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出走應該是從那個夢開始的。

循著裊裊炊煙，我沿著長廊來到下榻旅館的廚房。

灶臺上熱氣騰騰，紅燒肉的香味撲鼻而來，唇齒間似乎已感受到肉質的酥軟嫩滑。

爐灶里的火苗歡快地跳躍，一位老婦人坐在灶臺旁添柴，柴草遇見火苗，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火勢愈旺，映得老婦人的臉分外慈祥。

“婆婆，需要我幫忙嗎？”我走過去，微微彎下腰。

“姑娘，你怎么來了？”老婦人顯然才發現我。

“一個人待在屋里悶得慌，出來散散心。”我如實說。

“廚房里煙塵大，別把你衣裳弄臟咯！你去院子里走走，待會兒菜好了我叫你。”

我當日身著一件天青色旗袍，蹲下來委實不太方便。

盡管幫不上什么忙，我還是留下來陪她聊天。

我喜歡和老人家聊天，總覺得經歷歲月久長的人本身就是一部書。

“婆婆，您今年貴庚？”

“七十九了。”老婦人眼神專注地盯著爐灶里的火苗。

“看不出來呢，您看起來像五十九歲。”

老婦人聞言神色微動：“曾經有個人對我說，我在他心里永遠年輕。”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目光似乎穿過時光深處，和年輕時的自己相遇。

“那個人是您喜歡的人嗎？”

“嗯。很喜歡很喜歡的人。”那一瞬，老婦人臉上的皺紋仿佛消失不見，渾然是二八少女的模樣。

“不過呀，那家伙走得太早，把我一個人留在人世間。”老婦人的眼神倏忽黯淡下去。

人間最是離別苦，空留孤影對朝暮。

也不知是否受到她的感染，我竟有種揪心的痛。

“婆婆，您覺得人世間什么最珍貴？”為避免悲傷情緒繼續蔓延，我岔開話題。

“當然是愛。”

她的眉眼間漾著溫柔。

“什么是愛呢？”

“愛就是一起吃很多很多年的飯，依然相看兩不厭。”

“受教了。您的生命中有沒有遇見什么特別的事呢？”

老婦人沉思幾秒鐘，然后說：“有一年八月，我死去了七分鐘，之后，我總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

“是因為生病失去知覺靈魂出竅？”我好奇地問。

“病重，家人說醫生那時已宣判死亡。但我自己卻感覺做了個漫長的夢，那家伙在夢里給我梳頭發，感覺真好。”老婦人臉上又恢復了少女般的神采。

差點被死神帶走，她卻毫無懼色，只因在夢里遇見了喜歡的人。這就是愛了。

我們聊天之際，鍋里的紅燒肉悄悄聽著故事也聽熟了。

老婦人掀開鐵鍋鍋蓋，夾了一塊肉，放到嘴邊吹一吹，遞到我嘴邊。

我吃的時候想起兒時奶奶也曾這樣喂過我。

“真好吃！還是小時候的味道。”肉入口即化，香濃軟糯。

“你喜歡就好。”老婦人和藹地笑道，“姑娘，你在這邊站了半天也累了吧？我還有兩道菜要煮，你先去院子里逛逛，春天的花可好看了！”

春花秋月素來是我的心頭好，為了不負那撩人春色，我暫別老婦人，朝門外走去。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當我踏入庭院，春色滿園的景致別有洞天，我如同杜麗娘初次步入后花園。

湖山石邊，姹紫嫣紅開遍。池塘里的水清澈見底，楊柳和桃樹的身影倒映其中，漾出滿滿一池春色。

穿過蜿蜒的長廊，不覺間走到書房，室內擺著古雅的家具，引人注目的是一排長長的紫檀書架。書架上堆滿書籍，那一本本書就像一個個鮮活的人，等待著有緣者去翻閱。

我的目光在一本本書的書脊上流連，去《論語》里聽孔子講學？不，現實中人情世故夠累人了，且讓我歇會兒。去《紅樓夢》里找林黛玉吟詩作賦？不，她的眼淚還在為寶玉流，我暫不打擾她。還是去《詩經》里看看采車前草的女子和美目清兮的男子吧！

我的手伸向《詩經》，在手指距離《詩經》僅一厘米時，視線卻落在《詩經》旁邊的書上。它安靜地站在書架的一角，牛皮紙樣式的封面在一排靛藍色古籍中尤為醒目。我情不自禁地抽出這本書，封面上赫然印著金色書名—《人間錦囊》。

“人間錦囊。”我不由得念出。這本書真有意思。

翻開第一頁：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萬般疾苦何解？還看人間錦囊。

目錄更有意思，有記憶小鎮，有時間旅館，有愛情博物館……我根據感興趣的標題翻開對應的篇章。

每個篇章只有一幅圖和一句話。

《時間旅館》畫有一間流水上的屋舍，里面透著昏黃的燈光。畫旁寫著：

時間旅館里住著沉睡的靈魂，我們還沒來得及與他們告別。

《記憶小鎮》畫著一個小女孩站在空曠的原野上，夕陽和綿羊陪伴著她。旁邊配文：

當我數完夕陽下的綿羊，我就回到了記憶的故鄉。

《生活海洋》畫著茫茫無邊的大海，一葉小舟在海面上航行。畫旁有字：

有時碧海藍天，有時烏云密布；有時風平浪靜，有時驚濤駭浪。做自己命運的擺渡人，才不會迷航在生活海洋。

《情緒草原》畫有一片遼闊的草原，上面長滿了形態各異的草，仔細看那些草又好像一樣，都像欲望。畫旁寫著：

長了就拔，拔了又長，情緒草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極速列車》是一輛在黑暗的隧道穿梭的紅色列車。列車旁配字：

每個人都想乘坐極速列車抵達成功站，可極速消磨的是生命，只有慢下來，才能聽見生命樂章的旋律。

每幅圖每句話都仿佛映照著我的內心世界，我徑直翻到最后一頁，上面寫道：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你有沒有弄丟內心深處的美好？

像是對靈魂的叩問，我愣怔了一下，竟然有些悵然若失。如果可以，我想要前往記憶小鎮找尋一些遺忘的記憶。

“檸兒，來吃午飯啦！”尋思間，奶奶的聲音縈繞在耳邊。

書房忽然變成一座迷宮，看不見出口，尋不見書架，我緊握那本《人間錦囊》，借著微弱的燈光找尋出路。慌亂中看見目錄最后一行寫有“答案之書”，迫切地翻到那一頁，居然是一紙空白！

燈光越來越弱，眼前一片漆黑……待恢復光亮，我已身處一間狹小的屋子，餐桌上擺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紅燒肉。剛想找之前在灶房里的老婦人，抬眼間，卻瞥見老婦人的黑白照片擺在案桌上，老婦人面容慈祥，像極了我親愛的奶奶。

我驚叫出聲，這時有人溫柔地問我：“大檸，是不是做夢了？”

哪兒有紅燒肉？哪兒有老婦人？哪兒有《人間錦囊》？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做夢時，身旁有個陪我一起做夢的人。

未知的遠方，仍有一個答案等我去尋覓。

我知道，他會陪我一同啟程，踏上漫漫尋夢之旅。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個小鎮，

共享無盡的黃昏

和綿綿不絕的鐘聲。

—茨維塔耶娃