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王 黃起兵
- 五代十國全史Ⅰ:黃巢起義
- 麥老師
- 17169字
- 2021-03-30 17:15:33
數風流人物,還看鹽販
假如在乾符二年的年底,讓大唐史官做一個“年度要聞回顧”,在長垣(今河南長垣)和冤句(今山東菏澤馬頭集),先后有兩個鹽幫頭目聚眾造反這檔子事兒,可能還進不了“十大”。
【作者按:王仙芝起義的時間,在正史中有兩個不同的記載,一為乾符二年五月(見《舊唐書·僖宗本紀》),一為乾符元年末(見《資治通鑒》)。相比之下,個人認為前者較為可信。前文說過,唐廷在乾符二年正月,將名將高駢從天平調任西川,另換素不知兵的薛崇接任天平節度使,同時抽調天平、義成、昭義三鎮軍隊馳援成都。王仙芝起兵的地點長垣屬于義成鎮管轄(黃巢起兵的冤句屬于天平鎮管轄),假如他在乾符元年起事,唐廷似不可能做出這種火上屋頂時還關水閘的決策。反之,王仙芝如起事于乾符二年五月,則正好利用了中原唐軍抽兵調將,實力大為減弱的空子,不管從唐廷,還是從王、黃方面來說,都比乾符元年一說在邏輯上合理得多。方積六先生在《黃巢起義考》一書中,比較了各種史料的異同,也認為王仙芝起義的真正時間應在乾符二年五月,僅比黃巢起義早一個月?!?
這一來是因為這年頭造反的報告太多,中書門下那幾位同平章事的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三月,感化軍鬧事兒;四月,西川發生成都突將營暴動,而浙西的狼山鎮遏使王郢的造反,更加聲勢浩大,聚眾達一萬余人,船隊橫行長江下游以至兩浙、福建,連克蘇州、常州,重創國家的搖錢樹,其聲勢絲毫不比稍后的北方那兩個鹽販子??;五月,鹽販王仙芝在長垣造反;六月,鹽販黃巢在冤句造反,同時盧龍鎮兵變,李茂勛驅逐了張公素;十月,昭義鎮兵變,趕跑了朝廷任命的節度使;入冬以后,大批失去正常生路的饑民,更讓中原大地變得遍地皆“賊”,支數已經多到沒法準確統計(想想盧攜的奏章和蝗蟲的“義舉”,這種狀況出現的原因,應該不難明白了)!一片葉子一旦放進一堆葉子,它也就不那么醒目了,這道理是很好理解的。
二來,也是因為田公公和大唐的不少官吏都充滿愛心,很注意“保護”大明宮中那個未成年天子的健康成長。對孩子,就應該多向他們展現光明的一面,如那些了不起的蝗蟲。像造反殺人之類的負面消息,血腥暴力,你怎忍心告訴少年天子?
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僖宗皇帝根本不知道,在山東那邊已經發生怎樣的大亂子了。
但在很多年后,重新審視歷史的人們,會發現其余的事件都很快變成了過眼云煙,而黃巢起兵,才是本年度的第一大事,它成為引爆天下大亂的最重要的一根導火線,并在后世以“黃巢起義”或者“唐末農民革命戰爭”的提法,濃墨重彩地寫入了中小學歷史課本。
不過,同歷史課本上多數“農民戰爭”一樣,這次領頭的也不是農民,而是按當時法律來看,是挖國家墻腳的非法商販。
那時販鹽違法,是有經濟方面的深刻背景的。
在大唐帝國,除掉兩稅,鹽鐵專賣就是朝廷最大的收入進項了,而其中又以食鹽專賣最為重要。畢竟鐵是耐用消費品,如一把菜刀只要保護得好一點,爺爺傳給兒子,兒子傳給孫子,孫子傳給重孫子,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人卻不能不吃鹽,而一袋鹽巴,夠吃多久?一旦對它實施壟斷經營,還能不財源滾滾,賺個盆滿缽滿乎?比如,就在乾元元年(758),食鹽專賣剛開始執行那一年,鹽價就由專賣前的每斗十文上漲為每斗一百一十文(到唐后期漲到每斗三百文以上,而且請注意,銅錢不是紙幣,它不那么容易大幅貶值),這是多么巨大的利潤空間?。。ㄔ谙孪耄偃缢Y源不是這樣多,這樣易得,大唐帝國很可能會出臺“飲用水專賣制度”。)
到代宗大歷年間,大唐在食鹽專賣上取得的收入達到頂峰,每年六百萬貫(理論上一千文銅錢為一貫),號稱“天下之賦,鹽利居半”!當然,這是古人寫史時常用的夸張手法,并不屬實。據《通典·賦稅下》記載,德宗建中年間,兩稅收入總額是錢三千萬貫、粟一千六百萬斛。按一般粟一斛合錢五百文算,總計三千八百萬貫,鹽利收入只相當于兩稅的百分之十五點八。
但到唐末,垂垂老矣的帝國早已半身不遂,對不少藩鎮失去了控制,根本不能從那些地方收到一分一文。即便是那些仍然聽命于中央的藩鎮,為應對內外的威脅,也多數卷入了不見盡頭的軍備競賽,收到的捐稅供養自身都不容易,實在沒有多少盈余能上繳中央。正常的兩稅征繳變得越來越困難,稅收收入不斷減少,對比之下,只要控制了少數產鹽地,就能坐地收錢的食鹽專賣制度,由于征收成本低,操作難度小,下降幅度也相對要小一些,其優越性越發明顯。
比如,宣宗大中七年(853),朝廷總收入只剩下九百二十五萬余貫,其中兩稅五百五十萬余貫、茶酒稅八十二萬余貫、鹽利二百七十八萬余貫,鹽利收入占財政總收入的百分之三十,已上升到兩稅的百分之五十點五。
美中不足的是,制鹽業并不是一個技術門檻很高的行業,巨大的利潤空間加上復雜程度有限的制作工藝,必然會給大唐政府創造出海量的私人競爭者。顯然,假如百姓能買到便宜的私鹽,就不會選擇昂貴的官鹽,這不是靠一紙法令就能真正制止得住的。一個前途遠大的朝陽產業——私鹽販應運而生。他們的經營活動,重創了帝國政府的鹽利收入。
帝國政府對有人敢從自己盤中奪食,自然會感到分外不爽。想想看吧,在我們州官放火的時候,竟然有百姓點燈?反了你!錢帛攸關(唐朝的流通貨幣以銅錢和絹帛為主),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此,帝國政府不斷出臺對制販私鹽的懲治辦法。據《新唐書·食貨志》記載:“一斗以上杖背,沒其車驢,能捕斗鹽者賞千錢;節度觀察使以判官、州以司錄錄事參軍察私鹽,漏一石以上罰課料;鬻兩池鹽者,坊市居邸主人、市儈皆論坐;盜刮鹼土一斗,比鹽一升。”最嚴厲時,私自制販鹽達到一石(約合五十三千克),即可處死!
不過,僅靠這些,就能禁絕私鹽,讓官府獨享鹽業盤中的那塊大蛋糕了嗎?
私鹽從來就不曾被大唐帝國的嚴打禁絕,一次次的嚴打反而鍛煉了鹽販,就像被抗生素錘煉出的耐藥菌。正是在帝國政府的嚴刑峻法和重拳打擊下,私鹽行業如大浪淘沙,膽量和魄力稍差一點的朋友全部被淘汰出局,剩下的私鹽販子,全都是膽大包天,勇氣過人,具有亡命徒氣質,要錢不要命的主。
顯然,要吃這碗飯,就得同大唐政府的緝私部門斗智斗勇,靠單打獨斗是不行的。為了利潤和生存,私鹽販子拿起刀槍,組成了一個個武裝走私團體。他們整日里行走江湖,縱橫大江南北,廣交各地黑道白道的朋友,神通廣大。不久大家就會發現,在未來數十年間的風云人物中,出身是私鹽販子的比例也空前地高。就這樣,大唐帝國通過飲鴆止渴式的食鹽專賣制度,間接為自己的滅亡做好了人才儲備工作。
鹽販不容易,天天過的都是火中取栗、刀口舔血的日子,尤其是如今,經濟那叫超級低迷,旱、蝗相繼,千里赤地,閭無炊煙,野有餓殍,連私鹽都不太好賣了!
現在,就讓我們對一位大唐乾符年間的私鹽販小頭目,進行一次假想的跟蹤采訪吧。
在人跡罕至的山間小道上,這位小頭目正和幾個伙計一起,趕著幾頭驢,驢身上背的,除了從河中解縣那邊盜采的十幾石食鹽,還有暗藏的刀槍。他們一路南來,尋機販賣。誰承想,霉氣無比:很多村莊已渺無人煙,而收不上兩稅的官府更加重視鹽利收入,進一步增強嚴打力度,結果害得他們這一路,碰上緝鹽衙役的概率比碰上買鹽主顧還高,這生意真沒法做了!
不過還好,他們在兩天前和均州鹽幫的王八(王家老八)商量好了,王八愿意完全吃下這批貨,只是價錢要打打折扣。雖然這位小頭目的幾個伙計都不太情愿,說王八這個人信譽不好,上次和他做買賣時,他明明說好用足陌錢付賬,可收到一數,全是短陌錢(理論上,每一千文銅錢為一貫或一緡,每一百文銅錢為一陌,但大唐的貨幣發行量低于經濟的實際需要量,因此在民間流通時,出現了不到一千文也算一貫,不到一百文也算一陌的現象,不足一百文的一陌即稱短陌)。但話又說回來,如今這私鹽市場不景氣不說,非經營性風險還格外大,能夠一次把這批貨脫手已屬不易,大家也沒資本再挑肥揀瘦了。
好,快到說好交貨的那片林子了,小頭目多了個心眼兒,他讓毛驢停了下來,吩咐一個伙計去前邊探探路,如果情況不正常,就放支響箭。
這伙計剛走,卻見一個身材中等的白臉漢子突然從旁邊的林間便道跑了出來,一把拉住了小頭目,低聲叫道:“孟掌柜,快走!”
“等等,你是誰啊?”嚇了一跳的小頭目問道。
“在下曹州黃六先生的外甥林言?!卑啄槤h子答道。
“哦,原來是黃六先生的人,出什么事了嗎?”
“孟掌柜還不知道嗎?王八反水了,帶著他那幫人投了官府,現在已經在忠武軍中當上了軍官,正抓其他販鹽的兄弟當投名狀呢!”林言話未說完,遠處一支鳴鏑帶著尖銳的嘯聲,劃破了山谷的寧靜。小頭目情知不妙,忙拋棄驢和鹽,帶著其余的伙計,由林言帶路,急速順小道逃走。
一個時辰過去了,他們總算躲開了追捕,逃到了安全的地方。這個姓孟的小頭目出離憤怒了:“這個該死的賊王八!當初他在許州偷盜事發,被關進官府的死囚牢,還是我一個遠房的族叔救的他,將他偷放出來呢。今天他要改行吃官飯倒也罷了,可竟然拉我孟楷當墊腳石,真真是太不仗義了!”
“就是,”黃六先生的那位外甥林言附和說,“現在鹽不好賣了,換個營生吧。濮州的王大幫主正打算拉起桿子和官府干呢!”
“這個,我也聽別人說了,也不是不行,但是……”
“而且,你沒聽到那句民謠嗎?”林言突然一臉神秘,壓低了嗓音。
“什么?”
“金色蛤蟆爭努眼,翻卻曹州天下反!”
翻卻曹州天下反
在這句下里巴人級的民謠中,“金色”,就是“黃”的意思,曹州姓黃的人物還能有誰?當然是黃六先生了!
所謂黃六先生,正是在后世大名鼎鼎的黃巢。他生于曹州冤句縣(今山東曹縣西北),一個世代靠販私鹽發財的富商之家,在兄弟中排行老六,所以又有“黃六”之稱。
這位黃家的小六子,自幼就顯得天資過人。傳說在他八歲那年(也有說法是五歲或六歲時,但在下感覺那樣似乎過分天才了),他的父親和祖父以菊花為題聯詩,父親先成兩句,祖父一時未及對出后句,小小的黃巢便脫口對出兩句:“堪與百花為總首,自然天賜赭黃衣。”
父親怪他沒有禮數,但祖父對小孫兒的表現頗為吃驚,不予怪罪,要他嘗試著重作一首。片刻之后,小黃巢寫下了以下詩句: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神童??!黃家雖然是地方上的小豪門,但因為是靠販鹽而起的暴發戶,從沒出過官員,社會地位仍比較低下,做夢都想培養出一個當官為宦的,給黃家的家譜鍍鍍金,洗刷鹽販子之名。這一聯詩句,讓家族長輩都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了這位小六子身上!
雖然后來一代大儒歐陽修,在《新唐書》上對黃巢的知識水平的評價僅僅是“稍通書記”,但這可能與正統觀念強烈的歐陽永叔先生,不愿給這位反賊頭目說好話有關。從黃巢留世的幾首詩作來看,豪邁大氣,其水平比幾百年后那位同樣科考失敗,只能寫些“看主當準看到肩,最好道理看胸前”此類打油詩的太平天國洪天王,要高得多了。
當然,后來也有人從“赭黃衣”和“為青帝”這兩個詞中,證明黃巢是天生反骨,這恐怕就有點兒反應過度了。九百多年后,在福建侯官有個少年作過一副有名的對聯:“海到無邊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揣摩一下,是不是也 “反意”濃烈?但這位少年的名字,叫林則徐。
總之,在青少年時期的黃巢,孜孜以求的也是如何通過科舉,進入大唐帝國的統治階層,而不是去推翻它。
懿宗咸通年間,黃巢曾多次到長安參加進士科考試,但結果次次都是名落孫山。黃巢通過合法途徑出人頭地的小小夢想,終究還是被大唐的科舉制度擊得粉碎!
根據這一結果,有些網上文章把黃巢說成史上最牛的“高考落榜生”之一,說實在話,這種比喻不太恰當。首先是兩者的性質不同,高考被錄取者還是學生,將來就算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者仍然比比皆是,而進士科的中舉者已經端上了朝廷的鐵飯碗,進入了讓大多數人羨慕的官老爺行列。
其次,它大大低估了在唐代進士科考試中中舉的難度。高考算得了什么?當年連不才如在下者,都曾蒙混過關,現今高校不斷擴招,錄取率已超過百分之五十,就更不用說了。
其實,如果把科舉比喻成國家公務員考試,那還有幾分接近。據清人所著的《登科記考》統計,在大唐帝國二百八十九年的歷史上(包括武周),高中的舉子總共也只有六千四百四十二人,平均到每年不過二十二人,編成一個班,都嫌人數偏少。參加考試的舉子總數超過五十萬人次,平均錄取率不到百分之一點三。
然而,更讓黃巢這一類缺少強力背景的考生絕望的,還不是進士科那奇低的錄取率。
如果和后來的宋、明、清三朝做一比較,不難發現,唐朝的科場弊案數量很少。這當然不是因為在唐朝負責科考的官員比宋、明、清三朝干凈,而是因為大唐的科舉制度,已經在操作層面上基本實現了舞弊的合法化,不用再花心思鉆空子了。
合法舞弊之一:考試開始前,考生可以主動拜見考官,呈獻自己的作品(會不會順便呈獻點兒別的東西,那誰也說不準了),打好印象分。同時疏通疏通感情,如讓主考大人了解到,我四叔的二女婿的堂哥的表姨媽是大人您的小舅子的岳母的表妹之類。
合法舞弊之二:唐代科舉沒有“糊名”“謄抄”的制度,考官一看見考卷,便對考生姓名、籍貫等情況一目了然。考試內容,又是以不存在單一答案的詩賦為主,評分的主觀伸縮性極大,考官要上下其手,可謂易如反掌。
合法舞弊之三:大唐科舉規定的選拔人才標準,是以平時成績為主,以考試成績為輔。假如考官確實是一心為國,絕對大公無私,又非常了解考生平日的情況,那這的確是個好制度。但大家都清楚,在真實世界里,出現這種極不正??脊俚母怕蕰卸啻蟆K裕@條看起來似乎很合理的規定,才是最要命的一條。即使你的考試成績無懈可擊,讓考官沒有紕漏可抓,但只要你在第一個舞弊環節的工作不到位,考官仍然能以你平時表現不好為由,輕松將你淘汰出局,反之亦然。
因此,著名的“詩圣”杜甫,曾兩次參加進士科考試,結果都被淘汰;而同樣熱衷于入仕的“詩仙”李白,則壓根兒就沒去考過!所以說嘛,既然連李、杜這兩位宗師級的文壇巨匠,都不能僅靠自身才學進入那百分之一點三,黃巢你沒能考上,那也是頂頂正常的,應該淡定點兒才對。
可黃巢沒法淡定,他是家族親友眼中的天才,是背負著黃家幾代人的夢想而來的啊!
而且,他可是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精通擊劍騎射,好與黑道上的勇武豪俠之士結交,“喜養亡命”,在江湖上聲名赫赫,自我期許極高的黃巢??!
當他最后一次來到長安趕考,并且確認了自己再一次榜上無名后,已經被兜頭澆過多盆冷水的黃巢,這次終于渾身涼透,科舉入仕的火苗徹底熄滅了。
于是,就在那日暮斜陽下的長安西市,游人喧鬧中的花街酒肆,一首貨真價實的反詩,終于從一位酩酊醉客的筆下發泄而出: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這位即將回鄉的落第舉子兼資深私鹽販子,望著這座富麗繁華的帝都,用這種極為露骨的宣言,發下了誓愿:長安,我還會回來的!而且,將以主人的身份回來,洗雪今天所有的恥辱!
假如我不是一千多年后,已經了解未來的故事,坐在電腦前碼字的業余寫手,而是和黃巢一起來到長安,又一起名落孫山的難兄難弟,一定會對他的表現嗤之以鼻:這可是一百多年前,連那個身兼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帥的安祿山都沒能做到的事(雖然安祿山的叛軍曾短暫攻下長安,但他自己一直沒敢離開洛陽,直到被兒子和屬下一刀捅死),就憑你一個落第舉子,也發這種白日夢?別喝高了,明天還要上路呢,早點兒洗洗睡吧。
可誰知道,在天災與人禍交相輝映的晚唐,時局的變化是很快的。“恰如猛虎臥荒丘”的黃巢,“潛伏爪牙忍受”的時間并不太長。
從咸通九年(868),感化鎮(總部徐州)有一批被長期下放到桂林地區鍛煉的士兵,發動兵變,殺掉長官,推舉一個管糧草的小官龐勛當首領,造大唐的反開始,帝國氣數將盡的味道,已逐漸彌漫大唐的天空。
此后數年,旱災與蝗災,成雙結對,摩肩接踵地光臨山東、河南,與猛于虎的苛政默契合作,將大批本分樸實、與人為善的農夫,改造成了為一碗粥能與人拼命的饑餓難民。只要稍有風吹草動,便有幾乎是用之不絕的兵源。這便如同在大唐帝國的地基之下,埋設了一個大火藥庫。
在與大唐鹽政的對抗中,經歷千錘百煉的私鹽販子,由于受災荒影響,遭遇全局性行業危機,急需轉業。早已掙過大錢,見過大世面的私鹽販子自然不會甘于平庸,回去種地,他們或者吃官家飯,或者造官家反。這就像為火藥庫的炸藥裝上了性能優良的引信。
南詔王酋龍的入侵,使唐廷將高駢和中原部分兵力調往巴蜀,這等于最后擦出火星,點燃引信的那個動作。
于是,一切條件都已成熟,即將把大唐帝國帶入深淵的大爆炸,便很合理也很正常地發生了。第一響的時間是乾符二年五月,地點在義成鎮滑州長垣縣(今河南長垣縣,但此時唐朝并無長垣縣,另有一說是在天平鎮濮州的濮陽)。
帶頭大哥正是濮州鹽幫的首領,黃巢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王仙芝??赡苁菫榱嗽黾訉κI貧民的吸引力,王大頭領創造性地提出了一個鼓舞窮人心,但從不認真兌現的漂亮口號——天補平均!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怎么辦?沒關系,跟著我上吧,上天讓我王仙芝來給你們這些窮漢和那富人均一均!對于一無所有、走投無路的大批饑民,還有什么能比這更具誘惑力的說辭呢?于是,三千多人幾乎是一眨眼工夫,就聚到了這面大旗之下,號稱“草軍”。這個軍名雖然有點“草”,但王仙芝自封的職稱聽起來威風無比,叫作“天補平均大將軍兼海內諸豪都統”,也就是說,宋公明的替天行道和天下武林盟主,全都被他占了。
不過,據《新唐書》記載,“王盟主”此時成色并不太高,他手下所謂的“諸豪”,也就是那些被稱作“票帥”的小頭目,不過尚君長、柴存、畢師鐸、曹師雄、柳彥璋、劉漢宏、李重霸等十多人而已。這些人多數只在史書上露過這一次臉,混得比較久的只有畢師鐸和劉漢宏兩位,而且后來的表現都頗為平庸。
短短一個月內,王仙芝的“草軍”先克濮州(今山東鄄城),再克曹州(今山東定陶),人數更像吹氣球一樣膨脹到幾萬。濮州、曹州都是天平鎮轄區,因此水平比草軍諸將更次的天平新節帥薛崇,不得不出兵鎮壓,結果被打得大敗,逃回鄆州(今山東東平)。
形勢一派大好,蓄勢已久,而且可能與王仙芝早有秘密協議的黃巢,再也按捺不住自己跳動的雄心,便與黃揆、黃鄴、林言等心腹八人共謀,借著“金色蛤蟆爭努眼,翻卻曹州天下反”這條很可能是由他原創的民謠,聚眾數千在家鄉冤句起事,而后與王仙芝合兵一處。
黃巢在江湖上名聲大,輩分也不低,因此他一來就像宋公明上梁山,馬上越過了尚君長、柴存等一干票帥,成為“草軍”中僅次于王仙芝的二把手。打破天下平衡的黃巢起義,正式開始。
毫無疑問,乾符年間的大唐王朝,絕對是一個極端黑暗腐朽的王朝,它的存在已經變成萬民苦痛的重要根源。王仙芝和黃巢的起義,無疑是對暴政的反抗。
招安
本來,田公公認為,對于山東、河南有幾個刁民造反,不過是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只要壓一壓,地方上的衙役自然會把他們像打蒼蠅一樣清除干凈,好讓他與小皇帝的幸福世界繼續保持清靜。但時局的發展,總是偏離田公公與大唐各級官吏的良好期望,他們很快發現,用紙包火是一項難度系數很高的工作,對少年皇帝的消息封鎖,馬上就維持不下去了。
到乾符二年的年底,王仙芝、黃巢的“草軍”已達數萬之眾,而由他們帶動興起的大大小小的“盜匪”,“多則千余人,少則數百人”,已經充滿了從黃河到長江間的廣大區域。面對遍地的火苗,再不滅火,只能等著被燒死了。
十一月,朝廷不得不承認現實,下詔命淮南(劉鄴)、忠武(杜審權)、宣武(王鐸入朝,改任穆仁裕)、義成(李種)、天平(薛崇)五鎮節度使及監軍宦官,要切實轉變工作態度,把消滅“草軍”當成現階段壓倒一切的核心任務:你們調兵進剿也好,招安懷柔也罷,總之要從速從嚴,給我抓出實效!
可朝廷的計劃趕不上前方的變化,實效不是這么容易就能抓出來的。十二月,王仙芝率軍東進,越出朝廷劃定的剿匪區域,以數萬大軍圍攻沂州(今山東臨沂,時歸泰寧鎮管轄),一下子打亂了朝廷原先的部署,暴動的范圍進一步擴大。
不過,對大唐中央政府來說,這個月既有壞消息,也有一個好消息。轄區內還算安定的平盧節度使宋威,可能考慮到,與其等“草軍”入境后圍追堵截,不如趁王、黃未到,以鄰為壑。所以他竟然自告奮勇(此時大唐這種勇于負責的節度使頗為少見),愿意出馬挑大梁,率步騎五千出征,討伐王仙芝。
不過,讓朝廷欣喜的,主要還不是宋威這種積極肯干的精神,而是他過硬的專業技能。
在此時大唐的職業軍人中,宋威雖然沒有高駢那么有名,但也算是一員有著光榮履歷的老將。六年前,徐州龐勛兵變時,宋威曾擔任徐州西北面招討使,攻取蕭縣,為最后剿滅龐勛立下功勛。五年前,南詔皇帝酋龍第六次擾唐,時任左武衛上將軍的宋威率兩千忠武軍救援成都,在新都大敗南詔軍,殺敵五千余人,一仗打響了他宋威的“威”名?,F在由他出馬,當然比草包薛崇、貪官劉鄴、書生杜審權這些人更讓朝廷放心。
于是,備感欣慰的大唐中央下令,任命宋威為“諸道行營招討草賊使”,也就是此次討伐“草軍”的“總司令”,規定黃河以南各藩鎮派遣的軍隊,都要統一歸宋威節制,并從中央抽調禁軍三千、鐵甲騎兵五百,交給宋威指揮。
應該說,宋將軍至少在開始時的表現沒有辜負他以往的名聲。王仙芝得知唐軍援兵正向沂州會集,并不敢與唐軍主力交戰,便解除了對沂州的包圍,在今山東地界與宋威指揮的唐軍玩起了貓捉老鼠的游戲。
不過,山東畢竟不算大,讓幾萬人躲閃騰挪的空間不夠充足,這也就決定了這個游戲的時間不會太長。乾符三年(876)七月,宋威在沂州附近抓住了王仙芝、黃巢主力。起義以來,“草軍”主力與唐軍主力之間的第一場惡戰,終于爆發。
這次會戰的具體經過,史書上沒有記載,但它似乎可以證明,此時王仙芝、黃巢手下由饑民臨時湊成的數萬大軍,只不過是一支龐大的烏合之眾,他們大多數是為了能在死前吃上一頓飽飯來的。真正有戰斗力的骨干,多是鹽販子或土匪頭出身,人數并不太多。要同唐朝諸藩鎮的主力正規軍較量,贏的機會很低。
因此,一仗下來,“草軍”遭遇慘敗,尸體布滿了沂州的郊外,讓山東南部的烏鴉興奮了好幾天。當然,臨陣被打死的,大多數是那些缺乏訓練、體力欠佳的饑民。經驗豐富、身強力壯的鹽販子是不那么容易被干掉的,更不用說他們的首領王仙芝、黃巢、尚君長等人了。
不過,擁有謊報戰功優良傳統的大唐軍隊(還記得高駢的天平親衛隊在成都干的好事嗎?),在向上級呈遞的報告中,習慣成自然地將擊斃這些“匪首”的性命,也列入了此次的戰果名單??赡芏嗌僖呀浻悬c兒老糊涂的宋威在得意之余,也沒有進行核實,便興沖沖地向朝廷上報:賊首王仙芝已經被誅殺,此次刁民暴動已基本被平定!
隨后,宋威體恤兵艱,命令將各藩鎮抽出來的特遣兵團解散:大家辛苦了,各自回各自的防區休息,等待領賞吧!宋威本人也回青州(今山東青州,平盧鎮總部所在地)慰勞自己去了。
宋威的捷報傳到長安,滿朝洋溢的喜慶氣氛,就同一年前蝗蟲飛到長安時一樣。有資格上朝的文武官員,全都盛裝入宮,向皇帝李儇表示對“剿滅草賊”的衷心祝賀!
可惜,實際上還活得好好的王仙芝等人,對朝廷大員難得的愉悅心情缺乏起碼的同情心。僅僅三天之后,便有州縣政府向朝廷上報:王仙芝又回來了,而且攻城劫財,“工作態度”仍和過去一樣認真。得知實情,大失所望的朝廷只好再次下旨,命令剛剛各自回鄉,還沒來得及好好休息的諸鎮兵馬重新集合,給我打仗去!
但命令好下,事卻不好做。大唐的藩鎮軍隊早已驕悍成風,早在今年一月時,就發生過這樣的事。天平鎮派遣過一支部隊救援受圍攻的沂州,因王仙芝主動離開沂州,便又奉命返回,可就在返回途中,上級聽說北邊又出現新的“匪情”,便命他們不許回去,原地駐防。誰承想,這群老兵油子得知自己的休假被取消,干脆拒絕接受命令,發動兵變,大聲喧嘩著,擅自奔回鄆州(今山東東平,天平總部所在地)。
鄆州的兩員守將得知此事,急忙出城,不過不是去鎮壓兵變,而是去求情討好。兩位將軍撕裂衣袖為誓,保證大家的人身安全,并自掏腰包,設宴款待這些擅自返回的士兵,好像他們有功似的。經過好一番折騰,這件事才算平息下去。之后,朝廷還特別下旨,要妥善處理此事,不許追究任何人的責任!
事兒不大,但很有代表性,表明了那個時代,不愧是悍卒的牛市與朝廷的熊市。
現在可好,所有參戰部隊都被取消休假了!不難想見,這些驕兵悍將不鬧幾次兵變,已經是很給面子了!還想讓他們斗志激昂、英勇戰斗、歡欣鼓舞地勇為前驅,是不是有點兒過分啦?
所以,諸鎮軍隊消極怠工是可以理解的,宋威在這次謊報事件后聲名掃地,要有效節制這些驕兵就更難了。而“草軍”在大敗之后,仍能進出中原諸州,如入無人之境,也是可以理解的。
而在另一邊,成功從沂州大敗中逃出來的王仙芝等人,也在總結經驗教訓:山東已有重兵云集,繼續在這兒玩“躲貓貓”的游戲已經不容易了,但在山東之外的廣闊天地,仍大有可為。北邊有黃河,南邊有淮河,繼續往東是大海,王仙芝、黃巢不是孫恩、盧循,他們的人馬既沒船,也不熟水性,下不了海,那干嗎不到西邊去試試呢?(當然,王仙芝可能還在內心總結出了其他的經驗:當“賊”的危險性太高了,如果有機會,還是當官好)
于是,在沂州戰敗一個月后,西進的王仙芝出現在東都防御使下轄的汝州(今河南臨汝)境內。河南的災情一點兒也不比山東輕,到處都是生計無著的饑民,所以“草軍”的隊伍又像滾雪球一樣,重新膨脹起來,并先后攻占陽翟(今河南禹州)、郟城(今河南郟縣)兩縣。
受驚不小的唐廷,急忙出臺了一連串手忙腳亂的對策:一是調精明干練的江西觀察使崔安潛升任忠武節度使,代替杜審權,命他迅速出兵從后方“追剿”王仙芝;二是命昭義節度使曹翔統率步騎五千,會合義成鎮派來的援兵守衛東都的行宮;三是以左散騎常侍曾元裕為招討副使,負責防守洛陽;四是命山南東道節度使李福,精選步騎兩千,把守通往汝、鄧二州的要道;五是命邠寧節度使李侃、鳳翔節度使令狐绹從各自的鎮兵中抽出步兵一千、騎兵五百,守衛長安的東大門陜州、潼關。
但這一系列措施似乎沒有馬上見到成效。九月初二,王仙芝攻陷汝州,生擒刺史。
汝州城并不算很大,但距離大唐的東都洛陽很近,換句話說,也就是距離很多朝臣元老、名門望族的豪宅別墅區很近,眾多有頭有臉的士紳官僚,以及害怕被“天補平均”的富裕殷實之家,都開始成批地逃離洛陽。這也是自王仙芝、黃巢率領的這支“草軍”興兵以來,給朝廷最大的一次震動!
而在這些受驚的朝廷大員中,表現最不冷靜的,要數剛從宣武節度使任上調回中央的宰相王鐸了(唐朝宰相同時有數人任職,大唐此時的宰相,也就是能進政事堂的同平章事,共有四人,按權勢排行大致是盧攜第一、鄭畋第二、王鐸第三、李蔚湊數)。
王鐸,字昭范,出身仕宦名門太原王氏,其伯父王播在穆宗和文宗朝兩度出任宰相。王鐸本人字寫得很好,在武宗會昌年間考中進士,而后仕途順利,歷任右補闕、集賢殿直學士、中書舍人、禮部侍郎,到懿宗咸通十二年(871)升任同平章事。就個人素質來看,王鐸能力一般,是一個典型的唐末大官僚,文憑不低,水平不高,酒、色、財、氣一樣不少。
王相爺著急上火,倒不是因為他操心國事,先天下之憂而憂,而是因為被王仙芝俘虜的汝州刺史,名叫王鐐,正是他的堂弟。打仗嘛,死人總是難免的,幾個官兵被殺或殺死幾個草民之類的尋常事,都不會打動王鐸已經很肥厚的中樞神經,但如果連自家兄弟都有了生命危險,我們的王相爺就不能再無動于衷了。
一般來說,在綁架案中,被綁架人質的家屬只能有兩種選擇。一是討好綁匪,向他們支付贖金。這樣做的好處是人質的安全系數比較高,但壞處是容易產生反面的示范效應,吸引更多想走捷徑發財的人投身綁匪行業。二是報警,借助武力打擊綁匪。這對綁匪行業的打擊比較大,從長遠看,社會效應良好,但人質的安全難以保證。
顯然,在宰相王鐸看來,堂弟的安全是第一位的,至于將來更多的人想當官時,再選擇“殺人放火受招安”這條路怎么辦,那他就管不著了!
于是,在王鐸格外高效的朝中運作下,僅僅在汝州被攻陷的第九天,即九月十一日,長安城中的皇帝李儇,就下達了朝廷招安的詔書:只要王仙芝、尚君長等人歸降,就赦免他們的罪過,候旨封官!
圣旨拿到了,這就等于贖金湊齊了,但是,怎么讓“綁匪”王仙芝知道這個利好消息呢?王鐸突然發現,這看起來應該不太難的任務,竟然比他從貪玩的皇帝和貪財的田公公那里弄一道圣旨還要困難。
那時沒有電話、沒有電視、沒有互聯網,信息只能靠人工遞送。且不說王仙芝這個收信人的地址天天在變,就算“草軍”不挪地方,又有誰敢去聯系綁匪?誰知道那個“天補平均大將軍”是怎么想的,萬一他的意志和他自封的稱號一樣堅定,那去聯系“草軍”的官員,不就變成打狗的肉包子了?畢竟要找到一只敢于主動前往貓脖子上系鈴鐺的老鼠,實在太不容易了!
其實,王仙芝正等著這一天呢。做“草賊”雖然自由痛快,來錢暢快,但掉腦袋也快,如何比得上做官?不用千里奔波,風餐露宿,更不用一刀一槍地玩命,便可坐享俸祿和賄賂,多好啊。所以當他得知剛剛拿獲的這位王刺史是當朝宰相的堂弟時,立即感到,自己抓住了一塊通往榮華富貴的敲門磚。就像宋江捉住高俅,王仙芝頗有奇貨可居之感,他吩咐好好款待王鐐,將他裹挾于軍中,待價而沽。
驚魂未定的王刺史,發現王仙芝心底的這個秘密后,為了活命,忙投其所好,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愿意借助堂兄在朝中的勢力,為王大頭領實現由匪變官的華麗大變身,穿針引線。只是,王仙芝的想法與王鐐給他的建議,大唐朝廷暫時也無法得知。
就這樣,盡管朝廷有情,仙芝有意,但招安協議還是沒能迅速達成。所以,落后的通信設備多害人啊,本來已經時刻準備“叛變”,到朝廷做官的王仙芝,由于不知道大唐中央已經降旨招安,仍得帶著那幫弟兄繼續四方流動,轉戰南北。
攻下汝州不久,王仙芝、黃巢先是率“草軍”揮師北上,克陽武縣,但由于唐朝北方諸藩鎮兵力較強,“草軍”回攻鄭州不克,在中牟又被昭義軍擊敗,于是王、黃改變策略,率軍大踏步南下,進入唐軍兵力相對較弱的山南東道。
十月間,王、黃率軍攻入唐(今河南泌陽)、鄧(今河南鄧州)二州。十一月,進入江漢平原的王仙芝攻下郢(今湖北京山)、復(今湖北天門)二州,聲勢越來越強。十二月,“草軍”又東進殺入淮南,流動戰的水平再上新臺階,不到一月,橫掃申(今河南信陽)、光(今河南潢川)、廬(今安徽合肥)、壽(今安徽壽縣)、舒(今安徽潛山)五州。害人有術、作戰無方的淮南節使度劉鄴無力招架,只得頻頻向朝廷和周邊藩鎮求救。
但在朝野輿論交相攻訐下的宋威,因為又老又氣,得了病,對“草軍”此時已經沒了“威”,只剩下“送”,他待在亳州,擁兵自保,“殊無進討之意”。唐廷只得急命感化軍援淮南,一路尾隨“草軍”南下的招討副使曾元裕,保守蘄、黃。仗,是越打越大了,由王鐸全力推動的招安大計,似乎要黃了。但歷史之所以能夠精彩,就是因為在平常中總會夾雜著些意外,那只勇敢的老鼠,終于讓王鐸找到,他的名字叫裴渥。老鼠之所以勇敢,是因為已經落到了貓的嘴邊,避無可避了!
十二月底,王仙芝、黃巢的人馬抵達鄂東重鎮蘄州(今湖北蘄春)城下,他們的兵并不太多,只有五千人,但似乎都是以鹽幫子弟為核心的骨干力量,較為精銳。
與此同時,曾元裕的援兵離蘄州還很遠。那位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的蘄州刺史,正是裴渥。這位裴市長也是進士科班出身,他趕考高中的那一屆主考官,正好是王鐸,他算是王鐸的門生。因此,他和王鐐也是老相識。王鐐乘機說服了王仙芝,暫停攻城,讓他與裴渥聯系,爭取朝廷的招安。
就這樣,準備招安的大唐朝廷,終于和準備就撫的王仙芝對上了話,一切問題似乎都應該迎刃而解了。
不過,要能順順當當辦好一件事,不打折扣,不出岔子,那就不是僖宗朝的大唐中央政府了。兩個多月前就已經下達招安詔書的朝廷,此時又想反悔了。原因是不難理解的:王仙芝這幫人目前已經不在汝州了,而去了千里之外的蘄州,這意味著洛陽的達官貴人又可以返回豪宅,聽著曲,品著茶,從容地談論如何剿滅“草賊”了。
而這種情緒,反映在朝堂上,便是幾位宰相對招安的反對。當然,理由是很高調的:“當初懿宗皇帝堅持不赦免龐勛,也只花一年工夫就將他誅殺。如今的王仙芝不過一個小蟊賊,聲勢與實力根本比不上龐勛,對他赦罪封官,只會助長那些刁民逞兇作惡的氣焰!”(史書上沒有記載是哪位宰相的言論,在下懷疑是盧攜與李蔚,因為王鐸入朝為相,是鄭畋推薦的結果,而盧、鄭二相一向不和,鄭畋的后臺是神策軍右軍中尉西門思恭,權勢略遜于盧攜的后臺左軍中尉田令孜。)
但在王鐸的力爭之下,朝中各派進行了妥協:朝廷招安的計劃在跌跌撞撞中還是通過了審議,但降低了規格,原先說好“除官”的名單包括王仙芝、尚君長等人,現在改為只限于王仙芝一人。而且那官位也給得沒一點兒誠意。
盡管如此,當長安的消息傳來,在蘄州城還是出現了一幕化干戈為玉帛的和諧景象。
仗不打了,城上守軍與城外“草軍”都回營休息。裴渥打開城門,將王仙芝、黃巢、尚君長等三十余名“草軍”首領迎入城中,并在府衙內大擺宴席,熱情款待各位首領。
在歡快的氣氛中,從長安來的中使(朝廷的使節,一般由宦官擔任)宣讀了招安詔書,并當場頒發了兩份委任狀。自然,都是給王仙芝的,別人沒有。職務分別是左神策軍押牙(大致是左神策軍親衛隊隊長,等中尉大人田公公出入朝堂時,負責在前方開道,級別屬于未入流。押牙接近主帥,常由主帥的心腹擔任,故官雖小,地位卻較重要。但王仙芝的情況顯然不屬此列,田公公不可能用個“賊首”來保衛自己的安全)和監察御史(大級別正八品下)。
官很小,級別還不如縣太爺(唐代的縣令,根據所在縣城的大小不同,級別可從正五品上到從七品下),說句實在話,大唐中央政府在這件事上的表現,真是吝嗇得可以。
但就這樣,也已經把王仙芝樂得滿臉桃花開,不知道是因為他“天補平均”的雄心壯志就只值一個八品小官,還是他身為老粗,和剛上天宮的孫猴子一樣,不了解上頭的行政編制。前任汝州刺史王鐐和現任蘄州刺史裴渥,也連連向這位即將成為下級小同事(唐代刺史是三品、四品官)的王大頭領表示祝賀,此次招安“草軍”的行動,似乎馬上就要有一個大團圓的結局了。
招甚鳥安
然而,如此和諧美好的動人場面,還是被堂下突然發出的一聲非常不禮貌的大吼打破了。
習慣了在宣讀圣旨后,聽跪在下邊的人高呼“謝主隆恩”的中使大人,瞪大了驚愕的眼睛,想看看是哪個家伙如此缺少教養,竟敢在天使面前高聲喧嘩?
只見“草軍”的副首領黃巢躍眾而出,當場痛罵王仙芝:“當初我們發下誓言,要橫行天下,現在你一個人跑到神策軍中做官,想把我們這五千弟兄放到哪兒去?”說罷,他便掄起缽盂大的拳頭,照準王仙芝剛才還樂呵呵的腦袋,揮了過去。
據史書上說,黃巢武藝過人,但沒說過王仙芝在這方面的功夫怎么樣,從這次打架的情況來看,估計不怎么樣,“武林盟主”算是白當了。黃巢幾拳下來,打得王仙芝頭破血流,后來“鎮關西”被魯提轄痛扁時看到的景象,王大頭領差不多都提前欣賞了一遍。
更讓王大頭領心寒的是,一同而來的尚君長等心腹,一個個或袖手旁觀,或干脆給黃巢高聲喝彩,好像現在挨揍的不是他們的老大。是啊,憑什么就你王仙芝一個人去做官,完全不考慮我們的出路,把我們當成你的嫁衣裳了嗎?眾怒難犯,王仙芝已經犯眾怒了。
而王鐐、裴渥兩位刺史大人和長安來的中使大人,都是斯文人,何曾在酒宴上見過這副陣仗?他們全嚇得不知所措,更不可能來幫他了(就算插手,估計也只能是挨扁的料)。
俗話說得好,不吃眼前虧的才是好漢,王仙芝顯然也是這樣的一條好漢,所以當他弄明白自己的處境后,連忙高呼饒命,并發誓和弟兄們共進退,絕不再獨自接受招安!
眼見情形不妙,裴刺史和傳旨的中使趁眾人不注意趕快開溜了,王鐐的反應稍慢,又被鼓噪起來的“草軍”頭目當場拿住。不僅如此,王仙芝為了挽回威信,撫慰部下受傷的心,便和這三十多個頭領沖出衙門,打開城門,讓城外的“草軍”殺進城來,進行了一番痛快淋漓的洗劫。據《資治通鑒》記載,在這次人禍中,蘄州城差不多被“草軍”放的火燒成了灰燼,城中居民半數被殺,半數被“草軍”強行征兵(這一條記載的可靠性存疑,假如半個蘄州城的居民都成了“草軍”,隨后王仙芝與黃巢分兵時,總數不應該還是五千)。
在這整個過程中,大唐的蘄州守軍仿佛是紙糊的,完全不堪一擊,連困在城中的三十幾個“草軍”頭領都搞不定。難怪見機早的裴刺史那么熱衷擔任招安中介人,而且在招安搞砸后,也沒有組織抵抗,而是立即棄城出走,向西逃到鄂州(今湖北武昌)。長安來的中使,別看是個公公,身體不健全,人家腿腳比裴刺史還快,一溜煙跑到了襄州(今湖北襄陽)??傊?,這次招安完全失敗,起義仍將繼續。
現在,讓我們暫停一下敘事的腳步,回過頭來好好分析一下蘄州城中發生的這件事吧。
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人,對這起事件發生的原因,給出了截然不同的解釋。古代史籍給出的解釋是,朝廷封官的名單中沒有黃巢,害得黃巢紅眼病發作了;舊版教科書的解釋是,黃巢是一位堅定的革命者,在革命面臨中途夭折的危急時刻,挺身而出,與王仙芝為代表的投降主義者進行了堅決的斗爭,從而挽救了革命!
古史的說法,不存在直接的證據,僅僅出自舊史家略帶一點兒惡意的主觀臆斷,不過看起來似乎更合乎人之常情。但按此說,大唐朝廷只要再多發幾份八品、九品小官的委任狀,讓“草軍”的大小首領有官同做、利益均沾,就會真的天下太平了嗎?
恐怕,這又把黃巢的野心和水平估計得太低了??湛跓o憑,讓我們來看看同時期另外幾個實例吧。
比如,前文提到過的,橫行江南十余州,聲勢不低于王、黃“草軍”的狼山變軍首領王郢,就已經向朝廷申請招安,時間比王仙芝向唐廷乞降還早幾個月。他通過溫州(今浙江溫州)刺史魯寔向長安方面傳話,他的要求不太高,只希望歸順之后,朝廷能給他一個望海(今浙江寧波東北鎮海鎮)鎮守使當當。
但朝廷不答應,任命王郢為右率府率(太子東宮的侍衛長,級別正四品,比朝廷給王仙芝的官大),到長安任職,并保證,他這幾年掠取的財物仍歸他所有。
雖然看起來唐廷給王郢開出的價碼,好像比給王仙芝的更優厚,但經過長達半年的討價還價之后,這一輪談判仍告破裂。憤怒的王郢誘擒了魯寔,接著破望海,掠明州,克臺州,繼續反唐。
又如,半年之后,離開王仙芝,自立門戶的“草軍”首領柳彥璋,攻陷了江西重鎮江州(今江西九江),抓住刺史陶祥。柳彥璋取得這次勝利后,接下來的做法和他曾經追隨的王老大很相似,命陶祥替他上表朝廷,請求招安。史書上沒有記載他開出的要價,但聯系前后文,在下猜測他很可能是請求當江州刺史。
不久,朝廷做出答復:任命柳彥璋為右監門衛將軍(天子禁軍南衙十六衛中的中高級軍官,從三品,級別又比率府率高。但十六衛如今僅存虛名,故該職務無權無勢,只具有裝飾性),同時命他立即解散部眾,前往長安任職。而江州刺史一職,則由中央派來的左武衛將軍劉秉仁擔任。
同王郢一樣,柳彥璋拒絕入朝和解散軍隊,這筆交易也沒做成。
至于黃巢本人,今后還會提到他向朝廷開價天平或廣州節度使,朝廷還價率府率的事。與上兩個例子情況相同,雙方談崩了。
好了,綜合以上幾個事例,我們差不多可以給這一時間段的反唐軍的談判條件與大唐的招安政策做幾點小結了。
一、除了給個官就行的王仙芝外,王郢、柳彥璋、黃巢這三個“賊首”提出受撫的條件都有三個共同點:不解散軍隊,給一塊地盤,地方任職。
二、大唐朝廷給這些“賊首”安排的招安條件也有三個共同點:解散軍隊,不給地盤,中央任職。
三、正是因為在這三個最關鍵的原則性問題上,彼此都不肯讓步(王仙芝例外),所以招安協議總是達不成(就連《水滸傳》中,宋江受招安后也沒有解散人馬,等他征完方臘,軍隊一解散,死期馬上就到)。至于入朝后官位的大小,不過是浮云一類的東西,不能太當真。所以實力最弱的柳彥璋,朝廷給予的官位反而最高。
至此,在下大概已經揣摩到黃巢等人的真實想法,可以將他們的心聲喊出來了:招安,招安,招甚鳥安!
你王仙芝,還是那個自命豪雄的大丈夫嗎?還是那個堂堂的“天補平均大將軍兼海內諸豪都統”嗎?就算要倒下,你多少也該中枚口徑大點兒的糖衣炮彈吧?這回好了,一顆小小的糖衣子彈就把你給崩翻了!
更何況,這還遠遠不是官職大小的問題。一旦你解散部眾之后,還有什么本錢和朝廷討價還價?等到了長安,就只有受人擺布的份兒。孫猴子夠牛了吧?可到了天上又怎么樣?封你個“弼馬溫”時,你是看馬的,就算封你個“齊天大圣”,你也不過就是個看園子的!
而且,王老大,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嗎?如果你只是個“脅從”,朝廷還有可能放過不問,可你是“賊首”啊!人家可能對你放心嗎?只要稍有嫌疑,隨時可以置你于死地。太久遠的事兒咱就不用說了,在本朝之初,就有過惡例。
那時李唐正開國,雄踞江淮的農民軍首領杜伏威,審時度勢,認為天下必將為唐朝一統,便向唐朝稱臣,并且主動放棄權力,前往長安朝見,而且留在了中央,以身為質,大唐因此而輕取江淮。
最初,高祖皇帝李淵,為了給眾多割據一方,還在與唐軍對抗的群雄樹立一個自廢武功的“好榜樣”,也給了杜伏威極高的禮遇,遠遠不是朝廷賞給王仙芝的那兩個芝麻小官可比。先是任命為東南道行臺尚書令、江淮安撫大使,賜爵上柱國(勛官,正二品),并賜姓“李”,編入大唐皇室的家譜,封為吳王。入朝后又改任太子太保(從一品)兼行臺尚書令。這樣,就使他成為此時大唐帝國名義上的第四號人物(前三號分別是皇帝李淵、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位在齊王李元吉之上。
可是,鍍金的籠子還是籠子,再顯赫的虛銜也只是虛銜。盡管他已經改姓李,盡管他從未與唐軍為敵,且對唐朝平定天下立有大功,但他做過“賊首”,便永遠是人家眼中的異己分子。隨著天下一統基本已成定局,大唐不再需要這個頗有威望,有可能帶來威脅的不安定因素,“李伏威”在朝中的身影,自然變得越來越礙高祖李淵那警惕的眼睛。
果然,到武德七年(624)二月,大唐朝廷找了個捕風捉影的借口——杜伏威參與了其舊部輔公祏的反叛——便將他削爵革職,抄家沒產,逮捕入獄,妻兒全部送入官府為奴。不久,杜伏威不明不白地暴亡于獄中。
好了,王老大,不妨看看,論功績、實力、官職,你有哪一項比得上當年的老杜?老杜入朝后都保不住自己的性命,你憑什么認為你入朝就能幸免,還要連累我們?
總之,大唐朝廷這次蘄州招安的失敗,一點兒也不讓人意外,讓人意外的是,它竟然差點兒成功了。
黃巢揮拳的原因,不是他革命信念堅定,也不僅僅是招安詔書中沒讓他做官,而是王仙芝太笨!朝廷的招安,根本就沒有讓黃巢等人放心的誠意,可王仙芝竟然接受了,暴露了這位王大盟主不過是個鼠目寸光的淺碟子。在下相信,即使長安來的中使多帶幾份閑散京官的委任狀來,讓其他頭領也見者有份,黃巢的老拳仍有極高的概率,邂逅王仙芝的鼻子。
經過這一事件,王仙芝的威信大受打擊,已經沒法繼續保持他的“武林盟主”地位。與他打了一架的黃巢,不愿也不能繼續在他的手下做事了,于是便在蘄州各自帶上自己的支持者,分道揚鑣。五千部眾中,有三千余人跟著王仙芝、尚君長西進鄂州,其余兩千多人跟隨黃巢,北上回老家,從此各奔前程。數月后,王仙芝手下的“票帥”柳彥璋也率部脫離了王大盟主,東下江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