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火柴和蠟燭
- 烏拉波拉故事集
- (德)柏吉爾
- 5567字
- 2021-04-09 15:51:08
有一次哥斯拉鎮上發生瘟疫。他偷偷地溜進了所有的人家,無論是窮人或富人都受到同樣的威脅。老醫師的馬車,早晚在街路上得得地響;這一次,這位老人家的苦口的藥和詼諧的話全都失了效用。當時死神正在各處橫行,他決定在哥斯拉這個礦工區域也來逞一逞威風,鎮上的人誰也想不出一個對付他的方法。
一天,已經活了八十歲的老礦工克勞斯,同他的孫兒夫賴兌爾在一個鐘頭里死了。夫賴兌爾是我們的同學,也是愛聽烏拉·波拉的童話的一個。
在這老人和這孩子安葬的晚上,我們大家和烏拉·波拉博士悲哀地坐著,他就給我們講了個關于長壽和短命的故事:火柴和蠟燭。
“小朋友,”他說,“長和短是人類的發明。在自然的主宰看來,長和短是同樣的東西。大象雖然能夠活很久,但在自然的眼里看來,他的壽命簡直和蜉蝣一樣,因為在宇宙中,一百年與一分鐘是差不了多少的。”
“在一個青年人的桌子上站著一支蠟燭,蠟燭的旁邊躺著一支火柴。這蠟燭長得又漂亮又白嫩,還沒有點過火,因為女仆才在早上從店里把她買了來。這火柴有一個完全紅色的頭。他是個引火東西,像他其余的族人一樣,極易發火,無時無刻不準備著去跟任何東西摩擦一下。蠟燭的態度很執拗,很莊嚴,她對于她的生活的地位,是非常自負的。并且她還有一根小辮子和一條紙花裙;她的腳上穿著一雙磁鞋子,在這近旁的小木匣里就孤零零地躺著那支小火柴,因為他是一個大家族中最后的一員了。”
“一縷太陽光從百葉窗里穿進來,照在這蠟燭和火柴上面。”小火柴醒了,對著蠟燭眼睜睜地望了一會,突然說道:
“‘請你準許我向你介紹一下。我的名字叫火柴。我是從瑞典來的。我母親,她的乳名叫杉木,最初嫁給硫黃先生,后來改嫁給磷先生。請原諒我不能站起來,因為我只有一只木腳啊!我是家族中最后的一員。我們是一個短命的種族!’”
“蠟燭靜默了片刻,心里盤算著要不要回答這個紅頭的小家伙。”后來她終于油腔滑調地說——
“‘我的名字叫蠟燭。可是我要請你注意,我不能和你平等地做朋友,因為你是用來做我的仆人的。我的父親是牛脂公爵,我的母親出身在富商棉花的家庭里。我有個親戚是在教堂里服務,我的一個哥哥站在圣誕樹頂上,和圣誕天使住在一起。他們非常要好,結果這個奇異的天使就和我的哥哥發生了戀愛,他相思得甚至把整個身體都融化了,因為他的天性柔軟得和蜂蠟一樣。’”
“‘你講得很有趣味,’火柴說,‘不過我絕不是你的仆人!’”
“‘你當然是我的仆人,人家把你放在我的旁邊,就為了我,他們要在晚上用你來點亮我!你想我在這里擔任著何等樣的職務!我向一切東西放光!我代替了太陽,我是他在地球上的代表。沒有了我,小主人就不能寫他可愛的詩歌,他總是在晚上寫詩,因為他正在戀愛著一個美麗的姑娘!’”
“‘你的話很有趣味,’生著木腳的小火柴說,‘可是你沒有了我,也就完全不能發光,因為先得由我用火來點著你,不要太看不起人!我雖然小,雖然只生一只木腳,可是我是個能干的人,因為我的頭腦里還有著些東西。’”
“‘朋友,請你不要辯論吧!我是不能動火的,我動了火就要毀傷我的身體,我的壽命還長著呢。你生的是木腳,自然一下子就會變成了灰,可是我有脂肪來充實我的活力,要比你和你的弟兄們長壽得多哩。’”
“那只生著奇特的絞腳的老桌子,在這屋子里已經服務百年以上了,這時忽然格格地大聲響起來,把蠟燭和火柴都嚇了一跳,住在老桌子里的蛀蟲,也再不敢鉆洞。這桌子似乎在生什么東西的氣,可是誰也聽不懂這個老孩子在說些什么話。”
“‘你的牛皮吹得太大,架子擺得太足,像所有吸人脂膏的有錢人一樣,’火柴說,‘可是你雖然比我活得長一點,卻也終有死的一日,等到你壽命終了的時候,看你能不能像我這樣地勇敢就死。在我臨終的時候,我發射了我的火藥,像老于行伍的兵士一樣,于是嗤的一聲,就什么都完了。我盡了我的責任,就瞑目地死了!因為盡責是人生的第一件大事。我們這一盒里的六十個瑞典人,都盡了責任,發過光就死了。”規避責任的只有兩個,他們因為摩擦時折斷了身體,于是主人就氣憤地把他們投在水里,說,“不中用的東西!”’
“‘夠了,’蠟燭說,‘我們看著吧。只要你今夜不離開我,給我一個猛烈的火;再說,你到這里來的職務,原是給我引火的。我的頭發打著很美麗的辮子,涂著很光滑的油脂。我的頭發是白的,不過我年紀愈老,發光愈久,色澤愈黑。這是和人類完全相反的。人類年輕時頭發是黑的,年老時漸漸斑白!可惜的是你不能看見我發光。在那種時候,我的心里是非常感動,往往流下大滴的眼淚,落在我的衣服上。是的,人生是艱苦的!’”
“小木人沒有出聲。蠟燭的神氣太驕傲太自大,使他覺得有點討厭。他躺在他小小的木床里,獨自在作樂著。”
“太陽西沉,夜色漸深,黑暗籠罩了大地。在屋外高樹上喧吵不休的黃鶯已經睡著了,小鼠躲在荷蘭火爐背后吱吱地叫著。尖塔里的老鐘當當地打了九下,門開了,一個少年走進室內。”
“‘現在,’蠟燭想,她的心情是非常激動,要是她真有一個心臟,準會患心忡癥猝然倒斃。‘太陽已經去安睡,月亮已經跑到美國;這是我大顯身手的時候了。在黑暗中照耀的只有我的亮光。’”
“少年拿起了躺著火柴的小木床。‘只有一根了,’他說,‘希望他要盡職才好啊!’”
“那個木腳人擺著立正的姿勢,腰身挺得筆直,像一個古代的英勇的戰士,為了盡職而從容就義。”
“‘再會,’他說了就把他粉末的頭顱猛撞在盒邊上,然后吱吱地發出一流光,履行著他的職務。他很快地焦頭爛額,變成灰燼了,但是蠟燭卻不能夠看見這些,因為現在是輪到她來就職了。少年已把她的白辮子用火柴來點著了,這是她一生中最嚴肅的時候;她努力發光,自以為能夠和太陽相匹敵。”
“少年愛上了一個美麗的姑娘,深夜還在寫他的情詩,寫過后嘆了幾口氣。蠟燭要發出更強的光;她的小辮子愈變愈長,她的火焰閃爍不定。但是那把大燭剪爬起來張大了嘴巴說,‘小姐,請不要太撒嬌吧!’于是他把蠟燭的辮子咬去了一段。燭小姐認為受了侮辱,淌了幾點濃厚的眼淚。但是蠟剪生就了一副哈巴狗的性子,對于燭小姐一點也沒有同情,他伸開了兩腿,張大了嘴巴,躺在蠟燭的旁邊,等候著再去咬燭小姐的辮子。”
“‘你這個家伙非常野蠻,一點也不懂得對待女子的規矩,’蠟燭含著眼淚說,‘先前有個老兵,也躺在我的足邊;他為了我,不辭親冒烈火,連性命也為我犧牲了。但是你,簡直不像個騎士。’”
“‘哼!這里有規矩。’燭剪把嘴一張,說,‘我只行使我的職權,其他不問!這間屋子里不許娘兒們留長辮子。我不喜歡長的火焰;我的主人也不喜歡。娘兒們是不該抽煙的,然而你方才卻在抽煙,弄得屋子里烏煙瘴氣,我的好小姐。現在你且別哭,否則你消耗太快,是會活不長久的。’”
“‘我的親戚是教堂里的一支大蠟燭,我的哥哥……’”
“‘你的哥哥把圣誕節的天使融化了!這個我早已聽見你說過了,小姐!當心你這花邊的裙子,你已經把它沾滿了眼淚,你愈是痛哭,你的生命就結束得愈快!’”
“‘我還可以活好多的時間,’蠟燭說,‘生活是很有趣味的,你活下去總可以學到一點新的東西。’”
“‘廢話!老是那一套,說了又說。我躺在這里緘口百年,隨時在留心著修剪蠟燭的長辮子,阻止她們發煙冒霧,幾百年如一日。年輕的姑娘們總以為來日方長,炫耀著她們的溫暖和美麗;她們漸漸養成了驕傲的習性,愛慕虛榮,滿以為一定有個王子來向她們求愛;但是結果她們卻漸漸消耗,失去了固有的美,老是哭哭啼啼,把身體糟蹋得不像個樣子,下邊生著一雙厚厚的腳。長長的淚痕掛在白色的裙子上,她們的辮子也散亂不梳,不住地冒著煙,不久就像早晨跑來整理桌子的老葛斯泰夫那樣地打著噴嚏。最后她們干得像一個干癟的梅子,又小又無價值,于是沒有人需要她們,這樣事情就完結了。我根本厭惡女人。在二十五年前,我娶了鏈子。我一心奉獻給她。我們和一個有地位的紳士交往,發生密切的友情,這紳士是一個白銅燭臺。說也不信,一天她拋棄了我,跟著那個家伙逃走了。所以我說:所有講愛情和留長辮子的女子給我滾開吧!一切全是欺騙!’他說了,就要咬去了蠟燭的一段辮子,蠟燭聽了老哈巴狗的話,她是非常地憤怒,把火焰一撲。”
“‘好,如果你對待鏈子像對待我一樣,那么我也不怪她跟白銅燭臺一起逃走,因為你是一個蠻橫的家伙。生命在我這只是開頭,我想這是很有趣味的。我將要設法去找一個好的配偶,一個漂亮的配偶。當然,我對于第一個來求婚的人是不會答應的。’”
“忽然有嗡嗡嗡的聲音!一個肥胖的甲蟲為燭光所吸引,從窗子里飛進來,躺在她的腳邊。他的腿上有很大的刷子,他用這刷子來整了整他的胡須和燕尾服,因為他很懂得拜會一個女郎的禮貌。他的形狀十分古怪,肥胖的身軀,彈丸似的頭,和異常矮短的腳。他慢慢地繞著蠟燭爬動,幾次地鞠著躬,似乎在聽候吩咐似的。”
“‘第一個求婚的人來了,’燭剪說,‘你得興奮一點,否則他又要嗡嗡地飛去了。’”
“‘呸!’蠟燭很輕蔑地說,‘他太胖,也太小。別的求婚人一定還有。我很年輕,生命才只開頭哩!’”
“這時候甲蟲已爬上蠟燭,當他行近她火焰的面龐時,她是非常震怒,他吃驚地一閃,就翻身掉在桌子上,仰天地躺著。他無可奈何地向四周踢著他的腳,怎么也翻不過身,幸虧燭剪伸出了一臂,才幫他站了起來。”
“‘你看,朋友,我是多么倒霉啊。我要另外去找個火焰,這個家伙太神氣,我看對付她的最好辦法是咬去她的小辮子。’”
“甲蟲心里非常懊喪。‘嗡,嗡,嗡,’他說了,就飛向窗幕里去了。”
“但是另一個求婚的人又來了!他是個長足蜘蛛,瘦削的身體,長長腿兒,形狀十分可怕,頭上還生著一對紅色的像花梗一樣的眼睛。他環繞著蠟燭輕聲地低訴,對她瞟著兩眼,射出熱情的光芒。”
“‘天啊,’她說,‘他的舉止太輕薄,像個浪蕩子,臉孔又這樣丑陋!就是送給我,我也要推開去的。讓他去追求別人吧!’”
“長足蜘蛛給火光一耀,就掉在墨水瓶里;他的翅膀染黑了,從詩人吸墨水板上爬過,留下了一條長長的墨水跡。這可惹惱了詩人使起性子,把他摔在窗外。”
“‘現在你要變成一個老處女了,’燭剪粗聲地說,‘一個太胖,一個太瘦。我想你是希望有一個王子來向你求婚吧?’”
“果然,不久就來了一只顏色漂亮的蝴蝶,穿著藍色的綢外套,和圍著黑色的天鵝絨的領圈。他翹起了柔嫩的觸須,飛舞在蠟燭的四周,纏綿低訴,誰也聽不出他在說些什么話。并且他說的又是外國語,屋子里沒有一個能夠懂得。”
“那個漂亮的新客向發光的蠟燭深深地鞠著躬。也許他實在是錯認她做太陽了吧。她的光和暖吸引了他,他被她的亮光所炫惑,用了振動的翅膀來撫摩她。”
“蠟燭覺得非常樂意。她高傲地挺立著。‘結果,’她想,‘我終于找到了一個文雅的青年了。’于是她照得加倍的明亮。”
“‘年輕人,’燭剪說,‘聽聽有經驗的老人的話吧,快些走開,否則就要有禍事來了!我曾經看見過許多像你這樣的人,都因此而得到不幸的結局。有的把晚服在火焰中燒著了,只落得赤足回家,有的像半夜還在豪飲的醉漢一樣,太靠近蠟燭,結果被她燒得焦頭爛額。’”
“但是那個風流的小客人并沒有把這些話聽進去。他在蠟燭的四周歡然跳舞,顯然是給她光耀的淺笑所迷住了。”
“‘生命是多美麗啊!’蠟燭說。‘現在有人愛上了我,像坐在那里寫詩的少年愛上了那位年輕的姑娘一樣。’”
“突然她嚇得發抖了。噗的一聲,那只風雅的蝴蝶已經掉下去落在桌子上靠近燭剪的旁邊,他原想去和蠟燭接一個吻,卻不留心把翅膀燒焦了。現在他只是無可奈何地旋轉著身體,一切美麗的計劃,全變成過去了。”
“‘唉,年輕人!我是怎么說的?’燭剪咕嚕著說。‘驕傲是失敗的先驅。不聽良言,就活該受苦,你這個人真沒有頭腦!’”
“‘真可惜,’蠟燭說,‘但是也許還有求婚人來吧。’”
“‘你是個全無心肝的人,你又在冒煙了!’燭剪說著就跳起來張開了他的兩顎,粗暴地咬去了一大段燒著的辮子。因為他是鐵做的,所以他有這膽量。”
“老鐘打過了十點,十一點,最后到了十二點。蠟燭是愈點愈短了,室內的影子是愈來愈長了。一切都漸漸沉入黑暗之中,世界變得異樣的靜寂。桌子里的蛀蟲已經熟睡了,小蝴蝶懊喪地爬到書背后去了。燭剪也已昏昏地睡去。當老鐘打完了十二點時,裊裊的余音還繼續了好許多時候,因為這是他最著力的工作;此后他必須再從‘一點’打起,到那時候人們都已睡著,就沒有一個人會聽見了。”
“后來那個同美麗的姑娘發生愛情的青年,立起了身來,他嘆了幾口氣,悄悄地跑到他的臥室里去了。他的步子雖然走得很輕,男仆格斯塔夫卻已經聽見了。他把睡鞋和脫靴器放在外面,然后跑進他主人的書室,來整理書桌。蠟燭站在桌子上,還在燃燒。但是形狀卻全變了!又老又丑!她的身體已經十分矮短,時時在神經過敏地前后閃動。她的花邊衣服已被燒焦了。她淌著濃濃的眼淚,不住地喊著:‘完了,完了!喔,生命是多么短暫啊!’”
“老格斯塔夫用燭剪從燭臺上挾取了那小蠟燭頭,但是他抖抖的手指受到一震。”
“‘喔,’蠟燭說著當即就熄滅了,四周變得漆黑。小蠟燭頭滾在火爐的角落里。當老格斯塔夫拖著毛尼睡鞋踱出書室時,小鼠從火爐背后跑出來,撫著胡須,把所有的蠟都啃光了。只剩下一段小辮子還一動不動地留在那里。”
“燭剪醒來,張開大嘴,打了幾個呵欠。‘現在什么都看不見,’他說。‘蠟燭小姐大概早已去世了吧。是的,生命很短暫,而世界又是多狹窄啊!到了某一天,我也要跑進墳墓去。我的關節已經顯得我上了年紀。這是痛風癥呢。’”
“老桌子發出破裂的聲音,燭剪靜默了,因為他知道老桌子是個吝嗇的人,不喜歡多講話。”
“小朋友,這就是火柴和蠟燭的故事。蠟燭自以為可以活很長的時間,覺得是個奇跡,但是在屋子里服務了百來年的燭剪和桌子看來,蠟燭的生命卻和小火柴一樣地短暫。所以我們生存在世界上的主要目的,就在公平正直地向前奮斗,盡著自己的責任,不使燭剪不斷地剪我們的辮子。”
那古怪的老人說完了這故事,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直把他自己的粉白的辮子駭了一跳。接著他持了燭火,在我們的面前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陡直的樓梯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