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自華傳(桐鄉歷史文化叢書)
- 徐盈哲 徐玲芬
- 3118字
- 2021-04-13 15:45:04
一介書生
1887年正月,清王朝又一次舉行了皇帝親政大典。十六歲的光緒帝本以為可以不再聽命于“垂簾聽政”的慈禧。然而,慈禧對權力的把持卻變本加厲,她時刻算計著自己的外甥,光緒帝的親政前路依舊充滿阻礙。這之后,兩人展開了長達十多年的權力爭斗,朝堂之上人心渙散,列強挑釁與侵犯不斷,清政府政權將面臨前所未有的沖擊,近代中國民族危機步步加深。
高處不勝寒,年輕皇帝必須在內外交困下學會獨自面對成長。而在尋常人家,長輩們總會為兒孫輩的點滴進步而萬分寬慰。
二十一歲那年,徐自華從祖父徐寶謙手里得到一件特殊的禮物,那是祖父所珍藏的一方翠章,上面刻著四個字“一介書生”。乍一看,將這翠章贈予一個少女似乎有些不太搭調,但祖父確有他的用意。
從十五歲到二十一歲,幾年之間,徐自華的詩文才華突飛猛進、日漸成熟。因她從那時起走進了另一個新鮮的課堂,在那道深宅院墻之外,與廣闊多彩的大千世界相遇。
1887年,徐自華的父親徐多镠收到了弟弟從廣東寄來的一封信函。不久前,二弟徐多被調職去了廣東順德任縣令。或許是知道大哥素來喜愛游歷,安下腳來打點妥當,便立刻去了一封家書邀請大哥來粵。于是,探親的行程很快定了下來,徐自華也被允許隨侍前往,跟著父親踏上了去往廣東的旅途,這應該是十五歲的她第一次出遠門。
在叔父家中,徐自華見到了堂姐蘭湘,也就是徐多的第三個女兒,名叫蕙貞,字蘭湘。兩人年紀相仿,蘭湘比自華大一歲,這姐妹兩人一見面,便覺得性情相合,十分投緣。后來,徐自華在寫給堂姐的文章里回憶起拜訪叔父家的那段時間,形容自己和蘭湘姐“如蛩駏之相依”。蛩駏是指傳說中的異獸蛩蛩與駏驉,它們樣子相似而又形影不離。短短六個字,把小姐妹倆親密無間的相處描繪得極為生動。
這姐妹倆還有一個共同的志趣,就是讀書作詩。蘭湘開始學寫詩,是受了徐自華的影響。那時,徐自華剛剛開始由學堂的試帖詩改學唐人近體,便要時常學寫一些習作。蘭湘見了徐自華作的詩,就成了她的忠實讀者,對堂妹的詩才又是喜歡又是佩服,甚至還一本正經地希望跟她學寫詩。徐自華則自覺詩學尚且淺薄還不足以為人師,只好婉拒了堂姐的請求。不過,從此以后,兩人便每天一道兒學寫詩,拂曉吟詠、秉燭夜讀,互相切磋琢磨,夙興夜寐地下苦功夫。徐自華的父親徐多镠成了她倆的指導老師,一旦成了詩作,就會請他幫忙指點修改。叔父徐多公務繁雜,但一得了空閑,見到姐妹倆這樣勤勉學習寫詩,也總會加以贊賞。
“高臺攜手共徘徊,颯颯西風撲面來。……客里何須驚歲月,登臨且泛菊花杯。”這是徐自華所作《重九日偕蘭湘姊登高》一詩里的句子。在順德的日子里,徐自華時常和蘭湘姐結伴出游,吟詩抒懷。美景當前,知己在側。不知不覺中,一切在悄然發生變化,同是寓情于景,她的詩作與一年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了。
相聚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一年以后,父親徐多镠決定結束探親之旅返鄉,這可把姐妹倆給愁壞了。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作詩又何嘗不是這樣。習慣了朝夕共處、互相酬唱的日子,突然就要離開對方,這可怎么能成呢。到底還是小姑娘家,臨近離別的日子,免不了涕淚交加、難舍難分。“晨夕衙齋共唱酬,可堪獨自上輪舟。”“餞別空勞酒一觴,更無人飲淚沾裳。”徐自華在詩里寫了那時的難別離。長輩們深知兩個姑娘的心意,只好安慰她們,許諾等來年回到家鄉時一定可以再見面。
船行千里,徐自華很快便隨父親回到了石門縣城。這一次的順德之旅,不僅讓她得到了一位知己好姐妹,更使她增長了見聞,豐富了閱歷。這些看不見的收獲,都能從她的詩作中找到印證。回到家鄉之后,徐自華對旅途見聞念念不忘。比如有題為《觀春色》的詩,記錄的就是順德當地立春日的一種風俗。古人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兩者不可偏廢,的確如此。
回鄉后,徐自華一邊回顧剛剛過去的客居生活,一邊將所思所感記錄下來,她最想念的還是那個遠在他鄉的少年詩友蘭湘姐,詩中亦時常提及她。在這樣的掛念與期盼中,與蘭湘姐重聚的那一天終于沒有讓她等得太久。
分別了一年之后,叔父徐多因為身體抱恙,便請求告假返鄉,蘭湘自然也跟著父親回來了。因為病中之人不喜家居俗事煩擾,叔父便在風景怡人的杭州暫居下來養病。雖不在家鄉一處,杭州與石門縣城的距離到底比廣東要近得多了。那一段時間,徐自華便時常離家,往杭州跑,與蘭湘姐見面。
姐妹倆又可以相攜相伴,她們游覽最多的地方是西子湖畔,關于那段記憶留下唱和的詩作亦是最多的。值得一提的是,這段時間姐妹們聚會,還增加了一個人,就是徐自華的義妹呂韻清,亦是一位同她倆年齡相仿、志趣相投的才女。于是,三人同游,吟詠不斷,比以往更是熱鬧。她們常常會玩連句的詩詞游戲,以接龍的方式共同作出一首詩,單句要富有個性,整體又要和諧成篇,《聽竹樓詩稿》中就收錄了幾首這樣有趣的詩作。
那一年,在相互酬唱的熱切氛圍之下,徐自華詩作不斷。從《聽竹樓詩稿》來看,這一年被選入的詩作數量比之前兩年加起來的還多。就這樣,從“蘇堤楊柳舞纖腰”寫到了“怪底孤山梅信早”,寒冬來臨之際,又到了話別的時刻。到底是長大了兩歲,這一次,大家都顯得比從前平靜得多。然而,誰都沒有料到,一朝離別竟是永訣。第二年的冬天,自華叔母(即蘭湘姐母親)去世,蘭湘姐沒能從母親去世的打擊里恢復,因此始終纏綿病榻,兩年后就香消玉殞了。在她最后的歲月里,再與詩書無緣。
從此,少年詩友中途絕。盡管只是短短數年,但知己姐妹相互酬唱的美好時光,不僅是值得珍藏的回憶,更是徐自華詩學成長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的時期。
如果說,姐妹唱和是興趣至上的快樂學習,那么祖輩親授則可以視作更高層次的進修。二十歲那年的春日里,徐自華再次跟著父親外出探親,這一次的目的地是安徽廬州,祖父徐寶謙正在當地任知府。
從石門縣城出發,徐自華的筆就沒有停過。過金焦時她以景懷古,泊燕子磯詠漁家月夜,經裕溪則描繪了船行山間之險。這一路上沿途記錄游蹤,直到廬州官署。
盡管離家在外,徐自華讀書作詩也未有放松,登樓、納涼均能成詩。祖父徐寶謙是當朝進士,善詩文,見了孫女寫的詩大為贊賞,認為她才華出眾,并且是可造之材,欣喜之余決定親自加以指點教導。
于是,每每忙完公務得了空閑,祖孫倆便常常詩詞唱和,祖父傾囊相授,徐自華更是勤學不怠。客居廬州之時,得到祖父的提點,徐自華詩學日進、佳作頻頻,還編成了一卷自己的詩集,命名為《小韻軒詩稿》,詩作雖是少年語卻已初顯大氣。
看到孫女這樣的進步,祖父徐寶謙倍感欣慰,更令他贊嘆的還有一件事。當時,作為知府的徐寶謙,需要批閱童生試卷。然而公務復雜繁忙,實在脫不開身的時候,祖父便試著讓徐自華代為閱卷。出乎他預料的是,無論是批改卷子還是品評等第,徐自華都完成得極為妥帖恰當。
“是女倘投身作男兒,必木天中人也。”“木天”意指翰林院,祖父絲毫不吝嗇他對孫女的褒獎。
然而不難看出,這句話里也隱隱透著些許遺憾。畢竟在當時的年代,女子不能參加科考、不能入仕,成婚以后甚至連跨出院門的機會都極少。空有才華卻難以施展,祖父是在替這個出色的孫輩惋惜。
即便如此,祖父依然打心底里看重徐自華,將“一介書生”的翠章鄭重地送給了孫女。當時,與翠章一起送到她手中的,還有詩和贈言。在廬州相處的數月時間,祖父目睹了徐自華苦學的勁頭。贈詩里特別提及她三更夜讀之事,贊她好讀書堪比書生,故將翠章相贈以示鼓勵。
收到這件特別的禮物,徐自華立刻寫了一首步原韻答謝祖父。不過,徐自華也清楚當時的社會現狀,她在詩里坦言“窗下十年空力學,蛾眉那得振家聲”,多少也流露出身為女子的不甘,更不知該如何回報祖父的厚愛。
不過,后來徐自華的經歷,我們都知道了。盡管二十一歲那一年,她依父母之命嫁做人婦,命運卻自有它的安排。徐自華最終沒有辜負那一方翠章,更彌補了祖父的遺憾。是紅妝抑或須眉,早已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