚忠的腦袋一般人是想不通的。
但這么多財物可是三千人看著呢,不久全軍都可能知道。這時又后悔自己考慮不周,沒把三千人都帶來,但那一千多具尸首怎么辦呢?
正在思亂如麻之時,忽覺腳下一片漆黑,四周也是黑咕隆咚的。不該呀?自己是按正道走的,外面又是無云弦月,難道自己到了一處屋中?
他退回幾步,又見月光,抬眼望去,只見一六角寶塔憑空矗立在上面,難道這就是手下說的空中樓閣?
他突然靈光一閃,忙叫出了手下,拿著火把來到這六角塔前,只見塔高六丈下面一丈多全是空的,兩面由夾角墻壁支撐,想必墻后還有支撐才能保證其穩固??粗鼐拖翊笳凶龅姆鹚墒侵茉獠o佛堂。
此塔需建成后再拆除空了的部分,施工難度很高。有可能這下面曾經擺著佛像,全家撤逃時搬走了。此時塔下沒佛顯得很是突兀,與這家大開大闔的建筑風格有些不合。
拿起火把向空出的地方探看,上面由交叉的三根粗木梁橫向托住只留出一面露在外面,以保證寶塔不倒。這與普通的寺廟寶塔結構并無區別,兩面墻壁是光滑的青磚砌成,地面由方形青石磚鋪就,看不出什么蹊蹺。
再退出來仔細觀察塔身,不由得咦了一聲,他雖不是修佛之人,但也有不少見識,知道這磚砌六角塔是不在底層塔檐裝飾鈴鐺的,可此塔在左右墻內嵌角處各有一個石質鈴鐺。
如不仔細觀察,再配上弦月將沉遇到突出物產生區分力強的陰影效果,難以與旁邊的菱形紋飾區分出來。忙命手下兩人一組疊成人梯,上去試探,一扭之下居然能動,試一下另一邊,也可以扭動,令兩邊一起扭動,只聽咣當聲響,原本平整的塔底現出了一段可由兩人并行的地道口。
眾人接連嘆服大帥英明神武,連這等隱蔽密道都能發現,想那機關的祖宗諸葛在世也是不如云云……
李鴻章喝止住眾人的馬屁,令兩人下去查看,不久下面叫到“大帥進來罷?!北娙俗哌M一看又被震了一下。
這時手下已將四壁的火油燈芯點燃,這燈油是深海鮫魚的膏油煉制而成,燃燒時間長且久不揮發,是官府銀庫皇家墓葬等存放貴重物品所用,相當的珍惜,可見此家財力之雄厚。
只見此間密室長寬皆十丈有余,高逾一丈五,磚縫皆由糯米白醋等物制成的膏物抹平,防潮防火,極是堅固,是儲存貴重之物所用。
這間密室此時除了遠處墻邊一張臺面上有些事物外,空無一物。走到近前一看原來是幾個祖宗牌位,最前面一個寫著‘先考應遠平之靈位’,不知是何方神圣,不過這些牌位到底是粗心的后輩忘了拿還是故意留下來鎮宅的已無從所知。
李鴻章眼前一亮,心下登時通明,之前腦中所有的疙瘩也都迎刃而解。
他緩緩地平聲道:“諸位,這些金銀不能分!”眾人面面相覷,躊躇著要發問。
他接著說:“當初我等起兵抗捻,所借鄉紳巨賈不下百萬兩白銀用于支付糧餉軍需,我等才有了今日將捻子圍于城下之勢,這錢要還,這是其一。其二,朝廷至今未撥我淮軍一兩銀子,想必戰后朝廷也難容我軍久存,這十萬將士的遣散費也要百萬兩白銀之巨。”
他頓了頓接著道:“其三,想我等同甘共苦多年,戰后我也不會讓大家回家務農,想為各位在朝廷謀個一官半職,奔個前程,存留我淮軍骨血,又需要多少銀子?這林林總總加在一起,這幾百車金銀就不一定夠!”
見眾人都有不服之色,就接著說:“況且,一旦我們將銀子分了,難免人多嘴雜,萬一不小心被曾帥的人或朝中之人知道了我等吞沒了這批金銀,我還能保住性命,但你們的腦袋誰來保,只怕有錢入袋,沒命快活!”一席話把眾人說的是啞口無言。
其實李鴻章所言非虛,皆出自內心所想。眾人想想也確有道理,況且跟著大帥鞍前馬后多年,他確實未曾虧待過自己,也只得默默點頭。
李鴻章見眾人無精打采,便又道:“話雖如此,但爾等皆我親隨,等下挑一些貴重東西分了,想必也不會引起什么懷疑。”
眾人立刻面露喜色,他接著說:“不要高興地太早,眼下要緊的是先將這些金銀藏起來,現在這密室正是老天為我等準備的!事不宜遲,武貴,忠石你二人速引領眾人將馬車一輛輛牽過來卸搬金銀,速度要快?!?
眾人得令,一番搬運大戰便即開始。這苗家大院道路十分寬敞,似是為馬車運貨專用的,從前院到密道暢行無阻,一行人分作兩隊,一隊人牽馬車來回卸銀,一隊人往密室搬擺,速度十分迅速,丑時過半就已經剩下最后一車了。
李鴻章挑了一箱滿是珠寶的留下,令武貴,忠石和兩位佐領留下,派余下人等下去好生碼放金銀。
等這干人等全下去后,李鴻章將余下四人叫到一起,輕聲道:“兩人一組,快上去扭動開關?!彼娜司且汇?,呆呆地望著他。
李鴻章不容置疑地說:“回頭再說,還不快去!”幾人忙搭起了人梯,扭動開關,只聽得吱扭吱扭聲響,那通往密室的通道在里面眾人的驚呼聲中緩慢地關合了起來。
(四)
這密道入口一經關上,里面的聲音立刻被隔絕起來,李鴻章俯耳在地面聽了片刻并無一絲聲響,才緩緩地站起來迎向眾人狐疑的目光。
原來他早在進入密室后看到屋中并無骸骨,便已知此門可從外面合上,而在眾人去搬運金銀之時,他在密室中仔細查找,并未發現任何機關跡象的東西,才陡然想起這密室滅口的計策來,并順手把那些牌位拿到外面。
此時他目露寒光,冷冷地掃向四人說:“現在知道這件事的只剩你們四個了?!彼娜艘娝麆偛挪粍勇暽涣艉圹E地除掉了幾十個親隨,都是心中惶恐,立馬跪下磕頭道:“小人如將此事泄露出去,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斷子絕孫。!”
“好了,起來吧,你們都是我家鄉的至親至信,要不還會留到此時。”幾人磕頭如搗蒜:“謝大人不殺之恩!”
其實只要他們多一點腦子,就會想出單憑李鴻章一人是無論如何也沒法關閉機關的,只要他們一哄而上,剁了李鴻章,打開地道,那眾人豈不可以卷走金銀,風流快活去了。
李鴻章看看那嚴絲合縫的地道口道:“哎,我也不想這般,那幾十個兄弟已跟隨了我多年,可是人多嘴雜,萬一被外面那一千多官兵知道了消息,那還了得!搞不好你我幾人早就被……他們也算死得其所,我李某對天發誓絕不會虧待他們的家人!”
話到此處,他拭了拭眼角,似是流下幾滴淚來。幾人聽見大帥考慮如此周詳,不禁嘆服道:“大帥英明,小人等愿誓死追隨。”
“現在還有一事,我們需要向外人解釋一夜間這幾百箱貨物如何不翼而飛?!北娙嗣婷嫦嘤U不知如何,只得到:“聽大帥吩咐?!薄澳愕雀┒^來,如此這般……”
寅時剛過,院外兵丁正在巡邏,休息,只聽到馬嘶和車軸聲。有兩個哨兵悄聲耳語,“兄弟,你說那么多大車里裝的是什么呀?”“誰知道,不過看這樣搞不好是金銀,要不干嘛那么神秘呀!”
“要是金銀,大帥會怎么辦?”“怎么辦?反正不管大帥怎么想,兄弟們這命是賣到頭了,誰不想帶點金銀還鄉呀?”“你說,那每人能分多少?”“我看至少五十兩?!薄拔铱床恢埂?
話正說著,就聽到里面人大叫“鬧鬼了,鬧鬼了!”一佐領滿面是血慌慌張張地撞門而出道:“人和東西都被卷走了,快去救人……”還未說完,便即暈倒。
最近的一隊長馬上帶人闖了進去,只見所有馬車上空無一物,仔細向后搜查,一路上發現不少血跡,樹枝、屋檐上皆掛著些許散落的金銀首飾,珠寶玉器,而李鴻章就暈倒在正廳旁。三個人瘋瘋癲癲地跑來跑去大叫:“鬼呀,鬼呀!”
那隊長連忙跑過去抱起李大帥,掐人中,噴水,就差人工呼吸了,李鴻章才緩緩轉醒,但仍驚魂未定,口中喃喃說:“鬼,好多厲鬼,在,在屋里……”說完又暈倒了。
眾人涌入屋中,只見堂中正位擺著十幾個靈位,此時一陣風起,卷起了屋中破敗的窗簾,倒是顯得鬼氣森森。
眾人將大帥和幾人護好,隨即在大宅中仔細搜查,除了一些散落的珠寶和大帥四人等,未見任何貨箱等物件,而幾十名親兵不翼而飛。地上和人身上只見血跡不見傷口。
據那跑出去的佐領說,當時他正在屋外戒備,只見一群厲鬼從天而降,將一干人等和貨物席卷上天而去。幾人欲上去抵抗,全被陰風卷倒在地,他就趕出來求救了。
任其余人等如何不信,但無論怎樣都沒法解釋幾百輛馬車的貨和幾十個人不翼而飛的事,只得默認是鬼神作祟。
等李鴻章醒過來后,立即命眾人回歸大部,此時那兩千輕騎已經處理好捻軍的尸首,聞聽此事無不狐疑,不免也議論紛紛,但貨和人無影無蹤是事實,大帥也確是一病不起,只得相信鬧鬼之言。
兩日后,淮軍五萬精兵趕到,就地扎營,等李鴻章能起之后,又帶著一眾將領將苗家堡里里外外搜了個干凈,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此事便逐漸不了了之。
而李鴻章以重病為由沒有參加攻克南京和安慶的戰役,因為他知道里面的官銀自己已經不用去拼搶了。在此后數年間,忠石等四人均離奇死亡或失蹤。
李鴻章從思緒中緩緩回過神來,起身從一柜賬冊中翻出一本,打開里面赫然寫著‘李二狗,陣亡,恤五百兩;王大順,陣亡,恤五百兩;……武貴,恤貳千兩;忠石,恤貳千兩……’
他口中喃喃道:“你們的在天之靈應該安息了吧?正是犧牲了你們幾十個,才換回了江淮鄉紳富賈的人心,我才有了興建北洋雄師的底氣,否則光憑朝廷那點撥銀,無論如何我都沒有這等手筆呀!難道是你們記恨我嗎?季孫,你說,這冤死之人是否有怨咒呀?”
早已進來的唐季孫一支垂手靜立于他的三步之遙,聽聞此言悄聲走上前應到:“大人,您不會也相信這鬼神之說吧?”
見他沒回應,便接口道:“幾位洋行行長協同公使上門求見,讓我給回了?!薄耙?,見個屁!這幫西洋鬼子就知道發我國難財,哪個手里少了我大清的好處!見我北洋兵敗就趕來催債,讓他們自己上黃海里撈去!”
“剛接到密報,昨日翁同龢聯同幾位翰林侍郎再次上折參您‘北洋捐’禍國殃民,說是一位捐來的縣官亂斷案,當堂打死了人,草菅人命?!?
“就是這個翁同龢!當初要不是他死勁兒攪和,導致我彈藥款遲遲未能撥付,才致我北洋慘敗。我還要參他呢!他倒搶了先!不過這北洋捐的事,馬上通知叫停,已收捐未授職的把錢全退回去?!?
“在下這就去辦。”說罷,唐季孫轉身而去,李鴻章就喜歡他這點,做事高效不多問。
他轉身又來到一盒賬冊前,上書‘北洋捐’,提起這事兒他就光火,不禁用力跺了幾下手杖,震得架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當初李鴻章費盡周章,東挪西湊,連蒙帶騙終于購得十余艘巨型戰艦組成了遠東第一大艦隊,可船到了問題也來了。每門主炮不僅口徑不同且只配十發炮彈,其余要另買。
以前買火器都會隨配一百發彈藥,所以此次他在購炮合同上并未加注此點,所以英德等西洋鬼子的花招令精明似鬼的李鴻章也不禁氣得胸悶,只得與各方再次討價還價買炮彈。
一談不打緊,每發炮彈三百兩銀子起價,其中浩洋艦的超大口徑重炮的炮彈更是高達兩千兩銀子一枚,最后價碼是其余各艦百發炮彈五十萬兩,浩洋艦百發十五萬兩,但有個前提是先把浩洋和濟遠的購艦余款給結了,共二百六十五萬兩。
這時李鴻章已經是捉襟見肘,只好向太后拼命游說,并以請太后親閱北洋為由頭才求得了二百五十萬兩。
好罷好罷,錢少再湊,可是一紙批文到了戶部手里又出了問題。此時戶部在翁同龢的執掌之下,一句沒錢就給打發了。
由此李翁二人打開了口水官司和折子風暴,翁同龢是光緒皇帝的師傅,仗著腰桿硬索性死皮賴臉起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最后鬧到了慈禧那里,愣是說這錢是給太后修園子的,死活不給。搞得李鴻章拿著一紙空批文卻無處討錢,最后打起了‘北洋捐’的主意。
捐官并非清朝首創,歷朝歷代缺錢少花時也都玩兒過,但沒有一次有好下場的,因為這違背了千年傳承的科舉制度。經科入闈,科舉得功名是天經地義,否則便是大逆不道,天下讀書人必群起而攻之。
李鴻章也實在被逼的沒辦法才想到了這等齷齪招數,但他還是很謹慎的,捐出的大多是治下的一些閑散官職或頭銜,實職不多。
但正缺錢用,如果價錢合適,給個實職州縣官兒做做也是可以商量的。這雖然讓他很快籌到了二百多萬兩銀子,卻也引得舉朝嘩然。
一時間,口水幾乎把直隸總督府給淹了,以翁同龢為首的數百官員聯名彈劾,更有舉子們抬出宗師神位跪在紫禁城外請愿,還差點兒餓死了人。
李鴻章被攪得是焦頭爛額,書生呀,書生,光背四書五經就能制成堅船利炮,光靠口水就能敵得過子彈?想當年自己投筆從戎是否就已經有了這種念頭呢?
現在想這些已經沒用了,當下如無堅船利炮就一定打不過洋鬼子,所以他硬著頭皮撐下來了。還好太后是真心疼他,最后終于把他護下來了。
他并不后悔,如果沒有北洋,大清或許早就被洋鬼子任意瓜分了。
而北洋的炮彈已經在各國裝船了,正待運往北洋水師。等裝備到齊了,兵將船只操練好了,到時誰敢小覷我北洋雄師,誰敢輕易犯我大清海域?
誰想這東洋倭奴更壞,愣是在這當口不宣而戰,不給我留下斡旋的時間。可是這又能怨誰呢?
當日為建北洋,他夸下海口,什么遠東第一艦隊,出戰必無往不利,更是鬧出了太后巡檢時用空包彈的鬧劇。要是沒有這些事,恐怕當時太后也不會在自己的力阻之下,聽信了皇上和那些愚臣的話答應輕易出戰了吧?這到底哪里錯了?
想到這兒,他拿起賬冊走回書桌,舉起冊子在燭火上點燃,看見名冊一點點被燒成灰燼。
燒吧,就讓這幫腐朽的垃圾燒吧,最好一把火把大清的垃圾,蛀蟲,碩鼠,狐貍,豺狼等等林林總總的廢物們全都燒掉,一絲不留。
他眼看著這些灰燼打著旋兒上升到空中,殘余的火星在一點點熄滅,似乎他的雄心,他多年的努力也已經隨著這把火燒著了,燒成灰了,散于空中。他的心血,他的抱負也已隨著灰燼成了塵埃,散布于塵世中再也無關緊要……
“大人!”唐季孫的叫聲喚醒了他,他將要燒到手的名冊扔在銅盆中,‘季孫從不如此莽撞’,“總督府外有一衣衫破爛,滿身是傷的將軍昏于門外,手中死死攥著馬韁,看樣貌是白安!”
“什么!”李鴻章‘噌’地站了起來,“找大夫了嗎?”“我已派人去找退隱的御醫邱大夫?!薄岸歼@時候了,找他作甚?去找租界教會醫院的羅伯遜,把他那些家伙都帶來!”“是!”“等等,備車,還是我們自己去快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