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至1944年,呂西安·費弗爾[3]在法蘭西公學院任教期間,曾花了大量時間研究米什萊這部曾被忽視的著作《普遍史緒論》,進而闡釋最為著名的《法蘭西圖景》(Tableau de la France)——它為米什萊的著作《法國史》第二卷(Tome II, Histoire de France, 1834年)莊嚴地拉開了帷幕。對于費弗爾而言,他需要消解地理存在,破除幾點看法,即“法國的存在是必然的、注定的、早有預兆的;地理環境為法國的人民造就了法國的疆域,法國囊括了在法國形成過程中的所有人口,包括那些在高盧之前可能曾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部落”。1944年3月1日,在他的第25堂課上,費弗爾再次明確表示了他的觀點。在淪陷的巴黎,當費弗爾收到他的弟子費爾南·布羅代爾[4]所著的《地中海》(Méditerranée)一書時——后者當時被關押在美因茨的德國法西斯集中營并在那里深耕細作完成此書——他想到了法國的一些“險些滅亡”的時刻,好比圣女貞德的時代,也想到了一些史學家,如米什萊。他認為是他們“驅散了我們歷史中的種族性”。
只此一次就可以驅散嗎?我們若相信的話,就未免太過天真了。正因如此,呂西安·費弗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再次加入反對“宿命論的臆測”的戰斗,這一表述是他在1922年出版、1949年再版的《大地與人類演進:地理學視野下的史學引論》(La Terre et l'évolution humaine:Introduction géographique à l'histoire)一書中提出的。根據“宿命論的臆測”,只有國家的命運才能引領國家的歷史。為了響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希望將歷史變為尋求世界和平的輔助學科的號召,1950年,呂西安·費弗爾與弗朗索瓦·克魯澤(Fran?ois Crouzet)共同撰寫了一部指導手冊,將法蘭西文明的發展描述為多種文明的協同邁進,這部作家生前未出版的作品已于2012年問世,題為《我們都是混血兒》(Nous sommes des sang-mêlés)。費弗爾認為,文化能夠超越國界,他寫道:“法蘭西文明,只談其自身,往往超越了法國的政治邊界,超越了國境內大權在握的法國政府的邊界。要知道,這必然不是一種縮減,而是一種拓展,是希望的源泉。”
但令人不解的是,面向世界的開放最終導致其幅度縮減的觀點到底從何而來?通過何種悖論才能把一個國家的歷史視為一場捍衛主權免受外部影響的無休止的戰斗,認為外部影響會歪曲、削弱甚至動搖國本,使之岌岌可危?我們如今很清楚,在過去的30年里,法國面臨全球化的挑戰,這樣一段艱難的歷史就解釋了為什么公眾的焦點愈發地集中在認同與特性這一問題上。1984年,皮埃爾·諾拉(Pierre Nora)主編的《記憶之場》(Lieux de mémoire)首卷問世;1986年,費爾南·布羅代爾發表了著作《法蘭西的特性》(L'Identité de la France):從歷史編纂學的角度來看,這兩部作品的出版之間必然存在一個“轉向點”。對特性的訴求首先是由左翼政黨提出的,旨在捍衛以“與他人不同的權利”(即“特性權”)為特點的法國文化;然而此后,這一訴求反而滋生了針對文化多樣性的批判,面對移民可能帶來的破壞性影響,人們的敵視態度越來越明顯。
當今的年輕學者沿此方向進行了多番積極的創造性探索。這些探索可以效法于托馬斯·本德(Thomas Bender)曾做的嘗試。2006年,托馬斯·本德出版的著作《萬國之林:美國在世界歷史中的位置》(A Nation among Nations : America's Place in World History)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在這本書中,他提出了“美國的全球史”這一概念,將美國視作“眾多國家中的一國”。他認為,美國內戰是眾多獨立戰爭之一,而放眼歐洲和整個世界,這些獨立戰爭均體現了人們對國家的訴求和對自由的向往,他的這種觀點讓一個堅信民族敘事例外論的國家蒙受了自戀創傷。此外,在歷史編纂學領域,學者們還進行了其他的嘗試,例如書寫一部德國的跨國史,或是在地中海的框架下重構意大利統一運動。近年來,雖然對法國大革命和殖民帝國歷史的研究遵循了一套整體的研究方法,但至今仍沒有一部“全球史觀下的法國史”,誠然,本史也沒有做到這一點:充其量只是這樣一部歷史的開端和希望而已。
[1] 儒勒·米什萊(Jules Michelet,1798-1874),19世紀法國著名歷史學家,被學術界譽為“法國最早和最偉大的民族主義和浪漫主義歷史學家”“法國史學之父”,其于1831年出版的著作《普遍史緒論》(Introduction à l'histoire universelle)影響深遠。——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