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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浮生若夢,何不長醉江南?

人間四月,你陪我看夕陽映舟;

來日方長,我陪你看細水長流。

是在一個細雨蒙蒙的春夜,我們抵達西塘古鎮,頗有“杏花春雨下江南”的意味。

下榻的旅館是林知逸選的,有著溫婉動聽的名字:煙雨江南。

與名字呼應的是旅館內的明清風裝飾:大堂里側有張案桌,上面擺著仿古斗彩花卉紋瓷盤,瓷盤兩旁分別立著身段優雅的青花瓷瓶;案桌前是八仙桌,兩側擺了兩把做工精細的雕花木椅,體態穩重敦實,仿佛青花瓷瓶的守護神。

下過雨的江南小鎮,春寒料峭,濕冷中透著沁骨的寒意。

“感覺這里比北京還冷。”進了房間,寒意猶在。

“下了雨,倒春寒嘛。”林知逸放下行李。

“不過我不怕冷。”我坐在床頭說。

“你是打算明天拍照不要溫度要風度?”林某人現在已有攝影師的自覺。

“沒想那么遠,我想的是,今晚睡覺我有小棉襖和大暖爐護航!”

“那你賺大了,還有溫暖套餐。”

“以前有個作家說,找個男人就是冷天找個暖爐幫暖手暖腳。我不但找到了,還買一贈一。”我心滿意足地說。

“買一贈二也可以。”林知逸一本正經地說。

臥聽雨聲入眠香,一夜無夢到天明。

“今天穿旗袍不冷吧?”我問林知逸。

“你可以自己出去感受下。”他拉開窗簾,推開房門。

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們住的房間自帶一個小庭院,庭院內擺放著一張圓形石桌,兩張石凳。想來是留給客人對弈、飲酒所用。

我披件薄外套站在院內,微風拂來,卻是吹面不寒楊柳風。

透過庭院圍墻上的那扇小窗,窗外的一抹春色盡收眼底。三兩棵綠楊依著岸邊,烏篷船在清波里穿行,不時有行人從窗前路過,春風送來行人的歡笑聲。

眼前景在畫中游,心中詩意油然生。

“此情此景讓我想起了蘇東坡的詞:‘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我說。

“確實如此,你現在就是墻里的佳人。”林知逸說。

“不應該是穿睡衣的懶人嗎?”我笑道。

“你穿睡衣,也是佳人。”

“你曾經有個筆名,是不是叫‘墻外行人’? ”忽然想起林知逸曾用“墻外行人”發表過文章的往事。

“是啊,當時我有兩個筆名,一個叫‘墻外行人’,另一個叫‘叢中笑’,發表文章時輪流寵幸。”

“現在怎么不寵幸了呢?”想當年他可是個喜歡舞文弄墨的文藝青年。

“現在只有時間寵幸佳人,沒有時間寵幸名字了。”林知逸看著我,回答得一本正經。

“你的兩個名字都很有詩意。‘墻外行人’出自‘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叢中笑’出自‘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說完忽然發現其中相似處,我補充道,“兩個名字居然都和笑有關!難怪你后來給自己取名‘笑三少’。”

“或許這兩個名字就是月老提前幫我為你準備的。”

“此話怎講?”

“當時你的筆名不是叫‘落了一夜淚’嗎?我愛笑你愛哭,咱倆天生一對。”

我笑了。那個筆名不過是隨手取之,孰料竟和姻緣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和你戀愛后,有一陣我的網名叫‘淚在叢中笑’。感覺我和你在一起,性格變開朗許多。”我說。

“那當然,我認識你時,你還是林黛玉,現在都成史湘云了。”

這世間難得的是能遇到懂你的人,更難得的是能遇到開啟你快樂源泉的人。

此時,窗前恰巧路過兩個身穿漢服的行人。男生一身白色長衫,女生一身齊腰襦裙,仿佛誤入畫中的仙子。

“這身衣裳,很適合西塘。”我說。

“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你換上旗袍,也很適合西塘。”

進屋換旗袍時,發現右側的暗扣自己扣有些費力,喊林知逸過來幫忙。

“我喜歡看你穿旗袍。”他說。

“是不是覺得穿旗袍顯得優雅?”

“不是。你每次穿旗袍都讓我幫你系紐扣,我覺得這時候的你風情萬種,讓我心動。”

“……”

難怪剛才看我的眼神不對勁,系完紐扣還要親我一口……

“走,為夫帶你入畫去!”待一切收拾妥當,林知逸背上相機包,領我出門。

沿著長廊走出房間,一幅江南春日的畫卷在眼前徐徐展開。

風和日暖,白墻黛瓦,翠竹依著白墻向上生長。拳石堆疊的小池畔,垂柳迎著東風對著池面梳碧發。

寬一米多的小石橋下,滿池春水被風吹皺,連同碧樹青草、天光云影一起蕩漾。

不由想起杜甫的詩:“名園依綠水,野竹上青霄。”

“這里僅僅是旅館的一處園林造景,我居然有了欣賞名園的情致。”我說。

“心慢下來,處處都是風景。”林知逸說。

穿過庭院旁的長廊,將要走到盡頭時,發現長廊左側忽生一條石徑,徑旁一株花樹亭亭玉立。

“真是‘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我邊說邊踏上石徑,前去賞花。

“你這叫‘小園香徑獨徘徊’。”林知逸在身后說,同時傳來相機的快門聲。

枝頭綻放的淺粉色花朵明艷動人,含苞待放的深紅色花蕾如胭脂萬點。花開似錦,儀姿高雅,想必是“幾經夜雨香猶在,染盡胭脂畫不成”的海棠花。

“你知道這是什么花嗎?”我問道。

“海棠。”他不假思索地說。

“咦,你怎么知道?”

“我們有一年春天一起去看過元大都遺址公園的海棠花溪,你那時候還往花樹下一躺,口中念念有詞:‘海棠花下睡,做夢也悠然。'”

往事如夢,若不是他提起,我已忘記這海棠花下睡的逸事了。

一陣風飄過,花落紛紛。我想起那天闔眼躺在花樹下,一陣風吹落花如雨,淡淡清香墜落在我臉頰。然后,一只手輕輕地撫走我臉上的花瓣,我說:“等一等,我還要做花瓣面膜。”

“那天你真的特別好看,臉上紅紅的,像酒醉微醺。”

“那是托了西府海棠的福,花仙子是自然界最好的濾鏡。”

“都說海棠無香,偏偏這西府海棠既好看又香,就和你一樣。”

“……”

“不過,相比較你的容顏,我更喜歡你的詩心玉骨。”

“……是說我顏值不夠氣質來湊嗎?”我很少對老天爺給我的這副皮囊有過自信。

“當初我對你一見傾心,是始于顏值,后來想和你白頭偕老,是因為你熱情善良又詩意盎然。”他一本正經地說完,摸摸我的頭,“傻丫頭,你有多好,你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你知道就好。”

花開有時,有人欣賞,花的一生,便值得。

步入古鎮景區已是正午,我們準備先去鎮上尋找老字號餐廳“錢塘人家”享用午餐。

時方四月,陽春煙景,小鎮的街上人聲鼎沸。

西街古老的青石板路,已被歷年來無數的行人腳步磨得透亮。

街道兩側俱是商鋪,以經營當地特色小吃為主,荷葉粉蒸肉、八珍糕、芡實糕、青團子等美食一溜排開,食物甜美的香氣縈繞鼻端,勾得我的胃將軍蠢蠢欲動。

“好餓啊!還有多久才到呢?”欣寶問。或許她也受到了美食的誘惑。

“看地圖不算遠,但是前面都是人,走不動啊!”我看著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說。

“這條巷子很窄,人又多,連穿行而過的機會都沒有。平時只見過堵車,沒想到今天會見識到‘堵人’。”林知逸說。

頭一回聽到“堵人”可以這么用,我和欣寶不約而同地笑了。

“游人這么多,看來不能走遍所有景點了。”我略有些遺憾地說。

“不如今天換種方式旅行,我們不去找景點,就這樣慢慢地走,讓景點自己浮現在我們眼前。”

“妙哉!”林知逸的提議令我忍不住稱贊。

我和欣寶終究沒抵擋住路邊小吃的誘惑。

賣手工牛軋糖的店家特別熱情,主動提供免費試吃,而我又是那種吃了不好意思不買的人。于是—

“原味的很純正,要不要來點?”

“來一點。”

“杧果味的很香,要不要來點?”

“也來一點。”

“核桃的補腦,要不要來點?”

“來一點吧。”

沒想到每個“一點”匯聚在一起,是好大一袋。

我提著大袋子糖果出門,站在門口等我的林知逸皺眉望著我:“我們才在鎮上走了沒幾步,你就收獲這么多戰利品,到晚上那還得了啊?”

為了方便接下來能輕裝行走,他幫我想了個法子,只留了點糖果隨身吃,其余的托店家快遞到北京的家。

步行不多時,右側有條狹窄的弄堂里擠滿了游客,兩側老房子的高墻延伸出去,盡頭是狹長的天空。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號稱“一線天”的石皮弄?

定睛一瞧,果然看到了立在路旁的“石皮弄”三個字。

“我們是偶遇了風景,不過現在不是賞風景的最佳時機。”我覺得人少的時候漫步弄堂比較有韻味。

“據說西塘的夜晚更好看,等晚上人少了,我們再來。”林知逸說。

石皮弄旁邊是江南宅第種福堂,取自民諺“種瓜得瓜,種福有福”。

一路走過去,還偶遇了著名的西園,我仍舊過其門而不入。我想等到游人少一點的時候,靜靜地去欣賞。就像是一位美人白天宴賓客十分忙碌,我想等到她忙完之后和她說幾句悄悄話。

信步漫游,倒令每次偶遇風景都心生歡喜,連餐廳都是偶遇而來。

因為偶遇一家叫“水軒坊”的餐廳,我們沒選擇原先的“錢塘人家”。“水軒坊”的名字甚有詩意,心想臨水用餐是不錯的體驗。

盡管臨窗靠河的賞景位置已有客人,我們還是另擇位置坐下來。

菜單上的美食甚得我心,我點上久違的醬爆螺螄、鹽水河蝦,還點了西塘特色美食老鴨餛飩煲。林知逸則點了宮保雞丁和萬年不變的酸辣土豆絲。

“走了這么久,都走餓了。”林知逸說。

“我不太餓。”我說。

“我也不怎么餓。”欣寶說。

“你們當然不餓了,一路嘴就沒停過,試吃都吃飽了吧?”林知逸一語道破天機。

他認為“好吃不如寬坐”,之前拒絕了我遞給他的美食,也難怪他現在饑腸轆轆。

醬爆螺螄和鹽水河蝦率先上桌,都是林知逸從來不吃的水產。我有一次說他沒有口福,魚蝦蟹如此鮮美,是人間美味,他卻從來不去品嘗,未免太可惜。他說,我吃了就等于他吃了。我起初不解,后來,他附在我耳邊說了句“親你,猶如親自品嘗,也很鮮美”,我當即羞得無言以對。

此后再也不慫恿他去嘗試河鮮海鮮,畢竟天南海北的飲食習慣不同。

“媽媽,這就是你說的‘螺螺’嗎?”欣寶指著醬爆螺螄問我。

“沒錯,味道非常好。”我說。

“看來你媽給你講她小時候摸‘螺螺’的故事讓你印象很深啊!”林知逸說。

讀小學二年級時,學校門口有條小河。課間,我去河邊洗手,日光照得河水清澈見底,青青螺螄的身影映現眼前。心下一喜,當即招呼小伙伴一起來摸“螺螺”(“螺螺”是家鄉人對螺螄的稱呼)。

脫了鞋,光著腳丫下水,憑借腳底的觸感摸索潛藏的螺螄,不一會兒,我的衣服口袋里就裝滿了螺螄。

我和小伙伴們滿載而歸。我本想把我的戰利品帶回家,讓媽媽給我炒田螺飽餐一頓。孰料,不僅戰利品被老師沒收,還背負“班長帶同學下河摸螺螺”的罪名,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我挨了老師的板子。這還不止,為此事,老師還找我父母要了五元罰款,以儆效尤。

不過,清清河水漫過腳踝,螺螄在腳底撓癢癢的感受至今記憶猶新。

清明螺,賽肥鵝。我拿起筷子,夾一顆螺螄含在唇間,舌尖頂著螺殼,輕輕一吮,螺肉順著舌尖滑入口中,細細咀嚼,滿口濃香。

隨著柔嫩鮮美的螺肉漫步舌尖,沉睡的時光從味覺中醒來。兒時的味道,家鄉的味道,在我吸著帶有醬汁的螺螄時,一點一滴又回來了。

“味道很鮮,要不要嘗一個?”我問林知逸。

他搖頭:“不要。”

“但是,據說嘬螺螄會提高一項技能,你也不嘗試嗎?”

他將信將疑地望著我。

“有人說吃螺螄像接吻,喜歡吃螺螄的人,接吻的功夫不會差。”我湊近他的耳朵,低聲說。

在一盤青青螺螄面前,我看到他悄然紅了臉。

站在永寧橋上,視野極佳,可以一覽胥塘河兩岸的景致。

古樸雅致的小閣傍水而建,靈巧的烏篷船搖曳在碧波蕩漾的水面。

相傳春秋時伍子胥開鑿伍子塘,才形成了現在的西塘。不知這春秋之水歷經了多少風霜雨雪,見證了多少悲歡離合。

“大檸,快看這里。”林知逸的話將我翩飛的思緒拉回。

我對著他的鏡頭嫣然一笑。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透過鏡頭在看你。”林知逸把相機對著我說,“你看到了世界的美,我看到了你臉上的笑。”

林知逸即將按快門時,欣寶突然跑到我身邊,抱緊我的腿。

“欣寶別做鬼臉,趕緊走開一點,剛才叫你拍照你不拍,要給你媽拍照,你就亂入鏡頭搗亂。”林知逸“趕”欣寶走。

“待會兒給我買冰淇淋。”欣寶趁機談條件。

“好,你乖就給你買。”橋上人多不宜久留,林知逸很快投降。

永寧橋的右側,是掛滿大紅燈籠、沿河蜿蜒的千米長廊。

林知逸告訴我,這就是傳說中的煙雨長廊,是西塘獨一無二的建筑風景。《碟中諜3》中,阿湯哥就是在這煙雨長廊間飛速狂奔,和敵人進行了精彩的追逐。

此刻,長廊里游人如織,縱然有阿湯哥的敏捷身手也無法健步如飛。

人多也有人多的好處,有那種民間趕集的熱鬧,可以慢慢逛廊街的商店。

吃飽喝足逛街,美食已經吸引不了我,吸引我的是那些有趣的店名。

有家店叫“別有洞天”,只是一家茶館,門簾卻布置得像水簾洞,透過五光十色的洞內燈光向里張望,隱約可見舞臺上彈唱的歌手和坐在店內聆聽的客人,果然是“別有洞天”。

有家店叫“腦子進水”創意聯盟,里面播放著民謠歌曲,門前掛著各種創意文案招牌。“我會給你做一道菜,小雞燉蘑菇,小雞用你的。”“同心鎖:鎖上了,就是一輩子。”“我媽說了,只要在這家店給我買過東西,就把我嫁給你。”

林知逸瞥了一眼說:“我可不敢在這家店買東西。”

有家店叫“童年小食光”,貨架上都是兒時吃過的小零食:大白兔奶糖、北冰洋汽水、西瓜泡泡糖……店鋪門口擺放著的黑白電視機和錄音機,連同散落一旁的磁帶,無聲地將我拉回一去不復返的舊時光。

“以前磁帶9.8元一盤,我記得很清楚。”林知逸說。

“你畢業時,把你的寶貝隨身聽和磁帶都送我了。”林知逸還在學校時都是他陪我上晚自習,他畢業后,我上晚自習會帶著他的隨身聽,聽他喜歡的歌曲,就當他還在身邊陪著我。物品因為主人用過,便有了主人的溫度,有了主人的情感。

“上次收拾家里我還收拾出來那些磁帶了,沒想到你畢業后還帶著。”

“那當然,你送我的西城男孩和98度的專輯,是我上晚自習時的最佳BGM(背景音樂)。”帶著那些磁帶,就像是帶著自己的青春時光。愛過的人,看過的書,伴著熟悉的旋律在歲月里低吟淺唱。

“現在大概沒幾個年輕人知道西城男孩和98度了。”林知逸感慨。

“也沒幾個年輕人知道磁帶,連CD用得都不多了。”磁帶、CD是屬于“80后”“90后”的回憶,現在想要聽歌只要打開音樂APP,海量歌曲可以選擇。

然而選擇的空間多了,并不代表更快樂,有時反而會懷念從前的日子,可能如一首歌唱的那樣,“越單純越幸福”吧。

沿著店面一路走過去,走到這段長廊的盡頭,我們倚著美人靠,坐了下來。

河對岸是西街的老屋,午后的陽光照在高聳的馬頭墻上,暖意融融。

風輕云淡,臨水桃花映清波,艄公搖著烏篷船從面前穿行而過,有種“你搖著烏篷船,行在白云間”的詩意。

波長舟遠,綠如藍的春水印在心間,時光變得悠長緩慢。

對面的小閣多是臨水的客棧餐館,正前方的客棧有著文雅動聽的名字—聽雨軒。

眼前忽然浮現這樣一幅畫面:細雨綿綿的江南,雨水順著廊檐滴落,形成朦朧的雨簾,獨坐臨河長廊邊,聽雨水滴滴答答落入水中,融入河流。

正是艷陽天,但一個名字引起的聯想,讓我明白為何這千米長廊叫作煙雨長廊。

“江南六大古鎮,只有西塘有廊棚,你知道廊棚的由來嗎?”林知逸問我。

這次我只說夢見江南古鎮,想去古鎮,具體的目的地是林知逸選的,看來他是有備而來。

“民間流傳兩個版本,有一個‘積善而搭’的版本,有一個‘為郎而蓋’的版本,你想聽哪個?”

這次林知逸真是做足了功課,居然給我出選擇題了。

“就聽‘為郎而蓋’的版本吧。”

“為郎而蓋”感覺和愛情相關,女生總是對愛情分外敏感。

“據說有個年輕的寡婦胡氏開了一家店鋪維生,店鋪前的河邊,是擺豆腐攤的小伙子王二。王二常幫胡氏做一些體力活,兩人日久生情。但礙于世俗,胡氏對這份感情難以啟齒,便借修繕店鋪的機會,請人沿河建起了棚屋,將店鋪前的街路遮蓋了起來。這樣,王二既可免受風吹日曬,兩人也可同在一個屋檐下。沒想到胡家鋪子因這棚屋生意一下子紅火起來,鎮上商家紛紛效仿,就形成了這千米廊棚。后人就取‘為郎而蓋’之意,將棚屋叫作廊街了。”

“這個故事還挺浪漫的。其實兩個人只要真心喜歡,就算沒有世俗的婚戀嫁娶,每天看到彼此,也會感到開心。”我說。

“你知道嗎,我之所以訂那個旅館,是因為河對面就是煙雨長廊。”

心微微一動。“怪不得那旅館叫煙雨江南。”眺望遠方,隱隱約約看到一片白墻,那里就是我們入住的旅館。

“你看對面!”林知逸喊我看對岸的閣樓。

此刻,聽雨軒的閣樓上,一對年邁的老人并排而坐,身后站著一位女士,前面站著一位舉著相機為他們拍合照的男士。

“我好像看到了我們的將來。”我說,“將來等欣寶長大了,我們一家拍全家福可能是這樣的畫面。”

林知逸搖頭:“你這思維跟不上潮流啊。”

“怎么說?”

“我們擺那樣的姿勢太傳統,我們應該并排站著,往一個方向倒,笑得很歡,從年輕笑到老。到時候老了,把我們仨不同年齡段同一個姿勢的照片放在一起看,應該很有意思。”

“……”我是被老人的感情、一家的和睦打動,林知逸卻說到了拍照風格上。作家思維和攝影師思維分明不在同一個緯度里。

時間如流水永不知疲倦地流淌,桃花年復一年綻放新顏,和家人相伴同游的小歡喜,是溫潤綿長的人世風景。

西塘依河而建,沿河一路走,不為任何景點而去,倒有種處處皆風景的心境。

走累了,我們決定換種方式游西塘—乘船去!

去游船碼頭的路上偶遇一座橋,名曰“送子來鳳橋”。橋的造型很別致,橋頂有棚,紅檐黛瓦,中間有花墻相隔,兩邊行人皆可走。有意思的是,橋的一側是臺階,另一側是坡道。據說左側的石階供男人使用,右側做成小斜坡供纏足女子專用。橋的設計十分人性化。

林知逸化身“林導”,告訴我:“新婚夫婦走一走,向南走送子,向北走來鳳。”

“那結婚多年的夫婦一起走呢?”我問。

“男左女右,幸福長久。”林知逸說。

“如果你們希望貝貝是男孩,可以一起向南走;如果你們希望貝貝是女孩,可以一起向北走。”欣寶插話。

我和林知逸相視而笑。貝貝在何方?欣寶看起來好像比我們還著急。

“公子向北走,小女子向南瞧……”待我們走上送子來鳳橋,欣寶哼唱起這首熱門歌曲。

倒是適合做此刻的背景音樂,我也加入形成臨時女團:“愿你三冬暖,愿你春不寒,愿你天黑有燈,下雨有傘……”

登舟而行,水面清風徐來,人語歌聲入耳。

伴隨舟身搖曳,心也一點點沉靜下來,塵世間的煩惱頃刻煙消云散。

岸邊的煙雨長廊,游人往來不絕。方才在廊下行走,我亦是熙攘游人其中之一。此刻看在眼里,沿河商埠門前喧鬧,結伴而行的游人談天說地,一派和樂融融,宛如一幅現代版的《清明上河圖》。

“春秋的水,唐宋的鎮,明清的街,現代的人。”直到此時,我方才對這座千年古鎮有了真切的感受。

煙雨行舟,我和林知逸一人一只耳機聽著古風歌曲:“一卷空白,心照的人不宣。”這首后弦的《唐宋元明清》是他夜游西塘時創作的,聽來別有一番風味。

欣寶也要聽,給她聽了兩句,她不懂欣賞,說我的審美跟不上潮流,給我推薦《一生獨一》。

我一聽,幾乎被驚艷到,無論歌詞還是旋律,都那么妥帖地和眼前風景呼應。

“一城煙雨一樓臺,一花只為一樹開。”這里有獨一無二的煙雨長廊,這里的花樹下美人顏如玉。

有些歌詞,并非特意為某地所作,卻因為在恰到好處的時候遇見相應的風景,便走進了賞風景的人心里。

就像有些人,并非故意要相遇,卻因為在恰到好處的時候相遇,相視一笑便決定相偕一生。

夕陽斜照,晚霞滿天,水中可見倒影如畫。

前方畫舫穿橋而過,橋上行人匆匆,有身穿漢服的女子輕盈走過。晴朗春日,在如此美的地方,是該把自己捯飭得好看一些,好融入畫里。

我們到得橋跟前,發現橋洞兩側刻有對聯:“船從碧玉環中過,人步彩虹帶上行。”可不正是眼前景象嗎?

船夫告訴我們,這座橋叫環秀橋,初建于明代萬歷九年,是西塘鎮最早的高橋。此橋在1944年突然倒塌,現在這座橋是1997年重建的。

西塘的河面橫臥石橋近百座,歷經歲月變遷,就像是一本本古書,訴說著西塘的過往。

“我說我不會寫詩,我只是在詩里刻畫了你的影子。”耳邊的歌聲,眼前的美景,讓我心中不覺泛起詩意。

“這樣的美景,有沒有讓你們想起哪首詩?”我問。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林知逸脫口而出。

兩三千年時光倏然而過,來自春秋的詩和春秋的水,在此時此刻,通過一個現代人的吟誦,再次跨越時光相逢。

不禁遙想,若有前世今生,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有沒有來過此地?不然怎有今生相見的緣分?

西塘沒有傳說中的雎鳩,但是有立在小船上的鸕鶿。同是擅長捕魚的水鳥,難怪林知逸觸景生情,想起了《關雎》。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欣寶說的詩句,讓我從春秋穿越到唐宋。

小舟穿橋而過,橋下便有酒旗飄揚,可不正是杜牧《江南春》中的景象?

我心中的詩和他們的都不一樣。當心靈和風景相遇,會產生詩歌。同一片風景,印在不同的人心里,會產生不同的詩。

西塘素有“吳根越角”之稱,在這吳越之地,又是乘船而行,我想起了華夏民族最早的一首船歌《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說出前兩句詩,我又回到了吳越春秋之時。

正值春日,鐘鼓齊鳴,蕩舟的越女遇見了楚王的母弟鄂君子皙,心生愛慕,于是以歌聲表達了心中歡喜。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我剛說完此句,林知逸便接了下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現在想來,我當年送你桂花枝,你應該就明白我的心意了吧?”他說。

“并不知道。”通常當局者迷,當年我只知將桂花枝插入宿舍的玻璃瓶,任那甜美的香氣縈繞,還不知其中蘊藏愛情的香氣。

“如果你送桂花枝時附上這句詩,我肯定會明白。”我說。

“我哪敢表現得那么直白,萬一你拒絕我,就沒有下文了。”他如是說。

我笑了。爽朗如他,也有如此小心翼翼的時候。

搖槳的船夫道:“你們談詩配上酒才好,我們嘉善的黃酒很有名的,釀酒的糯米白,酒不加色很白,裝酒的壇子外面涂成白色,所以又叫‘梅花三白’。你們來西塘一趟,不妨嘗嘗。”

“梅花三白”,多雅致的名字!船夫此言引起了我的酒興,想著晚上回去若在客棧閑庭里對月小酌,頗有雅興。

暮色籠罩著柳影櫻云,夕霞映得水波粼粼,小船優哉游哉,我們在時光里徜徉。

“梅花三白”讓我想起字三白的沈復,想起他在《浮生六記》里記錄的他和蕓娘乘船游太湖的趣事。

江上漁火點點,待月升起之際,沈復、蕓娘與船家女素云一同飲酒,以射覆行酒令。其間沈復打的比喻惹得素云捶他的肩膀,蕓娘出酒令規則:“只許動口,不許動手。違者罰大觥。”沈復說:“動手但準摸索,不準捶人。”蕓娘笑挽素云,推倒在沈復懷里,說:“請君摸索暢懷。”

我把此事分享給林知逸,問他:“素云捶沈復肩膀,和他有肢體接觸時,蕓娘出酒令的規則是‘只許動口,不許動手’,應該是吃醋介懷的。但是,當沈復說不許動手可以摸索時,為什么蕓娘又將素云推到沈復懷里,任由他摸索呢?這個我一直想不太明白。”

“想這個問題干嗎呢?女人的心思你別猜。”

“主要是林語堂先生說,蕓娘是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女子。沈復寫這一點是不是想體現他的夫人可愛呢?主動讓別的女子對他投懷送抱,顯得很大度的樣子。”

“蕓娘可不可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檸可愛。”林知逸望著我說。

波光里的倒影,忽然在心頭蕩漾。

“永寧,永與檸結秦晉之好。”林知逸指著一座古樸的石橋說。

此時,船繞河一周,剛好回到我們先前逗留片刻的永寧橋。

恰如小橋長久凝望著河水,我也愿一生只凝望著你。

于我,浮生所愛,唯一人而已。

人間四月,你陪我看夕陽映舟;來日方長,我陪你看細水長流。

西塘西塘,我們朝夕相伴,你是我人間的糖。

天色向晚,游人漸漸散去,走進空無一人的石皮弄,像是在和喜歡的風景約會。

昏黃燈光照在斑駁的墻壁上,越發有歷經歲月的滄桑。

“你靠墻站著,我給你拍一張大檸版《2046》。”林知逸說。

靠上古老的墻,抬頭望著被兩邊高墻框出的細長天空,仿佛穿越到了王家衛的電影中。

《花樣年華》中,張曼玉演活了愛穿旗袍的蘇麗珍。這個蘇麗珍的前世在《阿飛正傳》里,蘇麗珍的來世在《2046》里。

錯過蘇麗珍今生的周慕云始終沉溺回憶,他寫一部名為《2046》的小說,小說中只要搭上了前往2046的列車,人們就可以找回失去的記憶。

當林知逸將照片給我看的時候,我愣了一下。光影藝術下,燈光映照的幽深石皮弄仿佛成了一條時空隧道,身著旗袍的我仿佛就是我的前世。

不管前世,也不管來生,因為那都是玄之又玄的東西。我只管今生,牽著他的手,就不放開。

如此,便有一個人可以與我一起創造美好的回憶。

夜幕降臨,西塘披上了華彩的霓裳,廊檐的一串串紅燈籠被點亮,河岸人家的窗戶透著昏黃燈光,各色光影倒映水面,構成一幅流動的油畫。

游人、垂柳、石橋,各種景物已融入夜色,只見流水潺潺,燈影幢幢。

幾只烏篷船緩緩地搖過來,船前掛的兩只紅燈籠如美人顧盼的眼眸,凝視著千年西塘。

燈影迷離,眼前景象讓人如同置身盛唐,恍惚在夢中般不真切。

就這樣倚在河邊的長椅上,靜靜地盯著西塘的夜色看了許久,春風美景令人不飲自醉。

夜晚的街道很安靜,隨意走進一家文創店,一排排古雅的書簽吸引了我的視線。

店主告訴我,這些書簽由牛骨而制,上面的字都是手寫后刻上去的。難怪書簽最上方有一行字:“因為刻骨,所以銘心。”

也不知是刻在書簽上的句子本身動人,還是手寫字刻在牛骨上有了溫度,許多書簽上的話猝不及防撞入我的眼睛,開始在我的心上雕刻。

我心切慕你,如鹿慕溪水。

出自《圣經》的一句話,已被年輕男女用來對心上人表白。

愿無歲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頭。

《和花和月長少年》里的兩個章節名,讀者連在一起略改字句,便成了一句情深意切的告白。

吹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

這句出自作家桂苓的話深得我心,讀書滋潤心田,如月華洗禮身心。

我拿起這枚書簽,將這句話讀了出來:“吹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讀完都覺得神清氣爽。

“合上雙眼皮,世界全是你。”孰料林知逸接了這一句,讀書的美好意境瞬間被破壞。

“顧城說‘合上雙眼,世界就與我無關’,你倒和他相反。要是讓我來接一句,我會接‘搖起烏篷船,君是楊柳風’。”

“我來接,就是‘吃上冰淇淋,世界真美好’。”欣寶說。

不僅我和林知逸笑了,連店員都笑了。

“幸福就是你在鬧,我在笑。”又一枚書簽躍入眼簾。

愛看書又愛書簽的我,在這家店收獲頗豐。我將其中寫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書簽送給林知逸。

禮尚往來,林知逸在一家叫“我在西塘等你”的慢郵記概念書店,買了一張特殊的明信片送我。

明信片仿照以前的粉紅色火車票設計,列車車次是520次,出發地是“我心里”,目的地是“你心里”。雙箭頭表明不是單程車,是雙程車。出發日期是“愛上你那天”,發車時間是5:20,座位是13車14號,屬于新空調軟臥VIP專區。票價:真愛無價。有效期:愛你一輩子,終生有效。

現在的高鐵票是藍色的,速度也更快,這張粉紅色火車票模樣的明信片,讓我想起我和林知逸異地戀時,乘坐列車去看彼此的日子。有時候買不到坐票要站一晚上,林知逸心疼我,總會想辦法給我買臥鋪票。

如今我和林知逸結婚十年,從相識相戀算起已十七年,他依舊如從前那樣愛著我。從前異地戀的日子,回憶起來也是美好。

踏夜而歸時,我們路過一家名為“從前慢”的咖啡館。

“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木心的詩句寫在店名旁。

這首詩已被譜曲唱成歌,幾乎被人們說得泛濫,但此時看到,依然會被打動。

高鐵、飛機,無論天涯海角,想見一個人變得容易;微博、微信,無論你在哪里,信息一分鐘即可傳遞。當今交通和信息都變得發達,然而,愛卻變得越來越奢侈。因為速度變快,許多人都失去了耐心,失去了對別人的耐心,也失去了對自己的耐心。

我們懷念那個消失在時光深處的車馬郵件慢時代,是因為在那個時代,我們可以用時間慢慢陪自己長大,允許自己比別人慢半拍。

何況,回憶通常自帶濾鏡,回不去的時光往往都成了最好的時光。

我在微博發了林知逸為我在石皮弄拍的旗袍照,有讀者問我,西塘哪些景點值得去?我才發現,我并沒有特意去找景點,就是隨便閑逛。

我未能去小西園醉雪亭賞景,未能去木雕館和紐扣館看藏品,也未能去古戲臺聽劇,可是我沿途偶遇的那些風景,石橋、花樹、廊棚、晚霞……每一片風景都深深印在了我的心里。

閑庭信步,會發現曲徑通幽處自有風景。原來,真正的景致,在景點之外。

人生風景那么多,走著走著就遇到屬于自己的風景了,守住那片風景就好。

從前慢,慢的不是時光,慢的是從容的心境。

有人說在城里過的日子叫生存,在小鎮過的日子才叫生活,因為在小鎮能感受到慢節奏。日子慢下來以后,心中只生歡喜不生愁。

臨睡前,林知逸將買來的三白酒溫過之后,倒進茶杯,拿到小庭院。

本想著就月光對酌是何等風雅,偏偏趕上初一,新月之時,看不見月亮。

我們索性拿到屋內,就著臺燈對酌。

與相悅者,酬酢于心,實在是人間一大幸事。

“就算月亮出來,它也不稀罕看人間平常夫妻對飲之事吧?這萬千年來,月亮不知看過人間上演的多少類似劇目,大概早看膩了吧?”甘醇的三白酒入口,思緒有些翩飛。

“不膩,你看我天天看你,膩過嗎?”林知逸說。

久處不厭,方為喜歡。

我笑道:“你這是借酒表白嗎?”

“你要不要借酒傳情?”他看著我。

“傳什么情?”我不解地問。

“中午你不是說吃螺螄能提高某項技能,待會兒讓為夫感受下,你的技能有沒有提升。”他一本正經地答。

“……”果然,撩別人總是要還的。

夜深人靜,西塘儼然沉入夢鄉。

聽不見槳聲,看不見燈影,只余手中溫熱的酒。

浮生若夢,何不長醉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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